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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末路烈火 A36屠殺

卷八 末路烈火

A36屠殺

「好伉兒,你告訴我!」我連忙向衛伉身邊走去,叫道,「衛伉,你的兒子到底在哪裡?」
一隊穿著絳紅衣服的劊子手邁著大步走過來。
皇上對太子的疑心和戒備已經毫不掩飾。就算此刻告訴皇上劉弗陵不是他的兒子,也改變不了皇上對衛氏、對太子的厭惡。
我卻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狂熱的思維,譫妄地說道:「不!他是衛家的兒孫,就必須學會騎射和兵法,必須成為一代將相,必須建功封侯!衛青死了,衛伉死了,我們衛家還有衛念,對,衛念將成為新的大將!」
「諸邑,」我努力克服住亂麻一般的情緒,不讓自己昏倒過去,被侍女們扶上高台,「娘來看你了。」
魔鬼不是我,而是他。
「那麼,我們去給她們送行……」太子據只會哭,這個懦弱無剛的兒子,我厭惡地看著他,難道他不能像戰國時的太子們一樣,毫不猶豫地爭奪他父皇的權位?殺我女兒的不是她們的父親,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
「娘!」諸邑高高地抬起頭,美麗的眼睛望著我,裏面沒有淚。
任安低頭沉默了片刻,嘆氣道:「陛下,老臣雖是北軍使者,卻無權調遣大軍,皇上新近改了號令,各校尉只有見了皇上的赤色旄節才能發兵。」
「天啊,讓我早點死去吧!」我仰起臉,向烏沉沉的天空大喊大叫道,很久沒有梳洗過的長發,鬆鬆軟軟的,像亂草一樣堆在積水中。
我努力擋住側臉,不讓他看見我洶湧read•99csw•com的眼淚。
衛伉苦笑兩聲:「娘,就讓衛念在民間長大吧。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不必再讓他入宮受教,像他的父祖一樣,一輩子活得心驚膽戰。」
「娘,女兒的幾個孩子,都在嚴家,他們衣食無憂,早已承襲了侯爵,女兒沒有什麼不放心的。」諸邑的臉輕輕摩擦著我的裙裾下擺,說道,「只有最小的那一個,現在寄養在南山之下,還沒滿一歲,女兒十分牽挂。」
北宮前面擠滿了人,狂風驟雨也打不散他們,這些嗜血的長安百姓。
我狂亂地呼喝著,叫著,沒有人理睬我。
我的長發散落開來,形如枯鬼,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宮門前,任憑大雨澆淋。
我搖了搖頭,沒有用的,我知道。
「皇后,你怎麼了?」任安有些焦急地望著我。
任安有今天,全都是因為衛氏。
一盞冷清的白燈籠將他引到我面前,任安是北軍使者護軍,駐守長安城的北軍共設中壘、屯騎、步兵、胡騎八校尉,他們全得聽從這位護軍將軍的調遣,長安之內,唯任安馬首是瞻。
身後,圍觀者們驚叫不已。
「娘!」諸邑痛楚地喚了一聲,哀求道,「我不要他學武,不要他學兵法,不要他學治國之術!娘,我只求他平安!」
侍女們將我挾持下了高台。
「告訴娘,他有什麼特徵,他寄養在哪個獵戶家中?」我急忙問道,「娘要叫人馬上將他接入宮中來!」
諸邑公主卻閉目不答read.99csw.com
「陽石!」我憑著感覺,向同樣跪在大雨中的二女兒看過去。
「娘!女兒不能給你養老送終了!」陽石竟然微笑起來,「娘,女兒要去地下尋找公孫敬聲,他答應過我的,死了以後,我和他以夫妻之禮合葬。」
「皇后!」一個長樂宮的侍衛忽然從宮門慌忙地闖進來,跪在大雨之中,「諸邑公主說,她還有遺言要留給皇后!」
深紅的宮道上有幾輛三馬安車,緩緩行走,裏面傳出嬉笑之聲,我聽得出來,其中有皇上,有他的寵妃牡丹夫人,有鉤弋夫人,還有幾個宮女。
我頹然坐下,感覺到一股鹹鹹的熱流在衝擊著胸口。
「母后!」太子據撕心裂肺地叫著。
「你說呀!說呀!諸邑,你不是要叫娘好好撫養他嗎?」我搖撼著諸邑的肩膀。
「是皇后。」鉤弋夫人拉開車簾的一角,輕聲說道。
皇上的安車轆轆遠去,我站在宮道上,向他們投去模模糊糊的視線,這樣大的風雨,他們還向上林苑裡去,是幹什麼?喝酒賞雨嗎?是的,圍苑裡新起了一座高台,皇上親筆「期雨台」,華貴無比,台下埋著三百個民夫的白骨。
我倒吸一口氣,從前的幾十年裡,皇上都以虎符發兵,由於據兒數次監國,為了便利,太子與皇上手裡都分別持有虎符,若是據兒願意,他的虎符也可以調動各處軍隊。
「你放心。」我毅然答道,「娘會替你好好撫養他,他不但是你的孩read.99csw•com子,也是衛家唯一的兒孫,娘要請最好的師傅,教他學武,學兵法,學治國之術!」
「事到如今,任將軍,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與田仁當年都是衛青門下舍人,是青弟向我極力舉薦你們,你才有今天的飛黃騰達。」我心力交瘁,有些口不擇言地說出了舊事,「現在衛氏風雨飄搖,衛伉與諸邑、陽石公主全被系獄,任將軍,你當年說過,大將軍待你以國士,你當以國士報之。我已走投無路,希望任將軍能救救我的女兒和衛青的兒子們!」
長安城的滿目繁華與出人頭地的機會,令任安目醉神迷,他投身在衛青門下,從養馬奴做起,一直到衛青發現他是個有勇有謀的少年,於是賜給他衣食黃金,又舉薦他入朝為官,陸續遷升到三河太守、北軍使者。
這是個怎樣可怕的日子啊,皇上正式下了詔書,由水衡都尉江充司刑,將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和長平侯衛伉在北宮門外的廣場當眾斬首。
「皇后陛下!」任安臉有戚容,蓬亂的鬍鬚遮住了他半個面龐,「深夜找老臣來此,有何吩咐?」
太液池泛著巨大的波濤,狂風呼嘯,長樂宮頂深紅色的雕花瓦當被掀翻了一半。
殿外下著暴雨,桃樹、杏樹上才掛的青果被打落一地。
「天哪,皇后看上去真可怕。」嬌小的年方十六歲的牡丹夫人說道,她現在只看得見世間的美好和快樂,像我當年一樣。
侍女們擁上來,小心地扶住我,一路撐傘。
我跌https://read.99csw•com跌撞撞地站起來,向宮門外走去,眼前一片模糊。五十年來淚流不止的眼睛,終於看不清了,多好啊,我不再能看見這個黑暗的捉弄人的世界。
六十六歲的君王,現在暴戾得像個魔鬼,一定是有人真的給他下了巫蠱,迷住了他的神志和心竅,所以,他才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此毒手。
「諸邑!」我絕望地叫道,「你為什麼不告訴娘?」
除了趙破奴、田仁和任安,我別無倚仗商量的大臣。
「好,這件事娘來給你辦。」我點點頭,再將臉扭向諸邑,「諸邑,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要對娘說?」
天上,一道長長的閃電劃破了厚厚的深灰色雲層,接著,是一記格外響亮可怕的炸雷。
雷響過之後,街頭傳來了恐慌的呼叫:「長安城的城牆倒了!」
諸邑沉默了,低垂下髮髻。
「娘!」諸邑忍不住哭道,「女兒是皇帝的長女,食邑三萬戶的大公主,卻落得一個上斷頭台的下場。伉弟是大將軍衛青之後,衛青為朝廷建下了那樣重大的功勞,卻保不住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家族!出將入相、建功封侯,究竟有什麼用處?就讓衛念成為南山下的獵戶吧,至少,他會平安、快樂!」
他與霍去病差不多年紀,霍去病要是活到今天,不知道會不會坐視他的姨父、表弟、表妹們全都陷入絕境。
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或許,調動北軍困住未央宮,將悖亂殘狠的皇上軟禁起來,已是我最後的退路。
諸邑的臉上滿是九_九_藏_書決絕之色:「娘,我不會說的。」
他怎麼能這樣說我?我不是和白睡蓮一樣清純的絕代佳人嗎?他曾經親口說過,那是四十八年前的夏天。
「母后!」一個悲涼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那是太子據,「我們再去求求父皇吧……」
皇上的聲音充滿了厭惡:「瘋婆子!朕想不出來,朕當年竟立了這樣的女人做大漢皇后!她現在看起來簡直像個骯髒的女巫,像吸血的魔鬼。」
我再次搖了搖頭,雖然我的心早已經破碎成塵,但我還是不能面對我那一雙可愛的女兒,面對衛青曾鄭重託付給我的伉兒。
皇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憑著毫無根據的疑心就要殺完所有的衛家子弟,為了家族,為了兒女,我只能硬起心腸。
「行刑時刻到,衛皇后請速退!」忽然間,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那是穿著鮮艷的絳紅朝服的江充,他正得意洋洋地負手站在宮門前。
我低頭,望見口角一縷暗紅色的血慢慢滲透了我雪白的前襟,諸邑、陽石,原諒我,我是一個多麼沒用的母親……
台上,高高地綁著三個人,儘管在這樣危難的時候,他們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慌張,仍然顯得高貴、驕傲和冷漠,他們不愧是皇家的血胤。
夜已深,我獨自坐在上林苑的一處荒亭中,望著任安那挺拔的身影從花園裡急行而來。
三十年前,任安是河南滎陽的一個孤兒,大雪天里,他推著車子光著腳跑了上千里,來到了長安城。
可什麼時候就忽然改成了旄節發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