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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天

第01天

工作並不難,甚至不是什麼真正的工作。大多數時候都很好玩。她見過羅伯托·貝尼尼,瑪莉亞卡拉·波高諾(這太難得了,因為瑪莉亞卡拉說她和達莉亞可能是雙胞胎姐妹),足球運動員弗朗西斯科·托蒂(他擺好一個時髦的姿勢供她拍照),卡米拉·費蘭蒂(貝盧斯科尼給義大利廣播電視公司的頭打電話,替她在一部電視劇里找了個角色,讓她名聲大噪)。干這份活最要命的就是要站在某些高檔俱樂部外面,因為那裡不讓記者進去。按照計劃,她的實習期聖誕節之後就結束,她已經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了,這時,她接到了這個指令,她的表哥阿里給她買了張飛柏林的機票。
「是的,」她回答道。「我很堅定。」
卧室里的那個人她不認識。有50多歲了吧,她在心裏猜測。那人腦袋頂部有些灰發,鬢角的頭髮已經白了,耳朵邊的頭髮經過了精心修剪。她想,這就是她要見的人了。
她眼裡沒有淚水。她的額頭寬闊,沒有皺紋,鼻子小巧筆直,但主要還是她烏黑、閃亮的眼睛吸引人。她轉身半周,從肩膀上方看著自己。的確,只要帶上那種笑容,她就能讓自己光彩奪目。她的眼睛彷彿在發光。小小的嘴巴,豐|滿的嘴唇。那是一張讓人慾仙欲死的臉蛋,他們會這樣說——她心想。
他們給她訂的是法國航空公司的機票,這趟航班將帶著她于當天下午抵達紐約,但她的動作總是很快,幹什麼事都雷厲風行。其實她心裏有些慌。這樣想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她可以把票換了,早點到肯尼迪機場。漢莎航空公司正好有一班這樣的飛機。她可以快幾個小時,那樣會更高效。
她來到飛機尾部的另一個洗手間,把每件東西都摸了一遍。她沖了馬桶之後,又拿起捲筒紙巾,但她並沒有用紙。她摸了水龍頭,摸了開關。她俯下身,在門把手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才開門出去,走進飛機尾部的廚房,要了一杯水。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尤塞夫也是自願犧牲的人員之一。她突然想去吻他,可他那麼嚴肅,要是吻他的話,很可能會讓他心臟病發作,於是,她只是笑了笑。現在,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再加上還有人給你出錢!」那個女人大笑起來。笑聲甜美,很有感染力。
她思考著選擇凱賓斯基酒店的原因。這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店,當然就不會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曾想象過嘎吱嘎吱走在移民聚居的棚戶區和人接頭的情形。或許是真的要她參加求職面試?他們可能覺得她需要更多的掩護吧。
跟那個女人聊天,成為她旅途中的伴侶不是表現得更為正常嗎?如果她的策略是讓大家看不見她,那麼最好的戰術不是按常理行事嗎?那樣看起來會很自然。
「我要去巴西,去見我的未婚夫。」她毫不猶豫地說道。那兩個女人大笑起來。她離開時,她們告訴她結痂后不能抓,也不能把痂揭掉。肩膀那裡以後會留下疤痕,就像那些老電影里的演員一樣。說到這裏,那個年紀更大的護士又笑起來。
「你非常勇敢。」那個人說。他穿著一件藍色襯衫,襯衫裏面是件白色T恤衫。床上攤著報紙,報紙用兩部手機壓著。在房間的另一邊有張寫字桌,桌上有隻打開的手提箱。
她聽人這麼說過。
「嗯,你一定會圓滿完成的。那太刺|激了。旅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別是在你年輕的時候。」
「沒有。我出差。」
「指令會通過電子郵件以草稿的形式傳給你,明白嗎?」
「等一等……」她喊道,匆匆把剩下的液體塗在了臉上、脖子上和前臂上。
「達莉亞,你即將成為這個病毒的攜帶者。你就是一支箭,直接射進魔鬼心髒的利箭。」他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胸脯。
第二餐飯有免費的酒。餐食有幾種選擇:一是供素食者食用的意大利麵,二是魚,三是必不可少的牛排。
達莉亞用手捂住嘴巴,好像要忍住哈欠似的,同時伸了個懶腰。「有家人來接你嗎?」那個女人問道。她問這個問題時有些遲疑,好像問這麼親密的問題有所顧忌似的。
她裝作活動筋骨的樣子,在漢莎7416航班上從頭到尾走了一遍。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從一個椅背扶到另一個椅背上。這個是為你,阿米爾;這個是為你,拉伊德;這個為母親和我自己失去的童年,這個為住在我那座房子里以及那條街的所有的人……還有住在帳篷里的人。為了他們挨過去的飢餓時光,為了所有被殺或者將要被殺的人。
電影中的那個男主角讓她隱約想起了泰德,這或許是她的一個遺憾。就在她放任自己的思緒,回想起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她意識到自己最有感觸的還是……什麼呢?少年情懷,浪漫情史。她想https://read.99csw.com,那才是最為快樂開心的事情。教長會說這種快樂是絕對錯誤的。男人和女人造出來不是找樂子的,而是用來反映真主的創造力。幹活、生孩子,只是為了進一步完成真主的計劃。在這一計劃中沒有快樂的位置。什麼尋歡作樂啊、打情罵俏啊、風流韻事啊,都是基於兩性吸引,而這種吸引是不正當的。她對此很清楚。
片刻之後,那個年輕人又回來了。「這邊請。」他說道。
她仔仔細細學習過「聖戰」的定義:掙扎、奮鬥。他們想殺你的時候,你要奮起反抗。那是個人意識的發展和提升,是人性。這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呢?
「病菌?」
她發現,幾分鐘之後,先前的不適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嗎?她的呼吸順暢了。正如那個女人所料,香檳來了,是個長著黑髮的德國小夥子送來的。
她走進一家網吧,要了一杯意式濃咖啡,準備花兩歐元上網半小時,希望能找到一點她突然被啟用的線索。可是除了最近發生的環境危機和資本主義經濟的持續惡化之外,她什麼也沒找到。
那個女人做了個鬼臉。「還行吧。都差不多。」說著,聳了聳肩。她或許是覺得被人看見讀這種沒有實質內容的東西而不好意思吧。
當時她還一切正常,到了下午就感覺怪怪的。她想,這就是他們說的預防接種帶來的反應吧。她當時甚至沒注意到這一點,因為她要出去,而且已經計劃好了晚上的活動。
「肌肉都抽筋了。」
他向後靠在床頭板上,調整了一下墊在後腰處的枕頭。「只要我們有設備,做起來很容易。」他聳聳肩。
她看了一部供飛機上放映的影片,是好萊塢拍的,設計精心周密,適合世界上所有主要的市場。這種電影她看過上百遍了,雖然眼前的片中有細小的改動,但故事情節跟她之前看的都一樣。雖然充滿了暴力,但沒有人流血。沒有粗話,甚至連你在校園裡聽見的那些粗話都沒有。影片反映的是現實生活,但裏面的每個人都很漂亮。雖然與現實相關,但一句未提以色列,也沒提車臣或者阿爾及利亞。電影里從來沒有關於阿爾及利亞的任何東西,也不涉及那裡的難民營。沒有關於蘇丹、索馬里的話。電影里真的沒有什麼和它們相關的。印度尼西亞呢?約旦、黎巴嫩呢?不妨當它們不存在吧,她想。它們沒有了。人間蒸發了。他們首先將你從他們的文化中抹去,然後再從他們的地圖上抹去,最後你就這麼被徹底地抹去了。這難道不是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嗎?這難道不是他們總在誇耀的事情嗎?我們要踏平你們這個狗屎國家。
「沒關係,他們知道我愛他們。」
柏林。昨晚才發生的事情,卻恍如隔世,達莉亞心想。
「我準備好了。」她說道。
播放安全須知的時候,她盯著那張寫著安全須知細則的卡片,好像它很重要似的。飛機貨艙里傳來讓人局促不安的撞擊聲。起初冰冷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起來。她試圖屏住呼吸,可她做不到。她將又黏又濕的手掌貼在臉上。
飛機升空之後,什麼都好了,什麼都順了。這一點你可以從乘務員在走道上來來回回供應飲料時那疲倦和鬆懈的步態上看出來。德國小夥子給她們送來香檳的時候,那個女人抬起頭,端起她的香檳。「乾杯,」她說道。「乾杯。」達莉亞喃喃地說道。她們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香檳很涼,很提神。太好了,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感到耳朵在壓力的作用下很脹,鼻樑上一陣劇痛。她咽了一下口水,張開嘴巴,試圖打通鼻竇。窗外的遠處是一條海岸線,蜿蜒的海灣邊有一條起伏的公路。飛機斜著身子,轉了一個彎,她看到了這座城市。這是她的第一瞥。
「是啊,很長。」
「我們改變了策略。」他跟她說話的時候,視線越過她盯著房間里的電視機,那裡正在播放一部獅子與水牛的紀錄片。
他吸了一口氣,然後是一聲嘆息。他把目光投向電視機。他是在看時間嗎?「達莉亞,有些事你不知道會更好一些,明白嗎?」
但這又確實是一份工作,是她在職業生涯上邁出的第一步。她正在往上爬,因為這雖然是命令,但她也很享受。
天花。
艙門終於關上了。
德語簡直讓她發瘋,她只能聽懂幾個詞。在這特殊的一天里,最重要的新聞是一宗金融醜聞。走在繁忙的大街上,到處可見中年政客和能源大亨隨意交談的照片。這些人幹了些什麼,她看不懂,但從這些用長焦鏡頭拍攝的照片上來看,他們似乎沒幹什麼好事。
「你好。」她等著,看他會不會和她握手。可他沒有。
她排隊,過金屬探測器,被人上上下下地搜身,全身掃描,一遍又一遍地聽廣播里要求她扔掉所有的液體。她出示護照,檢查自己的行李,服從一切規定和要求,到達登機口時,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早呢。
可他是那麼招人喜歡。
「明白。明白,當然明白。」她有點尷尬地回答。「用什麼方式對我來說不重要。」她說。實際上,她只想過用炸藥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從來沒有想象過用別的方式。從來沒有。
她從阿里那兒接到指令,要她向自己所在的雜誌社告假一段時間,去柏林參加一次工作面試。Klic!是在羅馬出版的一本周刊,她是個「特約實習生」。這說不上是什麼工作,只不過是公司讓一個日後可能對他們有利的人開始其記者生涯而已九_九_藏_書。據她了解,很多女孩子、男孩子都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你只需要保持適度的魅力,會使用數碼相機,能湊出兩百字的名人的緋聞就行了。她在學校的最後一個暑假被這家雜誌聘用,這意味著她要向她剛剛認識的利奧納多說再見了。
「你有手機嗎?」他伸出手,她沒有給他,而是把背包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夾克搭在了背包上。
達莉亞付了計程車費,走進柏林嶄新的、燈火輝煌的勃蘭登堡國際機場
「噢,真的嘛。你是作家。」
「我知道。我很幸運。」
「你很聰明,我相信你很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時間安排得過來,如果這事不是那麼重要,我們是可以讓你寫封告別信的。可遺憾的是……」剎那間,她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臉上皺紋密布,兩眼盯著地板,一聲不吭。自從兒子被害以後母親一直茫然不知所措。丈夫去了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
對於達莉亞表現出來的緊張情緒,她們都笑了起來。幾分鐘之後,她們倆都不說話了。達莉亞握著香檳杯,蜷縮在毯子里。她只是還沒準備好,她想。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任務。」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里,她試圖表現得跟柏林當地人一樣。這裏天氣涼爽,風很大,菩提樹的葉子開始變黃,炎熱的夏天快結束了。她在市中心走著。她沒有走庫達姆大街,而是朝里德里希大街走去,消失在哈克市場周邊迷宮似的街道里。
飛機緩緩地從登機門滑開。飛行員在播送通知。她大汗淋漓。有一瞬間,她想嘔吐,於是趕緊看看前面排位後面是否有紙袋。乘務員在走道里巡視了最後一趟之後,也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繫上了安全帶。
她覺得德國跟其他地方一樣。她坐在城市快速列車上,看見了各種膚色的人種、各種顏色的衣服。有身上裹著長布條的女人,也有頭上戴著頭巾的女人,她們都避開彼此的目光。有剛剛起床的藝術家,也有剛剛看完醫生回來的退休夫婦。有臉色灰白、正在努力適應柏林牆推倒之後生活的人,也有坐在角落的學生、懶鬼和失意者。總是能見到一些遊客,他們時刻不忘戴著防水太陽帽,背著數碼相機,每個口袋裡都插著地圖,看上去體態臃腫。
「這我相信。」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達莉亞,沒有人強迫你,但我們的朋友曾經告訴我,你是個意志堅強的人,言出必行。你是自願的,對嗎?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對嗎?」
一名乘務員轉過身來,達莉亞碰了碰她的肩膀,把杯子給她。她從另外一個乘務員身邊擠出來,轉過拐角,小心翼翼地扶著椅背向前走,踏上了返回頭等艙的「長途之旅」。
「是的,一點沒錯。」
「聽說過……」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讓她坐計程車穿過大半個羅馬城了。在她的記憶中,「天花」和「葉綠素」沒有什麼區別,都只不過是科學術語而已,跟她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
「這是我們特別研製的病菌。達莉亞,以前有一種病,大家都認為今天沒有這種病了。為了預防這種病,過去大家都要注射疫苗……我小時候也注射過,但是現在,很多年沒注射疫苗了。這種病叫天花,你聽說過嗎?」
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她開始到處溜達,從禮品店逛到報攤。她盯著一排排的塊狀糖、紀念品和具有德國色彩的T恤衫。她並不是真的在看東西,只是想把臉轉到一側,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直在找藏身之所,她想。
在一塵不染的衛生間里,她用塞子把水池塞住,從瓶子里往手上倒了一些病毒液,那東西有點像稀油,沒有任何氣味。她看著手中的這攤毒液,把手指伸進去,攪動起來。
龐大的客機一陣顫慄。機身抖動起來,彷彿一頭巨大的動物接近畜舍時突然興奮起來一樣。真主與你同在,她曾接受這樣的教導。她是一支箭。直射惡魔心髒的利箭。
她在街邊吃了一點小吃。她會準時出現的。她穿得像平時在Klic!上班一樣,既時髦又有品位。短裙,緊身衣。靴子雖然有些磨損,但看上去十分結實。她上身穿一件短夾克,頭戴一頂與夾克的顏色十分協調的價值不菲的血紅色帽子。
「你好,達莉亞,」那人說。「認識你很榮幸。」
她把發燙的面頰貼在窗戶上,看著外面的硬化路面和人造草皮。引擎開始轟鳴,巨大的飛機在跑道上疾馳。她現在已經下不去了。她系著安全帶,就像個囚犯似的,隨著飛機一路顛簸。接著,飛行員彷彿一下子鼓起了勇氣,飛機向前、向上衝去,它打破了自然規律,掙脫了地球引力,進入德國的領空。
他伸出手,好像要拍她的肩似的,但在最後一秒停了下來。「採取這個方法……總是會引起嚴重後果。畢竟,傳播瘟疫,傳播這種可能會反過來傷害你自己人的東西總是下下策。否則,早就有人使用這個方法了,是嗎?」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名打扮入時的婦女,她打開漢莎公司的雜誌,從雜誌上方看了達莉亞一眼,笑了笑,算是認可了她們都有著褐read.99csw.com色的皮膚。達莉亞點點頭,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那個女人的笑容變得燦爛起來。「他們會給我們送香檳來。沒事的。」她的聲音輕快活潑,發母音的時候卷著舌頭。達莉亞覺得,僅她的那對耳環就值一萬歐元。
達莉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見那位時髦的鄰居醒了,鼻子上架著一副雅緻的金絲眼鏡,正在看書。「飛行時間很長啊。」她說道。
飛機動力強勁,幾乎是在垂直爬升。現在,她們靠近了平流層,感覺舒服多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你期望的那種空中旅行——波瀾不驚。她又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檳,然後放鬆下來,可只過了片刻工夫,機翼下方就傳來一連串的震動,飛機也開始顛簸。
她點點頭。「很好。」
「明白。」
她看著那個小小的動畫飛機消失在寬闊的藍色之中。
她應該坐在飛機的後半部,像個難民或者戰士一樣。呃,她一直是個難民,但現在她首先是名士兵。是的,她是一名參戰的士兵。此時她正參加一場靜悄悄的戰鬥,雖然她有些緊張。呃,好吧……這點還是要承認的。她騙自己說緊張就是因為坐飛機,而且,在飛行時速為500英里的過程中遇到了顛簸。
在她內心深處,她還是個孩子,太容易被一些新奇的玩意兒哄騙,事情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她有時候會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心不在焉,對本來非常明顯的線索卻視而不見。在她出發前,有人打電話叫她去一個地方和醫生見面。那人命令她坐計程車走了大半個羅馬城,到了那裡之後,醫生在她的肩膀上颳了一下,然後在上面滴了一小滴疫苗。那叫預防接種,那個護士說道。這個女人幹了20多年的護理工作,給人接種還是第一次。一個年紀更大的護士在一旁幫她。「你很快要去旅行嗎?」她問。
她為什麼要在這個特定的日子里登上這趟飛機?現在是9月末,沒有什麼特別的周年紀念日要慶祝。也沒發生什麼滔天罪行,暗殺行動,或者武力政變,一定要在今天報復的。快要發生混亂的政府全世界到處都是,很多地方,軍隊已經開到了大街上。
在她下面,千百萬人正等待死亡。
一切都在快速地進行著。飯幾乎一送來就要收拾餐具了。在飛機後部的某個地方,一名嬰兒老是哭個沒完沒了。機艙的廣播里響了幾次鈴聲之後,播音員要求大家把小桌板收起來,把座位調整到標準高度。
「是的。」
機艙外是一片由縹緲的白雲組成的鐵灰色海洋。在數千英尺高度的飛機下方有一艘巨型油輪,看上去就像水中的一道小裂縫。
到了前台,他們將她領到賽諾公司預訂下來進行面試的套間。她敲了敲門,一個她之前從未見過的年輕人開了門。那人很瘦,黃皮膚,耳朵上有個銀色耳機,大概是在聽什麼人說話。總之,他沒有看她的眼睛。還有一種可能——因為她穿的那身緊身衣太誘人了。
「但是,現在時機到了。這是最後的辦法了。」那個人停下來,等待著,似乎緩不過氣來了。他病了嗎?
那個漂亮的女人原來是僧伽羅人,出生於果阿,但在斯里蘭卡長大,多年前嫁給了一名德國人。「旅行是件痛苦的事情,」那個女人說道,「只有坐頭等艙還可以忍受。我們都是奴隸。我們追逐金錢,滿世界地追逐金錢。噗!」她用一隻手對著並不存在的錢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然後端起自己的杯子。
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也沒有遇到電影中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一張粉紅色的留言條而已。請致電人事部經理,一切均已安排妥當。她只需要準時抵達機場即可。她是昨天下午到柏林的。在麗晶酒店她的房間里有一張便條。上面沒有簽名。公司名叫賽諾,這次面試通過的人員將進入他們的公關部。他們在凱賓斯基酒店有個套房,要求她晚上9點趕到那裡。
「我也這麼認為,是的。」
「現在呢,這種病毒就像……」他又朝電視機那裡看。「……就像運動員服用的類固醇激素一樣,是我們可以為之自豪的技術上的創舉。你也可以為之感到自豪。」他告訴她。
「你經常坐飛機嗎?」達莉亞問道。
她叫達莉亞·荷西·韋爾米利奧小姐,但這也是假的。
她立即就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
她本應該不引人注目,可她現在正用手扇著風,喝著香檳,和坐在對面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大笑。她很快就學會了如何選擇電視屏幕上的那些電影。她們一邊閑談,一邊在各自的屏幕菜單上點著。雖然大部分電影她都看過,但那裡總是有一些她感興趣的東西。她的視線落在關於勒·柯布西耶的紀錄片上,但她不想看。至少現在不想看。
「是的。」
那……為什麼是今天?為什麼她今天一定要走?
「如果碰到了問題,就告訴尤塞夫,」那個年長一些的人說。「你準備好后,就帶你去酒店。你一個人待在房間里https://read.99csw.com,餓了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早上,去前台取回你的各種證件。費用已經支付,你不必操心。計程車會帶你去機場。你只需要按照你的行程走就行,幾天之內不要洗手,盡量到處摸。你的身份是記者和旅遊作家。這一切你都明白是怎麼回事,是嗎?」
「我丈夫有時候在空軍工作,為了執行任務,得飛很長時間。太恐怖了。他們有規定,必須四處走動,這樣腿上的血液才不會淤積在一起,但在那些小飛機上不太可能做得到。」
在她前面的屏幕上是一架飛機的影繪動畫,表現的是一條黃色的弧線橫跨一片葉綠色的歐洲。如今,火山已經平靜了,飛機現在已經飛到了挪威上空,接近海岸。她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漢莎7416航班將飛越一片廣闊的深藍色的區域,這片區域中值得一看的只有格陵蘭島……
她的頭髮、服飾和妝容並不全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且都是以極快的速度完成的,但她對自己的總體形象還算滿意。
空中乘務員叫醒了她,遞給她一條熱毛巾。她裝模作樣地用毛巾在眼睛上擦著。屏幕上的那個小飛機還在那塊綠色的東西上方,但是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渦流就像達莉亞的驚慌,來了又走了。但有時候,沉寂更為可怕。
這之後事情就簡單了。去隔壁的房間,裏面有行李和你的新衣服。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都脫下來,放進垃圾袋裡。桌上有隻瓶子,裏面裝著病毒,看上去就像一瓶止咳藥。去衛生間,用這種病毒洗手。把下水道堵上,這樣病毒就不會流失。用你的手指梳頭,這樣病毒持續的時間會長一些。如果你要把手擦乾,就在自己的皮膚上擦。把空瓶子扔在衛生間的廢紙簍里。你的行李里有浴帽和手套,以後你洗澡的時候要用。穿上床上的衣服。準備工作應該就完成了。
她打開門時,尤塞夫正站在門口。她讓他站在那兒等她抹完口紅。他看著鏡子中的她,身體幾乎在顫抖。她塗完口紅,又抿了抿嘴,然後把手伸進包里,掏出香水,往身上噴了一點香水。
她在隔壁房間嚴格按照那個人的話做了——把身上的衣服脫了,甚至連內衣褲也脫了,像個聽話的孩子。他們給她挑選的衣服都很傳統——長褲、在辦公室里工作的女孩穿的那種白襯衣。鞋底很舒適,適合走路。
「很好。太好了。」他點點頭。他用灰色的眼睛盯了她一會兒。「嗯……我們現在這麼辦。我們要設法讓效力更持久,所以使用病菌,而不是炸彈。」
「我也這麼覺得。」達莉亞盯著那個女人看了片刻。「那本雜誌好看嗎?」
「沒有。不經常。一年只坐幾次。每次航空公司都說全都更新了,什麼都是新的,應該更好。」那個女人在倫敦生活了30年,英語很流利。「可實際上還是一樣的,我現在都討厭他們這一套了。他們削減開支,每天都變得越來越危險——噢,對不起。」達莉亞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女人從過道那邊伸出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手指觸碰到她的上衣時很溫柔。這一碰會要了她的命。
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邊翻閱雜誌,一邊評頭論足,顯示著自己的品位。她默默地看著。
漢莎航空的7416航班早上起飛,機上有372名乘客。從柏林起飛的這趟飛機是直飛,所以價格非常昂貴,頭等艙的價格則更貴。雖然很快就要供應午餐了,但那個小夥子還是給了她一條毛毯,以防她想先睡一會或者覺得空調太冷。那個小夥子長相英俊,也十分殷勤。或許是剛做上這份工作,像她一樣,有點笨手笨腳的。他試圖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在走道里幹活時總是面帶微笑。
是開始工作的時候了。她走到小廚房裡,頭等艙的乘務員正在那裡煮咖啡。她說要喝水,乘務員遞給她一隻塑料杯。她裝出一副幫忙的樣子,自己倒了水。水是從一隻冰冷的塑料瓶里倒出來的。她用手在準備飲料的手推車頂部摸了一遍,靠在櫃檯邊找餐巾紙,最後摸了乘務員的肩膀以示感謝。接著,她走進空蕩蕩的盥洗間,每件東西都摸了一遍。她用手指梳著頭髮,盯著鏡中的自己。
她靜靜地笑著,靜靜地吃著,聽著片中滑稽可笑的對話。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模仿」這個詞,想到了面具之後的面具。這是休克,精神性休克。很受刺|激,人們總這樣說——「你被一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很受刺|激。」有時候,這種刺|激會延續至你生命的盡頭。但是現在,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一部真主周密計劃、編輯和預選的電影。環視偌大的客機,她心裏越來越有把握。她深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一隻球在一塊釘板上滾動著,滑向它最終的那個洞口,這個終點是清楚無誤的,就像真主清楚無誤地知道她會把這些炒蛋吃完一樣,這一切很久之前就定下來了。這就是她的生命法則。
「我最討厭這個時候。」那個僧伽羅婦女面帶微笑地看著她。隨著飛機的下降,漢莎7416航班似乎飛得更快了。機艙內的空氣變得凝重。龐大的飛機左右搖晃著,似乎現在才發現自己很沉重。
她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個年輕人就已經手持注射器,蹲到了她的身邊。他用棉簽在她肩部擦了擦,然後給她打了一針。一點不疼。
那個漂亮的小夥子送來了她的早餐。德國人的早餐很有名,有雞蛋、土豆、香腸、橙汁、幾塊甜瓜,還有一小包脆麵包和一小杯酸奶。咖啡是從一隻造型優雅的銀質杯子里倒出來的。她邊吃邊九九藏書看電影。片中的兩位明星試圖搞清楚他們是否愛得足夠深。整個故事情節就是這樣。她覺得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弄不明白。她回到登機口,這裏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它彷彿一座孤島,她正好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她從包里拿出Ipod Nano,戴上耳機,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周圍的世界似乎只有風聲,此外一片寂靜。跟其他人一樣,在漫長的一天開始之際,她就把自己變成了一位疲倦的旅客。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漢莎航空的7416航班跟市場推广部承諾的一模一樣。達莉亞並不嬌弱,但她知道如果用一條漢莎公司的毛毯把自己裹起來,把座椅完全放倒之後躺下,戴上一副消除噪音的耳機,枕在脹鼓鼓的抗菌枕頭上,她會像一隻睡著的貓那樣舒服愜意。
「是的,確實。我坐得不舒服了。」達莉亞誇張地伸著懶腰,說道。
她繫上安全帶,將頭貼在座椅的頭枕上,視線在座位周圍那些不明用途的控制鍵上遊盪。她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任何東西上。警察什麼時候會出現在過道里呢?她突然緊張起來。她無法將視線從地板上移開。她埋頭看著腳指甲和地毯,不敢與周圍落座的乘客有眼神上的交流。
空中乘務員大多都沒有注意她,而是繼續用帶有口音的德語小聲地聊著天。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她們都跟她截然不同。她們是金髮幽靈,對保持苗條的身材高度敏感。她不懂德國話,但她現在處於一種新的狀態,一種感到越來越刺|激的狀態,因此,她能充分想象到她們的談話內容是什麼。航空這個行業再也沒有什麼吸引力了。由於公司太多,競爭激烈,員工的工資太低。安全標準在逐漸降低,工會也失去了影響力。女孩子們只要遇到合適的男人,就會從這個行業逃出去。
「別人怎麼穿,你就怎麼穿,達莉亞,」他們這樣指導她。「穿舒服點,還要——」她覺得最後這句有點可笑——「記得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請坐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你的表哥告訴我,你仍然要為事業獻身?」
那個年輕人向離開她的方向走了幾步。「你要喝茶的話,那兒有。」他指著房間另一頭的一張桌子說,然後出了房間,沿著一條不長的過道走了。她對面有一扇窗戶,從那裡可以看見大屠殺紀念館。有幾個孤獨的猶太人在迷宮似的大樓里進進出出,沉浸在人類同類相殘的悲痛之中。
「謝謝。」她回答道。那個女人笑笑,又低下頭去看雜誌。
這種疾病叫什麼對她來說真的無所謂,只要他們能買到,把它變成一種武器,叫什麼都行。可以叫傷寒,可以叫瘟疫,也可以叫埃博拉病毒。
「天花分為不同的種類。最早的一種,其死亡率為30%。目前僅存的天花的樣本只在政府的秘密實驗室里才有,要獲得一個樣本代價非常大。得到樣本之後,我們得對它進行修改,將它製造成一種武器,一種為我們使用的東西,你明白嗎?」
她大概睡著了。她說不準。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那麼虛假。沒有一個建築讓她有真實的感覺,太空殖民地就是對這些建築最好的描述。在她頭頂上方的電視里,一輛賽車開出跑道,在輪胎堆成的防撞牆上撞得四分五裂。廣播里正在用四種語言播送通知。登機的時候到了,因為她是頭等艙,她可以在前面登機,她找到了飛機右邊的4A座位。
整個上午就像一場加長版的休克治療。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覺得無法適應。只是在換了票之後,她才稍微覺得心裏有了底。
「不要浪費香水。」他板著臉說道。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一切在突然之間發生了。現在,她……害怕了。她當然害怕。她為自己的這種恐懼感到羞恥。她試圖置之不理。她下決心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一邊緩緩地深吸了幾口氣,一邊瀏覽著報攤上的報紙和雜誌,以尋找線索——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是現在出發呢?
「真的嗎?」
「到處走走很好。」
儘管換票意味著要等兩個小時,但她還是換了票。再說了,換票之後,她將少經過一家機場。本來要罰兩百歐元的,但因為她要換頭等艙,罰款也就不罰了。沒關係。也沒必要讓誰知道她換票了,反正那邊沒有人去接她。
「真的。我在寫一篇文章,關於旅遊的。」
過道對面有個裹著毯子的人翻了個身。那個女人又繼續看書,達莉亞則回頭去看電視。那名英雄和天真無邪的少女分手了。反派人物個個都醜陋無比,都是性|愛狂魔,皮膚黝黑,鬍子拉碴。又是一部好萊塢的宣傳片而已。
「你年輕,又漂亮,哪個男人娶了你,都會得意洋洋。你完全可以去過那種完整的生活。」
電影停了下來,插播了一條通知。飛行員播了兩遍,一遍用德語,一遍用德國腔的英語。為了躲開氣流,飛機正在爬升。
鏡子里是一張死神的面孔。她揉搓著,直到雙手變干,然後又往手裡倒了一攤,把手伸進頭髮里,在頭皮上揉搓著。她就像個虛榮心極強的女人,把這樣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顯然,她花的時間太長了,因為尤塞夫來敲門了。
「沒有這個你肯定會死掉,那樣的話你就沒用了。當然,這一切都未經試驗。畢竟,我們不是醫藥公司。」那個年長的人開這個小玩笑時,臉上帶著微笑。「我能保證的是,你的死亡速度會減緩。你可能會多活幾個星期,也可能會一直活著,做孩子的奶奶或者婆婆。」他說。開這個玩笑時他沒有笑。大概是看著她可憐,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