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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三十八章 天鵝

第五部

第三十八章 天鵝

「你相信別人說的天鵝習性嗎?」她問道,「說它們會忠貞不貳、至死不渝?」
「我有沒有說醫生建議我裝義肢?」哈利揮舞右手,高聲說,「但基本上我喜歡我的手就是這樣,四根手指,好像卡通人物的手。」
「並不會,」哈利說,「微不足道。」
「天鵝會許什麼承諾?」
奧納嘆了口氣:「護士小姐,你覺得哪一種比較糟?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卻被人奪走生命?還是一個人不想活下去,卻被人硬逼著一定要活下去?」
「我沒這樣想,」哈利說,「我認為你這樣就很好了。」
貝雅特、護士小姐和奧納都笑了,沒有人注意到哈利坐在椅子上抽|動了一下。
「歐雷克和蘿凱怎麼樣?」貝雅特問。
「原來如此。」
「我的朋友!」奧納高聲說,看見了門口的哈利。
「奧納跟我說成人壓力大的時候會夢遊。」
「不過呢,」哈利說,看著仍包著繃帶的中指殘肢,「以他的例子來說,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好多了,我上星期去看過她,她二月會開始工作,回到她在卑爾根的老單位。」
「我希望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她嘆說,「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的精神科醫生說我只是比大部分的人極端一點點而已,」她高聲大笑,聳了聳肩,「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這件事從小時候就一直糾纏著我,現在我爸的罪名被洗清了,我也能繼續過我自己的日子了。」
「我會夢遊。」哈利說。
哈利走進門,抱了抱貝雅特,向奧納伸出了手。
「你怎麼發現的?」
哈利踏上九*九*藏*書醫院通往松恩湖的陡坡。這附近沒有太多人,只有每星期日固定會來的民眾正繞著湖畔小徑散步。蘿凱在路障旁等著他。
「並非如此,她攜帶的左輪手槍一直都沒裝子彈,所以她才敢把扳機扣得那麼深。我應該想到才對。」
「你什麼時候回來?」
「一輩子都治不好。」
她搖搖頭。兩人再度踏上小徑,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沒有,我只是猜想而已。」
蘿凱微微一笑,看著地面,跳過一步,好讓他們步伐一致:「我懷孕之後也夢遊過一段時間。」
德揚區一棟公寓的冰冷地下室里,兩名憂心忡忡的住戶委員會代表站在那裡,看著一名身穿連身工作服、臉上戴著厚重眼鏡的男子。男子說話時,口中噴出的白色霧氣猶如白色灰塵。
一名護士在門口咳了一聲:「該打針了,奧納。」
「哦?」
哈利讓奧納仔細觀看他的手:「中指被切下來,救不回來了。醫生把食指的肌腱縫了起來,神經末梢一個月會生長一毫米,試著跟另一頭連接起來,可是醫生說有一邊會永久癱瘓。」
一陣靜默。
「所以你只是在說你自己嘍?其實我比較喜歡你許下承諾,然後打破。」
「會先從那裡開始,再看看情況,就算是頂尖的政治家也有得東山再起的時候。」
「還沒。」哈利說,看著貝雅特熟練的動作。
一抹黑影掠過他們,朝黃灰色的森林泥地移動而去。他們抬頭一看,原來是其中一隻天鵝。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我https://read.99csw.com相信它們會信守承諾。」哈利說。
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奧納說得對,如果每個寶寶都是完美的奇迹,那麼生命基本上就是一場墮落的旅程。
「不回來,」哈利答道,「永遠都不回來。」
哈利從她語氣中聽出這句話是一項聲明,但裡頭某個地方仍藏著小小的問號。
「警察從一家警局調到另一家的時候,必須交出原有的配槍,再領一支新的佩槍和兩盒子彈,她辦公桌抽屜里有兩盒還沒開封的子彈。」
「我知道。」
「真的?她不是激動得差點對某人開槍嗎?」
「哦,饒了我吧,護士小姐。」
「我了解,」哈利說,「我完全了解。」
「電影後來怎麼了?」蘿凱問,「他們有沒有再找到彼此?」
另外兩人大笑。
「你會問性犯罪小組要不要讓你回去嗎?」
「哦?」
「對,而且我可能已經夢遊一段時間了。」
「我捐給解剖部,可是他們沒興趣,所以我就把那根手指做了防腐處理,放在我桌上,就好像哈根桌上那根日本人的小指一樣。我想一根中指比較像是哈利式的打招呼。」
「我正在考慮去別的地方。」他說。
奧納點點頭。
「要時時刻刻都處在當下不是很容易。」她說。
「可惜他會過著悲慘的日子,」奧納咆哮說,伸手去床頭桌拿眼鏡,「我年紀越大,越認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惡就是邪惡。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邪惡行為的誘惑,但這不表示我們對邪惡行為就不需要負責任,天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礙,而https://read.99csw.com我們病得有多嚴重,從行為上就看得出來。大家都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個人都不相同,就沒有平等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時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會被丟下船,他們當然會被丟下船,因為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我們只有比較幸運和比較不幸運、個人的疾病未來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分別而已,我親愛的朋友。」
她將頭倚在他肩膀上。
「他一定會被判無期徒刑的。」貝雅特說,側過了頭,整理寶寶的被子。
「我們這裏可是不作假的。」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站在廚房,看著地上的濕腳印,才發現我身上沒穿衣服,只穿了一雙橡膠靴。那時候是半夜,我手裡還拿著一把鎚子。」
「但你也知道這樣不太好。」
「不知道,別去找我,尤其別去北非找我。」
「是嗎?去哪裡?」
「不,」她說,「你不了解為什麼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件事。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必考慮別人。你一定認為我想假裝自己是個更好的人。」
「不是這個意思,」他搖頭說,「我是說真的夢遊,我想我晚上會下床,在家裡走來走去,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
「哦?」
「被告律師會爭取馬地亞被判發瘋,」奧納說,他偏好「發瘋」這個通俗用語,因為不僅形容得十分恰當,而且帶有詩意,「要達不到這個目標,他們找的心理醫生得比我還爛才行。」
「這是英國演員馬蒂·費爾德曼在電影里的台詞,他想逃離,同時又想被找到。」
「他們九九藏書說聖誕節之前我就能出院了,」奧納說,翻過哈利的手,「真是慘烈,怎麼樣?」
「你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很多。」哈利說。
「很好啊,她複原了。」貝雅特說,撫摸寶寶的頭髮。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歐雷克的父親是誰,」她說,「可是當他在奧斯陸的女友通知他說她懷孕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兩人在湖水邊停下腳步,看著一對天鵝漂過水麵。它們動也不動,沒發出一絲聲響,只是靜靜漂過灰色湖面。
「開庭時間公布了嗎?」貝雅特說,站了起來,將寶寶放進手提式嬰兒床。
「代價很高。」
「對。」哈利心不在焉地說,這才想到卡翠娜看起來的確好多了。他去卡翠娜在卑爾根的母親家探望她時,她剛去頌維根山長跑回來,沖完了澡。她的頭髮仍是濕的,面色紅潤。她母親端上了茶,她開始述說自己是如何著魔似的去追查父親的案子,還說很抱歉把哈利拖下水,不過哈利在她眼中並未見到悔意。
病房內一陣靜默。
「你想要更多承諾嗎?」
哈利在門口停下腳步。奧納坐在床上,顯然剛講了句俏皮話,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仍大笑不已。貝雅特大腿上坐著一個臉頰紅通通的寶寶,他嘴巴張開,大眼圓睜,看著哈利。
「北非?」
「黴菌就是這樣,你看不見它。」他頓了頓,中指按著額前垂落的一縷頭髮,「但是它的確存在。」
「那根中指你怎麼處理?」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望著峽灣,也許是望向芬島。哈利離開時,知道傷害依然存在,而且永遠不會消失。
十二月,https://read.99csw.com醫院窗外的褐色土地在鋼灰色天空下光禿一片。上了雪鏈的輪胎嘎吱嘎吱輾過高速公路的乾燥柏油路面,匆匆穿越天橋的行人翻起衣領,神色漠然。醫院牆內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病房桌上佇立的兩根蠟燭象徵著「將臨期第二主日」。
「好得出人意料,」哈利說,「他們很強悍。」
「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做了決定,離開莫斯科,回到奧斯陸。那時我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讓這個孩子在莫斯科有個父親,這個父親只要認為孩子是自己的,就會對他視如己出,愛他、照顧他。另一個選擇是讓孩子沒有父親。這件事當然很荒謬,你很清楚我對說謊有什麼感覺。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說,有一天我會將餘生都建築在謊言上,我一定會強烈否認,像我這種人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年輕的時候總以為事情都很簡單,根本不知道日後你可能會面臨多麼難以想象的困難抉擇。如果我只需要考慮我一個人,這件事就會很簡單,可是要考慮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必須考慮的不只是我是不是要傷害費奧多爾,並且公然侮辱他的家族,還必須考慮我是不是要摧毀那個返回奧斯陸的男人和他的家庭,然後我還必須考慮歐雷克。最後我決定一切都以歐雷克優先。」
他們抱了抱彼此,不發一語,踏上湖畔小徑。空氣冷冽,淡藍色天際掛著黯淡的太陽。乾枯的葉子發出碎裂聲,瓦解在他們的鞋跟底下。
「當然有。」
哈利深深吸進冷冽的空氣,感覺被冷空氣刺痛,品嘗冬季的滋味。他抬頭面向太陽,閉上雙眼聆聽。
「卡翠娜·布萊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