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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第一節

同學會的氣氛越來越熱鬧,有人提議大家輪流報告近況。輪到沙也加時,我低頭看著手上兌水酒的杯子。
「因為住在大學附近比較方便。」大學位在豐島區。
「我覺得你好像也刻意避開我。」
「這是唯一的可能。」
「才不是呢!」電話中可以聽到沙也加呼吸的聲音,雖然聲音很輕微,但可以感受到她呼吸急促。她似乎下定決心說:「我有事想和你見面談,你有空嗎?」
七年後的初夏,我們才第一次重逢。因為高中二年級的同學會在新宿舉行,我決定出席時,內心的確期待也許可以見到沙也加。
「這種情況很頻繁嗎?」
「是嗎?」
「聽到了啊,你好像很努力。」
「工藤。」
「兒子?」
我感受到她的視線看向我。如果我當時也看她,也許有機會說話,但我假裝沒有發現。
我在會場時,和比當年成熟的老同學談笑著,用眼角尋找她的身影。我的期待沒有落空,她真的來了。和我交往時太纖瘦的身體有了女人特有的曲線,化妝技巧也更好,成功地展現出穩重的感覺,但不小心泄露出像少女般不可靠的感覺,跟當年和我交往時一樣。當我發現這一點后,稍微安了心。因為那才是沙也加的本質,我無法想像一旦她失去這種本質,會是甚麼樣子。她站在離人群退後一步的位置,確保了自己的地盤,警戒的雙眼不經意地觀察著周圍。
「當然知道,我是在知道這件事的基礎上拜託你。」
「我希望你去地圖上畫的地方,」她說:「和我一起去。」
「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我抱著雙臂,「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片段,像是和鄰居的小孩子一起玩,還有挨父親的罵之類的事,但想不起完整的故事。」
「喔,原來是你。」我發出終於想起來的聲音,只是演技太拙劣。「那天很開心啊。」
「拜託你。」她費力地擠出聲音,我可以想像她煩惱的樣子。雙眼凝望遠方,眼睛周圍一定很紅。
「沒有其他的名片嗎?」
她搖了搖頭,「很有趣,而且主題也很有趣。」
聽到聲音時,我立刻知道是誰。那個帶著娃娃音的聲音很獨特,我的心跳加速,但仍然用公事化的口吻問:「請問是哪一位?」雖然我想要逞強,但我立刻後悔自己做了無聊的事。
她為我們的關係畫上了休止符。
「那正是可愛的年紀。」
沙也加把右手伸了過來,從我手上拿回銅鑰匙。她的指尖碰到了我的手掌,白皙纖細的手指很冰冷。
「還早得很呢。」
她一看到我,用力深呼吸後走了過來。她穿了一套薄荷綠的套裝搭配白色襯衫,裙子稍短,仍然可以感受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一頭短髮也很適合她,如果為她拍一張相片,完全可以九九藏書成為主婦雜誌的封面。
看到她再度低著頭,我只好默不作聲。我打算等她開口。
「我也記得。」說著,她看著我的胸口,然後再度看著我的臉。「那中學時的事呢?還記得嗎?」
「呃,我是中野。」她說的不是舊姓,而是目前的姓氏,也許她也有點逞強。
沙也加在四點五十五分現身。
沙也加用力深呼吸,似乎在最後一次確認自己的心情。然後拿起旁邊的皮包,從裏面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她把信封倒了過來,倒出一根黃銅色的金屬棒和摺起的紙。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在我面前,看起來像金屬棒的東西是一把黃銅製鑰匙,握把部分有一個獅子頭。我打開那張摺起的紙,那是用黑色鋼筆在信紙上畫的簡單地圖。
「太好了,我第一次聽到讀者的意見。」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看著她的臉問:「所以,你要拜託我甚麼事?」
「你可以找其他人啊。」
「怎麼了嗎?」
沙也加用力點了點頭。
「中野?」我繼續假裝聽不出來她是誰。
「剛滿一年,因為心肌梗塞。」
我在家接到一通電話。那通電話成為一切的開始。
「沒有?沒有甚麼?」
她並沒有說「分手」這兩個字,說完后默默垂下雙眼。這句話足以表遠「分手」的意思。當初我們約定,不束縛對方,也不依賴對方,一旦想結束這段關係,就要坦率告訴對方。因此,我當然不可能依依不捨地挽留她。
我沉默不語,完全猜不透她想說甚麼,但從她的語氣可以判斷事情的嚴重性,正因為如此,我需要小心謹慎。
我和沙也加從高中二年級到大學四年級期間交往了六年,也就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但我們彼此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激|情的話,也沒有特別浪漫的回憶,只是有一天猛然發現,已經交往了六年。
我對著電話輕輕笑了起來,「但其實我們幾乎沒甚麼聊到。」
「運動會的事記得很清楚,尤其是賽跑,但我從來沒跑過第一名。」
「你曾經問過他這件事嗎?」
「謝謝。」她回答。
沙也加微微抬起頭,但她的雙眼並沒有發紅。她看向遠方,似乎有點遲疑不決。不一會兒,她好像看到了甚麼,緩緩地移動眼珠子。我也看向那個方向。她看著一對走進咖啡廳的年輕情侶。嬌小的女人穿著幾乎可以看到臀線的裙褲,和袖子飄逸的T恤。高個子的男人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兩個人都曬得很黑。
「原來是這樣。」我用食指的指腹把自動鉛筆的筆芯壓了回去。
「當然記得啊。」
「不,是女兒。」
「理學院物理系第七講座……和以前一樣。」
「唯一的成長,就是目前是研究助理。」我自嘲地笑了笑。
「是嗎?真害羞啊,九九藏書你一定嘲笑我寫得很差吧。」我在說話時想起沙也加是文學院畢業的。
「那個啊,」她輕輕呼吸了一下后,繼續說了下去,「小時候的記憶啊,像是住在怎樣的房子,周圍有哪些人,我完全不記得了。所以,我要去那個地方,找回我的記憶。」
「我對我爸爸生前的某些行為至今仍然無法釋懷。」她靜靜地說了起來,「我爸爸喜歡釣魚,有時候會在假日獨自出門,但有時候會感覺不太對勁。因為他前一天完全沒有做任何準備,既沒有買魚餌,也沒有準備釣魚的工具,而且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完全沒有釣到一條魚回來。不光是這樣而已,回家之後,也不會擦拭釣竿,平時他每次回來都會擦。」
「你沒有聽我的報告嗎?」
「這種事,怎麼能拜託別人呢?而且,我也沒有可以一起去旅行的朋友。」沙也加低下頭,雙手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著身體。她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也依然如故。
「對啊,」沙也加的語氣也稍微放鬆了,「你一直和男生聊天,完全沒有來找我。」
那天,我和沙也加沒有說一句話。回到家,解開領帶時,我忍不住自問,今天出門到底是為甚麼?同時,我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沙也加了。
我拿起那把銅鑰匙,發現鑰匙很重。手畫的地圖似乎是前往某個地方的示意圖,圖中唯一顯示的地名,就是畫在右下角的小車站。
另一個我忍不住反駁。我才沒有期待甚麼,只是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煩惱,所以想要聽她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說,只能拜託我嗎?
前一個我又反唇相譏。你一定得意地回味了這句話很多遍,覺得她不能告訴她老公,卻願意告訴你,即使已經嫁人,心裏還是愛著你,所以才會抱有期待吧。別鬧了,你別鬧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只會讓自己丟臉。
她又點了點頭。
「小學的時候呢?」
「是喔……」我並沒有特別深的感慨,因為我沒見過她父親。
「有,呃……有一個。」
「但是……」
「啊,對不起,我是倉橋,倉橋沙也加。」
我驚訝地張大眼睛,「我嗎?和你一起?為甚麼?」
「你住在這附近嗎?」她看著桌子說完,不時抬眼瞥著我。
「但是,」沙也加說,「不管怎麼說,都算是記得,像是住在怎樣的房子,或是周圍有怎樣的人之類的事。」
「那為甚麼約在這種地方?」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打量這間咖啡廳。
她沉默不語,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也難怪,因為我這句「那天很開心」完全不符合實際情況。
「喔,」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已經變溫的咖啡,「那只是打工,稱不上是副業。」
我忍不住產生了好https://read.99csw.com奇,但我克制了好奇問:「你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是啊。」
「不是在雜誌上寫連載嗎?」
沙也加眨著眼睛,垂下了視線。她眨眼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在忍著淚水,但我搞不懂她為甚麼要哭。
「有些記得,但也有很多忘了。」
「其他的?沒有。甚麼意思?」
「我還以為我會先到。」她站在桌旁說道,臉頰有點紅。
「更早之前?」
「你自己去不就好了嗎?根本不需要我陪你。」
「因為聽說刊登了你的文章,所以我去圖書館找了那本雜誌,雖然沒有找到全部,但我讀了三篇。」
「是喔。」我拿起桌上的自動鉛筆,嘎嚓嘎嚓地按著筆芯。尷尬的沉默持續了數秒。「算了,」我說,「今天打電話給我有甚麼事?只是閑著無聊嗎?」
「和你沒有關係,」她毫不猶豫地否定,「應該是我個人的問題,但我希望你聽我說,在我說完后,想拜託你一件事。」她不等我回答,就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因為我只能拜託你。」
「我知道了。」我只對低頭不語的她說了這句話,那天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面。
「他不在。」
「不在?」
「那只是小眾的科學雜誌,而且不是每期都會刊登。只有編輯部找到適當的主題時,才會來邀稿。」
沙也加說這句話時,奶茶送上來了。我等她喝了一口后問:「誰告訴你我家的電話?」
我才沒這麼想,只是——
沙也加看著他們,嘴角露出笑容,「很像以前的你,襯衫下的手臂曬得很黑。」
我有點驚訝,因為我沒想到她會提出想要見我。我看著自動鉛筆的筆芯問:「是甚麼事?」
「以後會升副教授吧?」
「不,不在這附近,我換了兩班電車,但距離並不遠。」
「我勸你再認真思考一下,」我舔著嘴唇,「也許有其他更適合的人選,從某個角度來說,現在你我見面是很危險的事,你知道嗎?」
沙也加拿出手帕按著額頭,好像在掩飾臉上的表情。我發現她的臉色蒼白。當我繼續看著她時,她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看著我。這是我們在那天第一次眼神交會。
「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快三歲了。」
沙也加仔細看著名片,舔了舔嘴唇后,抬起了頭。
「他去美國了,去出差。」
「我想約在我家和你家中間的地方,但好像離我家比較近一點。你目前住在等等力吧?」
沙也加緩緩張開嘴唇說:「我爸爸的遺物。」
「但是,你不要誤會,」她的呼吸仍然有點急促,「即使他在,也無法解決這件事。」
「所以,你想去看看那裡到底有甚麼。」
「因為剛才的事提早結束了,所以我也提早到了。你不要站著,要不要坐下再說?」
九九藏書「才沒有呢。」
「很合理的推理。」我把雙肘放在桌上說。
他是同學會的幹事。以前就很熱心,每次辦活動,他就特別活躍。工藤也知道我和沙也加以前交往的事,所以當她去向工藤打聽我的電話時,他一定開始胡思亂想。沙也加不可能沒想到這種後果,可見她要找我談的事情真的很重要。
我吐了一口氣,「我明天下午有空。」我用有點冷淡的語氣說。
「小學的話,應該忘得差不多了吧,連同學長甚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就是上小學之前,有沒有記得甚麼?」
「你住在練馬區嗎?」她接過名片后問。
聽到前班長這麼說,沙也加並沒有立刻回答,停頓了一下才用比剛才更小聲的聲音說:「嗯,是啊。」我抬頭看著她,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但除了我以外,似乎並沒有人發現這些微的不自然。然後,就輪到下一個同學開始報告。
「你認為釣魚只是藉口,他其實是去了其他地方嗎?」
「雖然想到死去的媽媽,心裏很難過,但也有一絲期待,以為爸爸可能會把女朋友介紹給我認識。」她淡淡地笑了笑,又立刻恢復了嚴肅的表情,「但是,爸爸死後,沒有看到像是他女朋友的人出現,代表我的想像並不正確。所以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就這樣過了一年,最近我在爸爸每次去釣魚時都會帶的背包里,找到了這把鑰匙和地圖。」
但在零點幾秒后,我低下了頭。
我們約在新宿一家飯店的咖啡廳見面。我在服務生帶領下,坐在咖啡廳的座位上才四點五十分。點了咖啡后,打量著並不算太寬敞的咖啡廳后,不禁在內心嘲笑自己。我到底在期待甚麼,還刻意提前十分鐘到達。等一下出現的可不是女大學生沙也加,而是商務人士的太太。
「我就知道是他。」
「你父親去世了嗎?」
我從皮夾里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放在她面前。
我抬起頭問:「這是甚麼?」
她點了點頭,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向剛好經過的服務生點了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和以前一樣。
「我曾經問過一次,問他是不是真的去釣魚,他回答說,當然是真的啊,怎麼可能有假,不要因為沒有釣到魚就說三道四。雖然不至於發火,但似乎很不高興。所以我確信,爸爸在說謊,但那時候我以為他去找女人。因為我媽媽死了好幾年,即使有喜歡的女人也很正常。」
「有沒有小孩?」以前當班長的女生問。這也是必問的問題。我喝著已經變淡的酒。
沙也加向大家報告,她四年前結婚,目前是家庭主婦。丈夫在商社上班,很少在家——這種情況很常見。如果在以前,我完全無法想像這種平凡的話題會出自她的口。
「是啊,」九_九_藏_書說完,我輕輕笑了笑,「為甚麼問我這些?」
那是某報社發行的月刊,其中有一個「科學家眼中的社會現象」專欄,讓向來被認為不諳世事的科學工作者從科學的角度討論時事問題。原本是因為該雜誌的總編和我們學校的副教授很熟,所以向他邀稿,但副教授說,不想寫一些無聊的文章丟人現眼,所以就推給算是他直屬下屬的我。我記得第一次的主題是「關於職棒的選秀制」,之後總共刊登了七篇我寫的稿子。
她停頓了一下說:「不方便在電話中說。」
「也還好,差不多兩、三個月一次吧,但我去上學或上班的時候就不知道了。」
我伸手想拿咖啡杯,想起杯子已經空了,只好把手縮了回來。
她直視著我,「高中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
「但還是有回憶,對不對?像是遠足的事,或是運動會的事。」
「幾歲?」
我把電話放在耳邊,想像著她可能會說的內容。雖然腦海中浮現了幾個三流戀愛小說中常見的劇情,只不過沙也加不可能為這種事打電話給我,但我還是問了一下:「這件事和我們兩個人有關嗎?」
她一定有甚麼隱情,否則不可能因為對父親生前的行為產生疑問,就要找前男友協助。我目前還沒決定聽她說完之後要怎麼做,我告訴自己,必須慎重考慮這件事。因為我發現自己很脆弱,對可能再度有機會和沙也加保持某種關係產生了期待。
「真的嗎?好意外。」她笑了笑問我:「那更早之前呢?」
「是喔,」我再度看著地圖,抬起了頭,剛好和她視線交會,「所以你認為你父親可能去了地圖上畫的地方嗎?」
「我搞不懂,」我對她說,「這不是甚麼嚴重的問題,只是去找一下你父親的小秘密,也不必急著去,等你老公回來之後,可以當作去兜風,開車順便去那裡看一下。聽說你有女兒,你們可以一家三口——」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因為她突然抬起頭,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我。我有點慌了神,問她:
「是嗎?」我在學生時代參加田徑隊,是短跑和跳遠選手。
「該怎麼說,該說是……文字工作?我上次聽到你在同學會時跟別人說,你也在做文字工作。」
聽到我這麼說,她稍微瞪大了眼睛,可能對我知道她住哪裡感到意外。我當然是之前開同學會時聽她說了之後記住的。她似乎也想到了這件事,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因為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人去會害怕。」
「松原湖車站」,我努力搜尋記憶,記得應該在長野縣小諸一帶。「所以呢?」我問。
她再度露出猶豫的表情,但舔了舔嘴唇后說,「我完全沒有。」
「我以為你根本沒有聽我的報告。」
沒想到,一個星期後,竟然接到了她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