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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節

第三章

第六節

「你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你認定日記中的『爸爸』另有其人,對不對?」
我踩了煞車。輪胎在泥濘的地上打滑,車體微微傾斜,沙也加在一旁小聲驚叫起來。
他們夫妻沒有孩子,正打算去領養,親戚的女兒在離婚後生了一個孩子,問他們願不願意收養。他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也順利辦妥了領養手續。
「問題就在這裏,」我指著沙也加的鼻子說,「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我看了信之後覺得,長子完全聽從啟一郎的安排。如果認為佑介是長子的兒子,這種關係就更加明顯了。你認為啟一郎會如何對待這個孫子?」
「簡直把他當成了物品。」沙也加露出愁容。
「果然沒錯,和我想的一樣。」
「光是這樣還好,最難以忍受的是,之前一直蔑視的『那傢伙』搬回家裡了,而且是以父親的身分回到這個家裡。」
「沒這回事啊。——我走了。」我逃也似地衝出家門。
「難道你們要我在未來的幾十年都孤獨一人嗎?等我老了之後,誰來養我啊?」
「是長子的兒子,」我回答說:「啟一郎在信中稱為長子的那個人,才是佑介的父親。」
「你這陣子不太對勁喔。」有一天早上,養母對我說。我可以感覺到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對我說這句話。
沙也加再度朗讀了日記的內容。
「長子就像是御廚先生的傀儡。」
認識沙也加之後,我對家庭的感情越來越淡,很想趕快離開那個家——我整天都想著這件事。
「事到如今,你提出這種要求很傷腦筋。那孩子已經是我們家的孩子,我們不會放手。」養父用強烈的語氣回答,「況且,上次不是就已經說好,你不要出現在那孩子面前嗎?你竟然還找上門來,簡直太自私了。」
「因為他覺得對長子的教育失敗,所以要避免再犯相同的錯。只要看佑介的日記,就知道他的教育方針很嚴格。佑介也完全適應這種嚴格,他很尊敬『爸爸』,我猜想啟一郎也認為佑介是得意的作品。」
我從沙也加手上接過日記本,迅速翻閱著。那是在啟一郎死後約一個月的日記。
「所以……」
「怎麼會……但是,」沙也加頻頻撥著劉海,「長子不就是日記中的『那傢伙』嗎?」
一個星期後,親生母親再度來到我家,這次我和他們一起坐在桌旁。養父對我說:
「錯覺?」
「你可以再嫁人啊,而且,我們也要依靠這個孩子,要他繼承這個家九九藏書。正因為這樣,所以都一直悉心照顧他。你現在來搶孩子,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所以,御廚先生決定帶回來照顧嗎?」
「雖然不知道長子是否曾經表示拒絕,但長子的意願並不重要,反正事情就這樣談妥了。於是,啟一郎就扮演了佑介父親的角色,雖然我不認為是啟一郎要求佑介叫他『爸爸』,但既然他沒有糾正佑介,也許他對佑介這麼叫他感到高興吧。」
「說是錯覺並不正確,應該說是受騙了,被佑介騙了,但佑介並沒有想到別人會看他的日記,所以欺騙的說法可能也不正確。」我闔上日記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好,我們去二樓。」
「稍微換一個角度思考,」我說:「不妨從長子的角度思考一下。長期壓迫自己的父親死了,終於可以再回到家裡生活了,而且親生兒子也在那裡。他回來時一定意氣風發,希望趕快和兒子建立良好的感情。」
「你仍然是我們的兒子,這個事實不會改變,所以你不必在意,只要和以前一樣就好。」養父對我說。我默默點了點頭,因為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即使是這樣,把爺爺叫成爸爸……」沙也加的身體向後仰,似乎覺得有點可怕。
親子遊戲?
我的確不再叫養父母「爸爸」、「媽媽」,我知道也不知道為甚麼,也許是對這種「親子遊戲」感到疲累了。
我們在雨中返回那棟房子。我握著方向盤,腦海中回味著她剛才說的話。她剛才說的那番話中,「我們兩個人太相像」這句話盤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我也曾有過相同的感覺。不光是我們的性格、想法和價值觀一樣,在我們形成自我的某些東西,在內心深處流動的情感,也發現了共同點。當時的我拒絕正視內心深處的這些情感,努力避免思考,難道當時的我,已經發現了那些情感到底是甚麼嗎?
「御廚先生得了腦腫瘤。」
我的父親是醫生,但經營的並不是大醫院,而是任何小城鎮上都可以見到的那種很平民化、保守的小診所。診所有兩名護士,其中一個是我的母親。
回憶初識沙也加時,自己是怎樣的少年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就好像在翻閱一本貼滿了自己不喜歡相片的舊相簿。
「這一點正是這個家庭悲劇的根源。」
沙也加皺著眉頭說:「有一種病態的感覺……」
之後也很少和親生母親見面,聽養母說,她在read.99csw•com我高中一年級時又再婚了。
「嗯,沒問題,我剛才稍微睡了一下。」
親生母親幾乎每天都在我放學路上埋伏,然後帶我去附近的公園談話,但幾乎都是她一個人在說話。她告訴我,當初把我送人是多麼情非得已,以及她現在多麼追悔莫及,有時候還忍不住在我面前落淚。
「沒錯,」我點了點頭,「雖然壯志未酬,但他不得不放棄對佑介的教育,他一定很不甘心。也許比起自己的死亡,這件事更令他感到遺憾,只不過留下來的佑介比他更加痛苦。」
「你看這一段,」我讓沙也加看那一頁,「不是寫著『爸爸以前很看不起他,說千萬不能學他,也不可以像他那樣』嗎?」
「他在信中說長子沒出息。」
「這隻是我的想像,」我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從這些信推測,啟一郎是一個很嚴格的人,對長子的教育也反映了他的性格,所以對長子無法走上法律之路感到極度失望,也恨得牙痒痒的。」
我們走去佑介父母的房間,再度打開那些信。
「喔,對喔。」
「但是,為甚麼要把爺爺叫成爸爸呢?」
「我想應該是,」我斷言道,「所以,只要佑介不敞開心房,對長子來說,佑介只是憎恨的對象。」
雨又突然大了起來,我調快了雨刷的速度。
「御廚先生徹底避免佑介和長男之間的接觸。」
她並沒有說是我的親生母親,只是向我打聽我的父母和家庭的情況。我一直低著頭,並沒有好好回答她的問題。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陷入了怎樣的錯覺?」
「從信的內容來看,御廚先生對長子失望后,會把希望寄托在佑介身上,因為連名字也是御廚先生取的。」
「對啟一郎來說,長子是污點,是想要忘記的存在,所以,可能努力想要忘記佑介是他的孫子這件事。他在信中對長子因為賭博而不得不辭去教職時寫道,最擔心的是對佑介造成的影響,這代表他已經把長子和佑介的事分開思考了。」
「你最近都不叫我媽媽了,你不想叫嗎?」
「有嗎?」
親生母親得到之後可以經常來看我的允諾后離開了,養父母拚命告訴我,我的選擇並沒有錯,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們毫不避諱地說我親生母親的壞話,還說我差一點落入不幸。
「沒錯。」
那天之後,養父母對我的態度又有了變化。養母比之前更溫柔,養父不時和我談起將來的事。如果我不喜歡,不read.99csw.com想當醫生也沒關係,無論想走哪一條路,他都會提供經濟上的援助。而且,在談話之中,還不經意地提到他們養育我的辛苦。
雖然我知道應該感謝養育我長大的父母,但還是很受打擊,也深受傷害,更何況當時正值對父母對待自己的方式產生疑問的年紀,所以反應更激烈。
「親生母親」希望有兒防老,養父母希望我能夠傳宗接代。
「怎麼了?」她臉色蒼白,張大眼睛看著我。
「那佑介是誰的孩子?」
「『我對他說,希望他不要打擾我寫功課,他就走出去了。我以後也要用這種方法趕走他。』」
「……甚麼意思?」
他們談了很久,雙方的主張也漸漸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說白了,就是都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甚麼一樣?」
「沒想甚麼,不是甚麼重要的事,」我打開收音機,傳來一個日本歌手的聲音。我不知道那個樂團名字,也不知道他唱甚麼歌,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手指打著節拍。
「日記中提到的『爸爸』的確是啟一郎,但啟一郎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而是他的祖父,也就是爺爺。同樣地,『媽媽』其實也是他的奶奶。」
回到那棟房子后,我們立刻去了客廳。我拿起佑介的日記,然後重新挑重點看了起來,尤其是提到「那傢伙」的部分。
三個大人凝視著我。我在此之前就已經做出了決定,我想怎麼樣不重要,那是我在思考怎麼做最安全后得出的結論。
「喔,原來是這樣,難怪——」沙也加說完,打開了佑介的日記,「這也可以解釋有關聖誕節禮物的疑問。因為寄禮物的是佑介的親生父親,雖然佑介寫『今年又寄來了聖誕節禮物』,但如果是他父親寄來的,就不足為奇了,而且這樣也可以合理解釋之後『爸爸在電話中很生氣地說,不要老是寄玩具,以後寄書就好』這句話了。」
我再度想起她剛才說,我們兩個人太相像這句話。她說的沒錯,或許因為她也是孤單一人的關係,在遇見她的瞬間,我立刻產生了強烈的同伴意識。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躲在被子里流淚。我不知道為甚麼難過,但覺得好孤獨,也許那天終於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孤單。
「啟一郎在信中完全沒有說佑介是他兒子這句話,他們之間並不是父子關係,這樣也可以解釋血型的矛盾。」
聽到養父這番話,我終於知道,原來在我得知自己是養子不久read.99csw.com之後,親生母親出現在我面前並非偶然。他希望我事先知道這件事,預防我因為親生母親的突然出現而動搖慌亂。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某天放學后,我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立刻知道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當她對我說:「我想和你說幾句話」時,我沒有猶豫太久,就立刻跟她走了。
「因為沒有人指導他了嗎?」
我相信不只是這樣而已,他們應該用自己的方式愛我,但對十三歲的我來說,聽到他們把我當成未來的保險,心裏當然無法平靜。
「是以教育為名製造傀儡,而且這個過程很順利,只不過發生了意外。」
養父說的沒錯,我只要和之前一樣過日子就好,但我無法這麼想,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這個想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養父母不可能沒有察覺我的態度,我們的家庭生活立刻失去了原本的圓滿。
「他最後覺得一升的容器只能裝一升的酒,所以就放棄了。長子不再參加司法考試,走上教師之路。從信的內容來看,應該是啟一郎擔心長子的未來,為他安排了這個工作。然後,長子結婚了。結婚對象是遠親的女兒,所以並不是長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為兒子安排的。」
中學一年級時,我得知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養父」對我說,因為這種事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所以他們一直在找適當的時機告訴我。
「除此以外,還有多次佑介討厭『那傢伙』的場景。因為他從小就被洗腦,他的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對父親來說,看到親生兒子的這種態度,會感到屈辱,而且,他應該不時在佑介的身上看到了啟一郎的影子。」
「既然這樣,他不可能是父親啊。」
「拜託你們,請你們讓我有活下去的力量。我會報答你們這些年的養育之恩,無論用任何方式補償都沒有問題。」我的「親生母親」哭著拜託。
「第一次看到信中這一段時,我還以為是佑介的祖父母寄禮物給他,沒想到完全相反。」我苦笑起來,「而且,我記得日記中也明確提到了啟一郎對長子態度,借我一下。」
「你不想睡嗎?」我問身旁的沙也加。
一切都不真實,每個人都孤獨無依——我每天帶著這種心情度日,也就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沙也加。
「是關於佑介的『爸爸』,總之,先回去那棟房子再說。」我踩下油門,再度開車前進。
她要求把孩子還給她,我的養九*九*藏*書父母不同意。雖然我不太了解詳細情況,只知道她和再婚對象離了婚,獨自孤獨生活,所以想要把親生兒子接回去同住。
「對啊。」
「從長子和啟一郎之間的力量關係來看,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不自然。他在挑選太太時,也一定挑選了不會有太多意見、順從的人,所以啟一郎在佑介的教育問題上,也打算徹底由自己主導。不,也許他原本只是想完全貫徹自己的方法而已,但長子的太太剛好死了。」
沙也加用力眨著眼睛,「為甚麼會這樣?」
「我們不是一直很納悶,佑介的父母年紀很大嗎?再加上這些信,」我拿起那疊信,「啟一郎在信中提到了佑介出生時,他內心的喜悅,因為是兒子,他內心雀躍不已。如果他不是父親,那就是祖父才會有這種反應。這樣也可以說明佑介為甚麼和長子之間的年齡相差很大。因為他們不是兄弟,而是父子,所以年齡當然相差很大。」

「沒錯,」我點了點頭,「所以就開始虐待。」
幾天後,那個女人來到我家。雖然我去了另一個房間,但隔著牆壁,聽到了她和我養父母之間的談話。
「啊,對了,」她再度低頭看著日記,「剛才念的那句話之後有相關的描述,『我在自己房間時,他連門也不敲,就直接闖進來,一副很熟絡的樣子和我聊天。』」
「長子是不是憎恨御廚先生?」
最後,他們終於決定「改天由當事人自己決定」。我的親生母親很不滿,也許她當時就已經發現,這個決定方法對她很不利。
「啊……」沙也加可能想像著當時的情況,露出了憂鬱的眼神。
「我猜想應該是佑介從嬰兒的時候開始,就由祖父母帶大,所以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從這封信來看,長子在結婚第二年,他太太就死了,佑介很可能是在她死之前生的,但一個男人帶孩子很辛苦,所以長子的父母就把佑介接回來照顧。」
「你剛才在想甚麼?」
我和養父母依然過著和之前相同的生活,在旁人眼中,一定覺得我們的家庭很普通,但我無法否認,自己只是在扮演他們的兒子這個角色,我相信他們應該也一樣。
「我們可能陷入了很大的錯覺。」我說。
「長子好不容易回到兒子身邊,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但佑介的反應如何?」
「就像以前一樣。」我回答說。養父母喜出望外,親生母親垂頭喪氣。
「你來決定想和誰一起生活,你有話就直說,不必有任何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