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你是。」餘罪道。

「嗒！」聲音被關了，餘罪抬抬眼皮，看到平國棟很輕柔地摁了關閉。和料想中的氣急敗壞、萬灰俱灰差得很遠啊，好像根本沒有刺|激到他。

不僅僅是失望，餘罪看出來了，這種鎮定是從失望到絕望之後，在勉力保持著的一個表象，在這個時候應該是……已經絕望到無所畏懼了吧？

「你如果想要錢，總會有辦法的。要不懂，那你就太笨了。」平國棟道。

「他媽的，贏了老子一個月工資，這是沒人送了，讓我送花圈啊。」

無可名狀，卻同時意會。餘罪扭過頭看平國棟，平國棟在這一時間，也看向了他，兩個人雖然已身處不同境地，卻是同樣的複雜。

「今天以後，很多人都會唾棄我，你為什麼不做呢？」平國棟斜眼覷著，似乎並不介意別人怎麼對待他。

也在這一天，全省優秀基層警察評選，餘罪榮登優秀之列，名字又一次掛在內網上。他是接到安嘉璐的祝賀電話才知道這事的，在問及前幾日橙色年華的事時，餘罪順口就編了一個特殊任務，必須化裝潛入的託詞，讓安嘉璐聽得一副好仰慕的口吻，要約他一起吃個飯。餘罪順口也答應了，然後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活得好像很假、很無恥。

「哦，是有點不配。」餘罪坦然接受了。自己確實不配，不過他反問道，「平局在這兒等著有人跟你說吧，你似乎也不配啊？」

「秦局，馬上放你。你不會真不識抬舉吧？」餘罪凜然道，這是最後一詐了。

對於領導，餘罪從來沒有過什麼好感，下面拚命，上面邀功，下面盡職，上面升職，大部分時候都是這種格局。他按捺著一閃而過的憐憫，有點無語地看了平國棟一眼，坐下來了。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聽到門響時，袁亮伸進腦袋來了，叫了聲人來了。餘罪下意識起身，他準備拿走警帽時，卻看到平國棟兩手捧著，愛不釋手地撫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進來了，照在桌上，照在熠熠生輝的警徽上。

「廢什麼話，快送秦局長走。」餘罪催著。

奇了，這傢伙反而沒有動靜了。餘罪又問著：「平局，大部分證據都對你不利。我呢，勸你想開點，紀檢和檢察上那些人，手腕不比我們刑警差。」

「他有五套房產。

「所有警察的當初都是一樣的，風華正茂，滿腔熱血，發誓要除暴安良，平安天下。」平國棟欠欠身子，淡淡道，「不過現實里待久了，生活就會成了另一樣子，我們既站在伸張正義的位置，又站在正義的對立面，就像我徇私、受賄，就像你枉法、刑訊。對和錯、黑和白從來都是混淆的，而不是涇渭分明的，時間再久一點，你就會發現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餘罪凜然自語著，心九_九_藏_書裏哇涼哇涼的，他知道，自己沒有贏，永遠也不會有贏的機會。

「呵呵，未必……我拜託的不是自己的事，有個小姑娘在上學，山大，法律系，去年考上的，叫賈夢柳……我可能出不來了，有時間替我去看看她。」平國棟道，眨著眼，看著餘罪的表情。

「不用謝，我不是來送你，而是準備來扇你兩個耳光、唾你一臉的。」餘罪賤賤地說。

「好，我答應。」餘罪吸溜著鼻子，說了句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

「賭什麼你也要輸。」餘罪道。

「很好，我們應該早點見面，我還真有點欣賞你了。可惜啊，最能信賴的人，往往站在敵對面上。」平國棟有點懊喪道，「更可惜的，我們沒機會做朋友了。」

天，終於放亮了么？

「哎喲，不早說，早說現在都回家了。」滑鼠咬著嘴唇，肚子笑得有點抽。

大快人心之後，可能唯一笑不出來的就是餘罪了。根據對橙色年華監控錄像的反查，出入這裏的公務人員和警察不在少數，這封錄像因為解析出來的不和諧的場面太多，最後被總隊封存。同時根據對橙色年華鎮場子的二勞分子寧國強審訊，滑鼠從重案隊探來了一個讓他窩火的消息。

誰也沒想到，禍事起於這麼點忽微。滑鼠攛掇著餘罪，這事得當面有個說法，真不行揍他幾個一頓，餘罪卻是有點意興全失，淡淡地揭過了。

四天後，又傳來一個八卦滿天飛的消息，平國棟自殺身亡。據說在雙規期間，他連續幾日一言不發。在省廳準備移交給檢察機關時，他突然出手打傷了兩位解押的紀檢幹部，從容地走向樓頂，從十四層的樓頂華麗麗地跳了下去。頭朝下下去的，去的直接是法醫。

「不信，你死定了。」餘罪笑了，這傢伙有點失心瘋了。

「打個賭，我會讓你相信的。」平國棟笑著說，像在勾引餘罪上鉤。

「差七分鐘，六點三十。」餘罪看看手機，報了時，笑著道，「您放心，省廳紀檢上來人，會很準時的。」

餘罪抿抿嘴。他慣於從一言一行中揣摩別人，而此時卻有點惶恐，似乎自己被人揣摩透徹了。

「證據，很重要嗎？對於警察而言，不管是找到證據還是製造證據，都很容易。比如，賈原青襲警那個無懈可擊的現場。」平國棟道。

就在這時，彷彿看到了餘罪的不自然似的，平國棟笑了笑道：「我無意針對你，不過如果有機會，我也不介意把你這樣的人踢出去。我們的身份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棋子，所不同的是，有個高明的人把你放到了棋眼上。」

接觸過很多各色的嫌疑人，但同時具有警察和嫌疑人雙重身份的，餘罪可是頭一回見，這種表情和語言中濃濃的複雜讓他一時間揣不準九九藏書了。

一直秘密駐紮在屈家莊派出所的支援小組第二天才發現，這件事究竟有多大。橙色年華被查封，從市民交口相傳到遍布網上的水帖，轟然一片叫好。之後因為此案被牽涉的各單位公務人員有數十人之多，不少被追責處分了。警營內部也未能倖免，僅緝虎營分局及轄區七個派出所，因為此案被清除出公安隊伍、追究法律責任的警察，居然有十四人之多。

「謝謝，沒想到最後送走我的，會是你。」平國棟突然迸了一句，手縮回去了。

「在那件事上，賈原青是無辜的。你不必用勝利者的眼光看我，我們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最起碼都喜歡做見不得光的事。」平國棟不屑道。

「為什麼要抵賴？」平國棟給了餘罪更意外的一句。

「噝。」餘罪一撇嘴，牙齒咬著上下唇，反倒被將住了。

餘罪看著平國棟慢慢變得正常的臉色，他如是想。坦白講平局長很有官派，濃眉大眼，國字大臉，厚唇懸膽鼻，別說包養小姨子，就算不包養估計也能傾倒不少女人。而且看他很快恢復了正常，餘罪對他的評價又高了一個層次，比那個又蠢又貪又耍賴的秦副局長要強過不知道多少倍。

「你沒有資格審我。」平國棟輕聲道，在保持著最後的一點尊嚴。

錄音，錄像，平國棟的隨手物品全部移交。這事是史清淮辦的，他叫著餘罪，指指樓上，又指指門外，又來了一隊車，標著檢察的字樣。

「好啊，可這個好像不對等，你輸了，我找誰要錢去？」餘罪反問著。

「天快亮了啊。」平國棟頹然道。唉聲嘆氣中，眼光竟是無限的留戀。半晌無語，餘罪順著他的眼光看時，卻落在這個辦公室一身掛著的警服和警帽上，清冷的光線從窗戶縫隙悄悄鑽進來，藏青的警服、閃光的警徽，被渲染成一種肅穆的顏色。

「賈夢柳？」餘罪心思敏捷，在第一時間想到了是誰，他有點火大道，「賈原青的女兒？你指望我對貪官污吏的後代抱著歉意？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同樣的事，我仍然會那樣做。」

「那是因為我突然發現，當個黑警察也不容易，從威風八面到眾叛親離，那種滋味不好受吧？」餘罪道，又補充著，「可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一念至此，餘罪出聲道：「六點三十分，省廳紀檢來接手。你的問題比想象中大，你小姨子交代的東西更多。」

「你心虛了。」平國棟微笑著，找到了最後一個反擊的武器。他的笑彷彿是一種挑釁，他的自信彷彿根本沒有受到打擊，他笑著對餘罪說：「我已經準備接受我犯下的罪行，你呢？」

對了，還有一個貨呢，餘罪嚷著滑鼠一起去放人，「嗒」地開門，秦建功局長已經看到了院子里平國棟被ｒeａd•９９ｃsw.cｏm帶走的場面，他緊張地說：「平局真被抓了？那我……」

「還是有差別的，最起碼我問心無愧。」餘罪道。

餘罪有點難堪，不時地摸著下巴，那深藏在心裏的事如洪水決堤，在一時間全部被釋放出來。當面對一個劣跡斑斑的黑警察的時候，他卻失去了質問的勇氣。

「他和喬三旺是把兄弟，我聽說，喬三旺有事都是他保著。

「就你？配嗎？」平國棟不屑道。

「你錯了，你為的都是私利，而我是要討回一個公道。」餘罪道。

明明是件嚴肅的事，可這些檢察部門來人，看著滑鼠的樣子，再對比秦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要告這倆警察公然索賄，個個都笑得不可自制了。

「你的朋友在樓上關著，喬三旺不是？」餘罪伸手，提醒了一句。

「坐下吧。」餘罪輕聲道，把水杯往他面前移了移。

「我不是，我不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你信么？」平國棟臉上泛著異樣的興奮。

「為什麼要交代？有必要交代嗎？或者，有必要向你交代嗎？」平國棟不屑道，表情正常了，而精神反倒顯得不正常了。

這時候，餘罪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起身，摘下了警帽，默然地放到他面前。平國棟輕輕地，彷彿生怕觸電似的，伸出手，想去撫一撫那藏青色的警帽，那鋥亮的，一直戴在額頭卻被忽視了很久的警徽。他的手保養得很好，寬大、健碩、紅潤，伸展了好久，卻不敢再去撫摸一下。

「你想多了，我沒那麼陰險。她很可憐，半工半讀，又很要強，不接受別人資助。賈原青兩口子都進去了，她不得不養活自己，還得抽時間去看監獄里關著的父母……我和賈原青是戰友，說實話我恨不得把你送進去，就像你為了你的警察兄弟，要把他置於死地一樣……這其實也是一個正義和私利的矛盾，一個小姑娘家家，被奪走了家庭幸福，被奪走了關愛，而且是一個卑鄙至極、無處申冤的方式。你能告訴我，這就是你要的公道嗎？」平國棟平靜地說。

平國棟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獃獃地站著，表情如遭雷擊。那是一種綜合了難受和難堪的表情，很難名狀，不過餘罪看出來了，他不是期待誰的憐憫，而是知道末日將至。

「你別一直找我，查他小姨子開什麼車、住什麼房、每月消費多少，一下就查著了。

「能查，他小姨子叫申穎穎，就在橙色年華，經營頂層VIP那兩層，專門給各級領導提供服務的。」

「對，有一天，說不定你也會處在我這個位置的。能拜託你一件事嗎？」平國棟道，突然來了個非分要求。

「讓你早點給黑卡，你不給，你看著辦吧。」滑鼠兇惡地小聲斥著。

那天看到餘罪、俞峰、曹亞傑三人進橙色年華，回hｔtpｓ://ｒeａd•9９ｃsｗ.cｏm頭就把治安隊招來的罪魁禍首，居然是警校的同學——武建寧和尹波。這兩個公安子弟根本就認識平國棟，平國棟知悉此事估計也是藉機發力，卻不料搬了塊石頭，最終砸了自己。

「呵呵……對，我們都不配。」平國棟突然笑了，神經質似的笑了，笑著看看表……表沒啦，身上的東西早被搜走了，他問，「幾點了？」

最後一擊，宣布了平國棟分局長生涯的結束。這個消息是許平秋給的，種種跡象已經表明，這位平局長是長期為橙色年華非法經營提供保護的幕後。

平國棟慢慢放下警帽，無限留戀地看了一眼，一言未發，跟著紀檢的人員，上了車。車門合上，再也看不到了。

而這位明顯不是，餘罪有點納悶。這一大堆證據彷彿還沒有震懾到他似的，還這麼嘚瑟，他挖苦著：「平局，你現在應該很後悔選了我這麼個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對手，有點冤啊？」

……

「哦，能這樣，我倒是有點佩服你了。不過我有點奇怪啊，你一直針對我，有意思么？就為賈原青的事？」餘罪問道。

餘罪稍有意外地問：「你準備好抵賴了嗎？很難的啊。」

「你是無路可走，而我進退自如，你就算不接受，又能怎麼樣？」餘罪撇著嘴，很賤地刺|激著對方。現在才感覺到作為對手的興趣了，要是個搖尾乞憐你恨不得踹他兩腳的貨色，餘罪估計會覺得很無趣的。

「我也做過很多明知有錯，卻問心無愧的事。」平國棟眼神空洞，慢慢道，「可權力本身就是一種腐敗，絕對的權力只會生出絕對的腐敗。等你走到我這個位置就懂了，明知有錯的事會累積到你自己不堪重負，慢慢地忘記問心無愧是什麼感覺……在這方面，你做得比我更出色。」

又過數日，此案已經有了公開的官方發言，寥寥數字一筆而過：

「識，識抬舉……密碼336266，放了我，我出去再給你們一筆錢。」秦建功肥臉哆嗦著，這時候不敢再守財了。

喬三旺隨後被重案隊押解走了，和數起毒品運輸、行賄、腐蝕國家公務人員案件有關，等待他的將是一個漫長的偵查過程。

……經公安機關縝密偵查，省公安廳組織警力，依法將群眾反映強烈的、涉嫌色情違法行為的橙色年華KTV夜總會進行查處。主要嫌疑人喬三旺、申穎穎已被正式逮捕，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剛出了門，秦局長就從興奮中一下子跌到冰窖里了，門口兩輛車正等著呢，滑鼠靠著門墩笑得渾身直抽，奇賤無比。

平國棟眉色一凜，牙齒緊咬著，瞪著餘罪，瞳孔里映著腕上鋥亮的手銬。餘罪冷笑著，就那麼冷笑著，在看到他插翅難逃時，總有著一股子快意襲來。

「哎，好嘞……這邊。」滑鼠九-九-藏-書拉著秦局長，秦局長顧不上形象了，衣領一翻，護著臉，跟著滑鼠快速下著樓。看滑鼠往門外跑去，他心裏一喜，加快了速度，跟著出大門了。

「說吧，可能性不大。」餘罪不客氣道。

兩人又換了一種對視的方式，神秘中透著戲謔，好像在看不見的思維世界里，仍然在角逐。只是餘罪已經沒有了十足的把握，因為他看不透這個同行的內心世界，那裡面，比他接觸的所有案子都複雜。

「而你，是一個棄子？」餘罪似乎明白了。

「呵呵，如果因為有罪而鄙視一個人的人格，喬三旺絕對不是應該受到鄙視的人。我們都有罪，區別只不過在於是不是由法律來懲罰。」平國棟道。

「大量的證據表明，你是黑警察，拿我和你相提並論？」餘罪哭笑不得了。

說著他哈哈笑了，連幾位來接受移交的檢察院同行也逗樂了。有人向秦建功出示著證件，肅穆地宣布：「根據公安部門的取證，並經市紀檢同意，決定對你立案偵查……」秦副局長腿一軟，趔趄了下，一屁股坐地上了，滑鼠笑得也坐地上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餘罪正在省總隊的訓練場上。他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平國棟會在最後有那麼異常的表現，那是已經想透徹了活明白了，用一攤血給身後沒有了結的案情畫上了一個句號。

「是你錯了，你還太淺薄，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出來混，干下的事都是要還的，哪怕你是為了公道。」平國棟道，兩眼平靜如水，他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要說這麼多不相干的話，或許是從面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

「賭你一個月工資怎麼樣？」平國棟笑著。

他很失望？！對，很失望，被抓到這兒的，都是他的下級。

「走吧。」省廳的督察和紀檢聯合隊伍來了七人，足夠重視了，站在門口，表情肅穆地看著被羈留的平國棟。

「啊，這是……你們不說放我嗎，太過分了！」秦建功局長一下子老淚縱橫。

「呵呵……你覺得我會害怕么？」平國棟意外地笑了笑，此時方才反應過來了，端著水杯，慢慢地呷著，抬著眼皮，睥睨地看著餘罪，彷彿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平局長一般。

「我根本就沒想審你，秦建功、栗小堂，還有你的外甥，給了一大堆證據，還有你的小姨子申穎穎，現在正在重案二隊接受審查，很快就會有更多的證據出現。你的事太明了，都不用審。」餘罪不屑道，在這場角逐中，平國棟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放啊，誰說不放了。」滑鼠道，糾正著，「這不還給您叫了兩輛專車送您走嗎？」

沒說話，餘罪把準備好的錄音拿出來了，準備震懾一下，準備觀摩一下對手萬念俱灰的德性，他放開了。

「那你準備交代？」餘罪問。

他是個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