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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溫庭筠之死

第三章 溫庭筠之死

李言道:「如此看來,李億有重大謀殺嫌疑。」一直沉默的魚玄機忽然恢復了生機,插口道:「不,他絕對不會。」
剛出了鄠縣境內,突然又發現京兆尹溫璋一行堵在前面,原來溫璋馬車壞了,正在修理。但道路被阻,趙叔馬車無法通過,眾人也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裴玄靜遙見見溫璋站在前面,叉手而立,似在凝思什麼事情,突然一陣衝動,躍下馬車,走過去道:「尹君有禮了,我有幾句話想說,不知道尹君可有興趣一聽?」
裴玄靜道:「尹君所言,自有道理,但這些推斷前後並無內在的根本聯繫,前面的因,不一定能成就後面的果。如此輕率斷案,如何能讓人心服口服?」李言料不到妻子竟然敢當面頂撞京兆尹,阻止不及,只好亡羊補牢,忙道:「內子信口胡說,冒犯了尹君,還請尹君念在她女流之輩……」
城東南方有樂游原,是京兆一帶最具盛名的遊覽勝地,樹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長似煙。最特別的是這裏的塬地上自然生長一種玫瑰樹,花大如碗,在陽光下如朝霞般艷麗,景色奇異,引人入勝。玫瑰樹下則生長著大片苜蓿草,碧草紅花,相映成輝。樂游原地勢高敞,登原遠瞰,長安街坊盡收眼底,千門萬戶,白牆碧瓦,宏偉壯觀。尤其是南面的曲江芙蓉園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為文人墨客吟詩抒懷的最佳選地。昔日李商隱有詩云:「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道盡了殆難名狀的惆悵。這裏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樂游原上還有密宗祖庭青龍寺,是日本真言宗的發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聖寺。
裴玄靜問道:「那後來如何了?」大山道:「後來?後來我們到書房,幫昆叔將溫先生抬出來裝殮,完事兒我們就回家去了。今天我特意過來看一看,便是想著昆叔也許需要幫手,不是正好遇見你們幾位么?我可絕對是個善心人。」目光一轉,又落在了魚玄機身上。魚玄機點點頭:「我們知道了。多謝你們能來一趟。你們可以走了。」
外面月色朦朧,幽香宜人。淡淡月光灑在梅樹上,梅枝將優美橫斜的影子盡數投在了地上,影隨光轉,極有韻致。梅花則愈發風姿綽約,平添了幾許清高。美景如斯,幾人心頭卻是愈見沉重。
裴玄靜問道:「這五個人都跟溫先生是什麼關係?」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見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識,在長安的時候,我就經常見到他們。」
大山大概已經知道了內中情形,不等人發問,便搶著說道:「是,是,我們可以證明,溫先生確實是前夜死的。」小山也道:「半夜的時候,昆叔來村裡找我們兄弟,哭著說溫先生死了,請我們幫忙。我們連夜趕到鎮上的棺材鋪,跟棺材鋪的幾名夥計一起抬了這口棺材回來。當時天都快亮了……」
李言便從角落搬梯子過來,放置好后爬了上去,仔細察看小洞邊緣殘留的蠟油。溫璋頗為著急,問道:「情形怎樣?」李言爬下梯子:「據我估計,在這種寒冷的天氣里,大概要十五天。」又招手叫尉遲鈞道,「王子殿下,勞煩你過來瞧一瞧。」
裴玄靜問道:「那麼,尹君有何真知灼見?」這一句「真知灼見」,聽得溫璋心中甚是受用,但口中卻道:「真知灼見?之前本尹的真知灼見不是已經被娘子判斷為武斷么?再也沒有了。」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徑直派董同帶著兩名差役押著大山兄弟下山去村裡搜查,看能否找到贓物。又派人仔細搜集了相關物證,仵作驗明屍首頭髮中的粉末與案桌、地毯上的粉狀物是同一種物質,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斷定死者確實喝過這種粉末。然而用銀針檢驗,並不變色,似乎表明這種粉末並無毒性。
裴玄靜接著道:「也許是想從王子殿下身上揩油水,也許是還想在溫府揩油水,這對兄弟打算晚上來這裏,剛好昆叔因為受到懷疑,去找他們來作證。事情完后,他們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躲在院子外面,伺機下手。不料剛好被起夜的趙叔撞見……」
突然,她留意到用來方便取書的人字梯一邊的最下面兩級橫木上各有一個腳印,急忙將梯子搬過來,放到書架前,上了兩級,剛好看到書架的第三層上唯有一小塊地方沒有塵土,看上去倒像個印跡,顯然是早先放在這裏的東西被人拿走了。到底是什麼呢?她從梯子上下來,仰著頭苦苦回憶,三個月前她還來過這裏,即使沒有特別留意,總該有一些印象的。
李言問道:「你還能記得他們來的準確時間么?」昆叔道:「都是半個月前後的時候來的,韋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來的,但是並沒有遇上……後來是李億,然後是李可及和陳韙,也是同一天來的,沒有遇上。」
魚玄機驚訝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報以同樣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驚訝李言的這句話,不知道他為何對一個受過傷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熱諷,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靜。她詫異地望著丈夫,彷彿才第一天認識他。
昆叔離開后不久,夜幕很快便降臨了。寒風在荒原上肆無忌憚地奔跑著、呼嘯著,一切都被吞沒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溫府一點若有若無的燈光,氣若遊絲地躍動著。
與魚玄機沉溺於情感世界不同,裴玄靜卻又有了新的發現——書房窗戶左下角的窗紙上有一個破洞,破紙邊均朝里,似乎是有人刻意從外面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書房外面,從窗戶外透過破洞一看,視線剛好正對書房內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魚玄機對著詩稿變幻不定的表情。會是什麼人從這裏偷窺溫庭筠呢?這個人自然不會是昆叔,他也絕不會是兇手,因為他沒有任何要殺主人的理由,可飯菜茶水均由他親手料理,為何單單隻有溫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這些想法不過轉念之間的事。她頓了頓,便繼續說明李億作案的經過:「當時溫先生一個人在書房,李億多次來過這裏,熟知情況,完全可以在昆叔不知道的情況下溜進書房。即使溫先生髮現,然他與李億熟識,自然也不會叫喊,於是李億便趁機往茶杯中下毒。」
「尹君適才推斷魚玄機和昆叔共謀,也就不成立了。」
那男子冷笑一聲,本待發作,轉念又想到了什麼,上下打量了一眼尉遲鈞的胡服,擠出來一副笑容,上前賠笑道:「幾位多半是來杜陵遊玩,迷路了的。哪兒會是來溫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幾位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做個嚮導,鄠縣好玩兒的地方可是不少……」尉遲鈞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等等……你說的溫先生可是溫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難道你們不知道么?溫庭筠溫先生正是這處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個大名人呢。只不過時運不大好,剛由京官被貶為一個小縣隨縣的縣尉,這不還沒來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剛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屋裡一時陷入了可怕的寂靜。魚玄機躊躇了半晌,才問道:「娘子這般講,可有憑據?」裴玄靜道:「溫先生已經死了兩天,屍首卻沒有任何變化,絲毫不見有變青發僵的痕迹,也不見腐敗,這隻能說明他體內有毒。我讀過一些方術之書,裏面提到一些特別的藥物可以保持屍首新鮮,不過均是劇毒之物。」
自冬至開始,裴玄靜便在丈夫李言和于闐王子尉遲鈞的陪同下,由遠及近,先後遊覽了咸陽原、白鹿原、樂游原,現在只剩下距離鄠縣最近的鴻固原了。只不過李言元日只放七天假,初八正好當值,無法陪她前來,與她作伴的只有尉遲鈞,以及各自的隨從牛篷、蘇幕與崑崙。
裴玄靜卻搖了搖頭,又舉出另一條她新發現的證據:她曾用院子里找到的小螞蟻分別試過書房茶杯與茶壺中倒出的水,發現了一個極為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只有茶杯中的水有毒,茶壺的水並沒有毒,這顯然就排除了昆叔下毒的可能性。因為昆叔往書房送去茶水時,必然是一壺熱茶水加上一個空茶杯。如果他要下毒,一定會選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廚下動手,將毒藥落在茶壺中,這才是萬無一失之策。他又怎麼會冒著被當面揭破的風險,下毒在茶杯中呢?原來早上的時候,她在書房中忙前忙后、忙進忙出就是為了證實這個。
黃巢乍然聽說魚玄機便在後面的馬車中,不免又驚又喜,特意上前來招呼,態度十分恭敬。魚玄機已經知道當日銀菩薩一案錯懷疑了黃巢,是以也客氣地答禮,幾人便結伴一道返回長安。
一路上,黃巢聽尉遲鈞說了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一事,不免十分詫異。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不大瞧得上溫庭筠其人,行事未免太過放蕩不羈,但聽聞魚玄機與他關係非同一般,愛屋及烏之下,言辭中還是對其被害深表遺憾和同情。又不免對兇手行徑一番譴責,當得知京兆尹溫璋似乎並無徹查之意時,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
當下眾人隨著魚玄機步入宅中。一進大門,便有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原來院落中的數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紅白相間,各有風姿,為這處陳舊寂靜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氣。
一行五人先是遊覽了杜陵。杜陵是漢宣帝劉詢的陵墓,劉詢原名劉病已,為漢武帝劉徹曾孫,本是龍子身份,卻幼遭巫蠱橫禍,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關入監獄。後來更是流落民間,與市井小民無異。在之後的政治鬥爭中,輔政大臣霍光傳奇般地選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這位漢朝歷史上經歷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選處也最為特別。西漢共十一帝陵,九座位於咸陽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劉恆之所以將灞陵選在白鹿原上,是為了方便以山為陵,防止日後被盜掘,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依山鑿穴為玄宮的帝陵。比較起來,只有劉詢對自己陵墓的選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還在民間時,經常呼朋喚友地到鴻固原遊玩,後來當上了皇帝,便乾脆選中了這塊地方作為自己的身後之地。
九鸞釵的失竊終於令昆叔開始相信溫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謂的上天顯靈。眾人急於知道真相,決定由裴玄靜指揮崑崙檢驗屍首體表,看是否能發現外傷。昆叔雖不斷哀聲嘆氣,卻也不再反對。
魚玄機默然不應,只是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領著二人往前走去。到得迴廊的盡頭,魚玄機道:「這裏便是飛卿的書房了。」當即推門而入。
裴玄靜卻道:「差大哥來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盜竊的證據了。」眾人尚在驚愕中,大山已經大喊了起來:「胡說八道!」裴玄靜緩緩道:「你們兄弟,本來是昆叔臨時請來幫忙的。大前天晚上,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
於是五人摸索著尋去。一路都荒涼而恬靜,沒有鳥鳴,沒有人語。走了半個時辰,明明看著已到跟前,卻又不見了那處宅邸。四下亂尋,終於找到了一條山石鋪成的小路,穿過一片樹林后,這才豁然開朗,一處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現在眼前,只是已然殘破不堪。朱紅的大門處,還高高懸挂著兩隻白色的燈籠,表明這家人正在辦喪事。牛蓬一見,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氣,急忙道:「殿下,娘子,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罷。」裴玄靜卻不加理會,徑直向正在門外場上嬉戲玩耍的兩個小孩子走去。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溫璋一聽到李可及的名字后就大異常態,他已經懷疑李可及就是下毒的兇手。不僅如此,李可及與溫庭筠無怨無仇,而且同樣愛好音樂,沒有任何謀殺的動機,因此溫璋懷疑他其實是受了當今皇帝的指使,因為李可及深受皇帝寵幸,是皇帝的心腹。這也驗證了昆叔之前一直叫喊的皇帝不會放過溫庭筠的話。而溫璋知道追查李可及勢必牽扯上皇帝,他自然沒有這個膽子,所以才想不了了之。
裴玄靜重新回到靈柩邊,久久凝視著屍首,想找出證實他死於非命的蛛絲馬跡。魚玄機秉燭站在一旁為她照亮,卻再也不敢瞧那靈柩內的慘淡面容,只問道:「娘子真的覺得飛卿是被毒死的么?」雖還有疑問,卻平添了幾分憤怒,那是她想要知道真相的決心。裴玄靜道:「剛才昆叔也說了,溫先生很少生病,身體也一直很好。他今年……」魚玄機接道:「飛卿今年五十四歲,才剛剛過了知曉天命的年紀。」裴玄靜道:「嗯。鍊師,你這般聰慧,試想一下,一個無痛無病的健康男子,卻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地死在書房中,你不覺得非常可疑么?」魚玄機道:「可是昆叔說,飛卿走得很平靜……」裴玄靜道:「這世上有不少致命的毒藥能讓人在愉悅平靜當中死亡。」
溫璋一怔,面色陰沉得更加厲害。李言正惶恐不安之時,卻聽見他決然道:「那好,本尹就看看受害人的屍體和現場再說。」徑直走道靈柩旁,只那麼微一探身,便立即露出了震驚無比的神色,看來他尚不知道溫庭筠屍首不壞之事。
再翻下一頁,才念到開頭「苦思搜詩燈下吟」一句,便生生頓住了,百般滋味頓時湧上心頭。原來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溫飛卿》一詩,只不過已經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飛卿親筆抄錄的另外一份。一時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這個拒絕過她愛意的男子,心底裏面有沒有過她的位置?
當即一干人簇擁著溫璋來到書房,溫璋卻命眾人留在房外,只叫李言與裴玄靜與自己一道進去。李言見這位厲名遠揚的上司對自己一直不理不睬,但卻似乎很看重妻子,也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憂慮。
除了李億外,其他四人裴玄靜也均見過,她也在反覆地思索著,到底會是誰下的手?本來按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李近仁嫌疑最大,他並不認識溫庭筠,卻毫無緣由地出現在溫府,手中又曾經有過一模一樣的檀木盒。可早先在勝宅時,她便已經看出此人暗暗鍾情于魚玄機,而魚玄機對他的態度,也與別人格外不同。他們在宴會上雖然沒有言語交談,但眉目之間自有一種默契。關係到了這個地步,自然是非同一般了,李近仁又怎會下手殺害心愛的女人所敬愛的恩師呢?照她看來,倒是韋保衡最為可疑。她與這位世家公子一道玩過葉子戲,感覺此人工於心計,性格陰狠,著實是個不能小覷的人物。突然又想到溫璋莫名其妙的態度轉變,為何不願意深入調查這件案子,不免疑問更深,忍不住問道:「京兆尹為何處處針對鍊師?」魚玄機道:「他對我素有偏見。一年前,不知道是誰在咸宜觀牆外用染料塗刷,寫下了『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懼閻羅王』的字樣,京兆尹為此沒少找咸宜觀的麻煩。」
這裏絕大多數人對溫璋又敬又畏九九藏書,大氣也不敢出,偏偏昆叔也是個幾個例外之一。看上去,他對官府中人有極大不滿之處,大約也是沾染了溫庭筠憤世嫉俗流韻的緣故。溫璋卻連連冷笑,似是自恃身份,不屑去辯駁對方的話。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裴玄靜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得知眼前這處舊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詩人溫庭筠的宅第,恍然間有些明白了,她成親當日,魚玄機也匆忙雇車趕赴鄠縣,原來是要來探望溫庭筠。
裴玄靜卻根本沒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個燈籠,徑自到書房內外忙活了好一陣子。接著又到院落中仔細尋找著什麼。
一切只在一念之間,她轉瞬便已經想得清楚明白,因之前久聞溫璋大名,對他期待很高,一面是震驚,一面是失望,只道:「久聞尹君執法如山、秉公理案,今日方知聞名不如見面,不過也是一個畏懼強權的人而已。」轉身便即離開。
昆叔看上去少了許多獃滯,大概案情的進一步明朗化驚醒了他。他看上去有很重的心事,幾次望向魚玄機,欲言又止。在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魚玄機本人外。最後還是李言按捺不住,先問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斜睨了魚玄機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這裏,你大可不必顧慮。」
一聽到「李億」這個名字,魚玄機頓時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過來,她的臉龐因為震驚而顯得格外生動起來,原來美人生氣也是一道風景。
昆叔請裴玄靜和尉遲鈞到前廳坐下。這裏並無桌椅,只有一大張厚厚的蘆葦草席,上面放著幾個布蒲團,頗有古風。尉遲鈞好奇地打量著破落的陳設,感到眼前凄涼的一切與溫庭筠生前盛名著實不符,不禁感到一陣凄涼。又問道:「老公,你……是溫先生什麼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僕人,你們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大山惱羞成怒地道:「這都是娘子自編自造的謊話!你有什麼憑據?」裴玄靜道:「牆頭窗下都有你們兄弟的腳印。」大山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們的?」裴玄靜道:「溫先生死的當晚,下過一場小雨雪,你和你弟弟連夜趕來,帶泥土的腳印就留在書房。這些腳印跟牆頭窗下的一模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裴玄靜折轉回來,尉遲鈞、黃巢上前詢問究竟,裴玄靜道:「京兆尹已經答應要調查溫先生的案子,不過要悄悄進行。」魚玄機很是詫異,問道:「娘子如何能說服京兆尹?」裴玄靜道:「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我想還是京兆尹自己也想知道真相吧。」當下眾人無語,裴玄靜也按溫璋事先叮囑,絲毫不提美人醉一事。
「對啊對啊。」
裴玄靜一進來,便專心地打量周圍環境。魚玄機問道:「娘子有沒有發現可疑之處?」裴玄靜道:「暫時沒有發現異常。不過,我們應該先搞清楚兇手是如何從書房進出的。」尉遲鈞道:「可是門並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迹……」魚玄機道:「也就是說兇手不是破門而入,他一定認識飛卿。不過,地毯上的泥腳印,似乎是三個人的。」裴玄靜道:「這應該是昆叔和大山兄弟留下來的。溫先生死的當天,剛好下過一點小雪。而且看書房的情形,地面、案桌都有一層灰,確有兩天沒人打掃了,昆叔和那兩兄弟都沒有說謊。」尉遲鈞奇道:「這麼說,溫先生死於前夜已經可以確定,可他的屍首為什麼不腐壞呢?會不會就是你們中原人通常所講的靈異?」裴玄靜道:「我更相信溫先生是被人下毒害死,中了奇毒。」
昆叔繼續又道:「……還有李億員外,李可及……」李億之前先後兩次來過溫府,眾人早已經知曉。但溫璋聽了「李可及」三個字后,卻是顏色大變:「李可及?是什麼來歷身份?」昆叔道:「宮裡來的,是個伶官,我聽先生叫他『將軍』。」
這位嫉惡如仇的京兆尹,不僅令惡漢不寒而慄,其下屬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為別的,只為他大婚當天,因銀菩薩失竊事件耽誤了行程,臨近正午才從長安出發回鄠縣,由於著急趕路,竟然衝撞了溫璋的儀仗。唐朝京兆尹權勢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總有龐大的儀仗隊伍,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甚至還有兩名青衣小吏手中各執長竿在前面趕開路人清道,稱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沖犯了儀仗,要麼被拘押,要麼被當場杖打。當年韓愈任京兆尹,剛好詩人賈島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在驢背上想到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又想將「敲」換成「推」字,猶豫不定時,便在驢背上伸出手來回做推敲的姿勢,結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衝進了韓愈的儀仗,倒也從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話。當日李言也是類似情形,雖然請罪時為自己做了辯解,溫璋也特別開恩沒有計較,但他那冰冷嚴厲的眼神還是令李言不寒而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位上司沒有當眾責罰並不是因為他像昔日韓愈那樣寬厚,而是他當時還有別的事情更為急切,所以這也意味著,日後的某一天,可能還會進行追究。
這是一個相當清爽的早晨。山風溫柔地迎面拂來,又欲言而止地掠過耳邊。薄霧時散時聚,跟隨著腳步流轉不定。更多的霧氣正徐徐地飄離地面,朦朦朧朧地浮向空中。東邊山頂上已經出現了發白的曙光,朝陽即將升起。朝霧一層層散去,遠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隱隱約約的山巒深處,飛起了幾聲鷓鴣的啼鳴。
裴玄靜很為她這種決絕的口氣驚訝,自從那晚在三鄉驛國香原原本本地告訴她魚玄機的故事後,她便認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個為了前程拋棄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應該早就沒有了位置,她離開李億后的生活便是明證。或許她之前廣闊交遊、遊戲于宴會間時,尚有著報復李億的心理,但之後的銷聲匿跡,恰好是她內心平靜、回歸自我的呈現。可是為什麼在目前這樣的情形下,她還要如此態度堅決地為李億辯解呢?
穿過庭院中的小徑,便是正廳了,京師人則流行稱為「中堂」。溫府的正廳很是狹長,分為前廳和后廳,如此深邃的空間,光線自然黯淡得多,更顯出幾分神秘來。不過除了空間大之外,別無其他。一切布置陳設都相當簡陋破舊。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此處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李言與尉遲鈞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與韋保衡熟識,知道他是丙戌榜的進士,當年主考官剛好是溫庭筠,是以二人有師生之名,但不久后溫庭筠即被貶出京師,以韋保衡趨炎附勢之為人,斷不會在此時刻冒著牽累自己前途的危險來與溫庭筠敘舊的。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大老遠地到這裏來呢?
溫璋叫道:「娘子請留步。」走近身來,低聲道:「美人醉一事事關重大,娘子務必不可透露給他人知曉,連『美人醉』的名字都不可提及,否則只會招來殺身之禍,徒然牽累無辜。」裴玄靜知道宮廷事密,高深莫測,當即悚然而驚,又問道:「尹君為何又要將其中內情告知我?」溫璋道:「本尹見娘子不是普通人,正有一事相求。」
本來之前裴玄靜僅因屍首不壞便斷定溫庭筠中毒而死的結論並不能令大多數人信服,但如今經魚玄機一解釋,許多疑點解開了,眾人恍然大悟,這才對溫庭筠是被害死深信不疑,更是發出一片驚嘆和感慨聲。一時之間,也不顧溫璋在場,各自竊竊議論了起來:
「要不是魚鍊師細心,溫先生就這麼白死了。」
一旁尉遲鈞忍不住插口道:「她可算不上來歷不明的女子……」有人朗聲接道:「不錯,她正是內子。」聞聲望去,李言已經帶著仵作及數名差役趕到。
尉遲鈞五人也隨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禮,謝道:「各位有心了。請到前廳用茶。」魚玄機卻沒有動,她只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溫庭筠的靈柩,似乎很想走過去,看看死者最後的面容,卻又茫然地踟躕著。
尉遲鈞忖道:「看起來,剛才爬上牆頭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環境,能夠悄無聲息地溜進來。會不會是他們貪圖貴府財物……」說到這裏,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來,溫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什麼財物引來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銀菩薩閉門失竊事件。他知道裴玄靜從未在意,並且已然將銀菩薩布施給了法門寺,可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盜賊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於懷。
正商議著,蘇幕來找三人吃晚飯,便預備趁吃飯的機會說服昆叔。果如魚玄機所料,昆叔一聽就堅決反對,說是眾人還是懷疑他。原來溫庭筠自半個月前開始整理詩集,從未出書房一步,吃住都在那裡,而飯菜茶水均由昆叔親自操持後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這裏半個月來一個人都沒來過……」他突然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來,刻意望了眼魚玄機,見她正在凝思,便續道,「誰會來這裏下毒?說到底,你們就是懷疑我!先生身體不壞,那是因為上天有靈,佛祖保佑!」
片刻后,追出門的三人折返回來。尉遲鈞一攤手道:「人早跑遠了,一無所獲。」蘇幕問道:「或許他們就是下毒的兇手?」裴玄靜道:「並非一無所獲。我看這二人身形,應該就是適才來過的大山小山兄弟。」
尉遲鈞問道:「你真的能肯定溫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么?」昆叔道:「當然能肯定……我再怎麼老糊塗,還不至於把日子弄錯。」尉遲鈞望了一眼裴玄靜,她默然不語。魚玄機卻直截了當地道:「可是根據飛卿的屍首來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當場一時陷入了難堪的沉默中,還是尉遲鈞叫道:「尹君!」連叫了三聲,溫璋方回過神來,「噢」了一聲,也不繼續問案,只皺了皺眉頭,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該趕回長安了。」若無其事地走出幾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負責協助昆叔安葬溫先生。」李言躬身應道:「是。」又遲疑問道:「那麼溫庭筠這件案子……」溫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縣不得私自處理。」不待李言應聲,便大踏步走出書房。
裴玄靜則仔細查看著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邊一厚摞紙稿,散亂地放著;右首不似左首凌亂,灰塵也更加明顯。前面放置著筆筒和硯台,後面則擱著一個大得不同尋常的茶壺和茶杯,顯示出主人有嗜茶的愛好。茶壺已經見底,茶杯中卻還有大半杯茶水。根據上面漂浮的茶釉厚度看來,茶水應該是兩天前所泡,正是溫庭筠死亡當晚。茶杯四周,有幾點斑斑點點的蠟油。她心思縝密,不禁微覺奇怪,蠟燭明明擱置在左右的捧燭銅人上,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迹,為何會在這案桌上出現蠟油?
牛蓬上前問道:「這位兄台,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那男子答道:「這裡是京兆鄠縣。」牛蓬道:「這我知道,我是問這處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溫府。」牛蓬道:「溫府?」那男子道:「是啊。幾位難道不是祭奠溫先生的么?」牛蓬怒道:「什麼祭奠的,大正月的,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只聽見有人在背後接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她回過頭去,魚玄機正走過來,道:「娘子,這次真要多謝你。」裴玄靜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個謝字。」魚玄機點點頭:「如此,我便當娘子是知己了。不過現在我得趕回長安一趟。」裴玄靜大為意外:「鍊師現在就要回長安么?」魚玄機道:「嗯,我有點事情……」只聽見有人道:「誰也不準走!」語氣甚是威嚴。
溫璋正在四下查看,忽見魚玄機貿然闖入,大為不滿,剛要發話呵斥,卻見她神色極為緊張,徑直走近案桌后,仰首翹望。湊巧此時,一陣冷風吹進書房,屋樑上飄下些灰塵,些許掉進了茶杯,些許落在案桌上,還有一些飄到了地毯上。她仔細查看,發現這些灰塵正是在溫庭筠頭髮中發現的同一類粉末。再仔細觀察屋樑,似乎有一小洞,剛好對準案桌右首的捧燭銅人。她喃喃道:「我終於知道兇手是如何下毒了。」
裴玄靜當即醒悟這十五天的關鍵所在,問道:「溫先生死前一天,只有李億到訪過。那麼,半個月前呢?」眾人將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裴玄靜道:「兇手顯然是對溫先生的生活習慣和書房布局都十分了解,肯定是熟人。溫先生生前有沒有什麼結怨甚深的仇家?」魚玄機道:「飛卿生前恃才傲物,蔑視權貴,結怨極多。但我實在不知道誰會這麼狠心,非要置他于死地。」說罷苦苦思索著。
尉遲鈞與崑崙、蘇幕自到山下村子取了馬匹,魚玄機與裴玄靜則依舊乘了趙叔的馬車。一行人漸行漸遠,當半山腰那處孤零零的宅子最終從視線中消失時,魚玄機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裴玄靜握緊她的手,安慰道:「鍊師不要太過傷心。為今之計,還是找出真相最為要緊。」
昆叔大吃一驚,問道:「他們兄弟怎麼會知道九鸞釵?」董同道:「原來那釵叫九鸞釵,大山兄弟大概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吧。據小山講,他們兄弟有一次到溫府幫工,偶然見到溫先生在書房中把玩一支寶釵,金光四射,五彩斑斕,一望便是珍稀之物,因而特別留心。他們親眼看到溫先生將寶釵收到牆上的一個暗格中后,便起意要找機會偷走這支釵。溫先生死後,他們到溫府幫忙,溜進了書房,從暗格中取出了一個盒子,卻是空的。後來才順手拿了那隻玉獅子。」裴玄靜道:「也許是下毒的兇手拿走了玉鎮紙和九鸞釵。」
溫熱的掌心如漣漪層層盪開,帶來几絲及時的慰藉。魚玄機心中一陣溫暖,感激而會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找出真兇要緊。她心中有許許多多的疑問——韋保衡、李近仁、李億、李可及、陳韙,這五個名字反覆在她腦海中出現,除了陳韙外,那四人她均熟識。到底是誰,非要置飛卿于死地呢?會不會真的就是他?這些天來,她夢中時常驚悸,莫非也是因為他?
尉遲鈞和裴玄靜正站在靈柩旁,各自一臉肅色。魚玄機趕將進來,急促地問道:「怎麼了?」尉遲鈞指著靈柩內的屍體,遲疑道:「這屍首……」魚玄機驚問道:「難道不是飛卿?」搶過去一看,靈柩內的人滿臉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醜,卻是神態安詳,面色栩栩如生,不是溫庭筠卻是誰?
突然,她感覺到背後有一些動靜,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只有掛在溫府門口的兩隻白色燈籠在寒風中飄來盪去,映著如血的夕陽,凄涼中更是平添了幾分神秘詭異的氣氛。但她卻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驀然又想到了什麼,不由得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來。就在此時,她又聽見宅內尉遲鈞隱隱在高聲喊叫著,便急忙奔了進去。九*九*藏*書
眾人來到門外,才發現晴朗的天已經變得陰霾。鉛雲密布,猶如灰黑帷幄,似有一場大風雪即將來臨。
正在僵持之時,只聽得「咕嚕」一陣山響,嚇了眾人一跳。循聲望去,尉遲鈞很是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道:「不是我,是它。」這才想到大家折騰了大半天,卻還都還沒有吃晚飯,肚子早就餓得發慌,昆叔自與蘇幕、崑崙到廚下燒火做飯。魚玄機則提燈與裴玄靜、尉遲鈞前去溫庭筠的書房查看究竟。
當日李言無意中衝撞溫璋儀仗時,裴玄靜已經見過這位冷麵冷言的京兆尹,但她並不似丈夫那般畏懼其權勢,只是平靜地道:「是我與魚鍊師、王子殿下一道發現的,不過還只是懷疑,並沒有十足的證據,未能肯定茶杯中的粉末就是毒藥,也沒有發現疑兇,甚至連兇手到底如何下毒也未能發現。」
溫璋對她貿然打斷自己的話頭很是不滿,但對方畢竟只是個女子,因而沒有發作,只道:「娘子安心聽本尹說完!之後,魚玄機便在長安咸宜觀出家,仗著自己有幾分容貌才華,寫下『魚玄機詩文候教』紅紙告示,艷幟高張,導致好好的一個道觀,成了長安著名的風月場所,堪比平康坊。一年前開始,這位魚玄機突然閉門謝客,開始從良了,成為長安的又一大奇聞。據說是因為李億又回到了她身邊。後來又有人說,那個人不是李億,而是一個容貌酷似李億的落第書生。不管這個人是真李億,還是假李億,不久后也神秘消失了。」頓了頓,又道,「本尹倒認為這個人就是真李億,他可能想就此回到魚玄機的身邊,不過卻被魚玄機趕走了。」
昆叔一聽,急忙摸索著往懷中掏錢。蘇幕搶先取出兩吊銅錢,塞給大山道:「給你們兄弟打些酒吃,御禦寒氣。」
尉遲鈞也是頭一次到杜陵來,不過他並不熟悉中國歷史,不了解杜陵背後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問道:「那是什麼山?」充當嚮導的牛蓬答道:「那便是秦嶺了。」遙見遠山巍峨,綿延起伏,原高景清,頗有登眺宏闊之美。
書房的正中鋪著一張上好的波斯地毯,原本鮮艷的顏色已經黯淡發灰,看上去很是有些年頭了。地毯的正中放著一張不高的案桌,上面堆了不少東西。桌案后則放著一個厚厚的蒲團。桌案兩側各有一根捧燭銅人,銅身細長,高約五尺,頂部是個圓形的燭台,打造得頗為精巧,上面的粗燭已經燒掉了小半。魚玄機將捧燭銅人上的殘燭盡數點燃,房間內一下亮堂了起來。
裴玄靜道:「當天晚上,溫庭筠死在書房中,昆叔發現后,不得不去找住得離溫府最近的大山小山兄弟幫忙。大山兄弟本來不答應,但昆叔答應付給報酬,於是大山兄弟先趕到鎮上的棺材鋪,與棺材鋪的夥計抬了棺材到溫府。就在大山兄弟到書房中幫昆叔抬出溫庭筠的屍首時,大山看上了書架上的玉獅子。但當時抬著屍首,手不方便,來不及拿。後來裝殮好屍首后,大山兄弟假裝離開,但大山不久又翻牆進來,到書房窗戶外,用手捅破窗戶紙窺探,見房內無人,便悄悄溜了進去,拿走了那隻玉獅子。書架一直沒有打掃過,留下了一個印跡。」大山連聲道:「胡說!胡說!」
蘇幕聽到此處,突然想到銀菩薩失竊的那晚,張直方說要去咸宜觀請魚玄機到宴,她追出去不遇,回來時剛好撞見,結果張直方莫名其妙地向腰間摸去。當時她還以為他是要去拔腰間的佩刀,現在想起來似乎又不是,他更像是在拍懷中的什麼東西,而且極為符合裴家娘子所言的本能行為。莫非他懷中……這怎麼可能?一時之間,她幾乎不敢往下想了。
裴玄靜也不理睬,續道:「過了一天,就是昨天,大山又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到溫府,借口是要給昆叔幫忙,其實是想看還有沒有其他可以順手牽羊的東西。他在書房的暗格中找到了木盒,偷走了九鸞釵。雖然也愛那盒子,無奈不便藏在身上,只得捨棄。結果出來時,剛好遇到了我們。當時,他一看到我們,便立即去摸|胸口。這其實是一種本能的行為,他懷中藏著偷來的寶物,當然生怕人發現。」
裴玄靜則考慮得更為周詳,萬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準確,封蠟融化需要更長的時間,也許還會有疑兇僥倖漏洞,便又問道:「如果再把時間延長一下,最近一個月內,有哪些人到訪過?」昆叔搖搖頭:「沒有人了。聽娘子這麼一問,我還真覺得巧了,怎麼就那一兩天之內的日子,大家都趕著來了?」
「這般巧妙,誰能想得到啊。」
大山突然有點生氣起來:「這麼大冷的天,又是大黑夜的,你們把我們兄弟叫來,就只為問這麼幾句話么?」小山附聲道:「是啊,這不是莫名其妙嘛。」
裴玄靜自與丈夫低聲商議了幾句,李言露出了不解之情,卻又無可奈何。她便走過來對魚玄機道:「鍊師,上次行程匆匆,未能仔細遊覽咸宜觀,我想同你一到返回長安,如何?」魚玄機知她名為遊覽,其實有意助自己找出真相。經歷了這一天一夜,二人感情更覺親密,道謝已然嫌多,便道:「自是求之不得。娘子大駕光臨,咸宜觀定然蓬蓽生輝。」李言欲說什麼,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未開口。
尉遲鈞與蘇幕、崑崙趕將出來,見官差已到,還以為是魚玄機趕早去報了官,不由得道:「來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點來,恐怕你們早跑了。」滿臉儘是得意之色。
魚玄機、裴玄靜和尉遲鈞、蘇幕四人枯坐在前廳,各自沉默不語,若有所思。一陣穿堂風過,各人不由得各自將外衣裹得緊些。
昆叔又指著裴玄靜,惱怒地道:「你這小娘子,花樣這麼多,肯定是朝廷派來搗亂的。我早知道皇帝是不會輕易放過先生的。」
當崑崙重新為溫庭筠戴好帽子時,裴玄靜忽留意到屍首頭髮中有一些細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來,這粉末與書房案桌右首桌面的灰塵很像。她趕回書房驗證,果然是同一類,不但在放置茶壺、茶杯的那一處格外明顯,甚至右側的地毯上也發現了一些。再仔細察看,這些粉末似乎並非普通灰塵,莫非這就是毒藥?
裴玄靜已然明白究竟,道:「昆叔說過,溫先生死後這書房就再也沒動過,現在大家看到的情形就應該是案發時的情形。」魚玄機點點頭,又道:「請大家再看書桌右首的燭台……」又問道,「昆叔,這燭台是一直這樣放著的么?」昆叔答道:「對。這兩件捧燭銅人都是老玩意兒,非常重,一直放在那裡,從來沒有人動過。」
裴玄靜道:「如果尹君實在不方便調查,可以將知道的事情告訴我。」溫璋凝視著她,終於遲疑著道:「我曾聽說宮中有一種秘制奇葯,叫做『美人醉』,是專門供殉葬宮人服用的。據說宮人服用這種『美人醉』后,死時毫無痛苦,而且面容能保持栩栩如生,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魚玄機指著桌子上的粉末道:「這些粉末最早在飛卿的案桌上發現,茶水和他的頭髮中也有……」李言道:「可這些粉末到底是哪兒來的?」魚玄機道:「風帶來的。大家請看頭上,屋樑上有個小洞。」眾人抬頭一看,果然如此。昆叔甚是困惑,奇道:「好端端的,哪兒來的洞?這裏山貓極多,向來沒有老鼠的。」
溫璋臉色開始陰晴不定起來,周圍眾人也均奇怪李可及為何會與溫庭筠來往。這李可及是長安的大紅人,歌唱得極好,幾乎已經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很得百姓愛戴,市井商賈屠夫瘋狂模仿他唱歌,呼為「拍彈」。他也很得皇帝寵愛,據說皇帝經常賜酒給他,酒罈里裝的卻不是酒,而是一壇一壇的珍珠。
臨別之際,昆叔突然捉住了魚玄機的手,欲言又止。魚玄機道:「昆叔放心,我一定會將飛卿之死查個水落石出的。如果您想來長安,咸宜觀隨時歡迎。」昆叔點點頭,卻始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董同大吃了一驚,問道:「什麼?溫庭筠是中毒死的?」他昨夜在縣衙當值,接到大山兄弟報案,說是溫庭筠死因可疑,因溫庭筠是朝廷命官,不得不重視,是以一早便派人向住在城外的縣尉李言呈報,又聽大山說有形跡可疑的人住在溫府,擔心出了岔子,便不等李言到來,自己先趕將過來。但內中情形,大山也說不清楚。他哪裡知道大山兄弟不過是想興風作浪,趁機撈點油水,目今聽到溫庭筠是被人害死,不由得十分驚駭。心想:「這下可糟了。剛巧今日京兆尹要來本縣巡視,出了這麼大的案子,這還了得!」
昆叔頓時止住哭聲,驚魂不定地看著門外。眾人面面相覷,均有恐懼之色。還是裴玄靜自恃有武藝傍身,道:「我出去看看……」尉遲鈞忙道:「不如一起去。」
魚玄機和尉遲鈞聽了,均覺得有理。三人便埋頭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發現荊棘刺的痕迹,結果卻是令人失望。裴玄靜思索片刻,又道:「只要能有仵作來驗屍,應該能在溫先生身上發現荊棘刺。即使丟了,他身上也應該有外傷的傷口。」魚玄機為難地道:「昆叔肯定不會同意驗屍。」裴玄靜道:「只要報官,縱然昆叔不同意,他也無可奈何。」
牛蓬奔過來,呵斥道:「怎麼胡亂射人?你們家大人呢?」藍衣小孩見闖了禍,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靜忙道:「沒關係。不過是輕輕碰了我一下。」尉遲鈞很是好奇,問道:「這個東西是怎麼射出來的?」牛蓬剛巧知曉,得意地道:「這叫吹刺,其實很容易,將荊棘刺放在竹桿這頭,用嘴使勁吹,刺就從那頭射出去了。山裡的獵戶有時候會將刺上塗上迷|葯,用來獵取小獵物,想不到這裏的小孩子竟然當作遊戲來玩。」
溫璋重重看了她一眼,皺緊了眉頭,道:「娘子請講。」裴玄靜道:「久聞尹君是位性情耿直、剛直不阿的有才之臣,不料今日一見,卻很是失望。」這話說得極為大胆,溫璋的面色一下子就罩上了寒霜,冷然道:「噢?」裴玄靜道:「我看得出,尹君不怎麼喜歡魚鍊師,不過,情緒應該與案情無關。君官任京兆尹,眾所周知,這個官實在不好當。自從漢武帝太初元年設立這個官職以來,京兆尹從來就不是一個輕鬆的差使。輦轂之下,天子身邊,各種勢力矛盾盤根錯節,人際關係則更加錯綜複雜,用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所寫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來形容,再合適不過。西漢時,穎川太守黃霸在全國省級官員政績考核中名列第一,調任京兆尹,幾個月後就因不稱職而離任。他重新回到穎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為時所贊。可見京兆這方水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白居易有詩云:『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長吏久于政,然後風教敦。如何尹京者,遷次不逡巡。請君屈指數,十年十五人。』從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年,十年之內,竟然有十五人擔任京兆尹的職務,更換頻率可謂相當驚人了。管理京兆這樣一塊地方相當不容易,但自尹君上任以來,京兆府治理得很好,甚至整個京師風氣為之一轉。」
魚玄機乍然遇見裴玄靜和尉遲鈞幾人,如同眾人的反應一樣,也是大吃了一驚。互相道明了緣由,才知道魚玄機今日方得知溫庭筠已然離世的消息,匆忙趕來。尉遲鈞提議道:「既然我們來了,不如跟魚鍊師一道進去,祭拜溫先生。」裴玄靜自然應允。
昆叔知道事關重大,一邊努力回憶著,一邊開始了敘述:「半個月前?嗯……有中書省右拾遺韋保衡……」
話音未落,京兆尹溫璋已然大踏步走了進來。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紋綉著無枝葉散答花,腰間圍著一根十三銙的金玉帶,表明他的官階是從三品。左腰懸挂著一個玉袋,裏面自然裝著須臾不離身的官印了。
正納罕間,卻聽見尉遲鈞驚訝地道:「還剩不少茶水呢!可能是還沒有完全喝完就已經中了毒。」裴玄靜道:「嗯,毒藥也許就下在茶水中。不過這需要專門的仵作來鑒定。」尉遲鈞突然想到了什麼,叫道:「哎呀,溫先生會不會是自殺?他被貶往邊縣任縣尉,遠離京師,可能一下子想不通,起了輕生之念。」裴玄靜道:「如果真是自殺,便能解釋為何他是獨自閉室而死。」
溫璋一時沉默起來,之前咄咄逼人的風度也隨之黯淡了許多。過了許久,才長嘆了一聲,似有極重的難言之隱。
便在此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蘇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再看魚玄機和裴玄靜,二女也各自驚疑,甚至尉遲鈞也有覷覷驚恐之色,心下更覺緊張。
裴玄靜思索了片刻,重新走到靈柩邊上,往下一望,卻露出了無比駭異的表情。原來溫庭筠的屍首依舊是原樣,沒有任何變化。即使是在今日下午死亡,再考慮進天氣寒冷的因素,到現在屍首也該發青變僵才對。她想了想,又問道:「溫先生最近有沒有因為生病吃什麼葯,或者其他比較特別的食物?」昆叔對她敵意頗盛,但還是答道:「沒有。先生身體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飲食也都是我一手操持的,沒有什麼特別的。」裴玄靜道:「那麼溫先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李言等人到來后,裴玄靜向丈夫和眾人詳細複述了一遍經過和推斷。在場人中不乏辦案的老差役,均無任何異議,仵作更是對縣尉夫人的見識深為推許。
卻見大山氣得臉發綠了,也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口舌伶俐,只是嚷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裴玄靜道:「大山一看到尉遲王子和隨從都是胡人後,便換了一副神色。」差役和大山兄弟都很驚訝,打量著尉遲鈞,均想:「原來他還是位王子。」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後的宅邸卻隱藏著如此多的往事和哀傷。裴玄靜本不是個輕易動情之人,也忍不住深為嘆息,低聲吟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開始講述李億來訪的情形:大約半個多月前,李億突然上門拜訪。他與溫庭筠本是舊識,但已經多年不見,是以最初見面時,溫庭筠很是高興。但不知道什麼緣故,二人在書房大吵了一架。李億當時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讓昆叔以為他從此再也不會踏進這裏半步。孰料就在溫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億又再次出現。不過這次他只與溫庭筠在書房短短交談了幾句,便再次離開了。
他黑著臉滔滔不絕,旁人也不敢隨便發問。只有尉遲鈞暗中同情魚玄機,道:「這些事情我也曾略有耳聞,不過當事人的是是非非,始終難以為外人所明。何況這些都是陳年舊事,與溫先生一案並無直接關聯,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裴玄靜嘆了口氣,仰頭望著屋樑,突然有所感觸,婉轉吟道:「別來清宴上,幾度落梁塵?只是這梁塵未免九*九*藏*書……」魚玄機聽了很是驚訝,問道:「娘子如何知道這句詩?」裴玄靜道:「我聽國香提過。」魚玄機更是驚奇:「原來娘子認識國香。」裴玄靜點點頭,道:「這個說來話長……」
裴玄靜正欲開言,李言暗中扯了扯她衣襟,示意她不可再去招惹京兆尹。一旁尉遲鈞察言觀色已久,見此情狀,暗忖還是自己出面比較方便,便問道:「尹君這麼肯定,可有什麼憑據?」溫璋反問道:「王子殿下難道不知道么?」尉遲鈞不知他所指何意,便搖了搖頭。
昆叔雖不願意明說,卻是連聲嘆氣,顯見那九鸞釵分外重要。魚玄機安慰道:「不過是身外之物。飛卿人都不在了,要來九鸞釵又有何用。」從昆叔手中取過玉獅子,搬過梯子重新放回書架,剛好與空處印跡吻合。她心中有事,急於趕回長安,就此告辭。尉遲鈞也欲回長安,便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不如與魚鍊師同行,一路上彼此有個照應。」魚玄機對這位於闐王子素有好感,當即應允道:「甚好。」
不知為什麼,裴玄靜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提議道:「王子殿下,我們到那處宅子登門拜訪一下,如何?」尉遲鈞正有探幽訪奇的心思,連聲贊同。只有牛蓬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原來他這嚮導本來就當得勉強,這鴻固原大半路他原本並不熟悉。尉遲鈞笑道:「那處宅邸就在眼前,不須識路,理當找得到。」
他不知道裴玄靜即是縣尉夫人,見她老成持重,看上去較之油腔滑調的大山更為可信,便問道:「娘子剛才說的證據是什麼?」大山道:「差大哥,你可不能聽她胡說!」董同嚴肅地道:「是不是胡說,要聽過了才知道。」
魚玄機倒也不覺驚詫,只道:「果然如娘子所言,這兩兄弟有問題。」裴玄靜道:「嗯。」頓了頓,又道,「我聽奶娘提過,在殺人案件中,八成以上的兇手均認識受害人。而下毒殺人,則兇手鐵定認識死者,可以說是有十足把握。」魚玄機已然會意話中弦外之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紅衣小孩正將細竹桿的一端放近嘴邊,另一端對準藍衣小孩后,使勁一吹氣,一件小小的東西從竹桿中射出,正射中藍衣小孩的臉,他尖叫了一聲,立即用手捂住臉。紅衣小孩高興地叫道:「射中你了!」藍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氣憤,立即撿起地上的什麼東西,塞入手中的竹桿,如法炮製地一吹。倒是有東西射出了,不過並沒有射中紅衣小孩,而是剛巧打中了正走過來的裴玄靜。裴玄靜只覺得手背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荊棘刺,已經射入皮膚,好在並未深入,沒有出血。
沉默了許久后,裴玄靜突然道:「這對兄弟目光游移,又這麼貪財,很有些問題。」昆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聽說如此,便又開始急了:「什麼?娘子還是不相信我?」裴玄靜搖了搖頭:「絕非此意。只不過,這完全說不通。」魚玄機道:「娘子莫非想到了什麼?」
董同上下打量著一身道士服裝的魚玄機,愕然道:「原來你就是魚玄機。」他不問便即猜到魚玄機的名字,可見是早已經久仰大名了。
溫璋一直仰頭盯著屋樑上的小洞,突然問道:「李少府,你知不知道大約需要多少天,蠟燭的熱氣才能熏化那個小洞的封口?」李言答道:「這應該與封蠟的厚度有關。」溫璋點點頭:「你上去查看下。」
昆叔飽經世故,已經看出溫璋如此吩咐處置,隱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後著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頭蛇尾。無論怎麼說,先生與你可是有同鄉之誼!」
這並非什麼新鮮的故事,在場聽過的人不在少數,但從堂堂京兆尹口中說出來,卻是別有一番意味。眾人目光一齊投在魚玄機身上,她卻始終很平靜,彷彿並沒有聽進溫璋的話,也沒有感受到他咄咄逼人的氣勢。
又翻了一頁,卻不是詩稿,而是皇帝貶斥溫庭筠為隨縣縣尉的敕書,這便是那封中書舍人裴坦當制的著名敕書了。敕文雲:「敕:鄉貢進士溫庭筠,早隨計吏,夙著雄名,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放騷人于湘浦,移賈誼于長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
城南則是鴻固原,位於滻河、潏河之間,因是漢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稱杜陵原。而漢宣帝皇后許氏葬在杜陵南,墳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傳說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隻鳳凰棲集於杜陵,於是這一片塬地又被稱為鳳棲原。這裏南接秦嶺,地勢高亢,整個塬面呈階梯狀上升,視野極為開闊。
董同本來還對裴玄靜的推斷半信半疑,但大山這一句話太有欲蓋彌彰的意味,反而令他起了疑心。大山見董同突然轉了態度,狐疑地瞪著他,終於有些心虛起來,支吾著道:「差大哥,咱們可是鄉里鄉親的,你寧願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也不相信我?」
大山還待強辯,魚玄機道:「多說無益,不如讓差大哥去你家搜一下,只要找不到玉獅子和九鸞釵,不但可以還你清白,我也願意當面向你道歉。」大山立即漲紅了臉,連連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們又沒偷東西,憑什麼要搜我家?」
裴玄靜道:「即使無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剛才大山兄弟一樣,從圍牆爬進來,溜到書房的窗外,用類似『吹刺』的方式,將帶毒的針或者其他東西射到溫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傷中毒。」尉遲鈞道:「這樣推斷,確實能解釋書房的窗戶上有手指捅開的圓洞,也能解釋溫先生為何閉門而死。」昆叔一時愕然,半晌才問道:「是誰?是誰做的?」
昆叔躊躇著,似乎不大願意說出來那寶物到底是什麼。魚玄機卻順口接道:「是九鸞釵。」蘇幕大奇,問道:「莫非就是昔日為南朝潘妃潘玉兒所擁有的九鸞琥珀釵?」魚玄機點頭道:「正是。」尉遲鈞嘆道:「早聽聞這件寶物工巧妙麗,殆非人工所制,九鸞九色,世所罕見,想不到原來落在了溫先生手中。」
這些話中的掌故大多是裴玄靜嫁到京兆以來聽丈夫李言所講,想不到今日得以派上用場。她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半天,實則是為了點綴最後一句。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溫璋聽到最後一句,果然十分舒服受用,他臉上的黑氣漸消,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溫庭筠身上沒有任何外傷,只能是食水中毒,那麼唯一有機會在茶水中下毒的就只有昆叔了。可他為什麼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麼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藥?
溫璋道:「那好,本尹就從頭道來。」一指靈柩,又道,「這位溫庭筠溫先生,是我大唐極為有名的詩人,成名已久。而這位魚玄機,自小就苦戀這位大詩人,之後更是成為溫先生的記名弟子。當然,實際上,她是想成為溫夫人……」
蘇幕坐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卻時不時地望一望后廳的靈柩,總覺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她感覺到外面有些動靜,剛想叫人,又覺得當著眾人的面實在不好意思。忍得一忍,終於還是說道:「外面好像有人。」魚玄機立即接道:「應該是送我來的車者趙叔。」她雖然說得肯定,但目光卻分明帶著困惑與警惕。
魚玄機道:「大家再看,右首捧燭銅人的上方,是不是正對著屋樑上的小孔?」昆叔道:「是啊……可是這能說明什麼呢?」魚玄機道:「剛好能說明飛卿確實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似一句機鋒,一下子提醒了尉遲鈞,他開始覺得銀菩薩失竊案與溫庭筠被毒殺案隱隱有聯繫,或者是事,或者是人,只是他略略深入一想,便是一團迷霧,無論如何也撥不開。
溫璋冷然道:「正是你!」頓了頓,又道,「不過,獨木不成林,單弦不成音,你只是同謀而已,真正的主謀另有其人。」
穿過迴廊時,魚玄機再次強烈感覺到了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她下意識地扭轉頭,對著牆頭喝道:「是誰?是誰在那裡?」裴玄靜聞聲望去,卻是空無一人,她與尉遲鈞交換了一下眼色,尉遲鈞便道:「鍊師,那裡真有人么?會不會是你悲傷過度……」
大山卻猶自向尉遲鈞啰唆個不停:「……溫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們山腳下村裡的人全都愛聽他吹笛……不過他脾氣古怪得很,不願意跟旁人多說話,難怪沒什麼朋友,連身後事都要請我們村裡人來……」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山路方向。
裴玄靜不顧丈夫阻攔,忍不住插口問道:「尹君這樣下結論,可有真憑實據?還是僅僅是個人推測?」
尉遲鈞正欲提九鸞釵之事,卻聽見昆叔道:「還丟過一方玉鎮紙,不過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董同道:「沒有發現什麼玉鎮紙。不過,小山供認他們兄弟溜進書房,本來不是要去偷玉獅子,而是要偷一支釵……」
「原來是這麼回事。」
外面天幕依舊一片漆黑,山腳下卻隱約傳來了公雞打鳴聲,天就要亮了。殘月朦朧,曉風寒冷。眾人折騰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憊,商議著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報官,等待官府的人來處理。
溫璋早已經從差役董同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似已成竹在胸,沉聲道:「讓本尹來告訴你們吧,疑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轉身,將目光投在了昆叔身上。
李言道:「這樣看來,從時間上來說,這五個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識到有上司在前,不該擅自下結論,急忙徵詢地望向溫璋,溫璋卻沉默不語。
眾人猶在愕然間,昆叔結結巴巴地問道:「尹君竟然也懷疑是我?」只是他這次的神態,已經不似之前被裴玄靜懷疑時那般反應劇烈,大概已經見怪不怪了。
黃巢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發現牆頭正露著一個男子的腦袋。黃巢一驚,喝道:「是誰在那裡?」瞬息之間,那腦袋已然不見了。黃巢從不懼事,正欲追出去,卻聽魚玄機叫道:「黃公子!」他當即站住,只聽見魚玄機柔聲道:「夜深了,公子請早些安歇罷。」便若無其事般回了自己房間。
轉眼間到了咸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靜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位於長安城南的鴻固原遊覽。
百思不得其解,便往書房中走去,忽看到迴廊外種有數株竹子,正蕭蕭颯颯于寒風中,頓時聯想到白日見到兩個小孩子互相用吹刺攻擊的情形。她急忙走進房中,叫道:「我知道了溫先生是如何中毒了!」
裴玄靜卻獨獨留意到不到半山腰處有一片宅邸,掩映于樹叢中,望上去幽深異常,顯然不是普通人家。問起牛蓬,他竟然也不知情。尉遲鈞笑道:「或許是哪位王公大臣的莊園也說不準。」
當下裴玄靜和尉遲鈞暗中商議,決意留下來,溫庭筠後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勢必有許多需要儘力之處。牛蓬苦勸不聽,只得自己先回家報信。
大山掂量著手中的錢,顯然還在嫌少。蘇幕無奈,正要再掏錢,魚玄機有意重重咳嗽了聲。大山見她正毫不掩飾地用鄙夷的眼光盯著自己,一時遲疑,便將銅錢收好,道:「我們得先走了。一會兒天黑透了,便看不清山路了。」
之後的場面開始有些難堪了,昆叔覺得自己受了冤枉,號啕大哭。魚玄機和尉遲鈞二人好不容易才勸他平靜下來,他卻猶自不甘心,一定找人證來證實他自己的清白,非要去找前夜幫助抬棺的大山兄弟來對質。魚玄機見到昆叔如此,不免對裴玄靜的話又開始疑慮,但見她態度始終鎮定,似乎很有把握,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尉遲鈞便命崑崙陪著昆叔前去。
溫璋卻似乎很重視裴玄靜的話,一擺手打算了李言,道:「在一個獨立於半山封閉宅邸,其間沒有外人到來,溫先生卻離奇中毒而死,唯一可能的兇手只能是他身邊的人——昆叔。這一點,娘子應該沒有疑問吧?」裴玄靜不以為然地道:「可昆叔沒有殺人的動機。沒有因,又何來果呢?」溫璋道:「所以本尹才說是昆叔與魚玄機共謀——魚玄機有動機,昆叔有時機。」
「到底是誰這麼狠心哪。」
裴玄靜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溫璋一見到溫庭筠的屍首后就完全轉變了態度,原來他已經猜到死者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溫璋一愣,本能地答道:「本尹可沒說過知道毒藥詳情。」一語即畢,這才意識到適才問話的人是魚玄機,當即重重咳嗽了聲,問道:「書房在哪裡?本尹要去查看。」
此時正是日落西山,一層淡藍的薄霧恍似輕煙,籠罩了整個鴻固原,極目之處,儘是暮靄沉沉。枯黃的野草,連接著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邊。
尉遲鈞留意到她稱呼溫庭筠,不是叫「老師」、「恩師」之類,而是稱呼字——飛卿,似乎正應驗那些二人之間有曖昧關係的傳聞。只見她神色黯然地走向靈柩祭拜,哽咽著道:「飛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語未畢,淚水已經是奪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淚,安慰道:「鍊師不要太難過了。你能來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會覺得身後寂寞了。」
大山兄弟走後,山風如同一隻巨大的猛獸,呼嘯得更加厲害,寒氣愈濃。崑崙設法生了個火盆,眾人圍坐在一起,這才略微感覺暖和了些。
局面突然有些戲劇化了。之前本來只有尉遲鈞和魚玄機相信裴玄靜的話,但隨著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讓人對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斷有理有據,開始信服。就連聞聲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緱氏縣令裴升之女、又是本縣縣尉李言夫人後,敵意也隨之少了許多。
尉遲鈞早就一頭霧水,聽到二女如此對答,忍不住出聲問道:「娘子是說,大山小山是毒死溫先生的兇手?」魚玄機道:「這兄弟二人確實有很大的動機和嫌疑。」也不多解釋,又問趙叔道:「剛才那一聲是你叫的?」
只見血紅燦爛的夕陽餘暉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過來。容貌清麗如畫,優雅宛如空谷幽蘭,氣質高潔出塵。這樣的女子,舉止應該是溫婉的、嫻靜的,但她的臉上寫滿了焦慮與緊張,步履更是匆忙。尉遲鈞見大山中了邪般地瞪著身後,回頭望去,一時呆住,因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魚玄機。
據她推測,當晚兇手悄然來到書房窗戶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無聲無息地捅破了窗紙,再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竹桿,用吹刺的方式將帶毒的荊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詩稿的溫庭筠身上。溫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發現他時的情形。
魚玄機卻斷然道:「不,飛卿絕不可能自殺。」頓了頓,又道,「你們可能認為飛卿失意下心生絕望,可他並非現在才不得志,而是一輩子都不得志。」深深嘆了口氣,裴玄靜本待說:「只有確定溫先生到底是怎麼中的毒,才能判斷是自九_九_藏_書殺還是他殺。」但言語中大有維護溫庭筠之意,便將這句話吞了下去。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天開始蒙蒙發亮,整個溫府籠罩在一片騰騰霧氣中。朦朧靜謐之餘,又多了幾許奇詭神秘。裴玄靜查看完宅內,又來到宅外,總算有所發現后,才略略舒了一口氣。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說說當晚的情況么?」昆叔一愣,不明所以:「當晚的情況?」裴玄靜道:「比如溫先生死前正在做什麼,是在看書,還是在飲茶……」
魚玄機走進后廳,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視著靈柩。老僕聽到身後動靜,回過頭來。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歲月痕迹表明,一直以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舒坦,但見到魚玄機時,他混濁的眼神忽多了一絲亮彩,悲傷的面容也因為驚奇而變得生動起來,訝然問道:「鍊師,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魚玄機道:「昆叔……我來送飛卿最後一程。」
尉遲鈞與魚玄機並沒有跟著眾人前去書房,而是雙雙來到院落中。魚玄機原先看上去滿腹心事,懨懨不樂,但出來吸了幾口寒氣,頓覺神清氣爽了許多。忽然發現眼前的梅花開得如此妍麗。不過,最搶眼的並非那一朵朵舒張的花瓣,而是中芯的黃色花蕊,根根花須在花盤上高挑著,昂揚著,娉娉裊裊,搖曳多姿,充滿了生趣。
在場眾人也大多聽說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魚玄機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魚玄機似乎注意到了一干人若有若無試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頭,重新陷入了靜思當中。
自從溫璋一進大門,魚玄機便已經感覺到他盛氣凌人的敵意,可萬萬料不到他會指認自己為兇手,一時呆在當場,說不出話來。倒是昆叔最先為她鳴不平:「尹君可不要亂說,魚鍊師只在三個月前來過這裏。」
魚玄機等人正面面相覷,差役董同走過來,拿出一隻玉獅子交給昆叔,道:「這個玉獅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問道:「沒有發現其他東西么?」董同道:「再沒有其他東西。我去的路上仔細審問了大山兄弟,他們也只說拿了玉獅子。是不是溫先生家裡還丟了其它值錢的東西?」
昆叔氣忿忿地叫道:「大山兄弟就是我說的證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就是他們兄弟幫我買的棺材,又幫忙裝殮了先生。你們問問,是不是前夜發生的事?」向來木訥的他也變得口齒伶俐了許多,大約是氣憤使然的緣故。
后廳已經布置成靈堂的樣子,停放著一具黑色的靈柩,棺蓋還沒有合上,大約猶在等待親朋好友來做最後的道別。一位身穿斬衰的老僕正在靈柩前邊燒紙錢邊垂淚。他大約六十歲年紀,頭髮花白,背有些佝僂。
蘇幕點了點頭,但心中卻依舊不能放鬆,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探他們。難道真是溫庭筠死得蹊蹺,冤魂不散,猶自在這處老宅四處遊盪?她越想越覺得氣氛陰森瘮人,鬼影憧憧,頓時有些害怕起來。
裴玄靜道:「大家都看到了,尹君有意放棄調查。這不是打算草草結案、不了了之么?我看得出來,尹君還是尊敬同情溫先生的,不然不會特意交代我夫君協辦後事。可是如果讓溫先生這樣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死得不明不白,後事辦得再風光,又有何用?何況這也不是尹君一貫雷厲風行的作風。」
裴玄靜上前道:「請尹君立即下令緝拿李億,他目前有很大的嫌疑。」溫璋很是意外,問道:「娘子怎麼會這樣認為?」裴玄靜道:「李億在溫先生死前一天來過這裏。昆叔曾說李億沒有下毒機會,因為昆叔每天要換洗茶杯、茶壺,我本來也這樣認為。但剛才聽了尹君的高論后,我認為李億有很大嫌疑。」溫璋道:「噢?說下去!」裴玄靜道:「尹君之前提到,是溫先生將魚玄機介紹給李億的……」她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魚玄機,接著道,「以魚玄機這樣才貌的女子,李億應該欣喜若狂才是,但不久就將魚玄機休掉,聽說是因為李妻裴氏嫉妒魚玄機。對於這樣的結果,李億未必會感激溫先生吧。加上昆叔說半個多月前,李億曾到這裏與溫先生大吵了一架。溫先生死前的一天,李億又再次出現。這些應該都不是巧合。」溫璋道:「嘿嘿,聽起來有點道理。那麼,李億是怎麼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下毒作案的呢?」
溫璋續道:「但由於此女的出身,出自大名鼎鼎的平康坊,溫先生始終無法接受她。不僅如此,為了擺脫她的苦苦糾纏,還將她介紹給當時任補闕的狀元李億做妾。只是,李億也很快拋棄了她。此女從此對溫先生和李億懷恨在心,恨不得殺二人而後快……」
正爭執不下間,只聽見門外有人揚聲叫道:「京兆尹到!」
昆叔露出了渾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對方意欲何指。裴玄靜便解釋道:「人死後一個時辰,屍首會開始僵硬。而溫先生的皮膚卻還有彈性,關節也能活動,跟活人差不多,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這隻能說明他從死亡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
昆叔見狀忙道:「我本來想要告訴魚鍊師的,可又顧慮鍊師你……」深深嘆了口氣。這一嘆當中,自然有無窮無盡的惋惜和憐憫意味。
溫璋對這位於闐王子倒還算客氣,勉強耐著性子解釋道:「李億重新來咸宜觀找魚玄機,她該高興才對,為什麼將他趕走了呢?說明魚玄機從來沒有忘記過仇恨!對李億如此,對溫庭筠也是如此!所以,溫庭筠被毒害一案,肯定是魚玄機和昆叔串通好的傑作。」
他身後還跟著數十名隨從,陣勢極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這麼多人一齊涌將進來,原本空曠的大廳立即顯得狹小了起來。
然而,驗屍的最終結果還是令大家失望,溫庭筠身上別說傷口,就連傷疤也極少,只在額頭和嘴角發現有疤痕,但看起來也已經是陳年舊傷。昆叔見狀,自愧不該讓他們折騰先生身體,又開始落淚。
突然一陣風刮來,幾片梅花被吹落樹梢。花瓣旖旎婉轉,飄落在魚玄機肩頭,她卻惘然不覺。尉遲鈞略微猶豫,還是走上前來,伸手輕輕幫她撣掉。魚玄機感激一笑,剛巧看到一片花瓣正落在了尉遲鈞頭上。她突然想到什麼,如被雷震,一下子駭然呆住了。尉遲鈞見她神情突然有異,忙叫道:「魚鍊師!」魚玄機不及回答,急忙奔向書房。
魚玄機突然問道:「是兩個人么?」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趙叔一愣,答道:「是兩個人。」
崑崙本是胡人,大字不識一個,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對死人有諸多禁忌,乾脆麻利地解開了屍首的衣服,舉燭一照,先是驚訝地叫道:「胸口橫著好大一道印記。」裴玄靜一看,便道:「這是壓痕,並非傷口。溫先生當時正伏案寫作,突然中毒后,身體自然前傾,伏在桌子上,胸口緊靠案桌邊緣,造成了這樣的印記。」一語既畢,旁人均望著她,驚訝之餘,也多幾許佩服。
這一證據極為有力,溫璋一時無語。裴玄靜又道:「尹君進來這裏,才一會兒功夫,連溫先生的屍首和中毒現場都沒有看過,就急著下判斷結論,是不是有些武斷呢?」
卻聽見昆叔在背後大嚷道:「什麼?驗屍?不行!絕對不行!」原來在中原傳統文化里,將死者的屍體暴露在眾人面前任人翻檢,被認為是褻瀆,是奇恥大辱。
昆叔似受到了鼓勵,終於期期艾艾地開口道:「其實,並不是沒有外人來過,先生死的前一日,李億李員外來過……」
昆叔茫然不知所措,回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問道:「說了半天,娘子的意思是,先生並不是前夜死的,而是剛剛死去不久?」裴玄靜道:「屍首跡象顯示如此。」昆叔愣了半晌,終於反應了過來,大叫了起來:「原來你們的意思,是在懷疑我說謊?天哪!」
二人正交談間,忽聽到車外蘇幕叫道:「那不是黃巢公子么?」掀開車簾一看,果然是黃巢騎著他那匹驃悍的飛電在前面。
溫璋這句話並無奇特之處,但正因為他說得太過順暢,反而引起了裴玄靜的特別留意。之前,他的態度非常肯定,一心認定是魚玄機和昆叔合謀,不過,自從他看過溫庭筠的屍首后,神態和語氣均起了微妙的變化。他適才提及「下毒作案」,聽起來,這位京兆尹已經完全可以確認溫庭筠是中毒而死,他或許早已經肯定那些粉末就是毒藥。果真如此的話,他一定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況。
魚玄機又道,「何況,飛卿被貶一事早有轉機。三個月前,也就是娘子舉行大婚的當天,我趕來這裏,就是要告訴飛卿,張直方答應從中斡旋,勸說聖上將飛卿留在京師。此事已有眉目。況且三個月前我來之時,飛卿情緒並不見得如何沮喪,他還答應我,要好好利用這段空閑,將自己的詩集整理輯錄出來。」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隨手拿起桌上的一疊紙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這是飛卿的《達摩支曲》,李可及曾為它譜曲,傳唱很廣。」
蘇幕無奈地望著魚玄機,魚玄機剛欲開言,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眾人嚇了一大跳。崑崙趕將過去,欲重新掩上門時,外面又傳來一聲慘叫:「啊……」聲音極為凄厲,在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聽了這話,魚玄機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時震住,愈見驚疑之色。裴玄靜以為她並不相信,又道:「鍊師,我想如果全面檢查一下屍首,應該能有更多發現。當然,我並非官府中人,又是婦道人家,多有不便。我們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后,請我夫君派仵作來驗屍。」
「到底是誰乾的啊?」
魚玄機默默走到邊側的書架旁,目所能及之處,一本本的書冊都積了很厚的灰塵。她知道飛卿不願意旁人動他的書,也不讓昆叔打掃,可這般看來,這些書都有多久沒有動過了?書在人亡,沒有人再翻閱,這些書還會有什麼價值?
她說到這裏,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懷疑,落在昆叔身上。旁人也是一般,沉默審視間,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裴玄靜道:「據我所知,有幾種毒藥不能用銀針來檢驗。」仵作道:「娘子說得極對,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藥,絕非尋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溫先生這樣,面容雖死猶生,沒有任何變色,我當了三十年仵作,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是奇事。」魚玄機問道:「無論怎麼說,飛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這倒不是黃巢為討好魚玄機故意作偽,實是他真情流露,他生平最恨有冤不能伸、有仇不得報之事,每每遇上,總要為之打抱不平。又斬釘截鐵地道:「魚鍊師請放心,如今兇手就在那五人當中,我一定助你找出真兇,查明真相,讓那京兆尹也無話可說。」頓了頓,向尉遲鈞道:「殿下,這五人中除了李億外,其餘四人我都是在你的酒宴上遇見。」
眾人無不面面相覷,一時不能領悟到他的言外之意,溫璋便乾脆地指著魚玄機道:「她才是主謀。」
長安東面則是白鹿原,古稱首陽山,傳說為黃帝鑄鼎處,後周平王遷都洛陽時,見有白鹿悠然游于其上,因而改名為白鹿原。白鹿原地處灞、滻二水之間,南連巍峨的秦嶺,北臨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風光極為秀麗。河岸邊生長著大片天然巢菜,即傳說中的薇草,莖、葉、種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際,孤竹國公子伯夷、叔齊因反對周武王伐紂,不肯食周粟而隱居於此,採薇而食,行將餓死時,還唱了一首悲涼凄愴的《採薇歌》,給薇草平添了幾分迷離悲愴的意味。
昆叔突然大嚎起來:「你們還是不相信我,先是說我說謊,現在又說我毒死了先生……天哪……」蘇幕急忙勸慰道:「昆叔,娘子說先生中毒而死,並沒說是你毒死的,也有可能是偶然中毒,或者其他人下了毒……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昆叔止住哭聲,呆了呆,又大哭起來:「那不是還是說是我下的毒么?這裏又沒有別人。」
魚玄機燒了一些紙錢,只覺得心中悲傷,更隱約有種強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便站起來往外走去。尉遲鈞有意勸慰,叫道:「魚鍊師……」魚玄機道:「我沒事。」裴玄靜曾聽過許多她與溫庭筠的傳說,料到她此刻想一個人單獨靜一靜,便向尉遲鈞使了個眼色。尉遲鈞會意,便不再跟上前去。
眾人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到皇帝不會放過溫庭筠,不由得面面相覷。裴玄靜道:「昆叔,溫先生如果真是被人謀殺,難道你想讓他含冤而死么?」昆叔一時呆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還是魚玄機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面目,而這個人又曾經是她最親近、最信任、最依賴的男人,一時悲從心起,鼻子一酸,大顆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果然,溫璋一進來毫不理睬李言的見禮,只將目光徑直投在魚玄機身上。李言忙道:「這位鍊師是……」溫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咸宜觀觀主魚玄機。」隨即走向裴玄靜,問道:「聽說是娘子發現了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李言見此情形,更加惴惴不安,如此寒冷的天氣,額頭竟然微微出汗。
蘇幕見他步履蹣跚,動作緩慢,實在是老邁不堪,急忙趕上前攙扶。尉遲鈞又命崑崙去廚下幫手。偌大的廳堂,立時只剩下了裴玄靜、尉遲鈞和魚玄機三人,以及一方散發死人氣息的靈柩。
隨即向眾人詳細解釋下毒經過:原來下毒的兇手事先經過周密計劃,而且手段極為巧妙:他事先趁昆叔與溫庭筠不在書房之時,利用房中的人字雙梯爬到屋樑,在早已經算計好的位置挖好小洞,再將毒藥——也就是眾人幾次發現的不明粉末——裝在小洞中,外面用蠟封住,而下面的捧燭銅人剛好對著小洞。每天晚上,溫庭筠都在書房讀書飲茶,炬燭高燃,蠟燭的熱氣上升,小洞外的蠟層反覆受熏,慢慢變軟。終於有一天,蠟層被熔化,毒藥也隨之從屋樑上掉了下來,落在溫庭筠的頭髮上,飄入了茶水中。
由於魚玄機偶然發現了兇手的下毒手法,兇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個月,因而憑空冒出了五名疑兇來,案情頓時明朗了起來,兇手無非是五個人中的一個而已。
尉遲鈞急忙道:「魚鍊師先別傷心。裴家娘子適才說這具屍首很有些古怪。」魚玄機愕然道:「古怪?從何說起?」裴玄靜道:「由屍首的顏色與僵硬程度看來,溫先生的死亡時間離現在應該還不到一個時辰,就在我們到達read.99csw.com這裏前不久。可我們在門口時,明明聽到大山提過溫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上去也容易,那邊不是有架梯子么?」
黃巢一時困惑不已,茫然呆立在當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感到臉上一片冰涼,一摸卻什麼都沒有。抬頭一看,點點雪花正輕柔地飛舞著,盤旋而下。
龍首原往北,是咸陽原。這裏背依北山,面向渭河,松柏茂密,春季桃李連壟,秋季黃花遍野,風光宜人不說,還是塊典型的風水寶地,因而成為西漢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詩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詩集給著作郎顧況,第一篇即為:「咸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首五言詩,道盡了咸陽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此詩而聲名大振。
正說著,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從宅邸中走了出來,向小孩招呼道:「平兒、安兒,該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幾個大人,一時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這一不經意的動作,令裴玄靜立時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什麼東西藏在裏面。
聽到「李近仁」這個名字后,魚玄機和裴玄靜各自起了極大的反應——魚玄機顯然是大吃了一驚,臉色頓時煞白,適才溫璋對她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這般大的反應;裴玄靜心中則「咯噔」一下,暗忖道:「對了對了,就是李近仁。我說怎麼看到在溫庭筠書房中看到那九鸞釵的木盒后,感覺如此熟悉,原來早先在三鄉驛時,曾經見過李近仁手中拿過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只是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僅僅巧合,還是確實有聯繫?」
一旁李言脫口問道:「是如何下毒?」他聲音甚大,外面的人也聽到了,急於知道究竟,一窩蜂擠到了門戶窗口處。尉遲鈞和昆叔更是不顧溫璋禁令,自行走進了書房。溫璋也不理睬,只是好奇地望著魚玄機,似乎很想聽聽她下面怎麼說。
幸得昆叔及時打破了難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壺,李億員外前一天才來,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許是慢性毒藥,溫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經中了毒。」裴玄靜緩緩道:「可若是這樣,便解釋不了溫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藥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確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種藥物,更未必是一種毒藥。」已經頗有賭氣的口吻。
魚玄機聽了,尚有些半信半疑,問道:「娘子如何能知道這些?」裴玄靜道:「我奶娘的父親、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聽他們講這些。」
這句話甚不合他京兆尹的身份,眾人不知道這句話是反諷還是他意,正各自琢磨之間,魚玄機忽問道:「尹君好像已經知曉溫先生中的是什麼毒,可否能將詳情告知?」原來她如同裴玄靜一般,也早已留意到溫璋之前的話中有不同尋常之處。
尉遲鈞道:「尹君發現了什麼?是不是覺得屍首面色如生非常怪異?」溫璋沒有答話,一時陷入沉思。
這一夜,漫天雪花飛揚飄逸,紛紛洒洒,大地銀裝素裹,影影綽綽的長安城也陷入了靜謐安祥,天地終於渾為一體。
魚玄機看了他一眼,不無譏諷地道:「你倒是會惡人先告狀了。」大山忙道:「差大哥,這位美貌鍊師是後來來的。那位小娘子和兩個波斯胡佬是之前來的,有嫌疑的是他們三個。」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就連李言也覺得妻子的推測合情合理。唯獨溫璋一再搖頭,連聲道:「不對,不對。」他那種顯得很有把握的樣子,更加深了裴玄靜對他知情的懷疑。
尉遲鈞好開酒宴,對這類生活細節最是熟識,譬如勝宅一晚上下來要耗多少燈油蠟燭,宴前一掃客人名單便能心中有數。他走過來,照樣爬上去看了一眼,點頭道:「誠如少府所言,至少要十五天。」
當魚玄機信步到大門外,望見這派蕭瑟蒼茫、卻又雄渾大氣的荒原景色時,不由得更加觸景生情。一時間,眼前明明真實的景緻,呈現出如同夢中的虛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處,無數往事歷歷湧上心頭,許多人物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般轉動,歡愉已成過去,目今只倍感凄楚。她幽幽嘆息道:「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兩行清淚悄然從面頰滑落。
西北多塬地,就連唐朝的京師長安也是為塬地所環繞。緊挨著城北的是龍首原,唐高宗李治時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宮,成為帝國的權力中心。
李言問道:「還有其他人嗎?」昆叔:「嗯,還有一個叫陳韙的,是個樂師……」尉遲鈞失聲道:「陳韙?那不是韋保衡時常帶在身邊的那名吹笛樂師么?」昆叔道:「正是他。在長安時,他便經常來拜訪先生,學習音律。」
裴玄靜感覺魚玄機手中的木盒形狀十分熟悉,似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又想不起來。魚玄機卻突然想起來書架第三層,原來放有一個玉獅子,向昆叔證實,果是如此。看來玉獅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只留下了一個印跡。
人雖然多,當場卻是寂靜無聲。尤其差役們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肅立,大氣都不敢出。這當然是因為京兆尹在場的緣故。
昆叔仔細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書房整理詩集。我給他送夜宵的時候,發現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睡著了,便去叫醒他,想讓他回卧房去睡,結果……結果……才發現先生已經去了……」說到這裏,已是悲從心來,老淚縱橫。他如此神色,顯見是真情流露,他主僕二人的感情也無可置疑了。
魚玄機大約看出了裴玄靜及眾人的困惑,便平靜地解釋道:「我絕不會袒護李億。不過我了解他,他對飛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溫先生把你介紹給他當妾吧?」
李言身為畿輔縣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屬,自然對溫璋相當熟悉。此公出身名門,是唐初名臣溫大雅六世孫,卻素來主張用嚴刑酷法,凡其經手之案,手段之殘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膽戰心驚,但也由此贏得了剛直不阿、執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時,長安城中有不少惡漢無賴,不顧「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不敢毀傷,孝至始也」的古訓,公然將毛髮髡掉,剃成光頭;又各自在身上刺青,即在皮膚上刺字或文上圖案。其中一個住在大寧坊的叫做張乾的惡漢最為囂張,他叫人在自己的雙臂上刺了兩句話,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則是「死不畏閻羅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負責官員京兆尹發出挑戰信。這幫人也確實作惡多端,打架鬥毆,搶劫路人,還將毒蛇帶進酒肆,以放蛇要挾店主,訛詐錢財。負責地方治安的長安縣尉和萬年縣尉都拿他們沒辦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們便躲到熟識的神策軍兵營中去。自唐德宗「涇卒之變」后,神策軍一直為宦官所控制,長安惡霸和富戶為了逃避徭役、尋求庇護,往往想方設法地列名神策軍中。這些人大多只是每月納課,實際上並不入伍。溫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惡漢,其中最兇惡的三十名被當場杖殺,並陳屍街頭示眾,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張干。剩餘的則被強行炙去刺字和文身,即用艾條直接燒烤皮膚,疼得那群惡漢哭爹喊娘。這件事後,京城治安大為改觀,溫璋名聲大噪,人們都說,不管是誰,只要為非作歹,撞到溫璋手上,便休想逃脫。
蘇幕問道:「這裏地方這麼大,就您一個人嗎?」昆叔唉聲嘆氣道:「是啊。先生總是不走運,人們都跟他疏遠了。他走的時候,只有我在他身邊,身後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幫忙,過幾日就將先生送回山西祁縣老家安葬……」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抹眼淚。尉遲鈞黯然神傷,安慰道:「昆叔也別太傷心了。我們都是魚鍊師的朋友,會幫助你的。」昆叔連聲道謝,又道:「幾位請稍候,我這就給你們倒茶去。」
但他這話卻提醒了昆叔,遲疑問道:「會不會是為了那件……寶物?」他這話是向魚玄機問的,她當即會意,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書房奔去。進來后直奔案桌后的牆壁,那上面掛著一張「杜陵遊客」的橫幅字,揭開字幅,牆上露出了一個暗格。她從中取出來一個黑木盒,打開一看,裏面空空如也,一時怔住。
稍頃,崑崙陪著昆叔進來。後來還跟著兩名男子,其中一名正是之前眾人在溫府門前遇到的大山。一進門,他閃爍不定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魚玄機身上。
便在此時,車者趙叔一頭闖將進來,慌慌張張地指著外面向眾人道:「外面……外面圍牆上有兩個人在偷看……」裴玄靜一聽便往門外跑去。尉遲鈞生怕她有失,將來無法向李言交待,也急忙領著崑崙追了出去。
昆叔卻會意到了她問話的言外之意,問道:「鍊師難道以為是李億員外么?」魚玄機沒有回答,只是陷入了惘然苦思中。她回想起黃昏她獨自在大門外時,曾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到底這是不是幻覺?如果不是幻覺,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能令她如此心悸?
裴玄靜卻又話鋒一轉,道:「可是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尹君明明知道溫先生是被毒害的,卻仍然打算草草結案呢?」溫璋冷冷道:「本尹可沒有說過要草草結案。」
這黃巢去年秋試未能及第,頗受打擊,一氣之下也不回山東老家,而是與同樣落第的舉子杜荀鶴結伴到紫閣山紫閣寺借讀,發誓今秋一定要金榜題名。紫閣山是終南山的一個聞名山峰,傳說「旭日射之,燦然而紫,其峰上聳,若樓閣然。白閣陰森,積雪弗融」,其實就在鄠縣境內,距離杜陵極近。寺中生活清苦,像黃巢這般手腳大方慣了的富家子弟自然難以忍受,然而他之前信誓旦旦,倘若半途而廢,豈不是有違信諾,是以一直苦苦支撐。這一日實在無聊,乘上飛電出山,預備去長安大快朵頤一頓,想不到剛巧遇到了魚玄機一行。
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眾人嚇了一大跳。崑崙趕將過去,欲重新掩上門時,外面又傳來一聲慘叫:「啊……」聲音極為凄厲,在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溫璋見她不語,以為她還不明白,便放低聲音道:「『美人醉』是宮廷秘制,十分珍貴難得。本尹敢說,朝中大臣絕大多數人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裴玄靜問道:「那兇手是怎麼得到的?」溫璋冷笑一聲,答非所問地道:「宮廷秘葯,本尹都沒有辦法弄到。」裴玄靜頭腦「嗡」的一聲,當即道:「宮中……那不只有李可及么?難怪……」
溫璋卻僅僅是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韋保衡別無興趣,追問道:「除了韋保衡,還有其他人嗎?」昆叔道:「嗯……還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爺……」
回頭一看,一名差役正與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來。適才開言的正是差役,走過來道:「我是鄠縣縣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來報溫庭筠死因可疑,你們幾個來歷不明。在縣尉到達之前,你們誰都不可以離開。」
魚玄機與她相識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卻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賴,當即忖道:「這麼說……」轉眼見昆叔正端茶過來,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問道:「昆叔,飛卿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魚玄機道:「那……他臨去前可曾說過什麼?」神狀甚是焦急。昆叔搖了搖頭:「先生去的時候是獨自一人在書房,我也不在他身邊。」
眾人一窩蜂地跟了進來,昆叔一見此情形,跌足道:「果然沒有了。」尉遲鈞見那木盒為上等檀木所做,沉香馥郁,盒子本身便名貴異常,裏面的物品諒來非同小可,便問道:「這裏面原本裝的是什麼?」
「昆叔肯定沒有嫌疑了,要是他下毒,哪用得著費這麼大的勁。」
尉遲鈞正有返回家鄉于闐的打算。自隴、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幾方使者、商人均無法歸國,而如今張議潮收復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與西域的通路,大批滯留于唐朝的胡人紛紛歸國,竟惹得生在長安長在中原的尉遲鈞也動了鄉愁。當然,也不全然是鄉愁的緣故。人人以為他尉遲鈞只知道尋歡作樂、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時刻在注視著時事。他對這個宦官、藩鎮勢力不斷凌駕于皇權之上的帝國,實在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觀情緒。而某種風流雲散的不好感覺,隨著局勢的發展,已經愈來愈強烈,促使他萌生了強烈的歸意,希圖早日返回那素未謀面的故土。他預備等春季凍土化開便於乘騎駱駝時便即動身,也就是一兩個月之內的事,是以決意利用最後的時間遍游京兆名勝,好留下一些回憶。雖然已經立春,天氣猶自寒冷,也無甚青翠風景,儘是荒涼蕭瑟,衰草連天,但他卻始終興緻勃勃,遊覽得十分盡興。這一點,倒與裴玄靜格外相似了。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溫璋與溫庭筠同為太原祁縣人。唐人對同鄉、同窗、同年(同榜進士)情分素來格外看重,正以為會有所轉機,溫璋卻只是揮了揮手。以他一貫的辦事風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黃巢夜宿難眠,乾脆穿衣出門,轉過牆角,卻發現魚玄機正站在院落中發愣。他望著那窈窕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又聽見她緩緩念道:「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似乎在夢中囈語。終於忍不住地一陣腦熱,輕輕叫道:「鍊師!」卻見魚玄機沒有反應,只是木怔怔地看著牆頭。
趙叔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原來他適才想方便,又嫌茅廁太遠,天又冷又黑的,便想就在院子角落裡就地解決算了。孰料剛剛站好拉下褲子,便看到兩個黑影爬上牆頭。之前他看到慘白的燈籠飄蕩在黑夜的寒風中,已經感到陰森恐怖,突然想起聽過的各種鬼怪傳說,甚至連小時候冤鬼還魂挖仇人心髒的老故事都記了起來。正毛髮倒豎的時候,突然看到牆頭冒出兩個人頭,當即嚇得大叫了一聲,提了褲子,拔腿就跑。眾人聽說了經過,不免無趣,只得訕笑兩聲。昆叔自提了燈籠,領著趙叔前去茅房了事。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溫璋的馬車終於修好,然而眾人卻已經錯過夜更,城門關閉,不及趕回長安,當晚只得一同留宿在城外的客棧。
一旁魚玄機已然猜到裴玄靜定然是為了飛卿的案子去向溫璋請命,遠遠見到二人密密匝匝地交談,還是甚為好奇。
一旁尉遲鈞見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女子確實有令人怦然心動的魅力,並非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發的那種神秘深邃的氣質,他甚至切實地感到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感性所吸引。
「我看這兇手非同小可,說不定還能飛檐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