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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猜忌

第七章 猜忌

溫璋不由得冷笑一聲,連聲道:「有趣,有趣。原來美人醉在你手裡。」韋保衡焦急萬狀,辯解道:「這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瓶子從哪來的。」裴玄靜道:「如果不是你的,怎麼收藏得那麼隱秘,藏在香爐灰里?」韋保衡驚惶不知所措,難以自明,只道:「我不知道,肯定是有人陷害我!」溫璋叫道:「來人,將韋保衡拿下了。」
魚玄機卻突然在這個時候追問了一句:「那後來呢?」昆叔道:「後來……後來李近仁就走了。不過,奇怪的是,飛卿親自送李近仁出門,等他上馬後走遠了才進屋。」李言道:「這有何奇怪之處?」魚玄機道:「確實奇怪,飛卿從來不送客出門的。」昆叔道:「鍊師說得對,先生是從來不送客出門的,他與李可及將軍那麼談得來,也從來沒送出過書房。我當時還覺得李近仁很特別呢,第一次上門拜訪先生,先生便親自送他出門。」
三人越議越覺得疑點越多,兇手明明就在眼前,卻始終抓他不到。案情如同一團亂麻,越扯越亂。裴玄靜忽道:「這幾個案子也許本來就是不相關的,分別有著不同的兇手,我們卻因為魚玄機的關係,非要把它們關聯起來,這是一個重要的失誤。這樣,我們將重點放到美人醉和九鸞釵上來,這兩樣東西最先在誰的手中,後來又去了哪裡……」
裴玄靜道:「昆叔還記得當時的詳細情形么?人命關天,請你好好回憶一下。」昆叔道:「李近仁到的時候,先生剛剛吃完午飯,所以我帶他到書房等候。一會兒先生進來,我就離開了。他們聊的時間不長,大約有半個時辰。」李言道:「那你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嗎?」昆叔道:「其間,我進去過兩次添加茶水,好像都是些廣陵舊事。我一直留在京師和鄠縣,先生年青的時候在廣陵那邊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不過……」
李近仁連殺三人,屬於重犯,按律要上刑具,頸上套了鐵鉗,雙手戴了梏具,押進了單號牢房。女牢在大獄最深處,杜智親自趕去將魚玄機放了出來,並領她出去,以表歉意。
溫璋聽了大詫,只是手頭正要處理更為重要的飛天大盜一案,便命先將李近仁收監,押后再審。杜智趁機道:「如此,魚玄機的嫌疑便可洗脫了。」溫璋重重看了他一眼,揮揮手道:「那就放了她,你去辦吧。」杜智如獲大赦,忙領人押了李近仁,往大獄而去。
僅僅是一瞬之間,韋保衡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趾高氣揚地環視了眾人一眼,得意而去。
李言正想詢問妻子為何會認為九鸞釵在李近仁手中,卻聽見那差役又道:「不過說到九鸞釵,巧了,我適才在路上遇到一個熟識的首飾匠人,說是昨日有人送了一支雕有九隻鳳凰的釵到他的首飾鋪,九隻鳳凰九種不同的顏色,真是奇了!做這支釵的人手藝可是了不得!」
裴玄靜嘆道:「如果真是這樣,韋保衡如今貴為駙馬,溫先生豈不是要含恨九泉了?」頓了頓,又道,「可在今日之前,韋保衡還不是駙馬,官小職微,同昌公主也才剛剛與他結識,以李可及的身份,他為什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幫韋保衡,還為他去向御醫要美人醉?」李言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當晚勝宅夜宴,李可及似乎對韋保衡很不屑一顧呢。」
李言忙問道:「不過什麼?」昆叔道:「李近仁一直是很沉重的表情,而先生就更奇怪了,不斷唉聲嘆氣,好像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李言道:「莫非就是當日被李虞候毆打一事?」昆叔望了他一眼,不明所以,顯然對此事並無知情。
杜智已然將魚玄機與李近仁的對答告知了溫璋等人,眾人愈加肯定李近仁就是毒殺裴氏和溫庭筠的兇手。可如此看來,魚玄機並非殺死李億的兇手。李億又是何人所殺呢?既然他是死於美人醉,平常人根本無法得到這種奇葯,看來還是要將視線集中到能有機會獲得美人醉的疑兇身上。
李言見他通明練達,顯是閱人無數,不禁苦笑,剛要再問,突然看到一名男子從首飾鋪前走過,身影極為眼熟。他本能地追了出來,那男子彷彿意識到背後有人留意,立即加快了腳步。李言心想:「此人鬼鬼祟祟,見人就跑,肯定有蹊蹺!」當即喝道:「站住!」那男子頭也不回,拔腳便開始奔跑。
魚玄機道:「李近仁走後,飛卿有沒有說些什麼?」昆叔道:「嗯,先生情緒很是激動,感慨地說是當年逼迫李虞候自殺已經是他生平恨事,不料近來又做了兩件恨事。不過,等我細問他究竟時,他卻又不肯明說了。」
剛一進親仁坊,便看見一個身影,彷彿在哪裡見過,細一凝思,當即呆住:「那……那不是李億么?」忙追了過去,但剛過街角,便已經不見了人影。正四下找尋時,與急急追尋過來的李言撞了個滿懷。
李言剛要揭穿他說謊,裴玄靜及時阻止了丈夫,又問道:「那你是如何得到的美人醉?」李近仁道:「我花高價從一名外放出宮的宮人手中購得。」裴玄靜道:「宮人叫什麼名字?」李近仁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
裴玄靜心頭猶有疑雲,問道:「昆叔是不是並不相信李近仁是兇手?」昆叔遲疑了下,終於點頭答道:「他是個好人。他本來已經走了,後來又折返回來,悄悄塞給我許多銀錢,還讓我不要告訴先生。」
正欲離開,裴玄靜道:「一會兒魚鍊師必然要進來探視李近仁,還請杜少府委屈一下,暫時留在這裏。」杜智立即明白她是想要自己偷聽魚玄機與李近仁談話,雖非君子所為,但也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當即應允。
李可及卻道:「尹君,你不能帶韋保衡走。」溫璋道:「噢?李將軍,若不是有同昌公主用御賜金牌為你撐腰,你本人現在也該在京兆府的大獄里。你自己的嫌疑還沒有洗清,現下又跑來妨礙本尹辦案。莫非你也想進大獄蹲一蹲?」
二人一路向親仁坊走去。幾近坊門時,卻見韋保衡府中的樂師陳韙正站在那裡。陳韙一見裴玄靜,便向她招手。她便走過去問道:「你怎麼在這裏?」陳韙道:「我有個朋友在郭府當差……」雙手做吹笛狀,「也是名樂師。」又問道,「娘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了?現在長安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呢,說是娘子厲害得很,正幫京兆尹破案呢。」
李言夫婦敲門進來時,綠翹正在房中發獃,見二人來詢問九鸞釵一事,便直言相告道:「當時我就是想看看九鸞釵,但溫先生不願意拿出來,我還氣得哭了。」裴玄靜打趣道:「真看不出綠翹還會為這種小事氣哭。」綠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九鸞釵可是天下至寶,能看一眼是福氣。」李言又問道:「那後來呢?」綠翹道:「後來,溫先生把我勸回去,拿出九鸞釵給我看了。」李言道:「後來呢?」綠翹道:「後來?後來我就走了。」
眾人驚愕不已,只覺得案情愈發山重水複、撲朔迷離,便一齊望著溫璋,等他示下。溫璋雙眼一翻,怒道:「你們還在等什麼?立即派人去緝拿韋保衡!」眾人正要應聲而出,溫璋又叫道:「且慢!這次還是由本尹親自出馬。」
杜智道:「可是魚鍊師沒有任何理由要殺溫庭筠。」溫璋道:「杜少府,你還年輕,又沒有成家,哪裡知道這世間的愛與恨、情與仇,其實就懸在一線之間。」杜智不敢再辯,心中卻想:「我不知道,難道你就知道了?」
裴玄靜道:「之所以要陷害韋保衡,是因為他去過溫府,恰好也是疑兇之一。」李言道:「這就與李可及剛才的說法對上了,韋保衡並不是真正的兇手。」裴玄靜點頭道:「因為李可及心中非常清楚,他交給美人醉的https://read•99csw•com那個人才是兇手。」
李言見氣氛極為緊張,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忙上前圓場道:「李將軍,尹君已經在韋公子的書房中找到了美人醉。如今證據確切……」
李近仁嘆了口氣,道:「我在廣陵有間很大的綢緞鋪,兼雇有裁縫做衣裳。裴夫人經常來鋪子里逛逛。有一天,我趁裁縫給她量衣衫的時候,偷偷將美人醉灑在了她的頭髮上……」他皺緊了眉頭,眼睛不斷眨動,話說得非常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要經過慎重考慮。
此刻,魚玄機心中的傷痛與失望遠遠超過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沒有誰比眼前這個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華,甚至包括她的過去,她已然慎重考慮過,有意要接受他。而現在,她只懷疑他不過是為了方便向溫庭筠報復才接近她。她回想起當初戲劇般的邂逅,以及他後來不求任何回報的為咸宜觀的付出,不免疑慮更深。他是如此堅忍,如此沉得住氣,終於報了仇,現在還可以如此坦然,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暗中躲在一旁的杜智卻是若有所思,這李近仁面對指責,不動聲色,心計如此之深,真可謂駭人聽聞,令人心悸。只是這般,他又為何要主動來投案自首呢?莫非目的已然達到,便了無遺憾?
杜智道:「既然李可及將美人醉給了某某,現在看來這個某某應該是韋保衡,那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們,而非要告訴魚玄機呢?如果不是給了韋保衡,為什麼這瓶美人醉卻在韋府中找到?」李言道:「說不定李可及與韋保衡之間有個中間人。」裴玄靜道:「而李可及現在急於找魚玄機,只能說明這個中間人跟魚玄機關係非同一般。」當下道:「杜少府,就麻煩你去送昆叔,看看還能不能問到一些新情況。夫君,你去一趟西市,找到那家首飾鋪,了解一下取走九鸞釵的人的相貌。」李言道:「那你呢?」裴玄靜道:「這裏離大明宮很近,我現在就去堵李可及。」
李言又問道:「你還記得那位主顧長得什麼樣子嗎?」匠人道:「少府,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裏生意好得很,每天都有很多主顧上門送貨取貨的。我就見過那位主顧一次,哪裡能記得住他的相貌?」李言道:「那他多大年紀?」匠人道:「嗯,二十來歲,反正年紀不大吧,具體我也記不清。少府,你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留意看的都是人手上的珠寶、頭上的首飾,哪裡會想到去看人的樣貌?就跟你們官府中人一樣,看人看到總的是衣衫。」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僅是官府中人如此,塵世間的人,又有幾個不是以衣衫取人呢?要不俗語怎麼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
杜智突然問道:「是你殺了坊正王文木么?」不等他回答,李言又緊緊追問道:「你是不是就是飛天大盜?」李近仁露出了極為驚訝的表情,他虛起了眼睛,彷彿在回憶什麼,又彷彿在思索該如何對答,過了好半天,才道:「我沒有殺王文木。我也不是飛天大盜。」
魚玄機心中的傷痛與失望遠遠超過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沒有誰比眼前這個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華,甚至包括她的過去,她已然慎重考慮過,有意要接受他。而現在,她只懷疑他不過是為了方便向溫庭筠報復才接近她。她回想起當初戲劇般的邂逅,以及他後來不求任何回報的為咸宜觀的付出,不免疑慮更深……
溫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確定韋保衡就一定是毒殺溫庭筠的兇手?」魚玄機道:「你們不是在韋保衡書房中找到了美人醉么?還有人指證他有九鸞釵。九鸞釵是飛卿的最心愛之物,珍視無比,從不拿出來示人。如果不是韋保衡殺了飛卿,怎麼會有九鸞釵?」溫璋道:「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是李近仁為什麼要自己承認是他殺了溫庭筠呢?他總不可能庇護韋保衡吧。」
李可及卻趁這個機會迅速走近魚玄機,局促而低聲地道:「我辦完正事後,會立即去咸宜觀找鍊師,事關重大,請鍊師務必在觀內候我。」魚玄機一怔,卻見李可及已然走過去,挽了韋保衡的手,道:「我們這就走吧。別讓聖上久候。」
只聽見有人阻止道:「且慢!」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李可及昂然走了進來,一臉肅色。韋保衡立即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叫道:「李將軍,你來得正好!你快幫幫我,他們誣陷是我殺了溫庭筠!」神態可憐巴巴,完全沒有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風度。
如此一來,李近仁先後毒殺裴氏與溫庭筠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那麼李億又是誰所殺呢?溫璋冷笑道:「李近仁毒殺溫庭筠,是為報父仇,事出有因。可他與裴氏無冤無仇,之所以要殺她,還不是為了討好魚玄機?裴氏既除,剩下的唯一眼中釘就是李億。李億如不是李近仁所害,必是魚玄機下的手。」眾人一齊向魚玄機望去,只見她正露出了極為失望的表情,對溫璋的話卻恍若未聞。
李言恍然大悟道:「這就完全說得通了。李億妻子裴氏是個出了名的潑婦,李億大概再也無法忍受,就用美人醉毒殺了裴氏。再來到鄠縣,用美人醉殺了溫庭筠。他知道他從御醫手中獲得美人醉的事早晚會敗露,於是殺了與他容貌極像的表弟左名場,想讓我們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死了。」杜智道:「這一招確實很高,如此,官府便再也不會追究。」
尉遲鈞見她頗為傷感,不明所以。卻見綠翹急急奔了出來,道:「我在廚房,沒有聽見……」魚玄機愕然望著她:「你怎麼還在這裏?」綠翹微微一笑:「我不會在這個時候扔下鍊師一個人的。」
卻說裴玄靜遠遠在大明宮外徘徊守候,等了許久后,果見李可及匆匆出來。等到近身,她才上前叫了一聲:「將軍!」李可及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問道:「娘子在這裏做什麼?」裴玄靜不答,問道:「將軍是要去咸宜觀吧?」李可及只警惕而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裴玄靜笑道:「我也正要去親仁坊,不如我們一道同行如何?」
進來后,李可及看見尉遲鈞也在,有些意外。魚玄機道:「李將軍有什麼事,就請直接說吧。」李可及看了一眼尉遲鈞,卻不說話。魚玄機道:「我是特意叫王子殿下來的,不礙事。」李可及躊躇著。尉遲鈞忍不住道:「我先出去。」剛一起身,便被魚玄機拉住:「不必。李將軍,如果你實在為難,就不必說了。」她如此做,自是顯示胸懷坦蕩,自信事無不可對人言。
三人正議論著,一名差役奔過來道:「尹君請三位速速過去。廣陵刺史已經派人將李億妻子裴氏一案的卷宗及證物送來了。」李言大喜過望:「太好了。」
京兆府大堂內,京兆尹溫璋正在翻閱卷宗。杜智與數名差役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雖然飛天大盜一案未能偵破,但畢竟尋獲了部分贓物,總算能小舒一口氣。說起來,雖然在這件事上有許多誤打誤撞的因素,杜智心中還是頗感激魚玄機的,見她突然被京兆尹下獄,有心為她說上幾句好話,只是畏懼溫璋嚴厲冷峻,未敢開口而已。
溫璋冷嘲熱諷道:「看來,不光是本尹認為鍊師有重大嫌疑,連跟你走得這麼近的李近仁也在懷疑你呀!據本尹猜測,李近仁肯定認為是鍊師利用李億用美人醉毒殺了裴氏,再殺了溫庭筠,接著魚玄機又殺了李億滅口。他愛慕魚玄機,一心要為心愛的女人脫罪,聽說魚玄機被逮捕下獄后,立即跑來京兆府自認殺人……」
李可及也不置可否,照舊走自己的路。裴玄靜忙追上去,問道:「將軍把同昌公主給你的美人醉read•99csw•com給誰了?」李可及道:「給……」猛然止住,「我沒給誰,我已經說過了,扔了。」裴玄靜道:「扔到哪裡了?」李可及道:「郊外。」
好不容易才算破獲的溫庭筠一案,再一次陷入了繁複的迷局中。若是一個並非殺人兇手的人,一定要自承行兇,必然是在袒護真兇了。那麼照目前的情形看來,李近仁袒護的人決計不是李可及、韋保衡、陳韙三人,唯一可能的便是李億了。可是明明是他毒殺了裴氏,他又何苦要如此呢?
溫璋道:「所以他還是替你認罪,對吧?不過,即使李近仁沒有殺溫庭筠,還是擺脫不了毒殺李億和裴夫人的嫌疑。」魚玄機急切地道:「他沒有殺李億!」溫璋道:「你怎麼知道?難道真的是你殺了李億?」魚玄機道:「死的那人……」裴玄靜道:「李億確實並非李近仁所殺,這一點已經可以確認無疑。」又再一次強調了死者口鼻中的美人嘴粉末細節。
離開韋保衡府邸后,魚玄機便與尉遲鈞直接回了咸宜觀。正要拍門時,卻發現大門沒有關嚴實。尉遲鈞道:「綠翹好馬虎,竟然忘記關門了。」魚玄機沒有做聲,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卻見魚玄機悲憤難以自抑,實在不願意再見到眼前這個人,轉身便往外走去。李近仁追出幾步,叫道:「玄機……」魚玄機頭也不回地去了。剛欲離開京兆府時,正遇到公差陪著昆叔進來,不由得心中一動,又想起一些謎團,便跟隨昆叔一道重新返回大堂。
眾人均知她已然明白一切都是李億所為,只是料不到在她內心深處,依然牽挂著那個拋棄了她的負心漢。當此情形,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了。
裴玄靜道:「那你為什麼不趁機在廣陵將李億一同殺了?」李近仁道:「噢,這個……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李言道:「你殺溫庭筠的細節我們已經很清楚了,你又是如何殺死李億呢?」李近仁道:「我在長安城中遇到了李億后,就想法將他誘到城外,用美人醉殺了他。」裴玄靜追問道:「你是怎麼用美人醉殺了李億?」李近仁道:「我在隨身帶的水袋中摻入了美人醉,強逼著李億喝了下去。」
杜智問道:「你殺溫庭筠是為了給父報仇,可你為什麼要殺李億夫婦?真的是為了替魚玄機報仇么?」李近仁道:「正是如此。」李言道:「既然你直認不諱,就請給我們講講作案經過,你是怎麼殺了裴氏、溫庭筠和李億。」
昆叔滿臉愕然道:「是李近仁下的毒?」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口氣。頓了頓,又追問道,「真的是李近仁下的手么?我本來還以為……」李言道:「昆叔本來以為兇手是誰?」昆叔答道:「我本來以為是……」忽然警覺地望了一眼眾人,及時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改口道,「啊,我怎麼會知道?」
魚玄機聽了便如頭上炸了一個焦雷,過了好半晌,才顫聲問道:「娘子是說李近仁與飛卿有殺父之仇?」裴玄靜道:「我們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正打算去問李近仁本人。」眾人一齊望著溫璋,等他示下。
經過國香絮絮叨叨半天的解釋,眾人才知道左名場即是李億的表弟,二人母親是孿生姊妹,這表兄弟二人的容貌也極為相似,一般人決計分辨不出來。當初李億瞞著妻子將魚玄機送回鄂州老家,初見左名場時,魚玄機也錯將他當成了李億。國香與左名場自小訂有婚約,三個多月前,左名場突然瞞著國香前往長安,結果被國香在三鄉驛追上。也就是在那裡,國香結識了裴玄靜,而左名場則被李凌認作了李億,但李凌從未提及此事,是以裴玄靜也毫不知情。國香從李凌口中得知左名場去了廣陵,卻不知道那是左名場將錯就錯騙過李凌的謊話,趕去廣陵,當然沒有找到左名場。於是便順便去找李億夫婦,想在揚州玩一陣子,不料這夫妻二人正在吵架,於是乾脆到長安來尋找魚玄機。眾人這才知道為什麼當時在樹林一見到屍首,國香便暈了過去,她是唯一準確認出那具屍首就是左名場的人。而昆叔和魚玄機別說震驚之下不及分辨,就算是平時,恐怕也無法分出真假來。
溫璋何等精明,早看出魚玄機心思,冷冷道:「少府,你還沒有明白,其實魚玄機想說的是,李近仁是為了替她脫罪,所以才自認罪名。對不對,魚鍊師?」魚玄機一時默然不應。
裴玄靜見李可及已經步入了親仁坊,生怕有失,忙道:「我得走了。」
案情如此峰迴路轉,連溫璋這等見多識廣的老辣之人也措手不及,只道:「果真如此,本尹倒是對李近仁輕易服罪十分意外。」尉遲鈞道:「也許他不想牽累他人,這符合他的性格。」
只聽見有人叫道:「死的那個人不是李億,而是左名場!」三人回過頭去,卻見國香正站在身後。一時間,所有的人都給弄糊塗了。
李言正欲追時,匠人趕出來叫道:「少府,還有一事……」李言不得已停下,問道:「什麼事?」匠人四下看了一眼,用一種警告的口氣道:「我本來不想惹禍,不過還是要告訴少府,那支九鸞釵是假的。」
三人分手后,李言徑直來到西市的首飾鋪,見首飾匠人正忙得不可開交。問起來,那匠人十分詫異地道:「少府是說那支有九隻鳳凰的釵就是九鸞釵?」李言道:「釵上面是不是刻有『玉兒』兩個字?」匠人道:「有是有,不過……」頓時又有些猶豫起來,似乎有點怕惹事上身。李言道:「不過什麼?」匠人道:「不過……」頓了頓,突然改變了語氣,「昨天那位主顧來,讓我把那兩個字給去掉了。」
溫璋正待下令,裴玄靜及時向他使了個眼色,走過去道:「鍊師,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接受,不如由你自己親口去問李近仁。」
他堅持不說,三人也無可奈何,正各自失望之時,卻見李可及走出幾步,突然回頭道:「韋保衡雖然人品不佳,但他絕不是兇手。」裴玄靜問道:「為什麼?」李可及道:「他不大可能得到美人醉。」李言道:「可美人醉就藏在他家書房中!」李可及搖了搖頭,轉身離去。李言不滿地嘟囔道:「宮裡的人怎麼都這樣,說話總是留半句。」
杜智道:「也許正是李可及將美人醉交給了韋保衡,韋保衡為了自己的前途,毒殺了溫庭筠滅口,然後偷走了九鸞釵。」裴玄靜道:「可這樣說不通。昆叔說過,九鸞釵收藏得極為隱秘,只有像魚玄機、李億這樣與溫庭筠交往經年的人才知道。」李言道:「應該就是李億偷走了九鸞釵,他也因此物被殺。」
溫璋道:「李近仁殺裴氏,難道不是為了你魚鍊師么?」魚玄機搖了搖頭:「不會。李近仁知道我雖然怨過裴夫人,卻並不恨她。」溫璋思忖片刻,道:「無論如何,李近仁不能放。」重重看了她一眼,低聲吩咐了杜智和李言幾句,這才率眾離去。
牢房一時陷入靜默中。過了好半天,李近仁才「嘿嘿」了兩聲,連聲道:「佩服!佩服!」他大概以為自己一直隱藏得極好,絕無可能被人發現,想不到這麼快就被人查清了來歷。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韋公子,我們可從來沒說過是你殺了溫庭筠。」溫璋道:「娘子說得極對,本尹來到這裏,連溫庭筠三個字提都沒提過,韋保衡,你這麼急著往你自己身上攬,是不是心中有鬼?」韋保衡當即啞口無言,莫能措語,只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裴玄靜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夫君去西市首飾鋪調查的結果如何?」李言道:「那個首飾鋪生意興隆,匠人說他每天都要見好多好多的主顧,根本就記不住只來過一次的主顧的相貌,只記得那人是韋府的,年紀很輕。」裴玄靜問道:「既然是只來過一次,匠人怎麼知道是九_九_藏_書韋府的?」杜智道:「不用說,肯定是那人自稱是韋府的。」
李言大吃一驚:「假的?」匠人道:「如果少府不叫它九鸞釵,它當然不是假的。少府堅稱它是九鸞釵的話,必定是假的。其實,那支釵手藝精湛,已經做得相當好,但卻不是真正的九鸞釵。九鸞釵是南朝遺物,是古物,但昨日那支釵卻是新做的釵。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
一時思緒紛紜,頭緒眾多。裴玄靜便問道:「昆叔剛才說,溫先生提到近來又做了兩件恨事,你知道這兩件恨事是指什麼嗎?」昆叔有些遲疑,一時不答。尉遲鈞從旁勸道:「昆叔,你剛才也說了,你不相信李近仁是殺人兇手,我想昆叔也不想好人被冤枉吧?這兩件恨事也許就是破案的關鍵。」
眼見魚玄機與尉遲鈞二人離去,李言道:「看來李可及確實知道些什麼,卻一直刻意隱瞞著,不肯告訴我們。」又見妻子凝思不語,問道:「玄靜,你怎麼想?」裴玄靜沉吟道:「我在想,李億雖然有一瓶美人醉,卻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而李可及通過同昌公主弄到美人醉,肯定是有特別的目的。他卻交代不清楚去向……」
魚玄機剛剛才被關押入獄,片刻間又被釋放,自然明白這其中有人力所為,忙問道:「杜少府可知京兆尹為何突然要放我?」正巧經過李近仁的單號,杜智一指牢房道:「李近仁已經來投案了,承認是他殺了溫庭筠、李億,以及李億妻子裴氏。」
裴玄靜大吃了一驚,問道:「怎麼會是綠翹?」杜智道:「據昆叔說,三個多月前,大概是在去年重陽節前,魚玄機派綠翹給溫先生送過禦寒的衣物。當時的情形有些古怪:綠翹跟溫先生在書房談了一會兒,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綠翹哭著跑了出來,溫先生追了出來,又將她勸了回去……」
昆叔躊躇地看著眾人,終於在眾多期待的目光中開了口:「先生沒有告訴我。不過,據我自己猜測,其中一件應該是去年先生替人在科舉考試作了弊……」杜智靈光一現,試探地問道:「請溫先生作弊的人就是韋保衡,對不對?」昆叔驚訝地看了杜智一眼,卻沒有回答,顯然已經默認。
李可及仔細看了看瓶子,又是困惑,又是驚訝。他雖然不肯回答,神態卻是已經默認——韋保衡書房中搜出的美人醉正是從李可及手中流出。
李言說出早上去找韋保衡調查未果一事。溫璋突然想了起來,道:「有件事,本尹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們。昨天晚上,有人到京兆府匿名投書,揭發韋保衡是找人代考作弊,才得以進士及第的。」杜智冷笑道:「原來這事終於有人揭破了。」尉遲鈞奇道:「原來杜少府早知道此事。」杜智點點頭:「韋保衡此人沒有真才實學,考前花樣百出,進士名頭得來名不正言不順。跟他同科的舉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沒有一個人瞧得起他。我也正是因為此事,才與他斷然絕交的。前日有一位同年在街上遇到他,一怒之下還拿起石頭扔了他。」尉遲鈞道:「難怪他被人打了也不敢聲張,原來內心有愧。」杜智哼了一聲,道:「他怎麼會有愧?頂多是不願意此事張揚,免得他作弊醜行暴露了出來。」
魚玄機居然點了點頭,轉身便往大獄而去。然而她進了牢房后,卻是長時間地不發一言。連躲在一旁暗中偷窺的杜智都著急起來,只覺得這二人充滿玄機,高深莫測。
本來昆叔要回鄠縣,說好眾人要去送他,但魚玄機心中記掛著李可及臨行前的交代。裴玄靜道:「李可及所言要事,應該與案情有關,鍊師還是趕緊回咸宜觀要緊。」尉遲鈞便道:「我陪鍊師一道回去。」魚玄機點點頭,又對李言等人道:「請替我問候昆叔,等事情一完,我便會去鄠縣看他。」
李言便將見到李億復活一事說了,杜智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又提到送別昆叔時,昆叔提到差役董同告訴過他,大山兄弟承認溫先生剛死時便去書房偷過九鸞釵,但盒子卻已經是空的,應該在溫先生死前便已經丟失了,昆叔得知后,一直懷疑是綠翹拿走了九鸞釵。
李近仁眉毛一挑,略帶訝異地望著她,欲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不答話,她的悲傷便開始變得憤怒:「你先用美人醉殺死裴夫人,這樣李億就會以為是我做的。你又趕去鄠縣用美人醉殺死飛卿,既報了父仇,還會引我最終會懷疑到李億頭上。一瓶美人醉,讓我和李億互相猜忌,真是高明。」李近仁緊鎖眉頭,表情越來越嚴肅。
魚玄機無比納罕,卻沒有多問。她知道對方多少有些鍾情於她,但這份情不但止於禮,還遠遠不及他的地位與聲名重要。他從來就是個謹小慎微、明哲保身的人,她不能也不可能要求他做些什麼。
裴玄靜道:「如果是三個多月前,那不是正好與我在三鄉驛遇到李近仁的時間連接上了?」李言一呆,問道:「什麼?」裴玄靜不及多說,道:「走,我們先去咸宜觀。」
裴玄靜突然想到當日在三鄉驛時李近仁手中那個神秘的木盒,問道:「有沒有九鸞釵?」這句話令所有人都莫名驚詫。差役又是一愣,照舊答道:「九鸞釵?沒有。」
便在此時,一名差役走進來躬身稟道:「尹君,我等奉命搜查李近仁在東市的店鋪,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品。」李言追問道:「有沒有一根短的木棒?」差役一愣,答道:「短木棒?沒有。」尉遲鈞道:「李近仁不會是飛天大盜,當然不會有這個了。」
裴玄靜道:「將毒藥亂扔,將軍知不知道有可能會害死無辜的人?」又不容分說道,「即使萬幸沒有毒死人,毒死花鳥魚蟲也是不對的。將軍應該知道,新近有一人因為掏了烏鴉窩,便被京兆尹判了死刑。如此推算起來,將軍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動物,該判多少次死刑?」李可及道:「我沒有扔……」裴玄靜道:「沒有扔?那給誰了?」李可及道:「給……」自覺食言,急忙閉口不言。
心中翻騰了許久,還是魚玄機首先打破了沉默:「原來真的是你殺了裴夫人,虧得我還一直相信你。」
魚玄機聽了,心中「咯噔」一下,美麗的眼睛又開始迷茫起來。眾人也均感意外,如果李近仁有意殺溫庭筠,已經布下毒藥密局,又何必還要暗中接濟溫府呢?
裴玄靜道:「是不是給韋保衡了?」李可及詫異地望著她,半天才道:「韋保衡現在是駙馬的身份,娘子不要胡說八道,他可不是什麼善人……」裴玄靜反問道:「將軍怎麼知道韋保衡不是善人?」李可及看了看她,無奈地搖搖頭。無論裴玄靜如何再發問,他堅決不肯再講一句話。
溫璋帶著眾人衝進韋府時,韋保衡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廳堂裏面轉來轉去。他那張英俊的臉已經形容憔悴,被焦躁、恐懼折磨得疲憊不堪。忽見大批差役蜂擁而至,不由得更加慌張,強作鎮定問道:「尹君,你……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又見魚玄機也在其中,不由得一怔。
離開了大獄,魚玄機並沒有就此離開京兆府,而是要求杜智帶她去見溫璋。杜智拗不過她,只得帶她去了大堂。一見溫璋面,魚玄機便力陳李近仁絕非兇手。杜智從旁勸道:「李近仁自己都全部招認了,魚鍊師何苦還要為他開脫。」
他驟然開語,綠翹嚇了一跳,問道:「李將軍要來么?」尉遲鈞便說了不久前發生在韋府的事。綠翹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兇手是韋保衡。」
杜智冷笑道:「典型的小人得志!真不知道聖上怎麼會看上他!」溫璋也甚為氣惱,可又無可奈何,一揮手道:「回去。」
眾人頓覺眼前露出了一絲光亮,李言急切地問道:「首飾鋪在哪裡?」差役道:「就在旁邊的西市。不過,據匠人說九-九-藏-書,今日一大早已經有人將釵取走了。」李言問道:「知不知道是誰送去的?誰取走的?人長得什麼樣子?」差役道:「說是韋府的人,很年輕。」李言一愣:「韋府?」杜智:「莫非就是韋保衡?」差役道:「正是。」
裴玄靜便將青色瓷瓶拿給李可及看:「李將軍,請問這是不是從你手中流出來的那瓶美人醉?」
國香聽說是李億殺了左名場,忍不住又哭泣起來。三人也顧不上理會安慰。裴玄靜道:「如果李億就是兇手,那麼又是誰有意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韋保衡呢?反正我們都認為李億已經死了,沒有人會再懷疑他。」杜智道:「這確實是個很大的疑問。」李言道:「也許是有人故意擾亂我們的視線,比如——我是說比如——認為是魚玄機殺了人的李近仁,神秘兮兮的李可及,也許是李億自己,這些都有可能。」
魚玄機一時呆住,不解地望著獄中的李近仁,李近仁則默默移開了目光。只在那一瞬間,她便明白了,他是想代她受過,臉上的疑惑登時變成了感動。
幾人出來商議了一下,決定由李言夫婦與杜智一起到大獄中直接詢問李近仁。魚玄機自然想參与其事,可她現時的處境,實在是有諸多不便,對此,裴玄靜也只能抱歉了。
裴玄靜道:「僅憑此一點,便推斷是綠翹拿走九鸞釵?」杜智道:「所以昆叔也不能肯定。只是巧合的是,綠翹來之前,溫先生經常取出九鸞釵把玩;綠翹走後不久,溫先生取出了九鸞釵,看了一眼,又重新放回去了。那以後,昆叔就很少看見溫先生拿出九鸞釵了。而到過溫府的人又極少。」
魚玄機追上幾步,叫道:「尹君!」溫璋冷眼看她,問道:「什麼事?」魚玄機道:「現在發現了新的證據,顯示韋保衡才是毒殺飛卿的兇手,雖然暫時無法將他治罪,不過是不是該放了李近仁?」
李可及皺眉道:「你們為何一定要賴在韋保衡頭上?」李言一愣:「不是韋保衡?」裴玄靜緊問道:「那將軍給了誰?」李可及搖了搖頭。
回到廳堂,魚玄機正在安慰國香。國香已然告訴她便是李億殺了左名場一事,魚玄機神色黯然,卻無意外之驚,顯事早已經知情。然則當她得知韋保衡並沒有殺溫庭筠、而是被人嫁禍后,手中的茶杯「砰」地摔碎在地上。
李言夫婦重新回到大堂,果見尉遲鈞依舊陪著魚玄機在堂外等候消息,國香卻已經離開。聽到李近仁已然承認他就是李虞候之子后,魚玄機的臉色頓時煞白如紙。雖然她實在不願意相信,但事實就擺了眼前,李近仁就是毒害飛卿的兇手。裴玄靜又告知並非李近仁殺了李億,因為最重要的殺人細節並不符合,魚玄機只是一怔,再無他話。
溫璋道:「魚鍊師,你自己說,本尹到底要怎麼處置你和李近仁?其實,你我都知道李近仁沒有殺人……」卻聽見一個聲音道:「不對,李近仁確實有重大殺人動機。」溫璋一怔間,裴玄靜等人已然走了進來。適才開言的正是裴玄靜,當下說明了李近仁極有可能是被溫庭筠逼迫自殺的李虞候的兒子。
溫璋道:「那麼裴氏呢?裴氏人在廣陵,嫌疑人中只有李近仁來回于京師和廣陵之間,有地利之便。況且他提到的殺人細節,正符合裴氏的死狀。」魚玄機道:「李近仁連對有殺父之仇的飛卿都沒有下手,又怎麼會去殺裴夫人?」這句話甚是有力,眾人聽了都是一驚。
魚玄機一時無語,默默凝視著著她,她明顯被感動了,連一旁的尉遲鈞也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主僕二人之間的深厚情誼,但心頭也由此多了幾許複雜而沉重的東西。
三人便不再盤問,讓書吏如實記錄了下來。從牢房出來后,李言道:「也許李近仁殺了溫庭筠,但他肯定沒有殺李億夫婦以及王文木。他敘述經過的時候言語很不流暢,目光游弋不定,顯然是邊想邊說,我認為他認罪完全是為了魚玄機。」
裴玄靜也道:「李近仁描述殺李億的細節與李億實況不符,如果李億是喝了毒藥,口中不該留有粉末。可見李億肯定不是他殺的。裴氏具體死狀尚不得而知,因而無法斷定。」嘆了口氣,道,「可惜溫先生被毒殺的細節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不然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李近仁殺了溫先生。這是我的過錯。昨日在大堂上,我不該說出下毒細節的。」李言忙道:「你說出來,不過是為了試探各人的反應。當時也確實只有李近仁最為異常,只有他一人沒有本能地抬頭看屋樑。」
二人均不大相信鬼神之事,可是親眼所見,不由得人不信。卻見杜智正趕將過來,驚訝地問道:「你們夫妻兩個在這裏做什麼?」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忽有差役進來稟告,說是有人前來投案自首。驚奇間,卻見李近仁已然跟著差役走了進來。他的面色慘白浮腫,彷彿才從睡夢中醒來,看上去多少有些倦怠世事的感覺。溫璋道:「怎麼是你?」李近仁當即上前,坦白告道:「正是我殺了裴氏、溫庭筠以及李億。」
李可及剛離開咸宜觀,便迎頭遇上了氣喘吁吁趕來的李言夫婦和杜智三人。李言早已經被這幾樁複雜的奇案弄得頭昏腦漲、精疲力竭,一把扯住李可及道:「將軍不能走!你今天得說清楚,到底是不是你把美人醉給了韋保衡?」
三人繼續悶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門,均嚇了一跳。魚玄機道:「他來了。」趕出去開門,綠翹也忙跟了出去。拉開門一看,果然是李可及。李可及正欲開言,忽一眼望見了後面的綠翹,便住了口。綠翹意識到自己在場不方便,默默低下頭,轉身走了。
溫璋神思完全集中在飛天大盜一案上。他昨晚連夜接到報案,據稱飛天大盜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太平坊,將中書舍人裴坦府邸的金銀珠寶洗劫一空。裴坦即出自山西聞喜裴氏,其子娶宰相楊收之女,家中資產甚盛,據說連器皿都飾以犀玉。太平坊與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僅一街之隔,飛天大盜如此行徑,顯然完全不將京兆府放在眼中。但溫璋惱怒歸惱怒,心頭卻是疑惑甚多。仔細推算起來,裴坦府邸失竊之時,大致就是裴玄靜在咸宜觀與飛天大盜交手的時刻。這如何能解釋得通?莫非飛天大盜不止一人?而且他詳細核對過贓物和失竊財物清單,發覺這些贓物都是三個月前丟失的,而近三個月內失竊的珠寶則一件也沒有。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杜智道:「這案子實在太奇怪了!溫庭筠一案中的五名嫌疑人,李可及不是兇手,李近仁不是兇手,韋保衡不是兇手,陳韙不是兇手,剩下最後一名嫌疑人李億又死了,線索全斷了……」李言夫婦異口同聲地道:「我剛才見到李億。」杜智搖了搖頭,完全不相信:「別又是那套借屍還魂的說法。」
然而在仔細翻過廣陵刺史送來的裴氏的卷宗后,眾人才恍然明白李近仁就是殺死裴氏的兇手。卷宗中明確提到裴氏頭髮中有不明粉末,附在卷宗后的粉末一經比較,即確認為美人醉。而照李近仁所言,他毒殺裴氏的手段,即是暗中將美人醉灑在了她的頭髮上。如果不是李近仁所為,他根本無法編造出如此細微的細節。
溫璋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若真要報仇,又何必用下毒這種卑劣的手段?他既武藝高強,為女人也好,為父親也好,一刀一個豈不痛快?如此處心積慮地設計,只不過是想逃脫律法的制裁,還妄談什麼不想牽連他人。」他雖然專橫跋扈,但卻洞悉世事,見解深刻,不由得人不佩服,眾人一時無語。溫璋又道:「這件案子既然已經交給李少府處理,便由你們幾個去審問李近仁吧。」
溫璋卻是懶得理睬,直接道:「給我https://read.99csw.com搜!」韋保衡忙道:「且慢!尹君,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毫無來由地帶人闖了進來,又說什麼要搜查,你到底要做什麼?請你說清楚。」溫璋道:「你涉嫌殺人命案,本尹搜查罪證有何不妥?」韋保衡大驚失色道:「我跟殺人命案有關?尹君不是開玩笑吧?」溫璋不耐煩地道:「誰有功夫跟你開玩笑?來人,搜!」韋保衡道:「等等,你們要搜什麼?」溫璋道:「還能搜什麼,當然是搜九鸞釵了!」韋保衡愕然道:「九鸞釵?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九鸞釵。」溫璋冷冷道:「搜出來你不就知道了。」
杜智忖道:「李可及手中的美人醉很可能是一系列兇案的源頭。」李言道:「你是說,李可及很有可能並不是直接的兇手,而是幫凶?」裴玄靜點頭道:「杜少府說得有理。美人醉最先在御醫韓宗劭手中,他是源頭,韓宗劭轉手給了同昌公主,同昌公主又給了李可及。現在只要我們知道李可及將美人醉交給了誰,也許就能找到真兇。」
眾人一時無語,但各自已經心如明鏡,顯然溫庭筠已經知道了李近仁就是李虞候之子,只有內疚才能使得他親自送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出門。而以溫庭筠的情形,斷然不會主動去打探什麼,一切情形只有可能是李近仁主動告訴他的。如果真要報殺父之仇,又何必要去告訴仇人,徒令對方警覺呢?昆叔的一番敘述,只能令李近仁謀殺溫庭筠的嫌疑又減輕了一層。
李言一時呆住,只覺得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兒,但到底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便在此時,他靈光一現,突然想到剛才那名路過的男子為何這般眼熟,他赫然便是已經死去的李億。
李言忙道:「玄靜,你在這裏太好了。我告訴你,邪了門了,我大白天的看見鬼了!」裴玄靜道:「夫君是不是看見李億了?」李言緊張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還以為我說出來你一定不信呢!」裴玄靜道:「因為我也看見了!」
裴玄靜忖道:「如果說溫庭筠是韋保衡請的科場槍手,那麼韋保衡為了擔心事情敗露,也有謀殺的動機。」一直冷眼旁觀的溫璋「嘿嘿」了兩聲,冷笑道:「越來越有趣了。」
進來圍在炭火邊坐下,這才感覺到身子已然凍得麻木,竟是毫無感覺。幾人均默默無語,時光似乎流淌得極慢極慢,令氣氛愈發凝重。還是尉遲鈞忍不住問道:「李可及什麼時候才會來?」
李言又道:「還有,那支九鸞釵是假的,並不是真正的九鸞釵。」杜智大感意外,裴玄靜卻道:「這就對了!一個假的韋府的人,拿著一支假的九鸞釵。」李言道:「看來是有人有意將我們的視線引向韋保衡。」
溫璋卻是不肯輕易放過李可及,追問道:「李將軍手中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給了韋保衡?」李可及一愣,面露茫然之色。
李言夫婦沒問出個所以然,便道了歉離開。夫妻二人從綠翹卧房中出來,裴玄靜突然想到昆叔曾說溫庭筠提過三件恨事,一件是當年逼迫李虞候自殺,另一件已然可以肯定是替韋保衡代考,第三件又是什麼呢?會不會與九鸞釵有關聯?
進得院中,觀中悄無聲息。尉遲鈞道:「怎麼不見綠翹?」大聲叫道:「綠翹,鍊師回來了。」卻是無人應答,更是奇道:「會不會是出門去了?」魚玄機搖了搖頭,黯然道:「她已經離開了。」尉遲鈞驚訝道:「離開了?」魚玄機道:「嗯,是我叫她走的。」尉遲鈞道:「她去了哪裡?」魚玄機道:「跟她一個朋友去了蜀中。」
魚玄機又道:「不過,我知道你沒有殺李億,因為令我與他互相猜忌,正是你最想看到的結果。」李近仁依舊默然,臉上明明暗暗,沒有驚詫,也沒有難過,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三人帶著一名做記錄的書吏一起進到牢房。進來時,李近仁正意態安詳地席地而坐,見他們進來,問道:「你們是來審問案情經過的么?」李言道:「正是。但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要投案自首?」李近仁道:「不為什麼,我就是看你們遲遲破不了案,還不斷牽連無辜,所以忍不住站了出來。」裴玄靜突然道:「我們已經知道你就是李虞候的兒子,與溫庭筠有殺父之仇!」李近仁身子一顫,意外地望著她。他如此動容,自然證明裴玄靜的推測準確無誤了。
魚玄機知道他咄咄逼人,無非是要逼己承認有殺人嫌疑,然事已至此,避無可避,便坦然道:「正如尹君之前所言,李近仁應該是認為我利用李億用美人醉毒殺了裴夫人,再殺了飛卿,接著又是我殺了李億滅口。他想要為我脫罪,聽說尹君將我逮捕下獄后,便立即跑來京兆府自認殺人。」
有溫璋親自壓陣,差役們都不敢有絲毫怠慢,這次搜查非常徹底。搜查的結果有驚有喜,不過並沒有找到所謂的九鸞釵,而是在書房的銅香爐中找到了一個青色的小瓷瓶,深藏於爐灰中,甚是隱秘。溫璋一見那瓷瓶,便知道是極為珍貴的越窯產的縹瓷,打開一看,裏面尚有半瓶粉末,與溫庭筠和裴氏頭髮中及李億鼻中發現的粉末一模一樣,正是美人醉。
李可及怔了半晌,嘆了口氣,剛要說話,綠翹又端著茶水走了進來。魚玄機突然有些惱怒起來,道:「綠翹,我不是要你離開長安么?你趕快走!」綠翹一愣,李可及也呆住了。尉遲鈞忙圓場道:「綠翹,我正有事找你。」上前接過茶水放好,拉著綠翹便走了出去。
裴玄靜問道:「夫君此話怎講?」李言道:「魚玄機認為李近仁沒有殺裴氏,我認為她的看法很有道理。如果李近仁不是兇手,那誰又能到廣陵殺了裴氏?除非是李億本人!別忘了,李億手裡也是有美人醉的。儘管我們不知道他到底動機如何,但他殺死裴氏后,棄官不做來到京師就是殺妻的明證。這樣,韋保衡殺了溫庭筠,李億殺了裴氏,再到溫庭筠府上偷走了九鸞釵,結果因為太過張揚被韋保衡盯上,又被韋保衡毒死,奪走了九鸞釵。」
此時夜鼓敲響,夜幕降臨。三人商議了一下,決定先進咸宜觀再說。來開門的人卻是尉遲鈞,才知道魚玄機和綠翹都各自回房添加衣服去了。當即杜智、尉遲鈞陪著國香在廳堂坐下,李言夫婦徑自去找綠翹。
等二人走出去好一會兒,魚玄機才道:「他們已經走了,李將軍還不方便說話么?」李可及答非所問地道:「綠翹……要走了么?」魚玄機對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非常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道:「嗯。我叫她今日便離開這裏。」李可及遲疑道:「那……我沒什麼可說的了。」起身道,「我走了。」語氣甚是凄然,彷彿他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再回頭似的。
溫璋見此情狀,便道:「事實俱在,既然李將軍也無話可說,先將人帶回京兆府再說!」李可及決然道:「不行,你們絕對不能帶走韋保衡。我特地來傳聖上口諭,韋保衡已經被選為同昌公主駙馬,即刻須隨我進宮謝恩。」各人大為意外,面面相覷,當場陷入一片沉默。就連韋保衡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正說著,公差領著昆叔與魚玄機進來。裴玄靜上前問道:「昆叔,你還記不記得一些李近仁那天去拜訪溫先生的細節?」昆叔道:「李近仁?」李言道:「李近仁已經承認是他毒殺了溫先生。」
裴玄靜道:「李近仁是殺溫庭筠的兇手,但他並沒有殺李億,他卻主動攬罪上身……」李言皺眉道:「莫非真是魚玄機殺了李億夫婦?李近仁這麼做,是為了替魚玄機脫罪?」裴玄靜道:「絕無可能。魚鍊師一直沒有離開過長安,根本沒有機會殺死裴夫人。至於李億,我想她並沒有真正忘記這個人。之前,魚鍊師早就懷疑到李億身上,卻始終沒有向我們提及,有意暗中維護,這便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