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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第一節

天漢元年,暮春的夕照下,持弓少女在雲夢的荒原上射殺野雉。她上衣長襦,下著大袴,背負兕皮箭箙,儼然一副武人模樣。一名當地的少女立在樹蔭里,身著襜褕,忍著傍晚的酷熱,手裡提著被友人射殺的獵物。
「你費了那麼多工夫練習拉弓射箭,別人只要輕輕扣動弩機的懸刀就能比你射得更遠、更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優越感到底來自哪裡?手裡握著被時代淘汰的破爛兒,還滿口『貴族』『君子』『通儒』,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種自我哀憐吧?」
更何況這一帶原本就是楚王的獵場。
「露申大概不知道吧。」葵總是以這句話引出話題,而露申也總是對她要講的內容一無所知。「就是這位『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老夫子,在馬廄失火之後只是問了一句『傷人乎』,根本就不管馬的死活。露申若對人類的食物抱有同情,何必陪我來狩獵呢?」
「所以小葵才會討厭出身舊貴族家庭的我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說自己『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廣將軍是我最仰慕的武人,可惜我生得太晚,沒法向他當面求教。你說得對,他一直指揮士兵用弩機射殺匈奴人,畢竟弩機比弓矢更有效率。弩機發射的速度更快、更能節省士兵的體力,並且較弓箭更易上手。只要做過最低限度的訓練,就能發揮出最大限度的威力。更何況,即使是最驍勇的猛將,至多也只能拉得動三石不到的弓,而弩機的強度很輕易就能達到四石以上。」
「《子虛賦》裏面是這樣描述雲夢的。」葵開始緩緩吟誦——
當初,每到厲兵講武的初冬時節,楚王便會乘著綴以玉飾的戰車,手持雕弓與勁箭,率眾射殺遊走林間的異獸。一時箭如雨下,血肉橫飛。獵物身中數箭,倒地不起之後,又免不了要遭受車輪的碾壓和步兵的踐踏。肥美的嫩肉未經品嘗,便碎在了泥里。一番殺戮之後,楚王滿意地放下弓矢,欣賞著遍地屍骨和意猶未盡的兵士。身著薄如朝霧的縠衫的少女們就在刺鼻的腥風中起舞。她們的衣擺垂在地上,立刻就染上了血污……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吃肉……」
「小葵還真是過分,談到這麼悲傷的話題,也根本不想著安慰我一句,還自顧自地九*九*藏*書問個不停。」露申終於流淚了,「我們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經過,芰衣姐過去的時候,慘劇已經發生了。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兇手究竟是誰,他又是出於怎樣的理由,才做出了那麼殘忍的事。那天的事,還留有很多難解的謎團。小葵這麼聰明,又見過世面,說不定能給出答案。」
「當然知道了。我學問雖然不如你,但至少也是貴族之後,怎麼可能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露申氣得鼓起了臉頰,心裏卻仍沒什麼底氣,「雲夢多湖泊,水系發達,因而被稱為『雲夢澤』。」
「說起來。」葵似乎想起了什麼。那道適才隨著暮雲變得黯淡了些許的光,此時又在她眼中重新燃起。「露申從小住在這附近,是否讀過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裏面寫到楚國的使者子虛出訪齊國並跟隨齊王畋獵之後,就講起了雲夢的事情。」
見她如此沮喪,露申一時手足無措。儘管她明明知道自己恰恰就是葵所謂的「下等人」,心裏多少有些不快,卻也並沒有湧起多少反感的情緒。她也深知,自己的學識和技藝無疑是有辱先人的。
聽到這裏,露申沉默了許久。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與一個鄉野村婦的最大區別,並不在是否識文斷字,而在於自己不能做農活兒。強忍著屈辱的淚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試圖平復急促的呼吸。
「是啊,我真的很失望。」葵毫不避諱地回答道,「我原本以為,在這樣一個墮落的時代,唯有你們這些舊貴族是可以信賴的。我以為你們身上仍會保存那些我所嚮往的東西,能讓我進一步了解那個滅亡已久的楚國。可是你,不僅對古代知之甚少,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事情也幾乎一無所知。你比我在長安的那幫友人更貧乏、無趣,我和她們還能聊一聊時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可是和你,我真的無話可說……」
「因為父親並不是家裡的長子,對家傳的知識學得很粗疏。直到四年前,觀氏的家主還不是他,而是無咎伯父。禮器原本也都放在無咎伯父那裡,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他們的學問足以指導太學里的博士,也的確經常有學者會寫信向伯父求教,而伯父往往讓上沅哥替他作答。但是,在四年前九-九-藏-書,他們都不在了,恐怕許多古禮也因此失傳了吧。」說著,露申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來。」
持弓的少女自小生長在長安。京畿一帶的山林大都已被劃歸皇室。是故,她雖然從某位故將軍那裡學了一手射術,卻罕有發揮的機會。如今日這般恣意地射獵,正是她的一樁夙願。
「使用弩機的話,我也能射得到。」
「小葵……」
「好的。」露申點了點頭,「但願我能講下去……」
「澤,擇也。」葵一字一頓地解釋道,「禮書裏面說,『天子將祭必先習射于澤。澤者,所以擇士人也』。換言之,像我這樣能在『澤』射中獵物的人,才有資格參与祭祀。雲夢雖然不乏湖澤,但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未經開墾的山林,鳥獸萬端鱗崒,雜走其中,乃一處絕佳的獵場。難得來訪,雖然這裏早已不復楚王行獵時的規模,但目及風物,當年激壯的情形也可以想見一二了。我自然也要追踵古人,射幾隻野雉回去留作紀念。」
聽完露申的答案,葵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說得那麼玄妙,小葵還是早些正視血淋淋的現實吧。看看這些屍體和留在上面的致命傷,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仁』嗎?假如只是追求德行,那麼對著鵠的練習、比試就好了,何苦要屠戮生靈呢?說到底,你不過是貪戀野味,還要扯出一番大道理替自己狡辯,這就是你們長安人的習性嗎?」
「這裏寫的都不過是雲夢一帶的風土和物產罷了。露申還真是對自己出身的文化一無所知呢。」葵向前邁出一步,背對著露申說道,「我雖然生長在長安,卻是齊人之後。但我的祖先可不像你的那樣榮顯。的確,我的家族因為經商,在地方上本就是豪強,又在元朔二年的時候因家資達三百萬以上而被遷至茂陵邑。在故土的時候,周圍的人都知道我這一族早先不過是齊國的賢者於陵仲子的家僕。於陵仲子一生絜行,拒絕他人最低限度的恩惠,結果不知所終,也有傳言說是餓死了。後來我的祖先就僭用了他的姓氏。遷到長安之後,從我父輩開始,就欺騙別人說我們是於陵仲子的後人。可是,誰也不會相信那樣清貧的聖賢,會有這種一身銅臭的後read.99csw.com代。」
「這隻是流俗的說法罷了,望文生義,難免要被通儒恥笑。」
「並沒有討厭你。只不過,多少有些妒忌罷了。倘若我也有這樣的出身該多好。不管我怎樣窮究經書、研習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語上模仿古代的賢人,這個出身總是沒法改變的。我的體內流的,畢竟還是臣僕的血液。而且從小生活在那種豪奢的環境里,我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與古禮相悖的壞習氣,因而做過一些行不由徑的勾當。來雲夢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觀氏這樣的舊貴族家庭里就好了。可是結果……」
她會這麼說,或許只是因為自己不會拉弓射箭,總覺得在這方面落在了小葵後面,心裏不甘。而實際上,她與葵的這場以全敗告終的比試,此時才剛剛拉開帷幕。
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其樂則有蕙圃,蘅蘭芷若,芎藭菖蒲,江蘺蘼蕪,諸柘巴苴。其南側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茛蒹葭,東蘠雕胡。蓮藕觚盧,庵閭軒芋。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巨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則有鵷鶵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是啊,我和你的祖先一樣,都註定會被世人恥笑的。我是一個過時的人,嚮往古人的智慧和風姿,沒法認同當下流行的東西。」葵說著,垂在天際的彤雲也一瞬間黯淡了下來。「反正,這是你們的時代,不是我的。」
「是說你伯父一家?」
「結果我這個名門之後卻讓你失望了,是嗎?」
「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露申如實回答,卻讓葵更加困惑了,「只是,大家都死了,而已。」
「和你說的恰恰相反,射術不只是殺戮的技術,根據禮書的說法,『射者,read.99csw.com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比起對抗性的格鬥術,射術在很大程度上並非同對手較量,而是在同自己比賽,從而克服自身的弱點,達到『仁』的境界。」
「所以說它是最適合下等人使用的武器。」說著,葵側過臉,又故意瞥了露申一眼,「我剛發現,自己面前就站著這樣一個只配使用弩機的下等人。」
「或許應該讓若英姐來陪你。她是家族裡最懂古禮的人。」
「所以說……」
她一直很珍視這件禮物,習射時總是小心珍護,不讓它染上污漬。用它射殺活物,這卻是頭一遭。起初,她還未能領悟射擊移動目標的技巧,因而放空了幾箭,還惹來了友人的一番恥笑。就在對方的笑聲仍回蕩在林間的時候,第一隻犧牲品的血就飛濺在了鮮紅的藑茅花上。
說著,她掂量了一下手裡的獵物——應該能成為一頓美餐。
「我只是遵照父親的命令為你帶路罷了,沒曾想要做你的幫凶。」
「弩機有什麼不好嗎?小葵為什麼要這麼排斥它?」露申反駁道,「我聽說,即使是出身善射世家的李廣將軍,指揮的作戰也總是『千弩俱發』。他的射術肯定遠遠在你之上,也沒有禁止麾下的士兵使用弩機啊。」
「我聽說儒者只用鉤子釣魚而從不撒網捕魚,打獵也從不射已經還巢的鳥。小葵既然尊崇儒術,恐怕不該這樣大行殺戮吧?」
當然,關於自己的祖先,她所知道的並不多。
說著,她又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將視線投向樹林深處。那裡似乎空無一物,又彷彿有什麼潛藏在巨大樹冠投下的陰影之中。落日繼續下沉,陰影一寸寸地向葵的腳邊蔓延。露申隱隱地希望,自己能在長庚星升起之前講完這個故事。
身著襜褕的本地少女一面撿起剛剛斷氣的野雉,一面埋怨道。說著,她鄙夷地背過臉去,卻仍牢牢地握著那隻被人射殺的野雉。實際上,當來自長安的於陵葵提議說要射幾隻野雉來下酒時,露申那並不怎麼巧佞的舌頭下面也分泌了些許唾液。而箭鏃刺進野雉的羽毛和脂肪的瞬間,她心裏也並沒有激起多少憐憫之情。
「伯父、伯母、上沅哥還有隻有六歲的堂弟,都死在了家裡。當時若英姐碰巧在我家,才躲過一九-九-藏-書劫。是芰衣姐發現了屍體。」說到這裏,她突然意識到一點,「是啊,芰衣姐也已經不在了……」
「並沒有讀過。」
「哼,弩機嗎?」葵的不屑之情溢於言表,連遲鈍的露申都覺察到了。「如果武器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分的話,弩機無疑是小人才應該使用的。露申,你好歹也是貴族之後,不要碰這種作踐自己、侮沒先人的東西為好。」
「那你們『通儒』會怎樣解釋呢?」
「在我聽來,這篇文章簡直是用翻譯了九次才能聽懂的異國語言寫成的。」
「你說的,是你的堂姐觀若英嗎?她不是和我們同歲嗎,為什麼會是觀家最懂古禮的人?」
只是到了頃襄王二十一年的時候,秦將白起率軍攻陷郢都,雲夢澤也旋即淪陷。此後,秦國在此設立南郡,並開放山禁,又專門設了「雲夢官」一職對此地進行管理。百余年之後,雲夢的平坦處早已被墾為農田,只剩下些峻阪甌臾,因其險峻而保存了原有的面貌,至今仍留供鄉野人樵採狩獵。
「露申說得好像自己沒吃過野雉肉一般。」葵從身後抽出一支箭,不懷好意地笑了,「反正,像露申這樣笨手笨腳的人,也根本射不中移動的目標吧?」
少女手中的弓是父親贈與她的,由長安的工匠依照古法製成。造出一支這樣的弓,要耗費一年以上的時間。主幹用的是東海郡出產的柘木,在深冬斫成。開春之後,將前一年秋天採下的牛角浸泡處理,以備使用。又在夏日將麋鹿的筋精心鞣製。入秋,把處理好的牛角和鹿筋用硃紅色的膠粘合在柘木的內外,再纏上絲線、塗上漆,並放置一個冬天讓膠和漆都凝固下來。
兩名少女明明是午前才初見的,現在卻像老友一般爭論了起來。
未來等待著她的,仍是無盡的懊喪與自卑。
說到這裏,她落寞地笑了。
「方便的話,能不能為我講講你所知道的?」
「那天發生了什麼?」
「說起來,露申既然是本地人,應該知道『雲夢澤』何以謂之為『澤』吧?」
觀氏一族隱居在山野里,為防備猛獸,在武藝的研習上未曾怠慢過。即使是不便使用短兵器的婦孺,也會時常練習使用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