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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節

第四章

第三節

「呃,我不清楚詳細過程。」
「該不會直接剌進去吧?」
我登時傻眼,目光無意識地移向雄踞身旁的繭美胸部。「喂喂喂,一彥小朋友,怎麼直盯著我的咪|咪?是不是打算和平常一樣撲上來緊咬不放?」聽得我又是一驚,繭美大概純粹是很想描述「緊咬不放」的情景吧。在我的想象里,那就如同抓著兩顆巨大的桃子,一口咬上的同時便使勁甩頭撕扯。然而,那怎麼瞧都只像某不明生物以臉孔硬生生將某不明食物擠碎罷了。
「深檢?是精密檢查的意思嗎?」我問。
「那真是嚇我一大跳。」神田那美子睜圓雙眼道:「醫師讓我躺下,打了麻醉后說:『這東西有點那個,你可能會嚇到。』我還在納悶,醫師便拿起一個超大的針筒,幾乎和擠心太條的長筒一樣大。」
「沒錯。同錐子般粗的針頭直直剌進胸部,接著,類似彈簧的機關『磅』地一聲就把乳|房組織吸入針筒。」
我啞口注視著神田那美子。雖然試圖思考,話語卻在腦中紛飛,而我一直無法順利捕捉隻字片言。
神田那美子沒回應,像強忍淚水擺出笑容,也像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而皺起臉。
「對不起。」明知不能道歉,我還是忍不住道歉。
「簡單講就是啥?」我重複著她的話,一股不安湧上心頭。淚水盈眶的她,語氣不管再開朗,顯然是在勉強自己。我有不好的預感,而這句「簡單講就是……」,也像即將公布算式解答的開場白。我的腦中浮現「她的眼淚+開朗的聲音=」,而答案會是什麼?直覺告訴我「她的眼淚+開朗的聲音≠好消息」。
「是喔?」
「不必害羞。你想要的話,我們就當場親熱一下如何?我無所謂。」繭美的大圓臉倏地湊到我面前,我立刻稍稍後仰避開。她身上沒有香味,也沒有任何怪異的味道。
「假設每年……一年有四萬人發現自己罹患乳癌……」
她常說:「我的解讀方式一向滿準的。只要是吉利的數字,幾乎都會遇上好事。」所以解讀出不吉利的數字時,多半也很准吧。
「不是,那個已經做過。」果然,她在否定對方的話語時,都會覺得過意不去。
「當天就知道檢查的結果,醫師說我的乳|房確九*九*藏*書實有點異狀。也是啦,畢竟真的有怪東西。」
「嗯,真的很直接。」我回道,一邊想象她獨自坐在計算機前查那個檢查的相關數據,一股空虛感頓時襲來,彷佛腦海與心中所有稱得上是話語的話語,全部消失無蹤。
然而,我依舊充耳不聞。對可能罹癌而恐懼不已的人,竟說出這麼過分的話,一般情況下,在場的人都會勃然大怒,並要繭美道歉吧?冒出如此欠罵的發言,當然該狠狠罵她一頓。但是,與繭美相處愈久,愈覺得罵她根本毫無意義。即使氣到抓住她破口大吼,她受到打擊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因為她精神及肉體的構造皆異於常人。而且,她這種傷害他人內心的舉動,基本上已無關道德善惡。好比一大群螞蟻襲擊一隻青蛙,把牠肢解運回巢里當糧食,看在我們眼裡會覺得殘忍,但站在螞蟻的立場,這隻是「生存的必需」。又好比遭虎頭蜂螫傷,嚴重時甚至會喪命,可是狠毒歸狠毒,人們卻無法指責虎頭蜂。繭美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舉止,也是同樣的道理。不過坦白講,若不強迫自己這麼想,我的心臟實在撐不下去。
「乳癌……怎麼會?」我好不容易發出聲音。
「你打來時,我偶然瞥了鍾一眼,當時顯示為十八點十八分,也就是『1818』。」
「第二次檢查一樣先照超音波,接著追加乳|房攝影。一彥君,你曉得嗎?照那個的時候會用力壓迫乳|房,實在不太好受。」
「為何是托這傢伙的福?」繭美也皺起眉頭。
「是不祥不祥。」我脫口而出。她有個習慣,一看到數字就會自動轉譯為日語,好比換成年號解讀,或取其同音字作樂。雖然的確有些類似占卜或迷信,在別人眼中也只會覺得是牽強附會或個人偏見,但她總是反射性地做著這件事。
即便她是笑著講這段話,我卻完全笑不出來。聽醫師告知乳|房攝影檢查結果的她,絕對沒辦法輕鬆說出「也是啦」。她肯定非常不安、非常害怕,就和我小時候擔心遲遲未歸的母親而不斷開關門查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狀態一模一樣。我想讓自己安心,於是逐一打開每扇門,試圖尋找能拯救自己的東西,不料卻什麼都沒有。緊緊閉上眼,為什麼……為什麼我那時沒能陪在她身邊?
「報告啥時https://read.99csw.com會出來?」
終於明白她的手為何會撫上胸口,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整棟屋子彷佛瞬間凍結,室內傾斜、天花板變形,像有誰伸出巨手從外部將我周圍的世界一掌捏毀,時間驟然停止。
「確定是癌症嗎?」繭美的話我只當沒聽見,徑自問神田那美子。
「得了。」我如此回應。她衝著我一笑。
「你推算出的數字應該八九不離十。」
「為何是托我的福?」難不成我做了什麼?
「八成是惡性的。」繭美的語氣里,有股足以實現不幸預感的強勢。
「還沒。」她搖搖頭,「現下在等精密檢查的報告,所以不是百分之百確定。」
她指向蔚房的備餐吧台,上頭擺著一個橫長形的數字鍾。
「對不起,一彥君,我對你說謊。」神田那美子輕拭眼角,「你很早便提醒我要注意,讓你那麼替我擔心,我卻沒去成。」
一般要是哪個男性如此大剌剌地連喊「咪|咪」,下場肯定是招來眾人的白眼加苦笑。然而,換成出自大隻女繭美口中,不可思議地,我甚至覺得那恍若某新種生物的叫聲。
「所以……」我開口:「所以,我才很難相信啊。」
「哦,你是和新的男人交往了嗎?」繭美胡亂猜測著,似乎十分開心,還一臉滿足地盤起胳膊說:「果然,像你這種一板一眼的人,只要一點小感動,馬上就跟著男人走。你一定是愛上突然從你們稅務師事務所冒出來的某個傢伙,對吧?」
「然後呢?」
「由於打過麻醉,其實不會痛。只是,乳|房組織被吸出時,身體因反作用力『咚』地猛彈一下,真是嚇壞我。」
繭美搶著回答,「欸,人體原本就存在可能變成癌細胞的物質,不小心照顧,遲早會癌化,你沒聽過這理論嗎?看是死於癌症,還是在癌症病發前死於其他原因,反正不出以上兩種。一彥小朋友,你和她交往時沒摸過人家的胸部喔?沒搓過也沒揉過?從未發現硬塊之類的東西嗎?」
我當然會為你而哭——儘管我這麼想,卻不由得陷入絕望。她若有個萬一,我不曉得能不能得到消息,更何況,我壓根無法想象她會死去。
「我啊,搞不好得了癌症。乳癌。」
我煩惱著該怎麼回應。「一萬人」這個數字確實很龐大,但對我而言,此刻眼前的這個人、神田那美子心中的不安,才是最要緊的。人的存在根本與統計或機率無關,那就是「一個人」啊。
「那叫『乳|房攝影』嗎?」我抱著一絲希望問神田那美子。若她指的檢查是這項,表示仍在乳癌篩檢的早期階段。九九藏書
「喔喔,」我想起和她初識的情景,懷念與苦澀同時湧上心頭。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得了中耳炎,誰能料到過沒幾年,她竟籠罩在罹癌的恐懼之中。「萬分之一的那家。」
「據說二十到三十五歲的患者約佔百分之三,換句話說,每年大概有一千名年輕女子確認罹患乳癌。雖然不確定在篩檢階段有多少人接受組織切片檢查,不過粗略想象,搞不好每年都有一萬人左右,心情和此刻的我是一樣的。」
「廢話,當然是害怕啊。還用問嗎?」繭美大聲應道,口水四處飛濺,「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會害怕知道檢查結果而不敢去醫院,總要拖到來不及救才甘心。」
「比起不祥不祥,不如說是bye bye。」神田那美子開口:「瞧,『1818』倒著念,不是很像bye bye嗎?所以,雖然沒清楚地意識到,但接起一彥君的電話時,我可能已在想分手的事。」
那是初次見面時,我曾講的話。
我驚訝得張大嘴,腦中茫然一片。記得她當時笑著跟我報告:「我做完乳|房檢查了,醫師說很正常。那好像叫脂肪塊?反正就是類似的東西。」她還語帶玩笑:「只要常常摸,揉散就好。」單純的我一聽便放下心,再也沒留意她胸部的硬塊。
「生檢啦。就是組織切片檢查,對吧?」繭美邊說手邊比畫,宛如正解剖人體的外星人。那模樣簡直像在表示「這種手術我早干過好幾百次」。
「四萬」感覺相當多。
「為什麼?」我只擠得出這句話。
「好一段時間聯絡不上你,我便忍不住胡思亂想,像是『你啥時會打來』、『到底上哪去』之類的,卻愈想愈難受。於是我思索著,乾脆趁空去做乳癌篩檢,說不訂專心為病痛擔憂就能忘記你。瞧,面臨危機之際,一些煩惱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對吧?」
當下突然有種錯覺,凝望神田那美子的我,身邊無垠的漫長時光正不斷流逝。
我問她是在哪裡檢查的,她報出一家離公寓不遠的綜合醫院,接著露出微笑:「就在那家耳鼻喉科旁邊。」
「一彥君,」臨別之際,她對我說:「九*九*藏*書假如我有個萬一,你收到消息后,要為我哭泣喔。」
「昨天。我接到一彥君久違的電話,我便猜想你可能是要跟我提分手。」神田那美子露出虛弱的微笑。
「沒問題的。」她安撫慌張的我:「我已不再害怕。而且,這次會做篩檢,也算托一彥君的福。」
「掛上話筒后,我試著思考,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預感?不久我便發現原因。瞧,那邊不是有個時鐘?」
「約需兩個星期,醫師要我方便時過去一趟。」神田那美子瞄牆上的月曆一眼,「剛好明天就滿兩星期,可是我得上班,所以打算後天去聽報告。」
「第一次是照超音波再觸診,而後醫師便要我進一步檢查。嗯,因為硬塊很明顯,詳細確認也是理所當然的。」
「喂,人家說跟你分手算是無足輕重耶。」繭美語氣十分愉悅,「不過,這樣未免太無趣。你能不能痛苦一點?和一彥小朋友分手,應該還是很不好受吧?」
我沒搭理她,默默瞄向神田那美子。她的表情凍結般僵硬,眼眶含淚。凝望著她,我深刻感受到,沒錯,此時此刻,神田那美子流露的不會是憤怒,而是悲傷。
而劃破這片死寂的,自然是繭美。「喂喂喂,真的假的?簡直是晴天霹歷。」她吵吵鬧鬧地邊喊邊拍手,接著朝我肩頭一揮,我招架不住倏地倒下。兩個半月來,她不時會像這樣打我一下,我不禁擔心,搭上「那輛巴士」前,我的肉體便會支離破碎。「這女人會不會太背?讓你甩了又得癌症。相較之下,上次那個車被撞凹、對方還肇事逃逸的女人,根本不算啥。」
「不過,我們還是不曉得全國究竟有多少個耳鼻喉科醫師。」她說。
「我很想和一彥君分享裝有彈簧裝置的針筒穿剌檢查多麼驚人,於是上網搜索一下,找到那個檢查的名稱。」
不知怎地,聽完這段敘述,繭美僅盤著胳膊搖搖頭,「好精採的檢查。」她似乎頗為感動,「『這東西有點那個』,醫師的說明也相當精采。」
我早曉得神田那美子的胸部有硬塊,剛摸到時就擔心會是乳癌,馬上勸她:「去檢查一下吧。」
「叫什麼?」
神田那美子轉向繭美,垂下眉流露抱歉的神情,彷佛為沒能響應對方的期待感到相當過意不去。「不,我沒交新男友。不是那種事,簡單講就是……」
「喂,幫幫忙好不好?什麼bye bye啊。」繭美探出上半身。雖然她只是微微移動,空間卻彷佛隨之扭曲,就像巨大的氣球一旦搖晃,四下便會起風一樣。「你未免牽強附會得太過頭了吧?連倒著念都算?再說,橫豎要倒著念,乾脆念成『咪|咪』不是更好,咪|咪呀咪|咪。」九九藏書
「『彈簧粗針切片檢查』。你不覺得這名字取得太直接嗎?彈簧粗針,聽著好怪。」
「我從沒意識到你的胸部。」
「你的一彥小朋友比較喜歡我的咪|咪,而不是你的啦。」繭美居然還不停嘴。
「105是不吉利的數字嗎?」我忍不住問。起初她顧左右而言他,之後才坦承:「我前男友名叫實武,簡直糟糕透頂。」我一聽,完全忽略自己輝煌的戀愛史,當場嫉妒起她的前男友,但既然她用「糟糕透頂」形容那傢伙,我也就沒追究下去。買完彩券沒多久,我搭的車子側邊後視鏡擦撞到電線杆,留下刮痕,她還恫嚇我:「喏,實武的詛咒出現了。」
「一彥君沒消沒息的兩個半月里,其實發生了許多事。」我曉得她正勉強自己面帶微笑,不禁感到心如刀割,而風不斷咻咻鑽過傷口而去。不知怎地,她撫著胸前,我很少見她這樣。
有一次,我在銀行等得心煩氣躁,她卻拿過號碼牌,刻意將上頭的數字「25」讀成「富豪」,很陽光地安慰我:「在銀行拿到富豪的號碼,是個好兆頭呢。」還有一次,我買了押注三位數字的彩券,她瞥見是「105」,登時噘起嘴抱怨:「這個數字不吉利,准沒好事。」
我坦言道。打和繭美開始過著同進同出的日子,正確地講,是自她開始監視我的兩個半月來,我不曾以「性」的角度看待繭美,也不曾在意過她胸部的尺寸。何況,她身軀如此龐大,要說是長了手腳的乳|房也不奇怪。總之,我不曾仔細觀察她的肉體。
「所以,醫生就提議做生檢。」
我想起前一天和她的通話。即使睽違兩個半月,她的聲音既無喜悅也無怒意,真要說,或許比較像強忍著悲傷。
「噫……」我忍不住發出慘叫,撫著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