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你第一個去提分手的不是巨無霸拉麵女嗎？」

繭美面露苦澀，「沒錯。注意，我只講一次，而且，這隻是我剛剛靈光一閃想到的，並沒有具體的規畫。反正你聽聽看。」

「來了啊。」

「有那種方法嗎？」

雙腿不再顗抖，四下景色也比方才清晰得多，我已能平心靜氣眺望一旁大樓空調設備的管線、從數個窗戶透出的光線，及繭美的鞋子。這將近三個月的日子里，我甚至沒心思仔細觀察繭美的黑布鞋。鞋子很舊，但不知是否經常悉心清洗，鞋面十分乾淨。看似目中無人、行事草率的繭美竟如此寶貝一雙毫不起眼的樸素布鞋，穿舊了也沒打算換新。儘管不確定是錢還是個人原則問題，我不禁覺得，她那些所謂的異常言行舉止，或許僅是她性格中的某一面。

「你說的是。雖然下定決心，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發抖。」我不禁露出苦笑，「根本無法控制，該怎麼辦？」

「橫豎要干，手法再華麗點比較好。你不是有個帶著孩子的戀人嗎？她是銀行員吧？」

我們穿過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狹窄巷道。再走一段，就會通往巴士行經的大馬路旁。我連看時間的心情都沒有，「那輛巴士」的抵達不是在遙遠的未來，而是不久便會依約現身的現實。思及此，我頓時全身起雞皮疙瘩。莫非，我能稱為「人生」的時間只剩一丁點，之後就是無止境的痛苦與恐懼？又或者是連這些都不存在，唯有毫無起伏、無色無味、逼人發狂的沉默填滿每一分每一秒？連「那輛巴士」的目的地、等在前頭的命運輪廓都無從掌握的我，事到臨頭，才終於任憑自己的臆測膨脹。從牢獄、勞動集中營、手術台、實驗室到熱帶雨林，種種在小說世界里見過的場景浮現腦海。接下來，說不定我將被奪走自由、削弱個人意志，唯一的目標便是活下去，直至死亡的那一天。所謂「搭上『那輛巴士』」，是否就是這個意思？我恐懼得要命，雙腿簌簌發抖，使不上力，且膝蓋不停打顫，一步也踏不出去。

原以為定睛一瞧應該能窺見車內狀況，不料車窗全是毛玻璃，看不進車廂。大概是心read.99csw.com理作用，司機的樣貌也模模糊糊的。

此時，我才終於有點明白繭美的提案為何。「意思是，你那些……是夥伴還是老闆，會接受這種交換條件？我可以拜託他們，因為我和戀人們要搞一件大事，能不能等一切結束后再搭上『那輛巴士』？」

「不過說真的，我可能也覺得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吧。」

「不，我的意思是，很難相信有你這種蠢蛋。」

「欸，小星野，接下來我要做一件很驚人的事。」

「真的嗎？很難相信啊。」

「沒錯。」

「上次我們不是一起開車去追那個撞車逃逸的傢伙嗎？雖然事後發現對方根本不是肇事者就是了。不如你就像那次追車一樣來追巴士，把我救出去吧。」

繭美看一眼手錶，「時間差不多了。」她沉下臉：「怎麼辦？你要豁出去試試嗎？說不定還來得及，我馬上打電話幫你交涉，如何？」

「是要讓上頭那伙人賺大錢嗎？」

「不如讓偽迪斯尼去買那個銀行員販賣的商品？」

「保險或投資型商品都好，反正就是幾年後才看得到損益的那類東西。」

「現下不是在意那種事的時候吧？」

「我？怎麼救？」

「叫她騙婚嗎？」而後狂撈一大筆錢？不過，這樣到手的金額大概不足以讓那伙人答應放我一馬。

我停步望著她。「很驚人的事？回宇宙嗎？」雖然這麼說，但認識她至今，她的一舉一動全都遠遠超乎我的想象，所以就算她要回宇宙，我大概也不會太訝異。

「對你，我真的只有傻眼兩字。」繭美斜睨著因先前跑太猛而腳步虛軟的我，嘆口氣：「該稱讚你太正直嘛，你難道沒想過趁我被擄走的時候逃掉？」

我一直覺得繭美不曾聽進別人的話，她卻出乎意料地記得清清楚楚，我不由得大為感動。

我想起霜月理佐子和她的兒子海斗，懷念的情緒強烈衝擊我的心。當然，我並不曉得霜月理佐子收到那個名牌包有何反應，只知道她們和我分手后，依舊過著自己的人生。她們正在繼續人生，也會一直繼續下去。唯獨這一點，我遲遲無法說服自己接受。

「沒辦ｈｔｔｐs://reａｄ•９9ｃｓｗ•coｍ法，事情已成定局，只能在丹田凝聚氣力，正面迎戰。」

「不可或缺的？」

「不覺得。」我老實回答，「只不過，萬一你的字典里像『助人』或『救援』之類的條目還在，就來救我吧。」其實我很清楚，她的字典里沒有這些字眼。

「你想到什麼？」

我大吃一驚。「你打算救我？」

繭美這番話說服力不太夠，我卻快被說服了，只是「梗」這個詞聽來有點剌耳。「還有，那個像繩索小偷實習生的女人，說不定也很好用。大可要她去偷機密文件之類的，更重要的是，光年輕女孩入侵高層建築一事本身就吸引力十足。」

「之前你表示，希望能和同時交往的五個女人一一道別再坐上巴士，我原本認定他們絕不會點頭，畢竟你壓根沒立場提出任何要求。然而一問之下，他們居然回答『感覺很好玩，就瞧瞧他能變出啥花樣吧』。」

繭美等了幾秒，隨後跟上。

「我爺爺講過什麼？」

「很怕。」我老實承認。

「不，是要告訴他們『我準備變一個有趣的魔術，請晚點再動手』。」

想當然耳，這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巴士站，有遮風避雨的屋頂，亦有貼著時刻表的告示牌。候車椅上坐著三位老婆婆、兩名女高中生，看到與我同行的繭美那驚人的體格與渾身散發的威嚇感，她們全都嚇了一跳，但也很快失去興趣，別開視線。

「你上頭那些人很愛看熱鬧嗎？」

綠巴士幾乎緊貼著路肩駛近，車門冷冷地打開，態度粗魯得彷佛在說：「想搭就上車。」

「什麼？」

「就是這一點。簡單地講，他們的判斷基準便是『好不好玩』，你不認為嗎？」繭美一臉認真，毫不隱瞞她其實對這推測也是半信半疑。「換句話說，比起你立刻弄來一大筆錢上繳，不如宣告『接下來會發生非常好玩的事情』，讓他們有所期待，效果會更佳。所以，這種時候，你那五個女人無疑是相當強大的梗。」

「小時候，母親常告訴我，」憶起母親，我的心頭又是一緊，「要是覺得『好想逃、好恐怖』而怕到站都站不直，就真的會一敗塗地。相形之下，即htｔｐs://ｒｅａd•99csw•ｃoｍ使只是虛張聲勢地大喊『有种放馬過來！』邊正面迎戰，受到的傷害反而較少。無論是面對打架、生病或任何情況，一旦夾起尾巴就輸定了。」

「你不坐吧？」我問繭美，她回道：「不了，敬謝不敏。」

我雙手按上膝蓋，試圖止住打顏。別抖了！別抖了！一遍遍安撫自己。不要逃避！別讓我失望！我此刻的心情宛如在和小孩講道理。

我一下子答不上來，「好像……沒往那方面想……」最後還是坦承：「嗯，我沒想到。」

「別傻了。」繭美苦笑，「你覺得我會幹那種事嗎？」

我們穿過大樓旁的窄巷，大馬路就在不遠的前方。或許是建築物牆腳一帶積水的關係，地面顯得濕濕黑黑的，彷佛潮濕陰鬱的預兆即將從那兒逐漸擴展。

「你的字典里好像沒有『握手』這個詞嘛。」

四下一片昏暗，街燈是唯一的照明。

「商品？」

「然後，就換女|優女上場，對吧？要她去誘惑那個偽迪斯尼。」

我忽然想起，幼兒園時坐上娃娃車，必須和母親分離之際，那充滿寂寥與不安的悲傷情緒。此刻，我的心情就和當時一模一樣。「吃完午餐馬上就回來，沒事的，別怕。」母親鼓勵著泫然欲泣的我，當然，這次乘車不會有人對我這麼說。就算吃完午餐，我也回不來了吧。我深深吸氣、吐氣，再次吸氣，終於抬眼環視車內，心頭驀地一驚，一屁股坐上椅子。

「怎麼？」繭美俯視著我。雖然以她和我的身高差距，她看向我的視線原本就會形成這樣的角度，總之，她帶著憐憫的眼神開口：_「怕被換上機械身體嗎？」

是嘛？那就隨你吧。繭美應道。

「你要是改變心意，說不定還勉強來得及。」

我腦中映出一場痛快淋漓的飛車追逐。繭美開車抄到巴士前方，硬逼巴士緊急煞車，接著闖進巴士內大顯身手。稍早見識過手腳被縛的她還能一派瀟洒地走出那輛白色休旅車，我相信大鬧巴士對她應該只是小意思。然後，我也會竭盡全力、堅強且大胆地反抗，和繭美一起衡下巴士。「救出來之後……」我說到一半便接不下去，因為我無法想象之後的事。

九九藏書「那麼模糊的想法根本不能算是提案吧。」我刻意開玩笑帶過，「這樣就好，我去搭巴士。」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繭美沉默一秒，說道：「喂，你嘴上逞強，其實怕得要死吧？瞧你走得搖搖晃晃的。如何？要不要重新考慮我的提案？」

「我希望你相信。」

我轉身背對繭美，走向巴士的後車門。候車的人們見我打算跳上標示「回站」的巴士，似乎並未太訝異，或許她們擅自幫我想了合理的解釋，認為我有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搭這班車。

繭美蹙起眉頭，指著我的腿。「不管你怎麼打算，那雙抖到不行的腿最好是能走路。」

「不是啦。聽好，不要嚇到。」

「不然你來救我好了。」我笑著隨口回她。

「搞不好真是這樣。」聽不出繭美是出言諷刺還是單純的疑問，不過，由於我至今從未深思母親發生意外時的事，一想到母親直至最後都沒示弱，登時勇氣倍增。「所以，我也要大步迎上前。」

聽繭美這麼一提，她們的面容逐一浮現，在我腦海排成一列，不。或許是瞬間擴展開來。「你有啥打算？」

「接下來，我要給你忠告，並想想救你的方法。」

我接著伸出右手，她一臉稀奇地瞥一眼，旋即回握。

繭美直指重點地拋出這句話，神情並未特別凝重。

緊接著，傳來車門關上的聲響。

「那女的在遇到你之前搞不倫的對象，我記得是靠仿迪斯尼角色商品海撈一筆的傢伙吧？」

「巴士真的會開到這裏嗎？」

「唔，應該沒錯。」

一會兒后，終於能夠站直身子，於是我向前踏出一步。「走吧。」

「拚命逃的話，總會有辦法。」

「就是那輛？」

「不要跟我說你母親出事的當下，心裏也想著『有种放馬過來！』」

「聽著，為了讓自己到最後的最後不會被遺棄。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努力讓對方知道『我是不可或缺的』、『我是派得上用場的』。」

「這世上握有權利的即為強者，那是叫著作權嗎？總之，那男人最大的弱點不正是美女嘛。」

不知何處響起救護車的鳴笛聲，想必是為方才那起白色休旅車造成的事故而來，但繭美不曉得有幾分認真地臭著臉九九藏書抱怨：「吵死了，是哪裡出車禍啊？」接著便穿越斑馬線走到另一側的人行道。

「嗯，不過她沒吃巨無霸拉麵啦。」

我沒答腔，徑自前行，雙腿又開始簌簌發抖。腳下的巷道明明通往大路，而那條大路應該也確實通往某處，然而我繼續走下去，卻不會通往任何地方，不透明的未來帶來的巨大絕望幾乎將我擊垮，實在難堪。不過，唯一的救贖是，我顫抖不止的雙腿依然一步步前進。「瞧，跟你爺爺的名言一樣。」

「連自己的身體都指揮不了的傢伙，搭上『那輛巴士』后絕不可能平安歸來。」

「好，我不會被嚇到的。」

我不禁傻眼，繭美上頭凈是那種跟年輕女孩扯上關係，便一切好談的單細胞生物嗎？錯愕之餘，我也忍不住訝異，恐怕這正是繭美特有的幽默感，專挑氣氛凝重的場合，毫不顧慮對方心情而開的某種玩笑。不過，見她以些許異於平日的態度拚命說著：「上述只是個假設，我也不認為這樣就能過關。即使他們覺得某提案再好玩，不表示會賜你緩刑。」我彷佛變成聆聽老師開示人生基本道理的學生。

「是喔，很怕。那怎麼辦？」

踏巴士的瞬間，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襲來。一點也不陰暗，我卻忍不住要蹲下身子。不安與恐懼讓我遲遲無法走進車內，但我強迫自己回憶分手的五名戀人的面容，死命喚醒和她們共處的時光，好不容易沒當場崩潰。然後，我奮力前行，抓住椅背。

「嗯，雖然你怎麼瞧都不像不可或缺的。」繭美淡淡吐出剌傷我的話，「我在想，你不是有五個剛分手的女人嗎？看有沒有她們能出場的戲碼吧。」

我詫異地望向右側，一輛綠巴士駛近站牌。墨綠色的外觀讓人不禁聯想起森林，車頭上方設有標示目的地的牌子，卻只寫著「回站」，或許是這樣，候車的人都毫無反應。

「讓你免於搭上『那輛巴士』的方法。」

即使不至於感動到讚歎「原來你也是普通人類嘛」，但我不再認為她是宛如外星生物般遙遠的存在。

「嗯，算了。」一回過神，我已脫口而出：「要是回頭給她們添麻煩，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嗎？虧我們還特地一個個上門談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