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倘若緣淵寫下的是結納坂的名字，或者是露骨地暗示犯人就是他的訊息，結納坂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吧——應該會受到原始的自保慾望驅使，將理智及情緒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預測到正因為置身於科技日新月異的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接下來會愈來愈重要，因此創辦了所謂的人脈開發公司，也成功了——雖然起初不是被認為和人力派遣公司沒啥差別，就是被當成婚友社的變種，結納坂也曾苦惱于想推廣的業務內容不被他人了解——但這也是因為他自己實在無法用言語好好形容出心中願景所致。

（搞不好會是我夢寐以求的保險箱密碼——）

為了防止兇手把死前留言擦掉，死者運用暗號留下訊息——這是推理小說里的基本套路，但是就一個不甚熱情的讀者角度來看，結納坂認為這種故事根本是紙上空談。

他原本想偽裝成闖空門的強盜乾的好事——不打算多做任何不上不下的手腳，而是想塑造出毫無關係的小偷臨時起意闖進緣淵家，剛好在家的主人慘遭殺害的故事，所以結納坂把重點全都放在消除自己曾經登場的跡象。

甚至從被害人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猶豫反倒還導致了更殘酷、更悲慘的展開——因為受到心中猶豫的影響，結納坂對緣淵頭部的那一擊，並不足以使他當場斃命。

但是。

昔日的友人寫到這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下不了手——他不能下手。

這當然也蘊含了冷靜的判斷——擔心這種湮滅證據的行為反而會留下新的證據——可是要說的話，這隻是附加的理由。

他其實還九-九-藏-書是失敗了——無論羅織了多少理由，無論下定多麼堅定的決心，他還是有些猶豫。

然而，看起來就是只寫了這些——但因為只有這些，所以也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結納坂看他那樣子——無語了。

為了保護公司，結納坂必須殺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緣淵——動手的時候，原本那麼糾結的矛盾衝突居然在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就像認為殺害緣淵是自己的使命一般，真不可思議。

難道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嗎？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

雖然可以解釋成結納坂事前調整自己心態的嘗試很成功，但換成一般人來判斷，只會認為他已經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為了隱瞞自己人的罪行，犯下更重的罪——人若非失去理智，是無法用鈍器重擊別人頭部的。

即使不愛看推理小說的結納坂，也知道什麼是死前留言——照常理想，身為兇手，絕不可能讓那種東西留下來。

「緣結人」的業務內容——簡單地說是一種仲介業——大致上的工作是接受客戶「請介紹這種人給我認識」的委託，儘可能協助引見接近其理想的人物。不管客戶要見的是大人物還是特定人士，就算客戶對於想見的人只有模糊概念，都要使出渾身解數，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就像突觸互聯般，把各種關係串連起來，以公司名稱由來之一的「結緣」為畢生的職志。

九_九_藏_書由結納坂擔任社長的公司「緣結人」不可能發展得不順利——他們成功揭示了引領時代潮流的嶄新經營模式，現在甚至該說是得意到極點了。

現在不是還能回頭嗎？

他相信，如果能壓抑不想傷害對方的自我，給奄奄一息的合伙人致命一擊，絕對是件「好事」——但直到最後，他還是沒做這件好事。

保險箱密碼。

對結納坂而言，那隻不過是一種感覺，只是區區的直覺——像是如果完全沒有關聯的A公司和B公司的領導人成了朋友，會不會激蕩出什麼新的火花呢？或者是這輩子恐怕無緣同席的純文學作家和搞笑漫畫家，如果能像裁縫機與雨傘在解剖台上不期而遇，進而互相刺|激影響的話，會產生出什麼樣的作品呢？再說得極端一點，倘若八竿子打不著的藝人和政治家有緣相遇，這些人際關係都會給他們帶來利益不是嗎？

不。

彷彿是在閱讀什麼複雜的法律條文，看不見基準在何處。

根本不用給他致命的一擊。

這並不是「辭世之詩」——不是五七五七七那樣的五句絕命詞。

因此，比起合伙人，緣淵更像是他的恩人——要殺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緣淵，結納坂心中的矛盾衝突不可謂不深。

然而他卻無法不去思考剩下那一分的可能性，搞不好……

對殺死朋友這件事感到猶豫。

話說回來，從客觀角度來看，也不能說緣淵完全沒有錯——如同沒有不犯錯的人，他也有錯。無論善惡的基準再怎麼模稜兩可，至少緣淵的行為明顯是重大犯罪，就算不是犯罪，也違反「緣結人」的經營方針。一九*九*藏*書旦被公諸於世，公司就會徹底失去社會信賴，身為社長的結納坂當然也會被拖下水。

也因此，更不能讓緣淵留下任何訊息。就算沒有直接寫出「兇手是結納坂」，一旦被他留下足以暗示這點的文字，轉眼之間就會露餡了。當結納坂發現垂死的過去好友似乎在寫什麼時，當下的心情其實想趕緊置其于死地。

那個好朋友就是緣淵良壽。

然而，結納坂卻沒有這麼做。

應該讓緣淵從瀕臨死亡的痛苦解脫——明明自己就是造成他痛苦的人還真敢說，實在是太自私了——但這卻也是結納坂真心無偽的想法。

做任何事都應該基於常識與良知——他在心中反覆想了無數次，然而結納坂身為靠感覺過日子的人，最後還是服從了自己的直覺。

由結納坂出任社長、緣淵當副社長，兩人成立了公司——如今雖然已經是頗具規模的組織，但一開始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而「緣結人」這個公司名稱，也是取自雙方的名字。結納坂雖然是名義上的負責人，但是將他那隻能算是靈機一動的想法真正化為具體的，還是緣淵。

（一旦解開暗號，的確可能會出現我的名字。可是，搞不好——）

一開始只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妄想。

他像是破解暗號般地破解了「殺人是壞事」這個簡單的命題，甚至還覺得自己的行為是種善行——將其解釋成是被朋友殺害的緣淵不好。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圓的和四方的關係不太妙）

事實上，也的確有很多這方面的雜誌來採訪他——然而，無論接受過多少次成功者的訪談，結納坂也不曾得意忘形，就算九-九-藏-書多少助長了他的氣焰，也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把平常絕對不會有機會相遇的兩個人兜到一塊兒，到底會產生什麼化學反應呢——對於極端靠感覺過日子的結納坂而言，要合乎邏輯、條理分明地去說明這種類似好奇心的模糊概念，真的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因此，有個不用說明，就能理解他想做什麼的好友實在是他的福氣——果真是出外靠朋友。

這不是完全偏離為人之道的行為嗎？

（嗚……嗚呃……）

（……）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倒三角形的話完全沒在客套）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如果是直線又很愛示好）」

因為緣淵用顫抖的手指寫下的，是這樣的一串文字——

看到朋友趴在地上，頭部血流如注還在垂死掙扎，結納坂馬上明白自己失敗了——一時之間「應該再來個致命一擊」與「應該馬上叫救護車，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想法在心裏勢均力敵，但他很快否決了後者。

為了連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創業，在創業之際最不可或缺的連繫——即使如今已不再需要，甚至還成了阻礙，難道就要斬斷這層關係嗎——這讓結納坂很猶豫。但是人類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並不會這麼容易改變，況且到了這地步，對於被害人緣淵而言，這股猶豫完全救不了他。

雖說是使出最後的力氣，這個死前留言也太長了，結納坂甚至擔心起緣淵到底要寫到什麼時候，但當他察覺緣淵並不是在寫下自己的名字之時，卻也沒有任何行動。

應該沒有人會擅長用手指頭，而且還是沾著鮮血的手指頭來寫下訊息，再加上寫字九九藏書的緣淵已經奄奄一息，他的字跡只能用「凌亂」兩字來形容——自己是否真的有看懂那幾個筆劃較多的漢字，結納坂也沒什麼把握。

結納坂之所以沒給他最後一擊，是因為瀕臨死亡的緣淵用自己頭部傷口流出來的鮮血——用自己的手指開始在地板上寫字。

因為他覺得不管有沒有轉化成暗號，一旦發現被害人在寫什麼可疑的文字時，兇手為求慎重，一定會把那些字擦掉才對——可是當自己實際面對這種情況時，他卻無法擦掉寫在地板上的血書。

無法回頭的他，做出了無法挽回的結論。既然做出了結論，就應該給那傢伙致命一擊，有多快給多快。

所謂的死前留言。

動彈不得。

那二十五個數字，也直接關係著他殺人的動機。

用鈍器重擊緣淵頭部的那一刻，緣淵已經不是結納坂的朋友了——這傢伙絕不是心胸寬大到會原諒這種事的聖人。他打破的不只是緣淵的頭，還有他們的友情。事實上，他只有「殺人未遂」與「殺人」兩種罪狀可以選擇——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他無法挽回的結論。

他眼睜睜看著昔日的友人慢慢地斷氣，直到最後的最後的那一刻——他並沒有「為他送終」這種值得讚揚的心情（就算有，也不值得讚揚，而是自私到了極點），但也不是單純下不了手給他最後一擊。

（呃……）

即使看得懂文義，也不懂他的用意。

這段宛如暗號般的文字令結納坂動彈不得。

留在地板上的這段文字，的確可能是指認結納坂的暗號——只要是人，九成九都會這麼想吧。甚至應該直接這麼認定，做好該做的風險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