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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 第三章 六通電話(一九八五)

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

第三章 六通電話(一九八五)

「沒誰,其實沒人。」他說,「我想去泡個澡。」說完站起身來。
「我什麼時候才會再見到你?」她輕聲問。
「漢斯科姆先生,我很遺憾。」
本·漢斯科姆望著瑞奇·李。他眼窩下方有兩團黑紫,雙頰因酒酣而滾燙,紅紅的鼻子看起來像發炎了。
她注視著他的臉,但他面無表情,只有皮帶晃來晃去。他低下頭,結實的雙腳微微分開。她伸手不停地搔頭髮,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彷彿她有許多大事必須思考,完全沒看到皮帶。那個惱人的可怕問題再度出現在他腦海中:你在嗎?你確定?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喋喋不休。邁克·漢倫用他那不疾不徐的嘶啞嗓音對她說:它回來了,貝弗莉……它回來了……你答應過……
「那麼,你之前看到過嘍,嗯?你的意思是這樣?」
「我知道你有一個弟弟,你很愛他,但他過世了,」奧黛拉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在一個叫德里的地方長大,弟弟死後兩年左右搬到班戈,十四歲又搬到波特蘭。我知道你父親在你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癌,你靠著獎學金和在紡織工廠打工念大學,還沒畢業就寫了一本暢銷小說。你一定覺得很怪……收入變了,未來也是。」
「你問我對你知道多少。我知道一切似乎都在你的掌控中。我知道這個。你似乎從來不趕著喝下一杯酒,參加下一場會議或派對。你似乎很有自信,知道那些東西都會出現……只要你想,它們就會出現。你說話很慢,我猜一部分是由於緬因人說話本來就慢,但主要因為你就是這樣。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敢慢慢說話的人,讓我不得不慢下來聽。威廉,我眼中的你是那種不會在電動走道上跑步的人,因為你知道它會帶你過去。你從不過度興奮,也不歇斯底里。你不會周六下午租一輛勞斯萊斯開到羅迪歐大道去炫耀,而且還會掛上特製車牌。你沒有媒體經紀人幫你在《浮華世界》或《好萊塢報道》上搞宣傳,也絕對不上約翰尼·卡森的脫口秀。」
「你們會餓死。」赫伯特·布倫姆聽到女兒打算接受這份教職之後說,「餓死的同時還會熱死。」
「我也不曉得,但就是得這麼做。」
日光燈開著,浴室里十分明亮,沒有半點陰影,什麼都看得見,想看不想看的都一清二楚。浴缸里的水是亮粉色的,斯坦利背靠浴缸一頭躺著,頭往後仰的幅度之大,讓他的黑髮下緣觸及兩塊肩胛骨之間。他睜開的雙眼要是還能看見東西,肯定覺得帕特里夏上下顛倒。他的嘴像彈開的門一樣大張著,極度驚恐的表情凍結在臉上。一盒吉列牌刮鬍刀片擺在浴缸邊。他兩手從手腕內側到手肘各劃了一刀,兩邊手腕橫著劃了一刀,形成兩個血淋淋的T字。慘白燈光下,傷口閃著紅紫色。她看著裸|露的肌腱和韌帶,覺得很像切開的廉價牛肉。
「米蒂,」他隔著多年的回憶說,「可以和我吻別嗎?」
「算了。」
「我想他不會的,但如果他想,你就載他去。如果你覺得他打算混一整晚,過了十二點就用車上的無線電話打給菲爾·托馬斯,那時他手下會有空出來的司機可以來替你。我要是能去,絕對不會讓你跑這一趟,但公司里有兩個人請病假,季米特里奧斯去休假,其他人也都排滿班了。米蒂,我保證你半夜一點之前就能躺回床上,絕對不會超過一點,我百分之六百確定。」
「蘇珊——」
(埃迪跑得很快只要你不在埃迪就跑得很快只要沒人在他旁邊一直提醒他很嬌弱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我看他的臉就知道即使他才九歲他也知道他能為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朝您不讓他去的方向拚命跑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讓他跑)
「什麼事,理查德?」史蒂夫問。洛杉磯的調頻搖滾電台競爭激烈,不過KLAD在最新的收聽率調查中排行第一,讓史蒂夫心情大好——這時候最適合求他幫忙,謝天謝地。
埃迪掛上電話,從昂貴的索尼音響上拿起哮喘噴劑。我花了一千五百美元買了一套頂級音響設備,讓米拉把巴里·曼尼洛的唱片和「超級金曲」的每一個動人音符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裏這麼想著,忽然湧起一絲罪惡感。這不公平,他當然知道不公平。就算沒有四十五轉鐳射光碟,原來那些刮痕累累的唱片也能讓米拉聽得很開心,就像她不在乎守著皇後區那套四房小屋,住到兩人都老了,頭髮花白也無所謂(其實,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頭上已經有幾綹頭髮花白了)。他會買下這套豪華音響,理由就和他買下這棟位於長島的粗石別墅(他們常常在屋子裡像罐頭裡的兩顆豆子般晃來盪去)一樣:因為他買得起,因為可以安撫母親在他心中溫柔、驚恐、時常令人不知所措又陰魂不散的聲音。這些東西在說:媽媽,我做到了!你看這一切!我做到了!現在你可以稍微閉嘴了嗎?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但若只是那樣,她就不算真的有天分。對她來說,時裝展是一場由嚴師評分的超級考試。在那種場合,她看到的都是些面無表情的生物。沒有表情,只有權威。
「米拉,你聽我說。」他刻意壓平聲音,彷彿在陳述一個事實。
把煙扔了,貝,不然就等著再挨巴掌。
「是的,」她小聲說,「你說得對,威廉。」
她開始抽咽。
老天,他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尤其現在,不過似乎不重要了。記憶地窖出事了,理查德·托齊爾收藏美好往事的地方出問題了,門打開了。
恐慌還沒走遠,奔跑只會讓它回來。或許,只要她慢慢走,就不會有事。即使有事,神在天上看到她走路,或許會想:哎呀,好險,我剛才犯了大錯,現在還有時間挽回。
「尤其是死之華樂隊。」她說。威廉笑了,這回她也跟著笑了。
哦,你一定不曉得我怎麼會知道……
「要是他不想回飯店,想去吃飯、喝一杯或是跳舞呢?」
接著,他聞到時間死去的味道。有人划亮了火柴,他低頭看見一張腐爛的臉,是一個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男孩。蛆群在這個一九五八年七月失蹤的男孩臉上鑽進鑽出,有如瓦斯的惡臭便是來自他體內。在那個更像回憶的夢裡,埃迪扭頭看向一邊,發現兩本教科書《英語讀本》和《認識美國》被地底難聞的濕氣弄得又鼓又脹,長滿青苔。(「我的暑假經歷」,作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我在地道里死了!我的課本長出青苔,變得和西爾斯商品目錄一樣厚!」)他正要放聲尖叫,麻風病人粗糙的手突然攫住他的脖子,插|進他嘴裏,讓他背脊猛然抽搐,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不在德里鎮的下水道里,而在靠近火車頭的豪華車廂里。窗外的月亮又大又白,火車正疾速駛過長島。
內波特街的房子,還有威廉的尖叫:「你殺、殺了我弟弟,你這、這個渾蛋!」
「我可以這樣搞一整夜。」他說。
斯坦利渾身一震,手撞到了裝桃子的盤子。她剛才瀏覽申請表格的時候,手裡一直拿著桃子在吃。
費尼再次笑著尖叫。理查德閉上眼睛,感覺頭要開始痛了。
她將手提箱扔在床邊,走到五斗櫃旁,拉開最上層的抽屜,拿出兩條牛仔褲和一條燈芯絨褲扔進手提箱,接著又走回五斗櫃旁,左肩依然飄著一道白煙。她找出一件毛衣、兩件T恤和一件船岸牌舊上衣。她穿那種上衣明明很蠢,卻怎麼也不肯丟掉。無論剛才是誰打電話給她,肯定不是有錢人。絕對很無趣,就像傑基·肯尼迪在海恩尼斯港度周末一樣悶。
沒有小孩。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就是斯坦利提前洗澡那天,望眼欲穿的雙方家長還在等著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空出來的房間依然空著,加長型和迷你型衛生棉還待在浴室水槽下的柜子里,大姨媽依然每月造訪。她母親雖然自顧不暇,但對女兒的痛苦倒也沒有視若無睹。她來信不再提起這件事,斯坦利和帕特里夏每年兩次回紐約造訪他們時,她也三緘其口。沒有人再開玩笑問他們吃維生素E了沒,斯坦利也不再提到小孩。但她有時在他沒察覺時會發現他臉上閃過一絲陰影。
不用心理醫生說,埃迪也知道自己娶了有母親影子的女人。米拉很肥,五年前兩人結婚時她還只是胖而已,但他有時覺得自己心裏早就知道她會有這麼一天。老天,他媽就已經是大胖子了。埃迪看米拉走上二樓轉角,感覺她從來沒這麼肥過。她穿著白睡袍,胸部和臀部非常突出,像兩道浪頭一樣。
理查德忽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掏出打火機一把火燒了這些該死的「茲因某故」「據本文件」和「凡持有本證明者」。他真的可以。收在保險箱里的這些文件突然變得不值一文。
垃圾、糞臭和某個東西的味道,比垃圾和糞臭都難聞。是獸臊味,是它的惡臭,在德里鎮地底的黑暗裡,伴隨著機器轟隆作響。他記得喬治——
「好吧,」史蒂夫說,「我會幫你調度,讓麥克代班。我也可以打電話叫查克·福斯特頂個幾次,只要我找得到他窩在哪家中國餐館。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不會忘記你這回放我鴿子,理查德。」
您聽見了?很好!我還以為您聾了呢!他聽起來就像低擋爬坡的卡車,對吧?要是這還不算哮喘——
那一晚,帕特里夏直到半夜都無法入眠,兩眼乾澀,身體忽冷忽熱,心裏恨透了他們兩個。她花了兩年時間,希望甩脫那股恨意。她心裏的憎恨已經夠多了。照鏡子的時候,她偶爾會看到恨意在她臉上留下了印記,劃下了皺紋。但這場仗她獲勝了,是斯坦利幫她打贏的。
她又開始號啕大哭。
「怎麼了,瑞奇·李?」
埃迪覺得這更有可能。他打了個冷戰,心想,我終於想起童年了,想起一九五八年那死寂黯淡的暑假是如何度過的。他覺得現在無論想記起那年夏天的哪個時刻都能記起來,只是他不想。噢,天哪,我真希望能再次忘得一乾二淨。
「我是大肥豬,從來沒打過棒球或籃球,玩捉迷藏永遠第一個被抓,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我那時真的很胖。我老家有幾個傢伙時常找我麻煩,其中一個叫雷金納德·哈金斯,不過大家都叫他貝爾齊。另一個叫維克多·克里斯,還有其他人,但最壞的是一個叫亨利·鮑爾斯的傢伙,比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壞。瑞奇,如果世上真的有邪惡的孩子,那一定是亨利·鮑爾斯。他不只欺負我一個,但問題是我跑得沒有其他人快。」
「我這幾天很想家。」威廉啜了口威士忌說。
有些人就是不吸取教訓。理奇·休伯又被開除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忽然頭暈目眩,他緊緊握著噴劑,閉上了眼睛。
她盯著他,思考該說或該做什麼。她很想將他一把推進衣帽間,背抵著門不讓他出來,直到他不再發瘋為止。她可以這麼做,但鼓不起勇氣。她比埃迪高七厘米,重九十斤,卻不知道該做和該說什麼,因為他太反常了。就算她走進電視室發現他們家新買的大屏幕電視飄在空中,她也不會這麼心驚膽戰。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事,理查德?」
威廉·鄧布洛翹班
威廉沖回屋裡奮筆疾書,一直寫到凌晨四點才趴在活頁本上睡著了。若是有人跟他說《黑暗》其實是在描寫他弟弟喬治的遭遇,他一定會很驚訝,因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喬治了——起碼他真的這麼認為。
「斯坦利?斯坦利?斯坦——」
要修理人,不要被修理。
「聽著,威!拿了錢就閃吧。你年輕力壯,他們最愛這種人。你一去那裡,他們會先扼殺你的自尊心,接下來是寫作能力,讓你連一條直線都畫不好,最後更會割了你的卵蛋。你寫東西像大人,其實只是髮際線很高的小孩而已。」
他瞟了眼廚房吧台上方玻璃櫃里的強力黃湯,忽然很想倒一杯金賓威士忌加一塊冰,但最後還是走回樓梯,他知道喝了只會給自己的腦袋找麻煩。走到樓梯口,他瞄了一旁的古董擺鐘一眼,發現已經過了午夜。知道這點並未改善他的脾氣,因為他的脾氣從來就沒好過。
「你真的從來沒想起過他?沒開玩笑?」
奧黛拉已經忘了那女孩的分析是好是壞,是睿智還是愚蠢,因為她那天晚上也很亢奮。她只記得那女孩抓住威廉的手掌和自己的比較,宣稱她和威廉是天作之合,是生命共同體。她見到那一幕,看見那女孩用精心塗了指甲油的手指劃過威廉的掌紋,心裏頗為嫉妒——真蠢,在洛杉磯電影圈,男人摸女人屁股就和紐約男人吻女人的臉問安一樣平常。但她就是感覺女孩的動作裡帶著一絲親密與流連。
往北走,埃迪心想,但他錯了。
「聽著,湯姆,我老家出事了,很嚴重的大事。我有個老朋友,他本來會是我的男朋友,只可惜我們那時年紀太小。他才十一歲,而且口吃得很厲害。他現在是小說家,我記得你還讀過他的書……好像是《暗流》?」
他再度張牙舞爪地朝她撲去,嘴邊滿是血跡,看起來像嘴巴咧到耳朵的小丑,門牙也少了一顆。
「哦?你的手平常就那麼抖嗎?平常早餐前就喝酒?」
米拉吻了他,將他緊緊抱住,弄得他脊椎都在響了。埃迪忍不住想,要是我們在水裡,她一定會害我們都溺死。
「你口吃?」
「你老爸的腦袋連地鼠都比不上,」安妮說,「別管你老爸了,瑞奇·李,你得阻止他才行,他這樣下去會掛的。」
「什麼時候?去多久?」
「有點嚇到你了,對吧?」漢斯科姆問,眼睛依然盯著瑞奇·李。他推開酒杯,雙手利落地交疊在銀幣前。「應該是吧,但你絕對沒有我害怕,瑞奇·李,你最好祈禱永遠不會。」
「我以前還口吃。」
他一隻手拎著手提袋走進浴室,將袋子放在洗手台邊,拉開拉鏈,開始用顫抖的手將瓶瓶罐罐、條條管管掃進袋子里。平常他會小心翼翼一把一把拿,但現在沒那個閑工夫。埃迪覺得選擇既簡單又殘酷:要麼立刻起程不斷移動,要麼在一個地方久待,待到開始思考一切有什麼意義,然後被自己嚇死。
「你說的可能沒錯,」威廉說,「事實上,應該就是那樣。但不記得的夢就不算夢了,對吧?」
忽然間,可能因為揍人的念頭讓往日影像浮現,他看見了亨利·鮑爾斯的臉。他已經許多年沒想起這個人了,對他平復心情沒有幫助,一點也沒有。
收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可是——
斯坦利沒有回話便走出了起居室。她原本想問他哪裡出問題了,甚至想追出去問他是不是想嘔吐——他在床上很放得開,但其他方面有時卻拘謹得很。他說要去洗澡,其實可能是去嘔吐,把跟身體不合的東西弄出來。可是,新選手皮斯卡波家正要登場,帕特里夏知道理查德·道森一定會拿他們的姓氏開玩笑,而且她還沒找到該死的黑紐扣,明明盒子里有很多。肯定是躲起來了,只有這個可能……
很好,再來說「對不起」。
「閃人——」他可以想象史蒂夫皺起了眉頭,「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理查德。」
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聲音。
叫什麼狗屁救護車,他要是喝光這玩意兒,我就得叫斯威德霍爾姆的帕克和沃特斯來收屍了。
「我不知道,」他說,「我覺得不太好。」
安妮拿著托盤迴到侍者區,點了兩杯米勒啤酒。瑞奇·李倒了兩杯遞給她,覺得兩條腿有點發軟。
她撇開臉,聲音幾乎聽不見:這種事你不應該問的。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斯坦利抱住她,對她許下承諾。他一直信守諾言,直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他提前泡澡的那一天。
米蒂,晚上邁克·漢倫打電話給我,我們談了一會兒,但重點只有兩件事,就是邁克說「又開始了」和「你要來嗎?」。米蒂,我發燒了,但沒辦法靠阿司匹林治好。我喘不過氣來,但該死的噴劑沒有用,因為問題不在我的肺或喉嚨,而在我心裏。只要可以,米蒂,我一定回來,但我感覺自己就像站在隨時都會崩塌的舊礦井前,站在那裡和陽光道別。
他以為自己會開始解釋,儘可能地解釋,告訴她邁克·漢倫打來電話,跟他說又開始了,對,他覺得其他人也會來。
瑞奇·李幾乎沒在聽,盯著那三枚銀幣看得入了迷。一九二一、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就算只看純銀含量,天知道這三枚銀幣現在值多少錢!
他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睡袍下擺拍打著他的腳踝,他走回椅子前坐下,試著擠出笑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好放棄了。
他很嬌弱。
只有四十一公里?理查德想,真的嗎,卡羅爾?嗯,可能吧,用公里算的話。其實你根本不曉得到德里究竟有多遠,我也不曉得。不過,天哪,老天爺,我會搞清楚的。
瑞奇·李搖搖頭。
她忽然有個瘋狂的想法:我要打給烏龜,但烏龜幫不了我們。
「你們對那枚銀幣做了什麼,漢斯科姆先生?」
十一月的黑夜裡,刮著大風,他呼出陣陣白霧,湖水的味道非常明顯。
「你會生病的,」她絕望地說,一邊跟著他回到玄關,「我知道你會的。埃迪,求求你,讓我一起去。我會照顧你,帕西諾可以搭計程車什麼的,反正不會死。你覺得怎麼樣?好嗎?」她聲調愈來愈高,近乎歇斯底里,而且愈來愈像埃迪的母親,和他母親死前幾個月一樣又老又肥又瘋狂,讓他膽戰心驚。「我可以幫你擦背,看著你吃藥……我……我會幫你……只要你叫我別說,我就不會說出去,但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埃迪……埃迪,求求你別走!埃迪,求求你!求——求你!」
兩人沉默了片刻。奧黛拉說:「我還知道一件事,今天早上有人從美國打電話給你,說你必須離開我。」
貝弗莉·羅根坐在矮石牆上大笑,手提箱擺在髒兮兮的兩腳間。星星出來了,真是亮啊!她仰頭對著星星笑,狂喜的感覺再度流過全身,有如海浪翻騰,捲走和滌凈一切,淹沒了所有意識,只剩血液在思考,帶著無法形容的慾望大聲對她說話,但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渴望什麼,只要感覺到慾望那股堅定的溫暖就夠了。慾望,她心想,體內的狂喜似乎開始加速,帶著她沖向無可避免的毀滅。
難道米拉比他還害怕?
對不起,她順從地說。
有時候,家就是心的歸宿,埃迪胡亂想著,這我相信。老鮑比·弗羅斯特說過,家是永遠會收留你的地方。只可惜,家也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地方。
德里!老天,就連說出「德里」兩個字都讓他覺得很陌生,好像親吻古董一樣。
但那些疤痕呢,奧黛拉?你怎麼解釋?他說得沒錯,疤痕之前沒有……現在卻出現了。事實就是如此,你很清楚。
「威廉,我知道我愛你,」她說,「愛了十一年,這就夠了。」
兩年前他到倫敦設計英國廣播公司的通訊中心,並且擔任監造人。英國報紙至今仍然對那棟新大樓的好壞激辯不休(《衛報》:「倫敦二十年來最美麗的建築」;《鏡報》:「史上最丑,可以和我丈母娘徹夜狂歡后的醜臉媲美」)。漢斯科姆接下那份工作時,瑞奇心想,嗯,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見到他了,說不定他會完全忘了我們。的確,本·漢斯科姆前往英國那一周,周五果然不見他的蹤影。
他朝她咧嘴微笑,但笑容乾巴巴的,很拘謹,很害怕。
她低哼一聲,抓住刻花玻璃門把用力扭轉,但門依然紋絲不動。它鎖上了。帕特里夏·烏里斯心裏冒出三個從不:斯坦利從不傍晚洗澡,斯坦利洗澡時從不關門(除非上廁所),斯坦利從不鎖上門不讓她進來。
滾,她才不需要在旅館訂什麼房間,未來幾天都不用,因為小貝弗莉要乖乖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接下來三天還得站著吃飯,謝謝指教。
「那帶我一起去。」
好,他說,很好。但你要先跟我說,貝,說:「我忘記不能在你面前抽煙了,湯姆。」
「住手!」他咆哮道,「住手!你這個賤人!」
「你聽好,湯姆,」她目光堅定,緩緩地說,「你要是再靠近,我就殺了你,聽懂沒有,你這隻肥豬?我就殺了你。」
他原本面帶微笑,這時微笑卻消失了,甚至有一點困惑。他的眼神暗了下來,彷彿退到心靈深處請教某個精確運轉的機器。不過說到底,他對它的理解就和一般人對手錶的認識差不多。
「我會說,很高興和你們共事。」他說完哈哈大笑,將她拉到懷裡親吻。不久,他趴到她身上,兩人高潮了一次、兩次、三次,有如躥向夜空的爆竹……但還是沒懷孕。
她大步走過房間,白色蕾絲睡袍緊貼身軀,香煙叼在嘴邊(他最討厭她嘴裏叼煙的模樣),一縷白霧從左肩往後飄,有如火車頭冒出的煤煙。
我只是忘了,她哭喊道,只是這樣而已!
這時,兩道燈光忽然掃過牆面,彷彿就在等這一刻似的。計程車拐進車道,按了下喇叭,讓他鬆了一口氣。他們花了十五分鐘討論帕西諾,完全沒提到德里、邁克·漢倫和亨利·鮑爾斯,真是不錯。
沒錯,就是無來由地走進黑暗。在那裡什麼都可能遇上。
他以為她把香煙都扔了,但她顯然有所隱瞞,而證據就叼在她嘴邊。由於她還沒察覺湯姆就站在門口,他也樂得把握機會,回味之前她乖乖聽話的那兩晚。
除此之外,他們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五月二十八日晚上電話鈴響起。她當時正在看《家族之爭》,旁邊還擺著斯坦利的六件襯衫、她的兩件上衣、針線包和紐扣盒。斯坦利手裡拿著威廉·鄧布洛的新作,那本小說才剛出版,連平裝本都還沒上市。封面印著張牙舞爪的怪物,封底是一個禿頭戴眼鏡的男人。
他回頭看著米拉,呼吸聲咻咻作響:「請你理解,我並不想這麼做,假如有選擇,只要有一絲選擇的餘地,我就不會去。請你理解,米拉,我要去,但我會回來的。」
「威廉,別再說了。」奧黛拉低聲說。她右手抓著打火機,但這回必須用左手抓住右手腕才能穩住它,姿勢就和警察預備開槍時一樣。「疤痕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會消失了又出現。」
他正要走進卧室,忽然決定多待一會兒,聽她說什麼。他不太在意她和誰講電話、講些什麼,只是聽她聲音高低起伏,同時感到一股熟悉的慍怒。
「我忘了,」他說,「但我覺得我們應該考慮喬治亞,親愛的。」
「我那時很肥,家裡又窮,」本·漢斯科姆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記得一個叫貝弗莉的女孩或結巴威用銀幣救了我一命。我嚇得快要瘋了——被什麼嚇到我可能晚點會想起來。但我有多害怕並不重要,反正恐懼遲早會來。它就在那兒,在我心裏,像個大氣泡似的不斷膨脹。我得走了,因為我之前得到的和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我們當年做的事。得到就要付出,這世界就是這樣。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神讓我們從小孩子長起,讓我們靠近地面,因為他知道我們必須摔很多次、流很多血才能學到一點教訓。得到就要付出,你擁有的就是你付出的……而你所擁有的一切遲早會找上門來。」
她身無分文,連枚硬幣都沒有。她左右看了看自己住的小區:好房子、整齊的草坪和植物,還有黑漆漆的窗戶,她突然哈哈大笑。
不是,但——
他看了看樓梯邊桌上的賽斯·托馬斯時鐘。九點二十。那個講話像讀稿機的達美航空櫃員剛才說,最後一班往北到緬因州的班機已經飛走了,八點二十五分離開拉瓜迪亞機場。他打給美國國鐵,得知十一點三十分還有一班車從賓州車站開往波士頓。他可以在南站下車,搭計程車到阿靈頓街的鱈魚角租車公司。這些年,鱈魚角和埃迪任職的皇家紋章公司簽了一個很有用的互惠協議,因此他只打了通電話給波士頓的巴奇·卡靈頓,就搞定了他的北上行程。巴奇說他們會準備一輛加滿油的凱迪拉克豪華轎車等他,讓他風光出發,沒有討人厭的客人坐在後座,叼著大雪茄把車裡弄得臭氣熏天,還問他哪裡能搞到馬子或白粉,兩個都有更好。
「你的手臂。」奧黛拉說。
此刻她臉上就是那種雙眼圓睜的神經質表情,不只臉上如此,那種氣息籠罩了她全身,幾乎看得見摸得著,有如高壓電,讓她突然變得更誘人,也更危險。湯姆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這樣的她了,不由得心生恐懼。因為她在這裏,那個真正的她,而非湯姆·羅根一手打造、符合他要求的她。
「威廉·鄧布洛?」她驚呼道,湯姆的耳朵又被冰錐刺了一下。
「他們都知道嗎?」
「我是說真的。」
「不行,」他說,「不可能,奧黛拉,你想都別想。我不准你靠近德里,五千公里內都不行。我想,接下來幾周德里會變得很可怕。你待在這裏繼續拍戲,必要時盡量幫我找借口。答應我!」
她皺著眉頭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我不懂。
「你還記得多少,理查德?」邁克問他。
「當然能,」他答得很乾脆,「我就是知道。」帕特里夏看著他,知道斯坦利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她感覺一股不安躥上脊背。
「十一,快十二歲。」
「臭婊子,你弄破我的嘴了!」他口齒不清地叫道,「天哪,你弄破我的嘴了!」
一九七六年,距帕特里夏扔掉最後幾顆避孕藥已有三年,兩人一起到亞特蘭大造訪一位名叫哈卡維的醫生。斯坦利對醫生說:「我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哪裡有問題,有的話該怎麼辦。」
他摟著她的肩膀將她帶到沙發上,幫她倒了一杯白蘭地。她小口喝著,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她匆匆扣起上衣,最上面兩顆扣子不見了(她自己的衣服反而這麼不講究,真諷刺),她想自己這個模樣應該很像趕著再做一回就收工(但又非做不可)的兼職流鶯。
她沒說你這個混賬東西!
「我父親在我四歲時過世了,」漢斯科姆說,口齒依舊清晰,「留下了一屁股債務和這個。我想送給你家的三個小鬼頭,瑞奇·李。」他說完將三枚銀幣放在吧台上,銀幣映著柔和的燈光閃閃發亮。瑞奇·李倒抽了一口氣。
不是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場派對,是第二次。但有二多虧有一,因為這第二次是《黑魔煉獄》的殺青派對。現場很吵,喝得大醉,全塔培加峽谷都在發瘋。或許沒有她在洛杉磯參加過的一些派對那麼討厭,因為電影拍得比預期好,所有人都知道,不過對奧黛拉·菲利普斯來說,這場派對是好上加好,因為她愛上了威廉·鄧布洛。
媽……拜託……我很好……
他將車門甩上,繞回駕駛座坐好,開車返回他位於市區的公寓。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關係的前半段在停車場維繫好了,剩下的一半,四十分鐘后在湯姆的床上搞定。
但也許沒關係。他是這個意思嗎?他終於覺得愛她不要緊?就算她長得像他母親年輕的時候也無所謂?就算她在床上看《跑車雙搭檔》和《鷹冠莊園》時會吃布朗尼而且碎屑會掉到他那邊也可以?
「對。」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抬頭望著她。她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男人怕成這樣。「回德里。因為我們答應過,他說。他說得沒錯。我們是答應過。我們所有人,那幾個孩子。我們手牽手在流經『荒原』的小溪旁圍成一圈,用玻璃割破手掌,感覺像玩歃血結盟一樣,只不過是玩真的。」
「廢花。」漢斯科姆回答,「你還記得吧,瑞奇·李?我們小時候都說『廢花』。我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肥嗎?」
你到了多少次?兩人沖完澡之後他問。
流進下水道的幽閉、惡臭和漆黑里。
「掉進黑洞的不止喬治,我也二十年沒有想起德里鎮,還有我那群玩伴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賤嘴理查德、斯坦利·烏里斯和貝弗莉·馬什……」他手指撥弄著頭髮,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感覺就像得了嚴重的失憶症,連自己失去記憶都不記得了。要不是邁克·漢倫打電話——」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安妮問,但瑞奇·李沒理她。他翻起吧台隔板衝到對著停車場的窗戶旁,看見漢斯科姆先生的凱迪拉克車燈亮起,引擎加速轉動,車子離開泥土空地,捲起滾滾煙塵。車尾燈愈來愈暗,在63號高速公路彼端變成兩個紅點,內布拉斯加的晚風開始將煙塵吹散。
她深吸了一口煙,再匆匆吐出來。
難道他母親也是?
別想逃,臭爛臉!我們要打爆你的眼鏡!
進入她就像滑入美妙的蜜油一樣。
「謝謝。還有我……呃……希望你十一月投咱們一票,」肯尼迪總統說,「傑基想要……呃……重新裝潢……呃……白宮,而且我也幫……我弟弟羅伯特……呃……安排好工作了。」
「我不知道。」漢斯科姆先生說完露出慘白的微笑,「我這回要去的地方比倫敦遠多了,瑞奇·李。」
她猛地合上手提箱,箱子自己鎖上了。一件上衣的袖子露在外頭,像吐舌頭一樣。她匆匆環顧房子,心想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了。
但他說十一歲小孩的承諾不能當真,那就大錯特錯了。理查德不記得自己答應了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想要記起,但絕對很認真。
「我沒辦法幫阿爾·帕西諾開車!」她哭號著說,「我一定會撞到路標什麼的,我知道一定會!埃迪,我好怕——」
她的身影罩住了他。
「我非去不可。」
「不用了,我自己來吧,」理查德說,接著就讓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接手了,「你真是小可愛,寶貝兒,嬌滴滴的小可愛。」
把我眉毛劃開!打我下巴!把我擊倒啊!打我眼睛!誰叫它們躲在討厭到極點的膠框眼鏡後頭,一隻鏡腳還用膠帶粘住,讓眼睛看起來又大又藍!把眼鏡打斷!讓碎鏡片戳穿一隻眼睛,讓它永遠看不見!
埃迪閉上眼睛,隨即睜開了,說:「你不會迷路的,他也不會吼你。帕西諾先生人非常好,他會體諒你的。」他從沒載過阿爾·帕西諾,但很慶幸,根據過去的經驗,這個謊言離事實應該不遠。一般人都認為名人喜歡找碴兒,但埃迪載過許多名人,他知道這個判斷通常是錯的。
第二層是維生素:維生素E、維生素C、玫瑰果維生素C、維生素B和B複合物及B12。再有就是治療令人難堪的皮膚問題的離氨酸、治療令人難堪的膽固醇和心血管問題的卵磷脂、鐵、鈣、魚肝油、每日一錠綜合維生素、美益達綜合錠和善存。柜子頂上還有一大罐潔利妥,以備不時之需。
「我做不到!」她哭號著說。
從前在緬因,有個窮孩子靠獎學金上了大學。他從小就想當作家,但選修寫作課後,卻發現自己踏進了一個陌生又可怕的天地,沒有指引,也找不到方向。班上有同學想當厄普代克,有人想成為新英格蘭的福克納,他卻只想寫小說,用淺白的文字描寫窮人的慘淡生活。班上有一個女同學很崇拜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但又覺得歐茨在性別歧視的社會中長大,因此「文字輻射量」很高。她說歐茨寫不出純凈的作品,但她做得到。還有一個又矮又肥的研究生,講話總像在喃喃自語,不曉得是不能還是不想好好說話。那傢伙寫過一個劇本,裏面有十二個角色,每個人的台詞只有一個字,觀眾看到最後才會發現那十二個字連起來是「戰爭是沙豬軍火販子的工具」。創意寫作研討課(課號Eh-141)的老師給了他一個A。除了碩士論文,那位老師還寫了四本詩集,都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他抽大麻,隨身掛著和平標誌。一九七〇年五月,反戰示威迫使校園關門,胖研究生的劇本由一個游擊劇團擔綱演出,那位老師也軋了一角。
好吧,她會拿一罐迪克西啤酒上去,坐在浴缸旁陪他,幫他刷背,假扮日本藝伎為他洗頭,問清楚哪裡出了問題……那個人是誰。
不可能,德里早該煙消雲散,被都市更新計劃夷為平地,變成音樂廳、保齡球館或電玩店才對,不然就是某個皮鞋推銷員好運用完,喝醉酒在床上抽煙把整座https://read.99csw.com城市都燒了,清潔溜溜,就像亨利·鮑爾斯老是拿來揶揄他的那些玻璃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歌是怎麼唱的?美好時光……在少女眨眼間消逝無蹤。什麼少女?噢,貝,是啊,貝……
反正無所謂。她已經按了0,也一定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因為接線員問她有什麼問題。她是有問題。但你要怎麼跟那個沒有臉的聲音說?你要怎麼跟他說斯坦利把自己鎖在浴室里,無視她的呼喊?
她將煙捻熄,前後只抽了兩口。
「你怎麼可能知道,斯坦利?」
她立刻行動,不料拖鞋踢到了擺在椅子旁的紐扣盒。幾顆紐扣撒了出來,映著燈光,有如澄澈的眼睛在閃閃發亮。她起碼看見六顆黑紐扣。
「真的是你母親生病了?她死了嗎?」
她說她不想做|愛,但他從她的眼神和打開的雙腿看到了不一樣的答案。他扯掉她的上衣,發現她的乳|頭早就硬了。他輕觸她的乳|房,聽到她發出呻|吟。他輪流親吻她的兩個乳|房,同時不停地搓揉,她輕聲叫了出來,抓起他的手送到自己腿間。
該是算總賬的時候了,她一邊想,一邊揮動皮帶。
「呃,我不曉得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雖然不太可能,但我想說不定是的,因為我認識的本很會蓋東西。我們在帳篷聚會,之後圍成一圈站在水裡,我右手牽著貝弗莉·馬什的左手,左手牽著理查德·托齊爾的右手,有如南方的浸信禮。我記得看見了遠處的德里儲水塔,就和想象中大天使的袍子一樣白。我們承諾,我們發誓,萬一還沒結束,萬一它又出現……我們就會回去,從頭再做一次,阻止它,讓它永遠消失。」
她抬頭看他,受傷的眼神表達著難言的懇求,彷彿在說:你是可以叫我說,但請你不要。別這樣,我愛你,難道不能算了嗎?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埃迪上體育課似乎玩得挺開心的,身體狀況也不錯。他喜歡玩遊戲,跑得也很快。我和貝恩斯醫生談過,他提到「身心失調症」,不知道您是否考慮過——
「那好,你現在就還,」她說,「你能學變態公文包給我聽嗎?」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沒有結巴(他已經五年多沒結巴了):「我實在不懂,一點也不明白,小說為什麼一定要和社會有關?政治……文化……歷史,這些元素不是只要把故事說好就自然會呈現嗎?我是說……」他環顧四周,看見一雙雙閃著敵意的眼睛,隱約察覺他們認為他是在批評。說不定真的是。他覺得他們在想:或許同學之中就有一位沙豬軍火販子。「我是說……難道就不能讓故事只是故事嗎?」
「怎麼回事,埃迪?你要去哪裡?告訴我!」
埃迪一手握著門把——謝天謝地,門把真冰!他打開門,看見奇克計程車正等在門口,宛如理智世界派來的使者。夜色清朗,星星璀璨閃亮。
「這位女士,有什麼問題嗎?您需要什麼幫助?」黑蛇嘶嘶地說道。帕特里夏將它丟回機座上,一邊擦手一邊逃離。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回到了起居室,這才忽然意識到驚慌像小偷一樣悄悄爬進她的頭腦,佔據了她。她想起來了。她剛才將啤酒扔在浴室外,子彈似的衝下樓,心裏模糊地想著:這隻是虛驚一場,我們以後講起這件事一定會笑死。他只是放滿水之後想到沒有煙,所以衣服沒脫就出去拿——沒錯。只是浴室的門已經鎖了,而他嫌開鎖太麻煩,就打開浴缸上方的窗戶鑽了出去,像只蒼蠅似的沿著外牆往下爬。沒錯,一定是這樣,肯定是——
「你說呻|吟嗎?還有哭泣?」
就在這時,他母親厲聲尖叫,尖銳驚慌的叫聲有如鐮刀般劃破了安靜的鞋店,又像火球或騎馬捎來末日消息的使者。埃迪嚇得慌忙轉頭,只見母親穿著襪子衝過來,裙子向後飄舞,途中撞倒了一張椅子,撞飛一個總是讓埃迪腳底發癢的量鞋器。她胸脯上下晃動,嘴巴嚇得張成O形。店裡的客人都轉頭看她。
他們生活愜意,沒有酗酒,沒有外遇,也沒有吸毒、無聊和大吵大鬧,爭執未來該何去何從。他們只有一個陰影,而最早指出來的是她母親。從事後看,這件事似乎註定得由她提起。陰影以問題的形式出現,寫在露絲·布倫姆寄給女兒的信里。帕特里夏每周都會收到母親寄來的信,那封信是一九七九年初秋從他們在特雷諾的舊房子轉寄來的。帕特里夏坐在擺滿紅酒紙箱的起居室里讀信,從箱子里拿出來的家當擺了一地;她感覺孤苦凄涼,孑然無依。
他會沒事的,彷彿被邁克·漢倫一通電話喚醒的新的貝弗莉冷冷地對她說,這種男人永遠不會死,你最好趁他一時不能玩下去,在他決定到地下室拿溫切斯特獵槍之前,趕快離開。
回程途中,斯坦利一直臭著一張臉,帕特里夏問他怎麼回事。
不是往北,因為這不是火車,而是時光機。不是往北,而是往回,回到過去。
現在你知道恐懼的滋味了吧,他心想,也該知道了,畢竟你寫了那麼多恐懼。他想自己終究會習慣這個味道,只要活得夠久。
威廉緩緩搖頭。「我可以說是,但那就是撒謊了。我愛喬治,我知道,你聽到我說我二十年沒想起他一定覺得奇怪,但我真的愛死他了。」他微微一笑,「喬治很瘋,但我愛他,你懂嗎?」
瑞奇·李緩緩搖頭,眼睛停在那杯威士忌上,不想抬頭面對那雙注視著他的深陷的眼眸。「不用,」
那天晚上,距離喬治·鄧布洛一九五七年遇到小丑潘尼歪斯將近二十八年(還差半年左右),斯坦利和帕特里夏窩在位於亞特蘭大市郊的家中,電視開著,帕特里夏坐在雙人沙發上,一邊縫東西,一邊看她最愛的遊戲節目《家族之爭》。她迷上了理查德·道森,覺得他戴著鏈表的模樣性感到了極點,只是她打死也不肯承認。她喜歡那個節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幾乎每次都能猜到最受歡迎的答案(《家族之爭》沒有正確答案,只有最受歡迎的答案)。她有一次問斯坦利,為什麼她常常覺得問題很簡單,參賽家庭卻答不出來。斯坦利說:「等你站到燈光底下,題目可能就變難了吧。」她覺得丈夫臉上似乎閃過一道陰影。「一旦真槍實彈,事情就會變困難,就會說不出話來,如果來真的的話。」她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斯坦利有時對人性很有見地,她覺得比他的老友威廉·鄧布洛強多了。那傢伙靠寫恐怖書賺了大錢,專用人類的低劣本性吸引眼球。
「嗨,你少來了。」理查德說,他的頭愈來愈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難道史蒂夫真的以為他不知道?「我只不過請幾天假,你卻說得好像我在電台執照上拉屎一樣。」
他以為她起碼會稍微抗議幾句,不料她只是用平常那種害羞討好的眼神看著他,低聲說:好吧,湯姆。
「一星期,或許十天,絕對不會拖很久。」
噢,各位,你們瞧,瞧瞧這場面!她這會兒是從衣櫃里搬出手提箱來了嗎?真的是手提箱?老天,還真的是!
唉,是啊,醫生,一切都回來了。比方說,你還記得斯坦利·烏里斯嗎?跟你打賭我記得……還記得我們以前說了什麼而且覺得很酷嗎?斯坦利·魷魚絲,那些大孩子都這麼叫他。「嘿,魷魚絲!喂,他媽的膽小豬,你想跑去哪裡?找你的玻璃同志吹喇叭嗎?」
(埃迪上體育課似乎玩得挺開心的)
「是嗎?」
「我不是說裏面,我裏面沒問題。」他說,「我是說外面,有事情應該結束卻沒結束。每回從夢裡醒來,我都會想:我的美好人生只不過是颱風眼中的寧靜,而我對風暴一無所知。我很害怕,但恐懼……很快就淡了,和其他的夢一樣。」
「米蒂,別這樣好嗎?別這樣。」
「埃迪?」
「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掛擋開車,再次覺得人要從看似穩固的生活墜入突如其來的深淵——無來由地走進黑暗,邁向陰暗界——是多麼容易。
「威廉,你應該很清楚,你不能說走就走。」
她抓住埃迪的衣領往回拉,有如魁梧的警察逮住想溜走的可疑傢伙。他用僅存的力氣繼續往前走……就在他氣力耗盡、失去反抗的力量時,忽然感覺米拉鬆手了。
天曉得他感覺自己現在有多瘋狂。
湯姆·羅根走進浴室,撒了一大泡尿,感覺尿了有三個小時。接著他想,既然都醒了,何不再來一罐啤酒,把即將到來的宿醉的感覺趕走。
哈卡維手上沒有婚戒,臉色紅潤,表情開朗愉悅,就像期中考試結束後去科羅拉多滑雪度假回來的研究生。他說或許是他們太緊張了,而這樣的情形並不罕見。他告訴他們心理因素確實有影響,這點和性無能很像:你愈想就愈辦不到。可以的話,他們做|愛時最好別去想懷孕的事。
「那本書擺在那兒幾星期了,但我壓根沒聯想到他。也許我該想到的,但我們倆都大了,我甚至已經很久沒想起德里鎮了。總之,威廉有一個弟弟叫喬治,在我認識威廉之前就死了,被人殺死的。後來,第二年夏天——」
我辦不到!埃迪絕望地想。他喘得更凶了,比小時候還糟。他伸手去抓門把,門把卻從他手邊退開,一路退到漆黑的外層空間。
她心慌意亂地想,難道心臟病是可以準備的嗎?
她差一點就被他聲東擊西的策略給騙了。他話還沒說完就撲了過來,貝弗莉揮動皮帶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啪」地甩在湯姆嘴上,發出有如塞得很緊的軟木塞掙脫瓶口的聲音。
他以為她會逃跑,或許躲到浴室,甚至樓梯,沒想到她紋絲不動,屁股頂著牆壁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梳妝台朝他推過去,結果因為掌心冒汗,她雙手一滑,弄斷了兩根指甲。
本在吧台邊坐下。「你好,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一邊打招呼,一邊將紙巾放在吧台上。他的語氣里有一點驚訝,事實上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漢斯科姆在工作日晚上出現在紅車輪。他通常周五晚上來這裏點兩杯啤酒,周六再喝個四五杯。他總會問起瑞奇·李的三個兒子,離開時也總會在杯底壓一張五元鈔票當小費。就交談能力和個人偏好而言,本絕不是瑞奇·李最喜歡的客人。每周十元小費(聖誕節變成五十元,五年來都是如此)是不賴,但要他陪本聊天,憑這點錢還差遠了。聊伴本來就不多見,在這種鄉村酒吧,聊天又不值錢,談得來的對象更是比母雞牙齒還稀罕。
她不再用指尖輕輕敲門,而是用力拍打,但依然毫無響應。她開始捶門。
「老天!拜託你閉嘴!」
「你這麼做真他媽差勁,我討厭這樣。」
她將茶放到一邊,點了一根煙,依舊望著他。威廉看見打火機的火苗微微搖晃,這才發現她的手在發抖。火苗先搖到煙的右邊,然後左邊,最後才點著了煙。
奧黛拉倒抽了一口氣。
然而,這話聽起來像在撒謊。
他將她推倒在床上……動作變得很溫柔,沒有扯,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她的內衣脫掉,甚至有點拘謹。
沒有人回答,教室里鴉雀無聲。威廉站著,承受一道又一道冷酷的目光。黃臉女孩吐了一口煙,將煙摁熄在她從背包里拿出來的煙灰缸里。
漢斯科姆放下杯子,打了兩個冷戰,接著點點頭。他微微一笑看著瑞奇·李,眼睛不再那麼紅了。
「漢斯科姆先生——」
感覺很滑稽,但是千真萬確。
「不准你搶走我手裡的東西,」他啞著嗓子說,「聽見沒有?你要是敢再搶我的東西,就等著一個月小便都像紅莓汁吧!」
天哪,她的腦袋已經被一堆恐懼弄得暈頭轉向,現在又多了一個。她輕聲尖叫:「不可能,我從來沒——」
「我們都在流血。」威廉說,「我們站在水裡,離我、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和本·漢斯科姆蓋的水壩不遠——」
「埃迪,求求你!」
「還不壞。」理查德說,甚至露出了微笑。情況很糟糕,殺得他措手不及,但他覺得自己會有辦法應付,不用擔心。
那麼您是說我騙人啰,布萊克教練?您是這個意思嗎?唔,他就在這裏!埃迪就站在我旁邊!您聽見他的呼吸聲了嗎?聽到沒?
阿諾德坐在吧台前——瑞奇·李發覺就是漢斯科姆先生現在坐的位子,這讓他愈來愈不安——喝了三四杯波旁苦艾酒,跟著點唱機哼唱,一點沒惹麻煩,瑞奇·李關店時乖乖回家,沒想到隨後就在二樓的衣櫃里上弔自盡。格雷沙姆·阿諾德那天晚上的眼神和本·漢斯科姆現在的眼神有一點像。
湯姆·羅根朝老婆撲過去,這回沒有咆哮,而是像水底魚雷一樣安靜。此刻的他可能不只想揍她,逼她屈服,而是想將她剛才貿然說出口的威脅還給她。
還有派對!那場派對!
他說,「這杯本店招待。」
記得我很好,我沒事。你沒事,理查德·托齊爾沒事。抽根煙就好了。
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真誠又驚惶地看著他。
「我做那檔事時才沒想過懷孕!」
她喘了口氣,打了個冷戰,接著又彎腰去開手提箱。他有力氣喊這麼大聲,就表示她時間緊迫,比她想的少得多。她打開手提箱翻出內衣、上衣和一條舊李維斯牛仔褲,靠著門穿上衣服,眼睛一直盯著樓梯,但湯姆始終沒有出現。他又吼了兩次她的名字,每回都讓她身體一縮,目光四處搜尋,不自覺地齜牙咧嘴,做出動物咆哮的動作。
埃迪打開玄關的柜子,從鉤子上取下整整齊齊裝在塑料袋裡的膠鞋,放進裝衣服的手提箱。
他彷彿聽見月亮這麼對他說。
「我非去不可,史蒂夫。」
「不,」他說,「我恐怕不能跟你說。」
這時,他才真正感覺到驚恐。和靈異無關,而是發覺一個人有多容易將生活銷毀棄置。真正可怕的是這個。只要拿出電風扇對著自己多年累積的一切按下他媽的按鈕就可以。燒了它或吹散它,然後閃人。
「就這一次,我發誓。」
血流進他的右眼,感覺又辣又燙。他用手腕將血抹掉。
「貝弗莉,把他媽的電話線拿開。」他說。貝弗莉匆忙起身,用手指勾著電話線繞過床邊,自然卷的深紅色頭髮披在睡袍外,幾乎要到腰際了。妓|女的頭髮。她的目光沒有掃過他的臉,偷窺他內心的陰晴,讓他有點不爽。他坐起來,腦袋開始疼。媽的,他可能早就頭痛了,只是因為睡著了才沒發現。
「我的意思是,奧黛拉,別說談論喬治,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想起過他了。」
「夠了。」瑞奇·李說著伸手去拿酒杯。
「就是它。」斯坦利說。
「你怎麼知道?」
是的,沒錯!她聽了一定會安心!
貝弗莉·羅根被修理
她原本怒氣沖沖,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聽他這麼一說撲哧笑了出來。斯坦利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只有斯坦利信心滿滿,對未來很有把握,完全不擔心父母害怕孩子們會遇到的陷阱。事後證明他的信心贏了,父母的恐懼輸了。一九七二年七月,畢業證書上的墨水還沒幹,帕特里夏就已經在亞特蘭大以南六十公里的小城特雷諾找到工作,教授速記和商務英語。每次回想起自己當初是怎樣得到那份差事的,她都覺得有點,呃,有點詭異。她從教師期刊抄了四十個招聘廣告,然後用五個晚上寫了四十封信,每晚八封,請對方告知詳細信息。她每所學校都申請,其中二十二家回信表示已經招到人了,還有幾家學校詳細解釋了他們要求的專長,一看就知道她毫無機會,申請只是浪費雙方時間。最後剩下十二所學校,每一所看起來都有希望。她正在傷腦筋,斯坦利出現了,心想她要是填完十二所學校的求職表格,肯定會瘋掉。他看了看滿桌的文件,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封信,是特雷諾的督學主任寫來的,她不覺得這封信有什麼特別之處。
那時威廉的掌心還沒有白色的小疤痕。
這屋子照理說應該有中央供暖系統,至少廣告上是這麼寫的。整潔的小地下室里也確實有暖氣爐,收在之前的煤炭箱里。但他和奧黛拉剛到這裏時就發現英國人對中央供暖的理解和美國人不同。英國佬似乎認為,只要早上起床不用靠小便把馬桶上的冰融掉,就叫有暖氣。現在是早上——八點十五分,威廉五分鐘前掛上電話。
「叫德洛雷斯幫你改一下。」他冷冷地說,接著抓了兩雙鞋,找到一個空鞋盒,放了第三雙鞋進去。上等的黑皮鞋,還很結實,只是磨損多了點,不再適合穿去上班了。假如你的工作是在紐約幫有錢人開車,許多還是有名的有錢人,你非得穿得體面不可,而這幾雙鞋都不體面了……但就他這會兒要去的地方,以及到了那裡他可能得做的事情來說,它們應該還過得去。說不定理查德·托齊爾會——
「喬治遇害之前,我只是輕度口吃。」威廉嘴裏說著,腦子裡已經聽見自己的話在重複,彷彿隔了幾毫秒。他說得很順,緩慢抑揚一如往常,但在心裏「喬治」和「輕度」卻出現疊音,變成「喬、喬治」和「輕、輕度」。「我的意思是,我曾經很慘——通常是老師點到我,尤其我知道答案又想答的時候,更嚴重——但都撐過去了。喬治死後,我的口吃嚴重惡化,到了十四或十五歲時,情況又稍微好轉。我在波特蘭念契夫魯斯高中,那裡有個語言治療師,托馬斯太太,她真的很厲害,教了我幾個很棒的技巧,例如說話之前先想自己的中間名,然後再大聲說:『嗨,我是威廉·鄧布洛。』我在修法語一級,她教我有字卡住就換講法語,因此,每當我覺得自己像個超級大蠢蛋,跳針似的『這這、本本本』個沒完,我就改講法語,celivre(這本書)脫口而出,屢試不爽。而法語一說出口,我就換回英語,立刻講得很順,毫無問題。要是卡在S起頭的單詞,例如ship, skate或slum,我就發咬舌音:thip, thkate, thlum。這樣就不會口吃。
電影版的《暗流》定名為《黑魔煉獄》,由奧黛拉·菲利普斯領銜主演。片名很爛,但電影倒是拍得不錯,而他在好萊塢只失去一樣東西,就是他的心。
「你是說真的,老威,還是在寫小說?」
在柯利多工作期間,斯坦利結識了亞特蘭大一些最有錢有勢的人。出乎他們的意料,那些人一點也不難搞,不僅接納他們,而且很親切,心胸開闊,和那些北方佬完全不同。帕特里夏記得斯坦利有一回寫信給他的父母,在信里說:美國最有錢的人就住在喬治亞州的亞特蘭大。我要讓其中一些有錢人更有錢,而他們也會讓我更有錢。可是沒有人能當我的老闆,除了帕特里夏,但我已經是她的老闆,所以我想我沒什麼好怕的了。
(他跑得很快,布萊克教練對他母親說,要是後面有全身腐爛的東西在追他,他跑得更快。這是廢花沒錯,你最好相信。)
湯姆狂揮猛甩,鞭子有如雨點落在她身上,逼得她貼著牆壁不斷後退。她用雙手護住臉,但其他部位都袒露在他的攻擊範圍內。安靜的卧室里充斥著皮帶抽打的聲音,但貝弗莉不像以前偶爾會凄厲尖叫,也沒有求他住手。最糟的是,她甚至沒哭,她以前一定會哭的。卧室里只有皮帶聲和兩人的呼吸聲。他氣喘如牛,聲音沙啞;她喘得又急又輕。
你要告訴湯姆,他說,知道嗎,貝?跟老爸說。
「漢斯科姆先生,你還好吧?」
他已經忘了有人打電話把他從昏昏欲睡中吵醒這件事,眼裡只看見香煙。她現在抽煙,就表示她忘了湯姆·羅根。當然,這是暫時的,只是暫時,但就算暫時也他媽的太久了。她為什麼忘記不重要,任何理由都不足以為此辯護。
貝弗莉朝擺在床邊她睡的那一側的梳妝台跑去。她的肩膀被皮帶抽得發紅,頭髮火紅閃耀,湯姆在她背後奮力追趕,雖然步履緩慢,可是身影巨大,非常大。他以前常打壁球,兩年前弄斷阿喀琉斯腱才沒再繼續,之後體重就有一點失控(用「非常失控」來形容可能更貼切),但肌肉依然結實,只是埋沒在脂肪底下。不過,他發現自己竟然氣喘吁吁,還有一點緊張。
漢斯科姆沒再多說。瑞奇正想問有沒有他能幫忙的地方,漢斯科姆突然說:「瑞奇·李,你店裡的威士忌是哪一種?」
「可憐的奧黛拉!嫁給一個男人都快十一年了,竟然完全不了解他。這是怎麼回事啊?」說完他又笑了,仰頭把酒喝完。但他的笑和他大清早手裡就端著威士忌一樣,讓她不由得擔心。那笑聲聽起來像痛苦的咆哮。「不知道其他夫妻是不是也像這樣幾乎不了解對方。我猜一定是。」
看著他將門牙吐掉,她心裏一陣噁心,想背過身去,閉上眼睛呻|吟,但又覺得興奮莫名,有如被大地震拯救的死刑犯一樣欣喜,陶醉於眼前的一切,心想:可惜沒把牙齒吞下去!真希望你被噎死!
「克拉倫斯不想跟麥克聊天,理查德。他不想接受鮑比·羅素訪問,也不想和我聊。他是彪福·齊斯德萊佛和殺手袋子男的崇拜者啊,夥計,他只想跟你聊。我可不想見到體重一百一十公斤、差點當上職業美式足球隊員的薩克斯樂手在我錄音室里大發雷霆。」
「那個叫鄧布洛的男人是誰?」
埃迪坐直身子,但他自己幾乎沒察覺。
埃迪將裝了安眠酮的喉糖盒扔進袋子里。葯櫃幾乎空了,只剩米拉的美多錠和一小支快用完的碧唇護唇膏。他遲疑了片刻,將碧唇也掃進袋子里,正要拉上拉鏈時又內心交戰了一番,最後將美多錠也丟進去了。反正她可以再買。
他拿了退選單去找導師,導師簽了名。威廉·鄧布洛將退選單和小說助理編輯的致賀信釘在一起,貼在創意寫作課教授研究室門上的布告欄里。他在布告欄的角落裡看到一則反戰漫畫,手忽然像自行啟動一樣,從上衣口袋掏出筆,在漫畫上寫下:要是哪一天小說和政治變成一回事,我就自殺,因為我只會寫小說。政治一直在變,故事卻始終如一。他頓了一下,覺得有點弱(卻又擋不住這種感覺),又補了一句:我想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此刻,就在怒氣即將淹沒理性前,他心想那一天是不是來了。
驚慌再度湧上心頭,彷彿就要溢出杯緣的黑咖啡。她閉上眼睛對抗驚慌,像蒼白的雕像般一動不動,頸部的脈搏跳得飛快。
奧黛拉笑了:「記者問你的時候,你是這麼回答的沒錯,但那不是事實。當然也有可能是你消化不良,所以晚上才會呻|吟,但我不認為是這樣,威廉。」
漢斯科姆看了看表,忽然溜下高腳凳。他微微晃了一下,但僅此而已。「我可不能錯過時間,」
她終於在抽屜里找到了她要的東西,一件白色的鋼圈棉布胸罩。他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剛才那通電話可能是情人打來的,但隨即一笑置之。太荒謬了。去見情郎的女人絕對不會帶褪色的平價上衣和起毛球的、松垮的大賣場內衣。再說,貝弗莉也沒那個膽子。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他是老大。老四齣生后三個月,拉爾夫·羅根就過世了。呃,說「過世」可能不太準確,「自殺」更貼切,因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坐在浴室馬桶上,將大量鹼液倒進一大杯杜松子酒里一飲而盡。羅根太太在福特汽車廠找了一份差事,湯姆十一歲就成了家中的男主人。只要他搞砸了,例如保姆回家后小嬰兒把大便拉在尿布里,直到老媽回來還沒清理……託兒所放學后他忘了去接梅根,結果被多管閑事的甘特太太看見……喬伊在廚房裡亂搞,他卻在看《美國舞台秀》……只要發生這些事或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情……那麼等弟弟妹妹上床后,家法就會啟動,母親就會拿著棍子祭出開場白:湯米,你過來,看我怎麼修理你!
浴缸的藍色浴簾被推到不鏽鋼橫杆的另一端。她看著浴缸,忘了喊她丈夫。她愣愣地注視著浴缸,表情嚴肅,有如第一天上學的孩子。她很快就會開始尖叫,隔壁的安妮塔·麥肯奇會聽見她的叫聲,以為有人闖入烏里斯家,還殺了人,便打電話報警。
遇到下雨天,米拉會打開柜子,從塑料袋裡拿出雨鞋放在門邊的衣帽架旁。每天早晨,她會在他沒抹奶油的全麥吐司旁擺一盤點心,乍看像是無糖彩色燕麥片,其實是各式各樣的維生素(這會兒幾乎都在埃迪的封口袋裡)。米拉和母親一樣了解他,讓他毫無勝算。年輕時,未婚的埃迪曾經三次離家,但三次都回到了母親身邊。四年後,母親死在皇後區公寓的玄關處,肥碩的身體將門完全擋住,醫護人員(打電話的是樓下鄰居,因為他們聽見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倒地時發出的轟然巨響)不得不弄壞廚房和逃生梯之間上鎖的門才進得去。那是埃迪第四次回家,也是最後一次,起碼他那時這麼認為。
「啊?」他回頭看她。看他的神情,帕特里夏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許還摻雜幾分惱怒。事後她在心裏反覆回憶當時的情景,逐漸覺得丈夫是在刻意將自己從現實中抽離,一次抽離一點,那是即將墮入黑暗的男人的神情。
「我欠你一次,卡羅爾。」他說。過去三年他們雖然從未謀面,關係卻也從托齊爾先生和費尼小姐進展到了理查德和卡羅爾。
轎車在機場待命,載他到新澤西的泰特波洛機場,那趟路周六早上通常用不了一小時,中午前就能輕鬆坐上他的私人飛機,兩點三十分抵達詹金斯。他告訴瑞奇,只要往西飛行的速度夠快,一天彷彿永遠過不完。他會小睡兩小時,再和工頭談一小時,交代秘書半小時。下機后他會先吃晚餐,再到紅車輪待一個半小時左右。他總是一個人來,總是坐吧台,也總是獨自離開,即使內布拉斯加這一帶不曉得有多少女人願意幫他脫襪子。回到農場,他會睡上六小時,然後所有流程再來一遍。瑞奇·李和不少客人說過這些事,沒有一個不聽得入神。說不定漢斯科姆是同志,曾經有個女的這麼告訴他,但瑞奇·李瞄了她一眼,看著她精心打理的髮型、精心剪裁的服裝(絕對是名牌)、鑽石耳環和眼神,知道她是從東部來的,可能是紐約,來這裏短暫拜訪親戚或老同學,一心只想趕快離開。不對,他說,漢斯科姆先生並不娘。在他說話時,那女人從皮包里拿出一包多拉爾煙,叼了一根在晶亮的紅唇上,讓瑞奇幫她點煙。你怎麼知道,她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他說。他確實知道。他很想告訴她,我覺得他是我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孤獨的男人。但他不打算對這個紐約女人說這些。那個女人望著他,彷彿他是新品種的人類,很有趣。
「聽著,我會把煙熄掉。」她邊說邊走向浴室,將煙彈進馬桶。即使站得很遠,他依然看得見濾嘴上的齒痕很深。嘩——她走出浴室,說:「湯姆,是我一個老朋友打來的,很老很老的朋友。我必須——」
那就把煙扔了。
「那是不可能的,威廉。」她伸手去拿煙。
她的臉頰撞上了儀錶板。她伸手去抓門把,但隨即鬆開,像只兔子般瞪大眼睛縮在角落裡,一隻手捂著嘴巴,帶淚的眼眸充滿驚恐。湯姆默默看她一眼,下車從車后繞到她那邊的門外,把門打開。
「是搭飛機,不是開飛機。我這回搭聯合航空,瑞奇·李,不自己開。」
一個胖得要命的女人吃力地往二樓爬,埃迪聽見樓梯吱嘎作響,發出抗議。
「奧黛拉——」
貝弗莉跑到梳妝台前,他以為她想躲在旁邊,甚至鑽到梳妝台底下。沒想到她伸手亂抓……接著轉身……一陣炮火襲來。貝弗莉不停地拿化妝品丟他,一罐尚蒂伊香水正中他的胸口,落在他腳邊碎了。嗆人的花香頓時瀰漫開來,將他團團包圍。
「賓州車站。」埃迪說著鬆開握著噴劑的手。哮喘已經躲起來,等待下一次攻擊支氣管。他覺得自己……幾乎沒事了。
威廉認真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認為八九不離十。」但他得到的是同學們非難的眼神。
「抱歉了,寶貝,」他說,「我非修理你不可。」
「我可不記得他是那種人,」理查德說,「我們講的是克拉倫斯·克萊蒙斯,又不是凱斯·穆恩。」
「我了解,邁克……對……對,我是……我知道……可是……」
「是的,他人很好。」
「本來有四枚,但有一枚被我送給結巴威他們了。他叫威廉·鄧布洛,但我們都喊他結巴威……只是以前的稱呼,就像我們說『廢花』一樣。我有一群死黨,他是其中之一。我還是有朋友的,你知道。我胖歸胖,還是交得到朋友。結巴威現在是作家了。」
「這種事誰會曉得。」她語氣嚴厲,很像在罵人。她母親害怕時也是這種口氣。說話的同時,她感覺身體一陣顫抖,像是被鞭子抽到似的。斯坦利感覺到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埃迪,我真的沒辦法!」她哭號著說,「他是大明星!我要是迷路一定會被他吼,我知道他會,他會吼我,他們都是那樣,司機一迷路就開罵……而且……而且我一定會哭……可能會出車禍……會出意外……埃迪……埃迪……你一定要留在家裡……」
「埃迪,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
「啊,該死!對不起。」
「季米特里奧斯還在曼哈頓租車公司的時候,幫他開過兩三次車,」埃迪想也不想就說,「他說帕西諾先生給小費都是五十美元起跳。」
但八點到九點半之間只要有人開門,瑞奇·李就會抬頭瞥一眼。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見到他了。結果一段時間就是隔天晚上。隔天晚上九點十五分,門開了,漢斯科姆穿著牛仔褲、「南方佬萬歲」T恤和那雙技|師靴緩緩走進來,彷彿剛從鎮上過來。瑞奇·李掩不住興奮,喊道:「嘿,漢斯科姆先生!天哪!你怎麼來了?」漢斯科姆先生似乎微感詫異,好像來這裏正常得很,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接下來那兩年,他積极參与通訊中心的工程,卻依然每周六齣現。他說他周六早上十一點搭乘協和飛機離開倫敦,十點十五分抵達紐約肯尼迪機場,比他離開倫敦的時間還早了四十五分鐘,至少鍾是這麼顯示的。瑞奇·李聽得嘖嘖稱奇,讚歎道:「老天,簡直像時光旅行一樣,對吧?」
「斯坦利?」
「打電話來的是誰?」
桌上的鍾顯示此刻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零九分。鍾是某個唱片公司送的禮物,很昂貴的LED石英鍾。當然,邁克那兒比這裏快三小時,已經天黑了。他想到這點就起雞皮疙瘩,於是起身找事情做。首先當然是放唱片——不是精挑細選,而是從架上幾千張唱片中隨便拿一張。搖滾樂和配音一樣,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放音樂他就沒法工作,而且愈大聲愈好。這回他拿到的是摩城精選輯,唱歌的是馬文·蓋伊,他不久前才加入理查德所謂的「全是死人樂隊」。馬文·蓋伊唱著《我聽見竊竊私語》。
九點二十。還有很多時間和她談談,對她和顏悅色。不過,這天要是她的打牌日就好了,他可以用磁鐵將字條固定在冰箱上(他總是將字條留在冰箱上,保證她不會漏看),然後一走了之。雖然像逃犯一樣連夜潛逃不太好,但現在這樣更糟,感覺就像必須重新出門,而且這事他得做三次。
「箭在弦上,我要閃了。」
貝弗莉非但沒有住手,反而雙手飛也似的掃過梳妝台凌亂的玻璃檯面,拿到什麼就扔什麼。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拿東西丟他,愣愣地摸著胸口被砸中的地方,完全無視繼續飛來的化妝品。化妝水的玻璃瓶蓋划傷了他,傷口不大,只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不過看來某個紅髮女人得在醫院看到明天的太陽了。沒錯,就是這樣。那個女人——
這些事情他都想過。在不同的時間點,在兒子、愛人與丈夫三個角色詭異交纏的這段歲月中,他都曾想過。而現在他就要離家遠去,而且感覺是最後一次,一個新的可能忽然出現,一個令他震驚的意外突然像大鳥的翅膀般掃過他。
他抬頭看著九*九*藏*書奧黛拉,眼鏡後面的眼神顯得既受傷又困惑。「我記得碎片在陽光下發亮。是新款的透明玻璃瓶。之前的可樂瓶是綠色的,你還記得嗎?」她搖搖頭,但他沒有看她,繼續低頭望著手掌。「我記得斯坦最後才割自己的手,但他假裝要割腕,而不只是在掌心劃一小道。我知道他在唬人,但差點就要撲過去……阻止他,因為那一剎那我感覺他很認真。」
「是壞消息嗎?漢斯科姆先生?」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不是怕她,而是為她感到害怕。那赤|裸裸的恐懼讓她忍不住後退,心裡頭一回真的害怕起來。
「邁克·漢倫是誰?」
「我也聽到了,」理查德說,「一定是跳線。房間怎麼樣?」
「這樣根本是在自殺嘛。」瑞奇·李輕聲說。
她抬頭看他,被他語氣里的確定嚇了一跳。「那裡是喬治亞州,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信息嗎?」「沒有,我只在電影里見過那個地方。」
她討厭自己有這些念頭,這些不厚道的想法。她決心改進,不再品味這些難以入口的苦酒。這些念頭會平息幾個月,不在心裏浮現。帕特里夏會想:也許一切真的過去了。我不再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而是三十六歲的女人了。耳中聽見車道上碎石響個不停,甩開邁克·羅森布拉特試著安慰她的那隻猶太人的手——那已經是半輩子前的事了。那個愚蠢的小美人魚已經死了,我應該忘了她,專心過我的日子。好,很好,非常好。但可能在某個地方,例如超市,忽然聽見隔壁走道傳來尖笑聲,她的背脊就會一陣刺痛,乳|頭變硬發疼,雙手抓緊推車把手或緊緊交握,心裏想:一定有人說我是猶太人,可笑的大鼻子猶太佬,而斯坦利也是大鼻子猶太佬。他準是會計師沒錯,猶太人最擅長數字了。
「我是說我完全忘了。」他說,一邊用指關節輕敲吧台以示強調,「瑞奇·李,你聽過誰得了徹底的健忘症,連自己有健忘症都忘了嗎?」
在呼喊的間隙(四下只有她的叫喊聲,離她每天安枕入眠的床不到九米,自己的叫喊聲讓她更加害怕),帕特里夏聽見一個聲音,讓驚慌有如不速之客從她心底深處躥了出來。那個聲音很輕,其實,只是滴水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別這樣,奧黛拉。過去十一年來,我經歷的事情你全都知道。每一個案子,每一個想法,每一次感冒,每一個朋友,每一個對我不好或想對我不好的人,你都清清楚楚。你知道我和蘇珊·布朗睡過,也知道我喝醉酒有時會哭,唱片常常放得太大聲。」
湯姆緩緩站了起來,臉上多了不少玻璃划痕,一條細線般的傷口斜斜穿過眉毛。他眯眼看著貝弗莉,她發現他的四角褲上沾了血。
「貝弗莉,給我滾上來!」
貝弗莉再次揮動皮帶,剛才他用來鞭打她臀部、雙腿和胸部的皮帶,過去四年打了她無數次的皮帶。打幾下要視她的表現而定。湯姆回家發現飯菜是冷的?皮帶兩下。貝在公司忙到太晚忘記打電話回家?三下。嘿,你看看,貝弗莉又吃了一張停車罰單。一下……在胸部。他很高明,很少打到她瘀青,甚至不太痛,只會造成羞辱,那才真的傷人。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渴望那樣的傷害,渴望被羞辱。
柜子底層很空,但都是狠角色,絕對能讓人飄飄欲仙,飛得比本·漢斯科姆的噴氣式飛機還高,摔得比瑟曼·芒森還慘。這裡有安定、佩可丹、阿米替林和達爾豐綜合錠,還有一盒蘇克雷,但打開來看不到喉糖,而是六顆安眠酮。
「閉嘴!你要做的就是閉嘴!」他朝她大吼,「閉嘴!」但她臉上並未出現他想看到的恐懼,對他的恐懼。她是在怕,不過卻是因為那通電話,但她該怕的不是那個。她好像完全沒看到皮帶,沒看到他。湯姆心裏浮起一絲不安。他在這裏嗎?這問題很蠢,不過,他真的在嗎?
(埃迪喜歡玩遊戲)
「非修理你不可。」湯姆又說了一次,語調很清醒,甚至有些遺憾,他齜牙露出森冷的微笑。他想看到那種眼神,看她面帶恐懼、驚惶和羞愧,露出那種神情:你說得對,是我活該,你就在我面前,我感覺到了。接著,愛會回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與美好,因為他確實愛她。不管她想談打電話來的是誰還是為什麼打來,都可以,但得先等一下。現在是上課時間,要溫習第一課和第二課:先打她,再干她。
三個月後,他們公證結婚了。婚禮當天他找了兩位朋友,而她只找了一個,就是凱·麥考爾。湯姆叫她「大奶女權賤貨」。
「那就別杵在這裏,快去想點辦法啊。」安妮和其他女人一樣,特別偏袒本·漢斯科姆。
埃迪繞到另一邊,發現了一句標語。他一定過六歲了,因為他讀得懂。埃迪輕輕念出那幾個字:您的鞋合腳嗎?量量看!
流進下水道。
威廉頓了一下,用右手掌心摩挲左臉頰,彷彿在感受胡楂。他的眼睛被鏡片放大了,一副沉思的模樣……但沒有看她。
「會。」理查德說完就掛了電話。
「請假幹嗎?去北達科他州的狗屁瀑布參加幼童軍聚會,還是去西弗吉尼亞州的雞|巴城?」
這些想法有什麼意義?
那裡沒有唱片,只有屍體。你把屍體埋得很深,但一場瘋狂的地震將它們從地下全吐了出來。在那裡,你不是「金曲」理查。你只是「四眼田雞」,和你的同伴在一起,嚇得連蛋都快變成葡萄果醬了。那些不是門,也沒有打開。那是地窖,理查德,它們正在崩裂。你以為吸血鬼都死了,這會兒全部飛了出來。
他們做了檢查,結果顯示斯坦利的精|子活躍得很,帕特里夏的卵子也很好,所有該暢通的管道都很暢通。
她往後退,不小心踩到梳妝台鏡子的碎片,感覺腳下一陣刺痛。她彎腰抓起手提箱的把手,眼睛一直盯著他。她倒著退到門口,走進走廊,兩手抓著手提箱擋在身體前方,箱子不斷碰撞她的脛骨,割傷的那隻腳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血印。到了樓梯口,她立刻轉身飛奔下樓,不讓自己多想,反正她覺得自己也沒剩下多少理智,起碼眼下如此。
「我要去,我非去不可。」
「該死!瑞奇·李,我差點忘了,我有東西要給你的三個孩子。」
「威廉。」奧黛拉又叫了他一聲,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他發現她把電視關了。他朝窗外瞄了一眼,看見濃霧漫上了玻璃。
「嗯,」她說,「嗯哼,好吧,好……」她聽著聽著忽然發出奇怪的笑聲,湯姆從來沒聽她這麼笑過,「既然你問起,那就麻煩兩件事:幫我訂個房間,還有為我禱告。嗯,好……嗯哼……我也是。晚安。」
「是。」
「但我想,你的夢也許受了影響。」奧黛拉說,聲音非常輕。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一向信守童子軍格言。
「嗨,瑞奇·李。」他說著在吧台邊坐下,開始端詳自己的手。
埃迪一手拎著封口袋,一手拎著手提箱朝她走過去,因為兩邊重量比較平均,他的身體不再那麼歪。她走到他面前擋住樓梯,埃迪以為她會死守陣地,但當他的臉就快撞到軟綿綿的乳|房路障時,她卻讓開了……因為害怕。埃迪從她面前走過,腳步絲毫沒有放慢,她傷心得號哭起來。
「沒關係。斯坦利——你剛才說什麼?」
「嗯哼。」接待人員說。理查德又打了個冷戰。這部分他也忘了——新英格蘭人答「是」的方式:嗯哼。
「我只是陳述事實,」他說,「就這樣,他的名字只是兩個字,不會在我心裏喚起任何陰影。」
他起初以為那是立著的木箱,走近了才發現是桌子,那是他見過的最古怪的書桌。它好窄!漆木桌面閃閃發亮,上面有許多彎曲的線條和他看不懂的雕刻。桌子前面還有三級小階梯,他從來沒見過有階梯的桌子。他走到桌前,發現那個像桌子的東西底部有一個凹槽,槽旁邊和頂端各有一個按鈕(真吸引人!),看起來就像《錄像帶隊長》里的太空望遠鏡。
我們一九八一年讓他們加入,沒辦法,因為那個大鼻子婦科醫生勝訴了。但我們都笑他們,笑個沒完。
無論如何,這個問題註定得不到答案,因為他沒摔倒。他母親及時趕到,將他抱住。他號啕大哭,但沒有摔倒。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理查德耐心等待。
「我想疤痕是在邁克·漢倫打來電話之後出現的,我想是這樣。」
理查德·托齊爾閃人
瑞奇·李將杯子放回去,走回漢斯科姆面前。酒吧空得像美式足球季后的周一晚上,付錢喝酒的客人不到二十個。安妮坐在廚房門邊,和做快餐的廚師玩牌。
瑞奇·李搖搖頭。漢斯科姆說的話在他腦海中攪成一片,湊在一起看不出任何意義。「無所謂,但我想我們再也不會見到那小子了。」
他揮揮手,恍惚看到她也抬手跟他道別。
不安的感覺突然變得強烈起來,讓她想起卡森湖。她童年常去那裡游泳,八月初的湖水就像溫泉一樣暖……但偶爾會有令人驚喜的暗流,涼得讓人發抖。前一刻還很溫暖,下一刻就感覺流過臀部的水溫驟降了二十度。當年的感覺扣掉驚喜,就是她現在的感受。帕特里夏再度被冰流掃過,只是這回不是在她臀部下方,凍僵她浸在卡森湖深水裡的修長雙腿。
會不會……
計程車司機又按了一聲喇叭。
湯姆站在卧室門口看著她,這些回憶有如快放的電影般在他心裏一閃而過。這會兒她已經走到她有時稱之為「周末櫃」的五斗櫃前,從最下層抽屜里拿出內衣褲扔進手提箱。不是他喜歡的光滑的絲緞薄紗,而是棉質內衣,小女孩穿的那種,幾乎都褪色了,鬆緊帶也鬆弛發皺了。她還拿了一件棉睡袍,活像是從《草原小屋》里拿出來的。她伸手到抽屜最裡面,看還有沒有該帶的衣服。
你已經說了很多了,貝弗莉低聲說。他又甩了她一巴掌,比之前更用力,因為沒有哪個娘們可以在湯姆·羅根面前耍嘴皮子。就算面對英國女王,他也照打不誤。
理查德問對方能不能幫他在旅館預訂一個房間,明天入住。對方說可以,問他想停留多久。
「但你這個周末還是會來的對吧?」瑞奇從麻木的雙唇間擠出這句話。不祥的感覺愈來愈強,他只抓得住這一絲希望。「你這周末還是會和平常一樣過來吧?」
「德里旅館。」帶著北方腔的男人說。那個聲音經過新英格蘭、中西部,再鑽過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底下,一路傳到他耳中。
「他也是我的玩伴之一。我是在喬治死後才和他熟起來的。他當然不再是個孩子了,我們也都不是了。那通電話是他打的,越洋電話。他說:『喂——請問是鄧布洛家嗎?』我說是,他說:『威廉?是你嗎?』我說是。他說:『我是邁克·漢倫。』到這裏為止我完全沒有感覺,奧黛拉,他可能想推銷百科全書或伯爾·艾弗斯的唱片。但他接著說:『我在德里。』這句話好像在我心裏打開了一扇門,可怕的光從裡頭躥了出來,我忽然想起了他是誰,也想起了喬治和其他人,一切都是——」
「說不準,我有——」他微微頓了一下。
「埃迪,你一定要告訴我!」
貝弗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她身上一|絲|不|掛,只穿著包住臀部的內褲,紅髮披散在枕頭上。光是看她這副模樣,就讓他的馬達又一次蠢蠢欲動。他點點頭。
「一星期!」米拉尖叫,像三流歌劇里的女伶般抓著自己胸脯,「一星期!十天!求求你,埃迪!拜託——」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如果想見見被《時代》雜誌譽為「全美最具潛力新生代建築師」的那個人(《時代》雜誌《都市節能與少壯先鋒》,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就得開車離開奧馬哈市,沿著80號州際公路往西開,在斯威德霍爾姆下交流道,再經81號高速公路開進斯威德霍爾姆市區(地方不大),在「巴奇吃到飽」餐館(炸雞排是本店招牌菜)轉彎上92號高速公路,一出市界就右轉上63號高速公路,接著直行穿越荒蕪的蓋特林鎮,最後抵達赫明頓鎮。和赫明頓鎮比起來,斯威德霍爾姆簡直就是紐約市。這裏的商業區有八棟樓,全都在同一條街上,一邊五棟,一邊三棟,包括「剪乾淨」髮廊(窗上貼著十五年前的泛黃布告,寫著:嬉皮請到別處理髮)、一間二輪影院和低價雜貨店,還有內布拉斯加房貸銀行、76加油站、雷氏藥房和一家全國農具五金行——鎮上只有這家店看上去生意比較興隆。
「如果別人問,我會說四玫瑰,」瑞奇·李說,「不過你的話,就是野火雞。」
他想他當年應該比較過兩張相片,希望在最後關頭阻止自己精神亂|倫。他看看母親,看看米拉,又看看母親。
他媽的!
斯坦利對她搖搖頭,電話里的人說了什麼讓他笑了。「你……是你啊!老天爺,我真白痴!邁克!你怎麼——」
有人投了硬幣到點唱機里,芭芭拉·曼德雷爾開始哼唱一名醉漢和一個寂|寞|女人的故事。
「好……在線還有另外一個人。」
風光出發,的確,埃迪心想,大概只有搭靈車能比這更風光吧。但別擔心,埃迪——你回程可能真的搭靈車了,假如找得到屍骨的話。
禍從天降的時候,他和米拉正在看電視。埃迪走進電視房,按下按鈕讓電視屏幕降下去——那屏幕大得誇張,紐約噴射機隊的弗里曼·麥克尼爾看起來就像周日下午電影里的巨人一樣。他拿起電話叫了一輛計程車,派車員說可能要十五分鐘,埃迪說沒問題。
「你以前從來不瞞我的,埃迪。」她哭著說。
「明天一早立刻到公司找菲爾談,跟他說我得請幾天假,由你幫我開車載帕西諾——」
湯姆愣愣地看著她,彷彿不曾見過她。事實上也是。她胸脯劇烈起伏,朝湯姆齜牙咧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過,她已經彈盡援絕,梳妝台上的東西全都扔光了。他看見她眼裡露出懼色……
他這輩子不敢說學到了什麼,但肯定學到了這一點。
「放下皮帶,貝,馬上放下。」
帕特里夏跟母親說,那本書不只是小說,而且是恐怖小說。她說話的語氣就像講起黃色書刊時一樣。帕特里夏為人親切和善,卻不怎麼擅長表達。她很想向母親形容那本書有多可怕,為什麼她讀了之後感到很不安,但就是表達不出來。「裏面都是怪物,」她說,「全都是追捕小孩子的怪物。除了殺人,還有……我不知道……不舒服的感覺和傷害,那一類的。」事實上,她覺得那本書根本就像色|情|小|說。她想表達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個詞,或許因為她雖然知道這個詞,卻從來沒說過。她說:「但斯坦利卻像找回童年玩伴似的……他說想寫信給他,但我知道他不會寫……我知道他也覺得讀了那些小說不舒服……而且……而且……」
「嘖,你會後悔問我這句話的,」他對史蒂夫說,「我要閃人幾天。」
「漢斯科姆先生!」他擔憂地喊道。
帕特里夏舔舔嘴唇,發出在她聽來好似細砂紙滑過板子的聲音。她又喊了他一次,但除了水龍頭持續、惱人的滴水聲,浴室里依然毫無動靜。她低頭髮現自己手上還拿著那罐啤酒。她愣愣地看著啤酒罐,心臟像兔子似的在喉嚨里狂奔;她望著啤酒罐,彷彿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似的。事實上,她好像真的沒見過,起碼沒見過這個,因為啤酒罐一眨眼就變成了電話聽筒,和蛇一樣又黑又嚇人。
「斯坦,誰打來的?」
又一則往日記憶從潛意識裡浮現,有如不懷好意的煙火躥了出來。德里鎮中央街上有一家叫鞋船的鞋店。某天,他記得自己也就五六歲吧,母親帶他到店裡,叫他乖乖坐好,等她挑一雙參加婚禮時穿的白色高跟鞋。於是他乖乖坐好,看著母親和店員加德納先生交談。但他只有五歲(或六歲),母親第三次否決加德納先生拿給她看的高跟鞋后,他開始覺得無聊,便走到角落裡去看他注意到的東西。
史蒂夫講到後來簡直是在咆哮。理查德閉上眼睛。我不會忘記的,史蒂夫說,理查德知道他不會。
「像,像南布朗克斯人。既然你並不了解喬治亞,又沒去過那裡,為什麼——」
沒說再見了,死豬。
她彷彿看見水龍頭前端出現了一個水滴,愈來愈重,愈來愈大,像懷孕一樣,然後落了下去:滴答。
別想逃,討厭鬼!亨利·鮑爾斯鬼魅般的聲音朝他嘶吼,他覺得體內有更多地窖打開了。他聞到的不是屍體的腐臭,而是早已凋零的回憶的惡臭,感覺更糟。
衣櫃門后掛著一條黑色寬皮帶,皮帶扣很久以前就被他拆了,前端反折成圓圈當作握把。湯姆·羅根將手伸進握把里。
有一次,他終於在課上發表意見。一位臉色發黃的女同學寫了一篇短文,描述一頭牛在荒原(可能是核戰後,也可能不是)審視一台廢棄引擎。全班討論了整整七十分鐘,那個女同學夾著雲斯頓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不時擠一擠太陽穴的青春痘,一邊堅持她的短文是模仿奧威爾早期的風格寫的,目的在於描述社會政治現狀。大多數同學(包括老師)都同意她的說法,但還是討論個沒完。
他們的確打得火熱,餓死倒沒有。兩人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九日結婚。帕特里夏新婚之夜還是處|子之身。那一晚在波可諾斯的度假飯店,她光著身子鑽進冰涼的被子底下,心情激動不已,甜美的慾望有如閃電,夾雜幾道恐懼的烏雲。斯坦利鑽進被窩,身體精壯結實,陰|莖像個驚嘆號立在褐色陰|毛中間。當他躺到她身邊時,帕特里夏輕輕說了一句:「親愛的,別弄痛我。」
她的爸媽很擔心這門婚事,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他們其實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斯坦利·烏里斯不久之後投入擠滿年輕會計師的職場叢林,沒有家人的支援,只能拿他們的女兒當人質勒索。不過,二十二歲的帕特里夏已經成年,就快取得學士學位了。
奧黛拉點點頭,說:「偶爾會,但我從來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有幾次你還哭了。」
你不是說不想做嗎?他說。這時她已經將臉轉開了,但仍然抓著他的手,而且臀部的擺動開始加快。
非常害怕。
「很久以前,一九五八年夏天。」
兩人是在床上進行這番對話的。她的乳|房小如蜜桃,也和蜜桃一樣甜美。他很愛她,但兩人都知道這份愛不夠好。她坐起來,棉被夾在腿間,點了一根煙。她在哭,但他不曉得她知不知道他看出來了。就只有眼裡一點淚光。不過最好別提,所以他什麼也沒說。他愛她的方式不夠好,但他非常在乎她。
「我的制服都不合身了!胸部太緊了!」
本·漢斯科姆看著瑞奇·李,眼神忽然比臉上其他部分老了十……不對,二十歲。瑞奇·李發現漢斯科姆先生的頭髮花白了,讓他嚇了一大跳。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他有白髮。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他知道史蒂夫正在想:這個擁有「金曲」理查、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殺手袋子男等綽號的人是在整我,或者是他精神崩潰了?
米拉猛然起身,匆忙間踩到自己的睡袍邊,往前倒去。埃迪抱住她,但整件事忽然變得非常可疑:她可是比他重了一百磅啊。
米拉被他的聲音嚇得縮了一下,露出受傷的表情。埃迪伸手握住噴劑,但不打算掏出來用。她會察覺這個弱點,拿來對付他。主啊,要是你存在,請相信我沒有說謊,我不想傷害米拉,不想划傷她,甚至不想讓她有瘀青。但我承諾過,我們都承諾過,還發了血誓。神啊,求你幫助我,我真的非做不可……
很好,我要說了,請您豎起耳朵聽。好了沒?我家埃迪不能上體育課。我重複一遍,他不能上體育課。埃迪很嬌弱,讓他跑……或跳的話……
「但不是因為喬治。我沒辦法解釋,我……」
「疤痕很淡。」奧黛拉說,語氣尖銳得出人意料。
「待在那裡,而且混得不錯,」她說,「能夠做到這兩點的概率就和擊敗肺癌一樣,不是不可能,但有誰敢試?絕對會被酒色財氣榨乾,不然就是讓人升天的新毒品。」蘇珊用迷人至極的棕眼熱切地望著他,「而且就算那份工作被某個蠢蛋拿去,而不是戈德曼,那又怎樣?反正你的小說都上市了,他們也改不了半個字。」
還有持續不斷的滴水聲快讓她心臟病發了?得有人幫幫她。有人——
——考慮過我兒子瘋了?您是不是要說這個?您是不是要說我兒子瘋了?
漢斯科姆伸手在吧台上亂摸,抓起另一片檸檬將汁水擠進左邊的鼻孔。
櫥櫃在水槽正上方,門后掛著一塊上了亮光漆的鑰匙形木板,是斯坦利的一位客戶兩年前送給他的聖誕禮物,在自家工作室做的。鑰匙板上釘了許多小鉤子,掛著家裡所有鑰匙。每個鉤子上都有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挂鉤下方貼有標籤膠帶,上頭是斯坦利整齊的小字:車庫、閣樓、一樓浴室、二樓浴室、前門、後門。最旁邊是汽車的備份鑰匙,分別標著賓士和沃爾沃。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他柔聲說,「我想只要我想說,我就能告訴你。大部分細節我都不記得了,但只要我開口,它們就會回來。我可以感覺到那些回憶……等著出來,就像蓄滿雨水的烏雲。只是這場雨非常臟,被雨水養大的東西都會變成怪物。也許有其他人我就能面對——」
這突如其來的反抗讓湯姆·羅根大吃一驚,差點鬆手。幸好他牢牢抓著握把,皮帶才沒有脫手。
「別胡說八道。」她抵著他的肩膀厲聲低語。他身上微微冒汗,她忽然明白他在害怕。恐懼有如寒氣從他體內一波波散發出來,光著身子躺在他身旁突然變得像光著身子面對開著門的冰箱一樣。
是我媽?她問,心想可能是她父親心臟病犯了,因為他體重超過標準二十斤,而且打從四十齣頭就一直「肚子痛」。
威廉憤而離席……但隔周又去上課,決心堅持到底。那七天他寫了一則叫《黑暗》的短篇故事,描寫一個小男孩發現自己家地下室有怪物,於是挺身和怪物對抗,最後殺了它。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有一種升華的感覺,甚至覺得不是他在說故事,而是故事從他筆下流出來。寫作中途,他曾經放下筆,將又熱又疼的手放到十二月零下十二攝氏度的空氣中,手差點冒煙。他四處閑逛,綠色短筒靴踩在雪上吱嘎作響,好像需要上油的門閂,而那個故事在他腦海中膨脹,簡直要爆出來了,彷彿急於解脫成為實體,他覺得,要是不讓它趕快從他筆下宣洩出來,他的眼珠子就會爆開。「得把那狗屎弄出來才行。」他對著黝黑的冬夜吐露心事,同時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強。他發覺自己終於知道應該怎麼辦了。他摸索了十年,忽然找到了佔去他腦袋大量空間的推土機的啟動鈕。推土機發動了,不斷加速。這台龐然大物並不美,沒辦法載漂亮女孩參加畢業舞會,也象徵不了什麼地位,但卻能幹活,能把東西推倒。要是不小心,連他也會被推倒。
小房間牆上掛著安塞爾·亞當斯拍的大瑟爾黑白相片,他拉動隱藏鉸鏈,將相片移開,露出保險箱。他打開保險箱,裏面是一堆文件,包括這間房子(恰巧位於斷層線和森林火災區之間)的地契、愛達荷州一塊八公頃林地的土地權狀和一沓股票。他當初買這些股票很隨意,股票經紀人看到他就頭痛,但沒想到這些年來一直穩定上漲。他有時想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快成為(還不是,但快了)有錢人了。這都要歸功於搖滾樂……當然還有配音。
瑞奇·李驚訝地轉過頭來,看見本·漢斯科姆抬起頭。他忽然非常害怕。漢斯科姆看起來不像怯場,也不像感冒了,都不像。他看起來像是被人莫名其妙揍了一拳,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托齊爾先生?」
理查德一次就記下來了。掛斷錄音電話,感覺還不賴。他不禁想象地底深處埋著一個巨大的球形「查號」怪獸,幾千隻鉻質手臂抓著幾千根電線,忙得滿頭大汗,感覺就像電話版的八爪博士。理查德覺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愈來愈像個巨大的電子鬼屋,所有數字鬼魂和害怕的人類不安地共存著。
「沒有,先生,你沒說過。」瑞奇·李低聲說。他現在相信漢斯科姆先生一定聽到了什麼天大的壞消息,所以真的瘋了……起碼暫時失去了理智。
「有人也叫這個名字?」
瑞奇·李乖乖聽話,走回本·漢斯科姆面前:「漢斯科姆先生,我真覺得你喝得夠——」
「哦,」他想自己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一定寫在臉上,但他不在乎,「你搭飛機要去哪裡?」
「只要你不走,我就做酸奶咖啡蛋糕給你吃,」米拉口齒不清地說,「我們可以弄爆米花……我做你最喜歡的火雞晚餐給你……你想明天早餐吃也行……我現在就去做……還有火雞醬汁……埃迪,求求你!我好怕,你把我嚇壞了!」
威廉起身瞄了酒瓶一眼,走進廚房拿了一杯橙汁回來,說:「你知道我有一個弟弟,也知道他過世了,但你不曉得他是被謀殺的。」
「我知道。」他說,同時發現雖然他被勒得肋骨快斷了,哮喘卻減輕許多,呼吸也不再咻咻出聲了,「我知道,米蒂。」
湯姆幾乎沒聽進去,只是胡亂揮舞皮帶,大吼一聲朝她撲去。他用皮帶打她,逼她從浴室門口一路貼著牆壁往後退。他揚手甩手、揚手甩手,不停地抽打她。隔天早上他吞了三片可待因才能將手臂舉到額頭,但此刻的他心裏只有她反抗他這件事,完全不在乎手臂。她抽煙就算了,還想奪走他的皮帶。各位,這是她自找的,他一定會讓她如願以償,他對天發誓。
三次,她不情願地說。
「這不好笑,理查德。」
奧黛拉看著威廉張嘴結舌,有如離水后拚命呼吸的魚,她終於受不了了。
落在地上的煙還沒熄,有如剪斷的保險絲。散場的觀眾瞄了瞄這裏,只見一個男人站在原木色的新款雪佛蘭薇加的右車門外,一個女人坐在車裡,低頭愣愣地握著雙手,車內的燈光將她的一頭秀髮染成了金色。
但門仍舊鎖著,只有不變的滴答聲……和隨之而來的安靜。
「我不做夢的。」
他靠著椅背在書房坐了一會兒,隔著書桌眺望窗外的太平洋。左邊有兩個小鬼,但不像踩著衝浪板,而是騎在上頭,因為現在沒什麼浪。
「——身體毛病。」埃迪把話接完。真是難堪的回憶。他母親在德里小學體育館里對布萊克教練咆哮,他瑟縮在母親身旁嚇得喘不過氣來,其他孩子擠在籃球架旁邊看好戲。他已經好多年沒想起這件事了,直到今天。不過,邁克·漢倫那通電話喚起的回憶不會只有這個,他很清楚。他感覺到還有更多回憶,更多壞的甚至更糟的往事擠在一起,就像百貨公司門口等著搶購特價品的顧客一樣,很快就會突破封鎖一擁而上。他很確定。那些回憶會找到什麼特價品?他的理智嗎?有可能。半價出清,缺損品,跳樓大甩賣。
為什麼?誰告訴你的?羅傑斯先生嗎?
貝弗莉乖乖照辦。那天,湯姆的心情好了一晚上。
我兒子很嬌弱。
「謝謝,瑞奇·李。」
湯姆隨著她律動,利用她也讓她利用,而她幾乎立刻就衝到了高潮,發出興奮的叫聲,手指掐著他的背。接著兩人緩緩擺動,過了很久很久,他覺得她在這中間又高潮了一次。湯姆只要快到高潮,就會回想白襪隊的打擊率或者想削價搶他生意的人,然後就能忍住,繼續衝刺。後來她動作開始加快,之後更拚命擺動。他望著她的臉,看著暈開的睫毛膏和抹糊的唇蜜,忽然感覺自己沖向了瘋狂的頂點。
「因為你弟弟?」
「沒有,我想,我的說法說服不了任何人,不過卻是千真萬確。口吃很有意思,奧黛拉,令人毛骨悚然,因為你常常沒發覺自己在結巴。可是……你在意識里會聽見,感覺就像腦袋比嘴巴快了一步,或是五十年代的小孩經常放進老爺車裡的破舊音響,後座喇叭的聲音比前、前座快一、一秒。」
他眯起眼睛看著她,嘴角露出微笑,整個人精神百倍,等著看後續發展,看她會如何反應。他的陰|莖在褲襠里硬了,但他沒去理會。那是之後的事,這會兒他正在上課。他在心裏回放剛才的畫面。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而且例外通常都很可怕。為了米拉好,他衷心希望帕西諾先生不是例外。
「讓我慢慢告訴你,別催我一下子就講重點,否則會害我瘋掉。那件事實在太大……太……太可怕……我希望能一點一點說。你知道……我壓根沒想過要跟你說喬治的事。」
「你不能走,」她聽見自己說,「你答應要幫我拿到阿爾·帕西諾的簽名。」她在說什麼啊?真荒謬!但遇到這種事,荒謬總比沉默好。
「就這樣?」
埃迪將噴劑塞進嘴裏,有如吞槍自盡的人按下噴鈕。一股噁心的甘草味從他口中躥到喉嚨。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原本快要閉上的呼吸道又暢通了,胸口的鬱塞也開始緩和。突然間,他聽見心裏有聲音,是鬼魂的聲音。
他並不在乎是誰打的電話,也不在乎她想去哪裡,因為她哪兒都不準去。喝太多啤酒加上睡眠不足讓他的腦袋又痛又鈍,但讓他煩心的不是這些。
不過,他還是將酒倒好,拿到漢斯科姆面前。瑞奇·李的父親曾經告訴他,只要對方還清醒,管它是毒藥還是小便,他付錢叫你倒什麼你就倒給他。瑞奇·李不知道這個建議是好是壞,但他知道一件事:想賣酒維生,這麼做能救你一命,免得被良心給生吞活剝了。
他看著啜泣的妻子。
「我知道什麼是電動走道,」他說,「但我不懂你的比喻——」
本·漢斯科姆頭一仰,手指一擠,這回真的像吸可卡因一樣,把檸檬汁吸進了鼻孔,接著喝水似的猛灌了一口威士忌。他神情嚴肅地看著瑞奇·李。「叮咚,我看見他們了,他們都在我家客廳的地毯上跳舞。」說完之後哈哈大笑。杯子里的威士忌大概只剩五厘米高。
「老兄,今晚要去哪裡?」計程車司機問。
「斯坦利!」
沒有你、你的准許,我絕對不、不抽煙。
「我非去不可。」他說。房間角落裡有一個儲藏櫃,他走過去,從最上層拿了一瓶格蘭菲迪威士忌倒了一杯,不小心灑了一點在杯沿上。「干!」他嘟囔一聲。
「身體沒有毛病。」他又說了一次,接著忽然深吸一口氣,將噴劑塞回口袋。
兩人實在很像,簡直像一對姐妹。
於是她沒說什麼,完全把斯坦利忘了,直到節目結束,她抬頭看見椅子空著,才又想起他來。她之前聽到樓上傳來放水聲,過了五到十分鐘就停了……但這會兒她才發覺自己沒聽到打開冰箱門的聲音,表示他沒拿啤酒就上樓了。某人打來電話扔了一個大麻煩給他,她表示半點同情了嗎?沒有。有試著幫他一把嗎?沒有。察覺異狀了嗎?還是沒有。全是因為那個笨蛋節目——她甚至不能怪扣子,扣子只是借口。
走下樓梯,她雙手交叉抓住白色蕾絲睡袍的邊緣將它脫了。睡袍沾了血,她一秒也不想再穿,絕對不想。她隨手一扔,只見睡袍有如一道白浪,又像蕾絲降落傘般飄到玄關靠近起居室的一株塑料植物上。她光著身子彎腰湊向手提箱,乳|頭冷冰冰的,硬得像兩枚子彈。
「你那時只是個孩子。」史蒂夫的語氣毫無起伏。
「什麼意思?」
她仍然叼著煙,角度微微上揚,好像她是小羅斯福總統一樣。香煙!光是看到煙就讓他一肚子火,渾身散發著怒氣。他內心深處隱約https://read.99csw•com記起之前有一天晚上,她用單調冷漠的語氣對他說:湯姆,你知道嗎?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打死。你會突然發火,打過了頭,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漢斯科姆聽了微微一笑:「謝了,瑞奇·李。我想你還是得用上那個杯子,幫我倒一杯野火雞,倒滿。」
她又號啕大哭起來。
「非常少,」理查德說完頓了一下,「但我想夠多了。」
「我不知道。我老爸常說,只要客人還清醒——」
「和我一起下樓,我盡量把事情告訴你。」他說。
她坐在破舊的椅子上,雙腳縮在睡袍下,用美麗的灰色眼眸看著他。他愛這個女人,娶她為妻,至今依然愛她。他試著透過她的眼神看出她知道多少。他試著將那段往事當成故事。他做得到,但他知道不會成功。
「漢斯科姆先生,我希望你別再喝了。」瑞奇·李緊張地說。
某個月五十元,下個月一百二十元,再下個月或許只放十元。沒用的錢,跑路費。
瑞奇·李心想,漢斯科姆先生可能有一點怯場。這很正常,沒什麼好意外的,因為人有名到一定程度就會成為箭靶。或者只是感冒了,最近流感猖獗得很。
「噢,沒事,」埃迪說,「我睡著了,做了個噩夢,結果哮喘就發作了。」
「我母親十年前就死了。」
「沒錯。」
「天哪!」瑞奇·李嚇得大叫。
不行了,他轉身朝浴室跑去,絆到伊姆斯椅險些摔倒。差一點就來不及了。他跪著滑過浴室滑溜的地板來到馬桶前,有如動作古怪的地板舞者,抓著馬桶邊,將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卻仍未止住嘔吐。忽然間,喬治·鄧布洛出現在他眼前,彷彿昨天一樣。一九五七年秋天遇害的喬治,事情就從他開始。那年洪水剛過,喬治就死了,一邊手臂被人扯斷。理查德早將這一切從記憶中抹去,但有時它們仍會回來。是啊,那些事情會回來,有時候。
但大多數時候,她感覺挺好,覺得自己沒那麼差勁。她愛丈夫,愛他們買的房子,通常也愛她的生活和她自己。一切都好。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平順,這怎麼可能?她當初接受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既生氣又不滿。他們是在姊妹會派對上認識的,他從紐約州立大學轉學到她的學校,拿獎學金讀書。兩人共同的朋友介紹他們認識,帕特里夏當晚就覺得自己可能愛上他了。到了期中休假,她已經很確定自己的心意了。來年春天,斯坦利將一枚小鑽戒插在雛菊上送給她,帕特里夏接受了。
然而,他娶的那個臭娘們還在講電話。
「呃,不是很懂。」
威廉低頭一看,發現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不是小點,而是有如蟲卵的白色大顆粒。兩人望著雞皮疙瘩,誰都沒有說話,彷彿在欣賞博物館里的有趣珍藏。雞皮疙瘩緩緩消退。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我這裡有埃迪最新的體檢報告,這是州里的規定。上頭說埃迪比同年齡孩子矮小了點,但其他方面完全正常。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給您家的家庭醫生確定狀況,他也說——
威廉點點頭說:「你說得對,當時還沒有疤。雖然不敢保證,但我覺得昨晚還沒有,起碼在犁與手推車酒吧的時候沒有。我和拉爾夫又在比腕力賭啤酒,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發現。」
知道嗎,埃迪,你腳濕了就會著涼——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樣,身體很脆弱,需要特別小心。所以,你下雨一定要穿雨鞋。
「臭婊子,我要殺了你!你他媽的臭婊子!」
就算她人不聰明,就算她知道並原諒他將自己的葯放在葯櫃而把她的葯擺在冰箱也沒關係?
靠近街盡頭有一家小酒館,離其他建築有一點距離,感覺像是被流放了,位於大空地旁邊,名字叫紅車輪。要是順利開到那裡,就會在坑坑窪窪的停車場上看見一輛一九六八年出廠的老凱迪拉克敞篷車,車后插著兩根民用波段天線,車頭的裝飾車牌上只寫著三個字:「本的車」。進了停車場朝酒吧走,就會看到那個傢伙:瘦瘦高高,皮膚曬得黝黑,穿著條紋襯衫、褪色的牛仔褲和破爛的技|師靴,臉上除了眼角看不到半點細紋。他三十八歲,外表可能比實際年輕十歲。
「誰?」
他在文件堆里翻找。地契、土地權狀、股票、保單,甚至還有一份最新的遺囑。全是將你和生活牢牢綁在一起的枷鎖,他心想。
您沒收到我的字條嗎?
「烏龜沒辦法幫我們了。」他忽然說,聲音很清楚。她聽見了。出神的表情依然掛在他臉上,那種詫異、沉思的表情。她開始害怕。
埃迪,你懂什麼?我是怎麼教你的?大人講話不要插嘴。
「麥克·奧哈拉訪問他和我訪問他是一樣的。」
「我不能收。」他又說了一次。
貝弗莉把煙從嘴邊拿開,扭頭看向他。湯姆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結實的手掌大力掃過她的臉頰,他掌心隱隱刺痛,她的頭往後撞到椅背。她睜大眼睛,滿臉驚訝和痛苦……還有別的。她伸手捂住臉頰,感受那股滾燙和麻木的刺痛,同時大喊:噢!湯姆!
「可是——」
「天哪,威廉!」
貝弗莉抬頭瞄了一眼,搖搖頭表示不是萊斯莉,接著又低頭講起了電話。湯姆覺得頸背肌肉開始繃緊。這是打發嗎?被女人打發?欠乾的女人。看來問題嚴重了,貝弗莉可能需要複習一下誰才是老大。很有可能,她偶爾會這樣,她學東西一向很慢。
他到底有什麼?他腦海中浮現一個背著格子呢書包的男孩,被問題少年們追趕。他看見男孩身材纖細,戴著眼鏡,臉色蒼白,似乎在用一種神秘的方式對著過往的欺凌大喊:打我啊!來打我啊!打我嘴唇!把我牙齒上的嘴唇打爛!打我鼻子!有種就把它打到骨折流血!打我耳朵,讓它腫得像花菜!
「就算他只給我五毛錢小費也無所謂,只要他別吼我就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靜靜地聽著,微笑從臉上消失了。她察覺(或自認為察覺)他露出剖析的神情,表示有人正在描述自己的麻煩,或是解釋某件事情突然生變,或者告訴他什麼新奇有趣的事。她猜是第三個。新客戶?老朋友?可能吧。她將注意力轉回電視節目,發現一個女的撲上去抱住理查德·道森,在他臉上狂吻。她心想親過道森的女人肯定比親過「巧言石」的女人還多。要是有機會,她也願意吻他。
面試順利得驚人,帕特里夏搭火車返回紐約之前就知道自己會拿到那個職位。貿易繫系主任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她也是,兩人幾乎一見如故。確認信一周后就寄來了。特雷諾聯合學校開出九千兩百美元的薪水,外加一紙試用合約。
「沒告訴你?」他笑了,笑得很像吠叫,「我不知道。」
她豐潤的臉頰上兩道淚痕閃閃發亮,雙手不停地扭絞,好像兩隻粉紅色的無毛動物在玩鬧。他向米拉求婚之前曾經給她拍過一張相片,放在他母親的相片旁。他母親六十四歲那年死於鬱血性心臟衰竭,當時體重已經破表,超過一百八十公斤,準確地說是一百八十四公斤。她的身體似乎只剩乳|房、屁股和腹部,安上一張永遠驚恐蒼白的臉,簡直像頭怪物。不過,他擺在米拉相片旁的那張相片是一九四四年拍的,埃迪兩年後才出生(你生下來很孱弱,母親的幽魂在他耳邊說道,好幾次我們都以為你活不成了……),當時他母親還算苗條,只有八十一公斤。
但他承諾過。承諾過。
漢斯科姆將擠乾的兩片檸檬扔到吧台上。他雙眼火紅,抽搐似的劇烈喘息,透明的檸檬汁從兩邊鼻孔流出來滴到嘴角。他伸手抓起酒杯,一口氣灌了三分之一。瑞奇·李看呆了,愣愣地望著漢斯科姆的喉結上上下下。
電視上,英國國家廣播公司主播正準備結束晨間的壞消息集錦,開始播報昨晚的足球比分。一個月前他們來到這個叫弗利特的郊區小鎮度假,英國電視機的質量讓兩人印象深刻:一台功能正常的派伊彩色電視,畫質真的讓你覺得身歷其境。可能掃描線比較多吧,威廉說。我不知道,但看起來很棒,奧黛拉說。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電視上除了《朱門恩怨》之類的美劇之外,就只有體育節目,而且播個沒完,不是難懂又無聊(例如飛鏢錦標賽,所有參賽者看起來都像罹患高血壓的相撲選手)就是徹底無聊(英式足球已經夠難看了,板球更糟)。
大四那年,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寫起了長篇小說,結果搞得遍體鱗傷,還嚇掉半條命……但總算安然脫困,完成了將近五百頁的鬼故事。他將稿子寄給維京出版社,心想這隻是第一站,還有漫漫投稿路要走……他會選擇維京是因為喜歡他們的海盜船商標,作為出發站感覺不錯,沒想到這第一站成了最後一站。維京買下版權……童話故事就此展開。當年的結巴威二十三歲就站在了成功的頂端。三年後,他在離新英格蘭近五千公里的好萊塢松樹園教堂和年長五歲的女電影明星結婚,一舉成了名人。
我說我不想下車,她聲音稍微大了一點。
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接下來那個小時,他忽然覺得現在這樣好像自己已經死了,卻得到允許為自己的生意收尾……當然還包括安排後事,他覺得自己做得相當不錯。他試著聯絡認識的旅行社小姐,心想她可能已經下班,正在高速公路上,不過還是姑且一試,沒想到竟然接通了。他跟她說了他的需求,她請他等十五分鐘。
忽然,一罐乳霜重重地砸在他的右眉上方。湯姆聽到一聲悶響,感覺像是從腦袋裡發出的。他眼冒白光,踉蹌著倒退了一步,嘴巴不自覺地張開。這時,一管妮維雅乳霜擊中他的腹部,發出輕輕一聲「啪」,而且她——是嗎?可能嗎?——沒錯,她正在對他大吼。
「埃迪,求求你告訴我怎麼回事,好嗎?」
「事情發生在威奇漢街,離傑克遜街口不遠。兇手將喬治的左手臂扯斷了,就像小學生扯斷蒼蠅翅膀一樣。法醫說他死於驚嚇或失血過多。但對我來說,喬治怎麼死的沒有多大差別。」
她發現自己竟然只有釋然的感覺,便打開門走了出去。
梳妝台搖晃了一下,但她隨即再度使力,讓梳妝台單腳立起搖擺前進,鏡子映著燈光在天花板上投射出有如水族館的光影。只見梳妝台向側前方一倒,前緣撞上湯姆的大腿,將他整個人撞翻過去。
嗯,貝弗莉長得是蠻漂亮的,身材火辣,又有一頭動人的紅色波浪鬈髮。但她又很脆弱……在某方面。彷彿她會發出一種無線電波,只有他接收得到。你可以從一些小地方看出來,例如煙抽得很兇(但幾乎被他治好了),眼神飄忽不定,和人交談從不正眼看人,偶爾瞄一眼然後立刻避開,緊張時常常輕搓手肘,還有她的指甲,剪得整整齊齊,但短過了頭。湯姆頭一回見她就注意到這一點。當時她拿著白酒杯,湯姆看著她的指甲心想:她剪那麼短是因為她會咬指甲。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貝恩斯醫生說他找不到埃迪有任何——
香煙。別管電話、打包和她臉上的古怪神情了,他們要先解決香煙的問題,然後他會操她,然後兩人再好好談一談,說不定那時事情的重要性會凸顯一點。
「把皮帶給我。」他說。
漢斯科姆將杯子輕輕推開,讓瑞奇·李撲了個空。「傷害已經造成了,瑞奇·李,」他說,「傷害已經造成了,兄弟。」
「『啪』的一聲就出現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叫我回去。」
「你不是認真的吧?」最後,史蒂夫問他,語調悲傷,「我是說,除非你母親過世或腦袋長了腫瘤,否則這就叫放鴿子。」
「百分之六百」也沒把她逗笑。
一根煙,一根就好。看在老天的分上,一根卡爾頓就好。
「米拉,我也不喜歡吼你,只是我不得不。」他說。米拉打了個哆嗦。又來了,埃迪,你又傷了她。你乾脆揍她幾拳算了,搞不好還仁慈一點,而且快得多。
他清了清喉嚨,手肘抵著膝蓋彎腰向前。母親的幽魂馬上說:坐好,埃迪,像這樣姿勢不良會擠壓你的肺。你的肺很虛弱。
「放下來,」她說,「我得快點趕到奧黑爾機場。」
媽,我會——
更別說第三大道車庫對面新開的健身房了。
他想挑一雙好穿的便鞋,最後還是決定穿球鞋。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是費尼打來的,她以前回電話從來沒這麼快過。理查德當下有股衝動,很想用彪福·齊斯德萊佛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忍住。
「湯姆,住手。」她說,但她的語氣讓他一肚子火,感覺就像遊樂場管理員對鬧脾氣的六歲小孩說話一樣,「這不是開玩笑,我非去不可。有人死了,而我很久以前曾經答應——」
三天後,退選單寄回給他。那位教授簽了名,在「退選成績」一欄狠狠賞了他一個F,而不是他應得的「成績未定」或C,還在底下寫道:你以為錢能買到一切嗎,鄧布洛?
威廉看著自己的手。「斯坦做的,」他說,「我現在記得很清楚,他用可樂瓶的碎片割我們的手。」
「嗯,那時候。你說我是全洛杉磯唯一敢放慢速度說話的人,但事實是我不敢說快了。不是謹言慎行,也不是深思熟慮,更不是智慧。所有口吃矯正者說話都很慢。這是一種後天的技巧,例如,自我介紹前先想想自己的中名,因為比起其他詞彙,口吃的人最難應付的就是名詞,而所有名詞中最麻煩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你何時做了這麼偉大的承諾?」
他四年前戒了煙,不過現在需要來一根。
她眼神堅定地望著他:「哎,有什麼關係?我們就老實說了,讓魔鬼去慚愧吧。我當時快沒頂了。遇到你的兩年前,我先認識了波仔,一年後又認識了可卡因,那玩意兒更棒。於是我早上波仔,下午可卡因,晚上喝酒,睡前吃安定,它們就是奧黛拉的維生素。誰叫我有太多重要的訪問要接,太多好角色要演?那時的我簡直就像傑奎琳·蘇珊某一本小說里的某個角色一樣,感覺棒呆了。你知道我現在對那段時光有什麼感覺嗎,威廉?」
湯姆虛弱地叫了一聲,彷彿祈禱似的跪在地上,雙手抱著鼠蹊部,頭往後仰,脖子上青筋暴露,痛得面容扭曲。左膝正好壓在尖銳的香水瓶碎片上,他像鯨魚一樣默默倒向一邊,一隻手離開胯|下,按上膝蓋。
「拜託,拜託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有東西輕輕碰了她的腳一下,她嚇得尖叫一聲。
她漫無目的地走了三條街,才發覺自己沒穿鞋子,割傷的那隻腳(左腳)隱隱抽痛。她得找雙鞋子穿,但當時將近半夜兩點,她的皮夾和信用卡都在家裡:她摸了摸牛仔褲的口袋,只找到幾團線頭。
他站在卧室外等心跳緩和下來。現在是撲——通、撲——通,不再怦怦響了。他腦海中浮現指針離開紅色警戒區的畫面,隨即將它揮開。拜託,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大男人,不是溫控器故障的火爐。他狀態好得很,像鐵一樣結實。如果她想要複習一下,他樂意奉陪。
她的表情。那稍縱即逝的第三種神情是什麼?先是驚訝,然後是痛苦,再是(回憶)
貝弗莉一臉驚詫惶恐,卻又亢奮到極點。她雙頰灼|熱發亮,眼瞼下方有兩道明顯的白色斑痕,有如另一雙眼睛,讓額頭也發出奶油色的光。
他死前用右手食指沾著自己的血在浴缸上方的藍瓷磚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單詞,兩個字母歪七扭八,右邊的字母旁有一道之字形血痕,她覺得是他手垂下來落進浴缸時弄上去的。她想那個字(斯坦利在世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迹)一定是他昏迷之前留下的,彷彿在對她哭喊:又一滴水落進浴缸。
她對著星星大笑,恐懼又自由,心裏的驚惶和痛苦一樣尖銳,和十月成熟的蘋果一樣甜。她看見石牆後方二樓卧室的燈光亮起,便抓著手提箱的把手遁入黑夜,依然笑個不停。
回來了,全都回來了……這會兒他在自己的窩,卻像暴風雨中的流浪狗一樣瑟瑟發抖,因為他不只回憶起當年一塊兒逃跑的夥伴,還有其他東西,他已經很多年未曾想起的東西,在表面下顫動。
她的手在發抖,鑰匙在門板上咔咔作響,兜了幾圈才找到鎖孔插了進去。帕特里夏轉動鑰匙,聽見門鎖啪地彈開。她慌忙去抓門把,但門把再度滑脫——不是因為門鎖著,而是因為她掌心冒汗。她握緊門把用力一轉,將門推開。
那個自稱會看手相的女孩叫什麼?她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是化妝師的兩名助手之一。她記得那女孩把上衣脫掉(露出非常薄的胸罩),當成吉卜賽頭巾綁在頭上,喝酒抽大麻搞得很亢奮,幫其他人看了一整晚手相……直到不省人事為止。
「家?」她說,一臉困惑的表情讓他忍不住笑了。
埃迪拉上拉鏈,離開浴室,袋子在身側甩來甩去。他個子矮小,長著一張兔子般易受驚嚇的臉,頭幾乎全禿了,只剩下幾撮黑白交雜、無精打採的殘發。袋子很沉,他的身體明顯歪向一邊。
帕特里夏心情低落,很想念他們在特雷諾的舊家,對未來感到茫然,甚至有一點恐懼。她走進日後成為卧室的房間,躺在床墊上(彈簧墊還在車庫裡頭,而這張床墊擺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宛如擱淺在黃色沙灘上的漂流物),腦袋枕著手臂哭了將近二十分鐘。她想淚水終究要來,母親的信只是讓淚水提早決堤罷了,就像灰塵飄進鼻子里讓人打噴嚏一樣。
有人死了。他沒結婚,不過誰沒家人?他家有人過世了。一定是這樣,就像滾下茅坑的是大便一樣不會錯。
扔掉。
漢斯科姆的襯衫還敞著。他低頭若有所思地望著腹部皺巴巴的白色舊疤,接著將扣子扣好。
湯姆才剛睡著,電話就響了。他吃力地支起身子,伸出手,接著感到貝弗莉的胸脯壓著他的肩膀,她搶在他之前拿起話筒。他躺回枕頭上,昏昏沉沉地想誰會在三更半夜打電話來,尤其他們的號碼並沒有登記在電話簿里。他聽見貝弗莉說了聲「喂」,接著腦袋又開始昏沉。他晚上看棒球時灌了快十八罐啤酒,而且還做了愛。
他將皮帶扯回來。
但史蒂夫已經掛了電話。理查德放下電話,才剛鬆手,電話又響了。他不用接就知道是史蒂夫,他肯定氣極了。現在跟他講什麼都沒有用,場面只會更難看。他將電話側面的開關往右撥,鈴聲戛然而止。
貝弗莉沒那麼做,反倒將皮帶在手上繞了兩圈,倨傲地望著他。
漢斯科姆解開紐扣,將襯衫拉開。瑞奇·李上身前傾,看見漢斯科姆先生腹部有一塊扭曲滑稽的疤痕,就在肚臍上方。皺巴巴的,很白、很舊的疤痕。他發現那是一個英文字母。有人在他腹部刺了一個H,可能早在漢斯科姆先生長大之前。
「我沒有胡說八道,也沒說傻話,」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平,仍舊帶著哽咽,「你其實也很清楚是我,但我不曉得為什麼。」
「記得把銀幣給孩子們。」他又說了一次,接著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現在也沒瞞你啊,不算是,因為我也不太記得了,起碼還沒想起來。打電話來的人曾經是,呃,現在還是我的老朋友,他——」
你在嗎,湯姆?你在嗎?
這天晚上,漢斯科姆先生臉色有點蒼白,有點心不在焉。
但在那一刻,帕特里夏·烏里斯只是默默地站著,雙手交握垂在黑色棉布裙前,表情嚴肅,瞪大雙眼,像是第一天上學的小孩。接著,她原本近乎莊嚴的表情開始轉變,瞪大的眼睛開始浮凸,恐懼得咧開了嘴巴。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聲音全卡在喉嚨里。
現在,他又得做回自己。這實在很難,而且一年難過一年。不是自己的時候比較容易勇敢。
「你是故意的!」她說。她嚇壞了。
「倒滿?」瑞奇·李問,顯然很吃驚,「老天爺,那我等一下得抬你出去了!」或是叫救護車,他心裏想。
「我應該說過了,瑞奇·李,答案是回家,我要回家。記得把銀幣給孩子們。」說完他朝門口走去,但他走路的樣子,甚至他拉褲側的動作,都把瑞奇·李嚇壞了。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情景和格雷沙姆·阿諾德死前(雖然他的死幾乎沒人難過)的情景是那麼相似,彷彿見到了阿諾德的鬼魂。
「我會說夢話嗎?」他小心翼翼地問。他記不起自己做過什麼夢,完全忘了,好夢或壞夢都不記得。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覺得自己脆弱得快要崩潰了。她伸手搭在他肩上,將他轉過來。
備份鑰匙。廚房櫥櫃里有備份鑰匙。
威廉將《黑暗》寄出時,其實沒抱什麼希望。他之前投了許多稿子給出版社,得到的回函只有退稿信,因此當《白領結》的小說編輯開價兩百美元(出刊后付費)買下稿子,威廉簡直難以置信。助理編輯還在回函里補了一句:「真是雷·布拉德伯里的《罐子》之後最棒的恐怖小說!」又說,「可惜全美國只有大約七十人會讀到。」但威廉·鄧布洛不在乎。那可是兩百美元!
「我很討厭你吼我,埃迪。」她低聲說。
她希望那女孩椎間盤突出、扁平足,竊笑的齷齪舌頭上長滿囊腫。
沉默再度降臨,理查德耐心等待。
以後沒有……
他起身在房間里焦躁地走來走去,滿臉倦容。奧黛拉回想起十三年來他賣力工作的模樣,覺得很不安,彷彿只要拚命做事,幾乎不眠不休,就能證明自己有點天分似的。她察覺自己內心的不安,想將它甩掉,卻甩不掉。要是那通電話其實是拉爾夫·福斯特打的,邀威廉再到酒吧比腕力或下雙陸棋,或是《閣樓》的製作人弗雷迪·費爾斯通打來商量事情的呢?或者,套用住在這條街上的醫生太太的英式說法,是某人「誤撥電話」呢?
她知道他會做噩夢。她有五六次被他驚醒,發現他在床上翻滾呻|吟。也許他做過更多噩夢,只是她都睡著了。每回她伸手抱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總是回答:我不記得了。說完便伸手拿煙,起身在床邊吞雲吐霧,等待殘夢像冷汗般從他體內排出。
他的經紀人蘇珊·布朗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身高一米五二,百分之百活力充沛,百分之兩百堅持己見。她對威廉說:「別去,老威,回絕他們吧。片商砸了很多錢在上頭,一定會找高手寫劇本,甚至請得到戈德曼。」
「貝弗莉。」他輕輕叫她,她嚇得立刻轉頭,睜大眼睛,長發飛起。
「我想不太好,瑞奇·李。不好,今晚不行,一點也不好。」
「就是那種會動的履帶,」她說,「大概四百米長。」
他將皮帶尾端翻面,然後調好握把,緊緊握住。感覺很好,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皮帶抓在他手中有如一條死蛇。頭痛消失了。
她像參加婦女讀書會一樣沉著地走上樓,沿著走廊來到關著的浴室門前。
「在德里,先生——」
「亨利·鮑爾斯乾的,感覺像上輩子的事了。幸好他只刺了個字母,沒讓我帶著他的全名到處跑。」
只不過那裡有的不是唱片,對吧?你在那裡不是「金曲」理查,不是炙手可熱的電台DJ,也不是擁有一千種聲音的男人,對吧?而正在打開的那些……那些其實也不是門,對吧?
這回暗流掃過的是她的心。
她掛上電話,湯姆走進卧室,原本打算逞點威風,大吼著叫她把香煙熄掉,現在就熄,馬上!但一看到她,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他見過她這種表情,但只見過兩三次。一次是在他們生平第一場服裝展之前,一次是請全國買主出席的私人發表會,還有一次是他們去紐約參加國際設計師大獎賽。
他試著甩掉那些念頭。
「謀殺!啊,威廉,你為什麼從來沒——」
他重新打好封面,換掉有教授評語的那一張,將手稿寄給一家叫《白領結》的男性雜誌社(他覺得他們應該叫《嗑藥裸女》才對)。然而,他手上那本破破爛爛的《出版市場指南》卻說他們會買恐怖小說,而他在附近雜貨店買的兩本《白領結》也確實收錄了四篇恐怖小說,夾在裸女照、色|情|電|影宣傳和壯陽葯廣告之間。其中一篇的作者是丹尼斯·艾奇森。老實講,他寫得還真不賴。
她望著他,又搖搖頭。
他伸出一隻手緊緊摟住她,什麼也沒說。
「你在抽煙。」他說,聲音似乎來自遠處,來自很好的收音機,「看來你忘了。寶貝,你都把煙藏在哪裡?」
他上班都穿黑西裝:他彎下腰,樟腦丸和羊毛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從衣帽間深處拎出一隻手提箱,打開,開始朝裏面扔衣服。
「出事?」本·漢斯科姆笑了,「沒什麼事。我晚上接到老友的電話,一個叫邁克·漢倫的傢伙。我早就忘記他了,瑞奇·李,但可怕的不是這個。畢竟我認識他的時候還很小,而小孩都會忘記事情,對吧?絕對是。廢花。我真正怕的是,來這裏的途中,我忽然發覺自己不只忘了邁克,而是忘了童年的一切。」
斯坦利想要孩子,她也想要孩子。兩人在這件事上意見一致,就如同他們都喜歡伍迪·艾倫的電影,都會偶爾上猶太教堂,政治立場相近,都不喜歡大麻,在其他上百件大小事情上,他們的好惡也都一致。他們在特雷諾的舊家專門空出一個房間,均分成兩半。他在左半邊擺了一張辦公桌和一把讀書用的椅子,她在右半邊擺了縫紉機和玩拼圖的牌桌。兩人對那個房間的用途有很強的共識,因此絕少談起。那房間的存在就像鼻子和兩人左手上的婚戒一樣理所當然,總有一天會成為安迪或珍妮的卧室。問題是孩子呢?縫紉機、布料籃、牌桌、辦公桌和懶人椅一直擺在原地,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們在房間里的地位似乎愈來愈穩固,愈來愈合法。這就是她的想法,只是表達不出來,就像「色情」兩個字,在她腦海中閃動的概念逃脫了她的捕捉,無從形諸言語。不過,她倒是記得,有一次來了月事,她打開浴室洗手台底下的柜子想拿衛生棉。她記得自己看著那袋衛生棉,感覺袋子似乎揚揚得意,彷彿在說:嗨,帕蒂!我們是你的孩子,你只會有我們當你的孩子。我們肚子餓了,快喂我們吃東西,快喂血給我們!
想起……想起某件事的表情。就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連她自己也沒察覺那個表情出現在了她臉上和心裏。
「我堅持。」漢斯科姆先生說完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他早該躺在地上了,但眼睛卻盯著瑞奇·李不放。那雙眼睛泛著淚光,充滿血絲,但瑞奇·李可以按著《聖經》發誓,注視他的這個人絕對清醒。
漢斯科姆回過頭來,瑞奇猛地後退,臀部撞上后架,酒瓶碰在一起發出叮噹聲,彷彿在竊竊私語。
「我知道你來自緬因州。」奧黛拉一邊說一邊用早餐的水壺泡茶。她不是英國人,卻帶著一點清脆的英國腔,因為她正在拍攝電影《閣樓》,而這也是兩人來這裏的原因。《閣樓》是威廉第一部原創電影劇本,本來也屬意由他執導,幸好他婉拒了,否則他現在一走了之,整部電影就要砸鍋了。他知道劇組的人會怎麼說。威廉·鄧布洛終於顯露本性了,還不是又一個臭作家?比廁所里的老鼠還瘋狂。
說完掛了電話。
結束前,她尖叫一聲,用嬌小整齊的牙齒咬了他的肩膀。
威廉拿著十五頁手稿走到柴爐前,打開爐門正準備扔進去,忽然覺得這麼做荒謬到了極點。他坐在搖椅上望著死之華樂隊的海報,開始哈哈大笑。浪費紙漿?很好!浪費就浪費!反正樹木多得是!「就讓他媽的樹全被砍光吧!」威廉大喊,笑得流出淚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我還沒訂旅館,因為你沒說要在那裡待多久,」她說,「你要我——」
湯姆把煙踩熄,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塊黑漬。
不是覺得,他知道是。他感覺自己已經是活在望遠鏡另一端的人了。
「你別管了,我曾經——」
他後退是因為他忽然確定本·漢斯科姆死了。沒錯,本·漢斯科姆陳屍某處,也許是水溝、閣樓或衣櫃里,頸上纏著皮帶,身體離地兩三厘米,搖搖晃晃,而眼前站在點唱機旁回望他的是鬼魂。那一瞬間,他確定自己穿透漢斯科姆的身體看到了桌椅。就那一瞬間,但已經夠讓他的心臟凍結了。
湯姆號叫一聲,雙手捂嘴,瞪大眼睛,滿臉震驚和痛苦。鮮血從他指間滲出,流到手背上。
旅館可能變了,但顯然沒消失,因為話筒另一端傳來毫無起伏的語音答覆:「號碼……是……九……四……一……八……二……八……二。重複,號碼……是……」
斯坦利的藍色牛仔襯衫需要黑紐扣。帕特里夏一邊找,一邊隱約察覺對話似乎變調了。斯坦利不時嘀咕,甚至問道:「你確定嗎,邁克?」接著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好吧,我了解了。對,我……對,對,所有東西。相片我有。我……什麼?……不,我沒辦法百分之百保證,但我會仔細考慮。你知道那個……哦?……他真的那樣?……嗯,那還用說!我當然是。對……當然……謝謝……對。再見。」
她低頭一看,發現是皮帶尾,皮帶仍然纏在她手上,在微弱的燈光下就像一條死蛇。她將皮帶扔出樓梯扶手外,嫌惡地皺起臉,看著它落在一樓玄關的地毯上彎成S形。
「剛才是誰打電話來?你在害怕什麼,威廉?」
其中一篇科幻小說拿了個B。
他只知道她很害怕。
斯坦利·烏里斯泡澡帕特里夏·烏里斯後來跟母親說,她當初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她應該料到的,她說,因為斯坦利從不在傍晚洗澡。他都是清早淋浴,或者深夜一手拿著雜誌,一手拿著冰啤酒,泡個熱水澡。傍晚七點洗澡不是他的作風。
也沒說我們吹了,湯姆。
還有書也是。照理說,讀書應該讓他很開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沮喪不安。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前三個月左右,斯坦利發現他小時候的一個朋友成了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里夏跟母親說,是個寫小說的。書上的作者名是威廉·鄧布洛,但斯坦利有時叫他「結巴威」。那個人的作品他幾乎都讀過。事實上,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傍晚,他洗澡時讀的就是那人的小說,最新的一本。帕特里夏讀過一本他早期的書,純粹出於好奇,但只讀了三章就放棄了。
「天哪,威廉,新的BBC通訊中心就是他蓋的!他們還在吵那棟建築到底是美夢成真,還是失敗品呢!」
「我連腸息肉都沒有。」
早在貝弗莉察覺湯姆對她感興趣之前,他就已經對她了解甚深了,而這正是湯姆希望的。他這輩子一直在等貝弗莉·馬什這樣的女人出現,因此立刻像餓虎撲羊般撲了上去。她的脆弱並沒有寫在臉上。從外表看,她就是一個漂亮女人,身材苗條又豐|滿,也許臀部遜色一點,但還是很棒,而那對乳|房是他見過的最美最棒的。湯姆·羅根從小就是「胸奴」,但高個子女人的乳|房通常都令人失望。她們穿著薄襯衫時,凸起的乳|頭簡直令人瘋狂,但脫下襯衫就會發現她們只有乳|頭,感覺像五斗櫃抽屜裝了兩個球形把手。他的大學室友老愛講「一手掌握就好」,但湯姆覺得那傢伙根本是在胡說八道,什麼都不懂。
梳妝台升起、降下,一次、兩次、三次,好像呼吸一樣。
他打電話給旅館。他上次看到旅館時,還是戴著膠框眼鏡的孩子。那個號碼1-207-941-8282好撥得很。理查德將話筒拿到耳邊,從寬大的風景窗往外看。衝浪的人走了,一對情侶牽著手從他們剛才衝浪的地點緩緩往岸上走,九*九*藏*書感覺就像掛在卡羅爾·費尼旅行社牆上的海報一樣完美。唯一的缺憾是兩人都戴了眼鏡。
「沒事。」他說完飛快地衝過走廊,跑到衣帽間,放下手提袋,接著打開衣帽間的摺疊門,將六件一模一樣的黑西裝推到一邊。那六件黑西裝掛在其他顏色較為鮮艷的衣服旁邊,就像烏雲一樣顯眼。
「幫我想點辦法吧,拜託了。」他用的還是費爾茲的聲音,接著,沒等她笑完就掛了電話。
紫杉圍籬環繞的高雅的房子讓她好過了一點……但不是完全好了。傷害和羞辱還在,即使她被這個時髦、富有、安靜的小區接受,也無法抹去當年那段永遠走不完的返回車上的路,還有兩人腳下的碎石聲響。就算已經成為這家鄉村俱樂部的會員,就算餐廳總管總是用低調恭敬的「烏里斯先生、太太晚安」招呼他們,她還是無法忘懷。當她開著一九八四年出廠的沃爾沃轎車回家,看著自家的房子坐落在大片綠地中央,她經常(她覺得也太經常了)會想起那聲尖笑。她會希望當年嘲笑她的女孩如今住在低劣的小區平房裡,被異教徒丈夫家暴,懷孕三次又流產三次,丈夫在外頭和染病的女人廝混。
「漢斯科姆先生,拜託——」
他拋開這個念頭。曾經是皮帶的鞭子在他身前有如鐘擺緩緩搖晃。他眼神一閃,隨即將皮帶朝她臉上抽去。
「回家了,」理查德·托齊爾輕聲對自己說,「回家了。神啊,幫幫我。」
對他母親來說,淚水不只是防線,更是武器。米拉很少這麼惡劣……無論淚水攻勢惡不惡劣,他都發覺米拉正在用這一招……而且很有效。
回家啰,回家啰,嘀哩嘀哩啦!回家啰,回家啰,帶著肥豬胖米拉!她是肥豬,不過是可愛的肥豬。
他忽然想到,那個人覺得月亮會對他說話。亨利·鮑爾斯,老天,他真是瘋子。他很好奇亨利·鮑爾斯現在在哪裡。死了?在牢里,還是在美國中部的遼闊平原上流浪,有如無藥可救的病毒東飄西盪,在眾人沉睡的深夜搶劫便利商店,或在路邊豎起拇指請求搭車,殺死好心停車的蠢蛋,將他們皮夾里的現鈔佔為己有?
有可能,都有可能。
「你還知道最重要的事,就是我的夢想。」
她脂粉未施,臉色又白又亮,神情極度驚恐。
他都記得嗎?夠多了,足以使他不想再記得這一切,我敢跟你打賭。
「湯姆,」她說,「湯姆,我必須——」
這問題實在太可怕,太基本,讓他一時像是被人連根拔起似的,成了任強風擺布的滾草。但他很快穩住了。他確實在卧房裡,今晚的迷糊顛倒也該結束了。他在這裏,他是湯姆·羅根,上帝親手創造的湯姆·羅根。這個發神經的臭娘們要是不在三十秒內給他正經一點,就等著被惡霸警探從快車上推下去吧。
「的確是壞消息,故鄉傳來的。」他看著瑞奇·李,目光卻停在他身後。
「這些都很有用,但關鍵是我開始遺忘德里和那裡發生的一切。記憶就是那時消失的,我們住在波特蘭,我念契夫魯斯高中那幾年。我不是一下子就忘了所有事情,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得說時間短得驚人,也許不超過四個月。我的口吃和記憶一起消失了,好像有人擦了黑板,將所有等式抹掉一樣。」
「兄弟,狗屁瀑布應該在阿肯色州。」彪福·齊斯德萊佛用他有如大槍管的聲音說,但史蒂夫不為所動。
「《亂世佳人》,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明天再想,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講話像是南方來的嗎,帕蒂?」
瑞奇·李立刻一臉警覺,漢斯科姆笑了。
他看著奧黛拉。
「你這個混賬,我要去機場,聽見沒有!我有事要辦,非走不可!我非去不可,所以快給我閃開!」
「老天!」
別想逃,四眼田雞!絕對要你把他媽的書包吃下去!
我聽見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可是——
「這篇好多了,」那位指導教授在作業封面上寫道,「異形反擊象徵以暴制暴的惡性循環,而我特別喜歡『針鼻』宇宙飛船影射社會性別意識入侵的橋段。雖然小說的觀點始終有一點混亂,但很有意思。」
「埃迪!你下來!」她吼道,「下來!那些機器會讓你得癌症!快下來!埃迪!埃迪——」
「我答應你,好了吧?我答應你!」她淚水決堤,說,「你高興了吧?老天!你瘋了,這整件事都瘋了!但我答應你!」
「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她說,「誰殺了你弟弟喬治?你和其他那些孩子做了什麼?又承諾了什麼?」
「埃迪,」米拉說,「拜託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克里斯,他忽然靈光一閃,他的姓是克里斯。維克多·克里斯。
她轉過身來,雙手摸索著抱住了他。
有天晚上,她聽見父親說:「我下半輩子都得養那個狗娘養的四眼了。」那天她父親和母親外出用餐,父親多喝了幾杯。
「你會拿到的,」埃迪說,「但你得自己去當他的司機才行。」
還是……
「你有點嚇到我了,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說。兩年前,鎮上有名的酒鬼格雷沙姆·阿諾德拿著一卷二十五美分硬幣走進紅車輪,帽帶上還插了一張二十美元紙鈔。他將零錢拿給安妮,要她四枚四枚投進點唱機,接著將那張二十元鈔票放在吧台上,要瑞奇·李給所有客人倒酒。這個酒鬼阿諾德從前是赫明頓公羊隊的明星球員,帶領球隊拿到學校第一座(可能也是最後一座)高中籃球聯賽冠軍杯。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當時這個年輕人的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但他第一學期就被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退學了,理由是喝酒、嗑藥和徹夜狂歡。他回到老家,撞爛父母送給他當畢業禮物的黃色敞篷車,在老爸的農用機械行當首席業務員。阿諾德的父親眼看兒子突然變壞,而且再也不會浪子回頭,怎麼也參不透個中緣由,一夕間蒼老了許多。五年後,他不想開除兒子,只好賣了機械行,搬到亞利桑那州去過退休生活。機械行還在父親名下時,阿諾德有段時間至少還會假裝工作,但那時就已經酒不離手了,後來更是完全被酒精控制。他常發酒瘋,但他帶著硬幣請所有人喝酒那天,表現得卻像苦薄荷糖一樣甜,客人們也都親切道謝。安妮一直在放摩·邦迪的歌,因為阿諾德喜歡他的鄉村音樂。
他說,「晚上的飛機。」
「原來如此。」男人又舉起報紙,埃迪發現那人讀的是他母親有時戲稱為《猶太時報》的《紐約時報》。
那封信和露絲以往的信沒什麼兩樣。四張藍色信紙寫得密密麻麻,每張開頭都寫著四個大字:露絲隨筆。她字跡潦草,很少有人能看明白。斯坦利有一迴向帕特里夏抱怨岳母寫的字他一個也不認得,她說:「認得做什麼?」
「保留延期的選項?」櫃檯接待人員遲疑地問,但理查德沒說什麼,耐心等對方自己搞懂,「哦,我明白了!沒問題!」
「漢斯科姆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他灌了一大杯威士忌,你竟然還讓他開著大車走人?」安妮說,「幹得好啊,瑞奇·李。」
「親愛的,這就叫天分。」理查德說。變態公文包退場了,換成頭戴高帽、肩扛高爾夫球袋的紅鼻子諧星費爾茲上台。「我身體里都是天分,得把毛細孔堵住免得噴出來,就像……呃,噴泉。」
什麼?你是抽煙抽到肺氣腫了是吧?你要是沒辦法說話,我就去找個他媽的擴音器來。最後一次機會,貝弗莉。大聲一點,讓我聽得見。你想下車,還是想和我回去?
「就這樣。你倒立都做得來,米蒂。」
他的父母也很擔心這門婚事。他們當然不認為自己的孩子註定將貧窮低賤,但卻覺得「孩子們太急了」。唐納德·烏里斯和安德烈婭·貝爾托利二十歲出頭就結為連理,卻似乎忘了這回事。
瑞奇·李從后架上拿了一個杯子,正要湊向奧林匹亞啤酒的龍頭。「瑞奇·李,別倒酒。」
「邁克說他會打給所有人,他覺得他們都會出現……可能除了斯坦。他說斯坦在電話里聽起來怪怪的。」
「我看,」指導教授一邊玩筆,一邊半眯著眼睛,微笑著對威廉說,「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幫自己泡杯茶,然後說說你對我知道多少,或你覺得自己知道多少。」
她走到他這邊,於是他在她臉上看見了:她察覺兩人之間隔著看不見的距離。
威廉·鄧布洛寫的東西完全不同。他寫了一則密室推理短篇、三篇科幻小說和幾篇深受愛倫·坡、洛夫克拉夫特和理查德·麥瑟森影響的驚悚小說。他後來常說那幾篇小說很像裝了增壓器、漆成熒光紅的十九世紀中葉的殯葬車。
「可以的話。」
「漢斯科姆先生還好嗎,瑞奇·李?」安妮問。她看向瑞奇·李背後,他扭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漢斯科姆先生正倚著吧台,小心翼翼地從瑞奇·李放配酒菜的小盒子里挑出檸檬片。
埃迪猛地合上手提箱,將箱子鎖好,回頭看了眼米拉。米拉站在走廊里,一手按著粗短有如矮柱的脖子,彷彿有哮喘的人是她。她看著他,臉上充滿困惑與驚恐。埃迪很想同情她,但他自己也怕得要命,實在顧不了她了。
埃迪已經走到前門。他步履蹣跚,有如逆著強風低頭行走,他又開始咻咻地呼吸。他提起似有千斤重的袋子和手提箱,感覺米拉豐|滿的雙手碰到他,試探著,用無助的渴望而非真實的力氣拖著他,竭力用充滿關切的溫柔的淚水誘惑他,喚回他。
「什麼,七點鐘就洗澡?」
「不知道。」
卡羅爾·費尼一邊大笑一邊尖叫:「太像了!一模一樣!我男友說他不相信你能發出那麼多聲音,一定是靠變聲器之類的東西——」
或是參加聯合廣場大酒店的游泳俱樂部……
但他還是娶了米拉,老習慣終究佔了上風。家就是回去會被永遠拴住的地方。噢,他真想痛扁母親的幽魂。雖然很難,但只要能解決問題,他覺得自己做得到。結果最後,是米拉讓埃迪難以獨立。她用挂念責備他,用關懷釘死他,用溫柔鎖住他。米拉和他母親一樣徹底摸清了他的個性,知道他的罩門:埃迪覺得自己身體很好,一點也不虛弱,結果反而使他更容易受傷。他需要被保護,免得被自己盲目的勇氣害死。
「我現在最好別說。」再說,若我告訴你實話,說我不記得了,你會認為我瘋了。
威廉伸出手掌,他雙手掌心各有幾條挨得很近的白線,似乎是疤痕。她握過他的手(兩隻手都握過)千百次,卻從來沒注意到這些細紋。疤痕很淺沒錯,但她以為——
她有時會毫無來由地夢見這句話,彷彿是陳年舊夢殘留的片段,然後她會醒過來。她會轉身靠近斯坦利,想要摸摸他,確定他沒有消失。
「嗯,應該吧。但這……」她頓了一下,搖搖頭,沉吟片刻,「這通電話和你弟弟有什麼關係,威廉?」
瑞奇·李仔細打量漢斯科姆先生的眼神,想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立刻明白他是認真的。於是他從后架拿了原來那個杯子,再從底下的架子上拿出一瓶野火雞,開始倒酒。瓶頸撞擊杯緣發出聲音,威士忌汩汩流出,讓瑞奇不禁看得入了迷。他決定修正之前的想法,漢斯科姆先生不是只有一點得州人的性格: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倒的最大杯的威士忌,不僅空前,而且絕後。
借用保羅·西蒙的歌名,就是依然佇立,多年後依然佇立。
她一臉困惑地望著他,接著走向高腳櫃。
柜子最上層擺著安力神、益速得、益速得加強錠、康泰克、健胃仙、泰諾和一大罐藍色的維克斯軟膏,藍得有如困在玻璃瓶里的傍晚的天空。另外還有一瓶咖啡因錠、一瓶然自瀉藥(埃迪很小的時候,電視廣告里勞倫斯·威克常說:「然自,倒著寫的自然。」)和兩瓶菲利普氧化鎂制酸胃乳,一瓶原味,嘗起來像粉筆,一瓶是新款薄荷味,嘗起來像薄荷味的粉筆。一大罐羅雷茲緊挨著一大罐塔姆斯,塔姆斯則挨著一大罐橙味迪潔藥片。三個罐子像三隻怪異的小豬儲錢罐排排站著,只是裡頭裝的是藥片,不是硬幣。
帕特里夏轉述父親的話給斯坦利,他聽完模仿《亂世佳人》的對白說:「別聽他胡謅,斯嘉麗。」
三瓶煤焦油洗髮精擠在一旁,有如憤恨的謀反者。
他經過卧室朝樓梯走去,白色四角褲有如船帆在他碩大的小腹下飛舞,兩隻胳膊硬如石板(這種身材給人的感覺更像碼頭搬運工,而不是貝弗莉時裝公司的總裁兼總經理)。他回頭咆哮:「如果是那個男人婆萊斯莉打來的,叫她去找名模混,別打擾我們睡覺!」
「你會來嗎?」
「埃迪?」這回米拉已經走到樓梯的一半了。
「威廉·戈德曼,唯一去了那裡還能都搞定的人。」
他將果汁喝完。「我剛剛『不、不』了一下,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口吃,可能有二十一年了吧。」
瑞奇·李茫然地望著漢斯科姆,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漢斯科姆無疑真的很害怕,肯定是。
她的心。她的心從胸口蹦出來了,在喉嚨里劇烈跳動,讓她呼吸困難。
還是在某個州立療養院,正和他望著同一個將圓的月亮,對月亮說話,傾聽只有他能聽見的回答?
「呃,到底出了什麼事?」瑞奇·李問,「也許,」他舔了舔嘴唇,「也許我能幫上忙?」
她只是帶著受傷的神情,用噙著淚水的棕色眼眸望著他說:你為什麼打我?說完她欲言又止,隨即哭了出來。
「斯坦利?」她喊了一聲,再次轉動門把,心裏忽然害怕到了極點,不想用鑰匙,因為一旦用鑰匙就不能回頭了。要是神沒有在她動用鑰匙之前挽回一切,就表示他打算袖手旁觀,畢竟奇迹是過去的事了。
「我一定要離開新英格蘭。」他很怕說出下一句,感覺像發毒咒,但為了蘇珊他不得不說,「我非得離開緬因不可。」
她教書教得很順利。斯坦利找到開麵包車的差事,周薪一百美元。那年十一月,特雷諾購物中心開張,他在布洛克報稅代辦公司找到工作,辦公室在購物中心,周薪一百五十美元。兩人年薪一萬七千美元。當時汽油每升只要九美分,白麵包一條最便宜只要十美分,這樣的年收入綽綽有餘。來年三月,帕特里夏·烏里斯不動聲色,悄悄將避孕藥扔了。
「史蒂夫,你這麼說太荒——」
埃迪胸口劇烈起伏。他慌忙伸手找到噴劑,抓起它朝喉嚨按下噴鈕,接著靠回椅背,等待哮喘過去。他一邊顫抖,一邊回想讓他驚醒的那個夢。是夢嗎?是的話最好,因為他很怕那是回憶,而不是夢。他看見了綠光,和他童年在鞋店X光機里看到的一樣。還有一個全身腐爛的麻風病人在地道里追逐一個叫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十一歲男孩。男孩大聲尖叫,不停地跑……
想了解二十世紀末的美國中產階級男人,只要看他們的葯櫃就行了,起碼大伙兒都這樣說。不過,老天,你真該瞧瞧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葯櫃。埃迪拉開藥櫃,仁慈地移開了鏡子里他蒼白的臉和茫然瞪大的眼睛。
「德里?」
只有滴答聲,沒別的聲音。她忽然確信今天晚上心臟病發的不是她父親,而是斯坦利。
說。
他走到她身邊,像老派的人求婚時一樣跪在她面前,牽起她的手。
乖,埃迪。
瑞奇·李知道他接下來六到八個月得去科羅拉多泉市監工,在鑿切填平的山壁上興建六棟建築,打造山州文化中心。他告訴瑞奇·李,落成后一定會有人說那些建築就像小孩留在樓梯上的積木,起碼有一些人會,而且不無道理。但我想這個案子會成功的。我從來沒做過這麼大規模的建築,興建過程一定很恐怖,但我想會成功的。
「別說傻話。」她說。但她心跳得很快,太快了。他不只嚇到了她,還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讀出了她內心深處早就認定但直到此刻才恍然發覺的秘密。她說不出理由,也拿不出根據,但就是感覺(應該說知道)他說得沒錯。是有地方不對,但不是她,是他。是他體內的什麼。
幫我訂個房間……為我禱告。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
和你回去,她說,雙手像小女孩般捏著裙子。她不敢看他,眼淚簌簌滑落雙頰。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候鳥,能夠察覺秋天到了……知道自己必須回家。那是本能,親愛的……我想我相信自由意志其實受本能支配,除非開煤氣、吞槍管或跳碼頭自殺,否則有些事就是非做不可。你無法抗拒它們,做出自己的選擇,因為選擇根本就不存在。你無法阻止它們,就像你不會獃獃站在本壘板上被快速球砸一樣。我非去不可,那個承諾……就像一枚魚、魚鉤在我心裏。」
奧黛拉有一個妹妹。她點點頭說:「我懂。」
「給我一根煙。」
「對不起。」他向她道歉,然後吻了她。她感覺就像被陌生人吻了一樣,然後發現自己恨邁克·漢倫。「我想我應該盡量解釋清楚,我想這麼做比半夜偷偷溜走要好,我猜他們有幾個可能會這麼做。但我非去不可。我覺得斯坦也會去,就算他語氣再怪也會出現。也許我只是無法想象自己不去。」
或許是因為她臉上強烈的憎惡和輕蔑,也可能是她叫他肥豬,或是她胸脯傲然起伏的模樣,他忽然怕得無法呼吸。不是一個花苞或一朵花那麼小的恐懼,而是一整座花園。可怕的恐懼,感到自己不在場的恐懼。
威廉嚇了一跳,應該說大吃一驚,幾乎感到害怕了。
埃迪看著兩張像到極點的相片,向自己保證絕對不會做傻事。他知道公司的同事開他玩笑,說他是小傑克,但事情沒他們想得那麼簡單,玩笑和挖苦他還受得了,問題是他真的想演這場弗洛伊德鬧劇嗎?不,他不想。他想和米拉分手。他希望和平收場,因為米拉對他真的很好,男女關係的經驗比他還少。等她離開他的生命,消失在地平線另一邊,他或許就能報名去上一直想上的網球課……
但他們真的雇了他,而且斯坦利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說完,他趁米拉還未開口,還未舊態復萌(埃迪,快下計程車,你會得癌症!),大步離開,而且愈走愈快,最後幾乎是跑著上了計程車。
但貝弗莉一聲吃驚又尖銳的「什麼?」有如冰錐刺進了他的耳朵,讓他再次睜開眼睛。他想坐起來,但電話線卡在他的粗脖子上。
「我猜,你一定會好奇我為什麼從來沒跟你說過。老實講,我也很好奇。我們結婚十一年了,而你到現在才知道喬治出了什麼事。我認識你們全家,包括你那些姑姑叔叔。我知道你祖父住在愛荷華市,有天晚上喝醉酒拿著電鋸在車庫亂走,就這樣過世了。我知道這些事,因為結了婚的人就算再忙,只要過一陣子就會知道對方的大小事,就算聽煩了,根本沒在聽,也會留在腦子裡,像滲透一樣。我這樣說你同意嗎?」
他將自己的美國運通卡號碼報給接待人員,掛上電話之後又打給史蒂夫·科沃爾,KLAD電台的節目主任。
米拉又開始哭了。眼淚是她的最後防線,和他母親一樣。淚水是無法還擊的柔性武器,能將對方的溫柔與善良變成盔甲上的破洞。
他愛她,而且他真的沒有勝算。她用洞悉一切、讓人著迷、有如蛇蝎般致命的眼神望著他,將他引到她身邊。
不過,禱告倒是有必要,看他怎麼修理她。
什麼?扔掉什麼,湯姆?她臉上的妝被衝出兩道泥溝。他不在乎。他還挺愛看她這個樣子的。很狼狽,但很性感。很賤,但很刺|激。
那封信里全是老媽才會感興趣的話題。對露絲·布倫姆而言,回憶是一片遼闊的三角洲,以不斷移動的現在為起點,朝過去展開愈來愈廣的人情糾葛。她信里提到的人,有許多就像舊相簿里的照片,在帕特里夏的記憶中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但在她腦海中卻鮮明依舊。她對他們健康的關心、對他們在做什麼的好奇似乎從來不曾消退,而她的評語永遠陰暗。她寫道,帕特里夏的父親依然老是胃痛,但他始終堅持那是消化不良,要他懷疑是胃潰瘍,除非他開始吐血,說不定吐血也沒用。親愛的,你也知道你父親那個人,他工作起來像頭騾子,有時連腦袋也像騾子。我這麼說上帝都會點頭。蘭迪·哈倫根去做輸卵管結紮手術,醫師從她的卵巢里摘了一堆高爾夫球那麼大的囊腫出來。不是惡性腫瘤,謝天謝地,但卵巢里有二十七個囊腫,人還沒死?天!一定是因為紐約市的水,露絲很有把握。這裏的空氣也很臟,但她敢說水才是真兇,會讓人體內累積毒素。她不知道帕特里夏曉不曉得,她有多感謝神讓「你們兩個孩子」住在鄉下,水和空氣(重點是水)比較乾淨。在露絲眼中,只要出了北部就是鄉下,亞特蘭大或伯明翰都一樣。瑪格麗特阿姨又和電力公司杠上了。斯特拉·弗拉納根又結婚了。
「先是傷疤,然後是口、口吃,你聽、聽到了嗎?」
她搖下車窗,把煙扔了,接著扭頭看他,臉色蒼白驚惶,卻又很平靜。
但他說出來的卻是理智的話。
他不能讓她得逞。不難想象深夜獨自搭著火車奔向波士頓有多寂寞,手提箱放在置物架上,裝滿靈丹妙藥的手提袋擺在腿間,恐懼像發臭的維克斯軟膏壓在胸口。何不讓米拉陪他上樓,吃幾顆阿司匹林,用酒精按摩身體?何不讓她送他上床,或許(或許不會)來一場放得更開的性|愛?
他放下馬桶蓋,額頭貼著蓋面開始哭泣。從他母親一九七五年過世以來,這是他頭一回落淚。他下意識將手放在眼睛底下,隱形眼鏡從他眼裡滑出來,在他掌心閃閃發亮。
嗯,布萊克教練,要是您不識字,我現在告訴您字條上寫了什麼。準備好了?
「我沒害怕。」
她將整包煙遞給他,威廉點了一根。她從來沒見過他抽煙。
走道對面的男人慾言又止,猶豫片刻之後終於開口了:「您還好吧,先生?」
「好吧。」
「阻止什麼?」奧黛拉忽然火冒三丈,吼道,「阻止什麼?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
「那你就去吧,」她轉身背對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乾巴巴地說,「要是你回心轉意,而且還有力氣的話,再打電話給我。我願意重新來過,如果還能重新來過。」
冗長的沉默。
一個水滴在閃亮的鉻質水龍頭前端緩緩成形,愈來愈鼓,好像懷孕一樣。水滴閃閃發光,然後墜落。滴答。
他們常到「荒原」小屋廝混,那地方明明雜草叢生,卻叫那個名字,還真好笑。他們戲稱自己是叢林探險家,想象自己是被日軍包圍的海軍工程隊,在太平洋一座珊瑚島開闢了降落跑道。他們還是水壩工人、牛仔和降落叢林星球的航天員,什麼角色都有,但無論扮演什麼,別忘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躲避。躲避那些大孩子,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里斯和貝爾齊·哈金斯那票流氓。他們真是一群窩囊廢:斯坦利·烏里斯的猶太大鼻子;威廉·鄧布洛只有喊「唷嗬,銀仔!」才不會結巴得讓你想跳樓;貝弗莉·馬什總是渾身瘀青,將煙捲在上衣袖子里;本·漢斯科姆胖得不行,簡直像人類版的大白鯨;還有理查德·托齊爾的厚眼鏡片、全A的好成績、聰明的嘴巴和看了就想幫他改造一番的臉。有哪個詞可以拿來形容他們呢?有的,當然有。法文中那個貼切的詞就是「軟腳蝦」。
現在,重點是現在。關鍵在於她沒說什麼,這種事他清楚得很。
忽然,一個聲音將他從回憶中驚醒。咔嚓!是他的打火機。
「我該答應嗎?」她盯著威廉說,「我該答應嗎,威廉?」
「湯姆,別那——」
夠了。帕特里夏·烏里斯終於能出聲了。她盯著丈夫發亮的、死寂的雙眼,開始放聲尖叫。
你不能……你不應該打我,維繫感情不能……這樣不好。她試著穩住音調,找到成年人的語氣,可惜沒有成功。湯姆把她變小了,讓她在車裡變成了小孩子。性感火辣到了極點,不過是個孩子。
「你在說什麼啊,蘇?」
瑞奇·李五分鐘前也是這麼想的,但這會兒看著車尾燈消失在視野中,卻轉身對她搖搖頭說:「我想不會,但以他今晚的樣子,或許死了還好一點。」
她點點頭。
漢斯科姆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特大號威士忌,問:「瑞奇·李,這麼一杯酒,我該付你多少錢?」
「可是也就這樣。我發現自己甚至不曾回想過童年,從我……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但突然間,就這樣啪的一下,一切都開始湧現,就像我們對第四枚銀幣做的那樣。」
只有當工作緊張到極點時,她整個人才會活力四射。剛才提到的三個場合都和工作有關。那時的她完全不同,和他平常熟悉的貝弗莉很不一樣,電力足以摧毀他的恐懼偵測雷達。每當壓力臨頭,貝弗莉總是既堅強又緊張,既無懼又無法預測。
「結婚前你問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說我有一個弟弟,他在我小時候過世了。你知道我父母親都走了,而你家人一大堆,讓你沒時間多想什麼。但事情不止如此。」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晨霧。
「你要走?」奧黛拉又問了一次。她看著他,臉上寫滿困惑,有些害怕,接著將兩隻光腳丫縮到身子底下。地板很冰。老實說,整間屋子都很冰。今年春天英格蘭南部特別濕冷,威廉·鄧布洛每天早晨和傍晚出去散步時,不止一次發現自己想起了緬因州……更讓他驚訝的是,他隱約想起了德里鎮。
「怎麼回事?」
「我本來希望你不、不會問。」威廉說到一半就停了。她看見茫然的驚恐如污漬般在他臉上漫開。
「我得離開一下。」埃迪說。
「好戲還在後頭,親愛的,」那天晚上,他在床上對帕特里夏說,「他們打算在八月擴張版圖,只要未來十年沒有人毀滅世界,他們肯定能跟柯達、索尼和RCA平起平坐。」
他聽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你說誰?」
他上樓從衣櫃里拎出兩隻手提箱,隨手塞了一堆衣服,包括牛仔褲、襯衫、內衣和襪子,看都沒看一眼,等到了旅館才發現自己帶的是童裝。他拎著手提箱下樓。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他額頭貼著骯髒的車窗,一隻手像拿著聖物一樣輕輕握著噴劑,凝視著被火車鑿開的夜色。
不行,辦不到。因為她要什麼並不重要,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將小說交給指導教授,教授在封面上打了一個F發還給他,下面潦草地寫了六個大字。前四個是「浪費紙漿」,后兩個是「垃圾」。
或者,她會覺得聽見了碎石聲,然後想:美人魚!美人魚!
盤子摔到地上碎了,斯坦利的眼神慢慢清明起來。
血淋淋的東西。
血,貝弗莉心想,天哪,他渾身是血。
她告訴了威廉。
「我才沒有。」他說。
沒錯,他見過這種表情,混雜著恐懼和挑釁。但這是第一次衝著他來。
「你只要站在上頭,它就會把你一路送到行李提取處。不過你也可以不要站著不動,而是往前走,甚至跑,就和你平常走路、慢跑、跑步或衝刺一樣,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因為你的身體會忘記你的速度其實包含了電動走道原有的速度。所以,機場的人才會在走道盡頭貼告示:走道移動,減速慢行。我遇到你的時候,感覺就像跑到電動走道盡頭突然踩在完全不動的地板上一樣。當時的我就是那樣,身體比腳快了十幾公里,完全無法保持平衡,遲早摔個狗吃屎。但我沒有,因為你抓住了我。」
漢斯科姆穿著褪色的牛仔背心。他伸手去掏口袋,瑞奇·李隱約聽見叮噹聲。
「作家想上《卡森秀》得會變紙牌戲法或折彎湯匙才行,」他笑著說,「法律可能有規定。」
「我知道你一年後寫了《暗流》,然後來到好萊塢,在開拍前一周遇到了一個日子過得一團糟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奧黛拉·菲利普斯。她略微理解你經歷過的一切,那種瘋狂的減壓過程,因為她五年前也還只是平凡的奧黛拉·菲爾波特,而且就快沒頂——」
「嗯,」她說,「今天之前我是這麼想的。」
所有人都在看他們。他還記得。他記得加德納先生拿起量腳器,檢查滑尺還能不能運作,另一名店員將撞倒的椅子扶正,接著拍拍手臂,露出覺得有趣又厭惡的表情,之後才恢復客氣漠然的銷售員面孔。但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淚濕的臉頰和炙熱的口臭,記得她不斷在他耳邊低語:「我絕對不准你再這麼做,絕對不準,絕對不準再這麼做。」他母親每當遇到麻煩就會反覆念這一句。一年前某一個悶熱的夏日也是如此。那天,保姆帶埃迪到德里公園的公立泳池玩水,當時五十年代的小兒麻痹大流行才剛緩和,他母親發現之後將他拖出泳池,告訴他絕對、絕對不準再這麼做。所有孩子都在看,就像這會兒所有店員和顧客都在看一樣,而她的呼吸帶著同樣的臭味。
「你怎麼知道?」
瑞奇·李拿了四片檸檬,整整齊齊擺在酒杯旁新放的紙巾上。漢斯科姆拿了一片,像要點眼藥水一樣頭往後仰,開始將檸檬汁擠進右邊的鼻孔。
很好,他說,你可以抽一根煙。
他聽完邁克·漢倫說的所有事情,講了該講的話,回答了邁克的問題,甚至提了幾個問題。他隱約察覺自己用了某個角色的聲音,不是奇怪或誇張的那種,例如他錄廣播節目有時會用的聲音(他最愛的角色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起碼目前如此,那角色受歡迎的程度直追觀眾最愛的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而是溫暖渾厚又有自信的聲音,「我很好」的聲音。聽起來很棒,可惜是假的,就和其他配音一樣是個謊言。
煙,把煙扔了。
某種陰影,彷彿他急著想記起什麼。
「今晚不會,」漢斯科姆說,「我想不用。」
「我不能告訴你。」
「你瘋了,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說。
現在說:「以後沒有你的准許,我絕對不抽煙。」
「今天,」他說,「搭協和的飛機。假如開車去希思羅機場而不是搭火車,應該剛好來得及。弗雷迪要我吃完午飯去拍攝現場,你九點就到了,所以什麼都不知道,懂嗎?」
「哦,房間沒問題,」接待人員說,「德里這裡有生意,但一直沒大發展。」
漢斯科姆喉嚨收縮,滿臉通紅……瑞奇看著淚水順著他平滑的臉頰流向耳朵。點唱機開始放編織者樂隊的歌,關於橡皮人那一首:「噢,天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少。」
「你在做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上樓,感覺(太清楚了)心臟跳得很厲害。怦怦、怦怦、怦怦。聽見心臟在耳朵、手腕和胸口跳動的聲音總會讓他感到緊張,有時甚至覺得它根本不是舒張收縮的泵,而是左胸里的大轉速表,指針直逼紅色警戒區。他討厭那種感覺,也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奧黛拉,別說了。」
你想下車是吧,貝?我剛才看你去抓門把,猜你一定是想下車。好啊,也行。我叫你不要抽煙,你說好,結果又抽。你想下車?來啊,下車啊。搞什麼,對吧?下車?你想下車嗎?
不能和不會是兩回事,寶貝,他說。他雖然語氣平靜,https://read•99csw.com心裏卻很亢奮。而且感情要怎麼維繫由我決定。你要是能接受,那好;要是不能接受,你就走人,我不會阻止你,頂多踹你屁股一腳當作分手禮物,但我不會攔著你。這裡是自由國家,我沒什麼好說的。
一九七五年,斯坦利離開布洛克自行創業,雙方家長都覺得是匹夫之勇。他不是不能創業——他當然應該創業!但他們都認為此時太早了,只會讓帕特里夏背上過重的經濟負擔。(赫伯特有一天和弟弟在廚房喝了一晚上酒,沉著臉對他說:「等她被那個賤坯弄大了肚子,就得靠我接濟了。」)雙方家長都同意男人根本不該年少創業,連想都不該想,至少得等年紀夠大,生活穩定了再說——例如七十八歲。
他繞回桌子前面,爬上三級階梯,將腳放進量鞋器的凹槽里。他的鞋子合腳嗎?埃迪不曉得,但他很想量量看。他將臉貼著橡膠面罩,按下按鈕,只見一道綠光從他眼前閃過。埃迪倒吸了一口氣,看見一隻充滿青煙的鞋子里飄浮著一隻腳。他動了動腳趾,裡頭的腳趾也動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樣,是他的腳沒錯。接著他發現自己不但能看到腳趾,還看得到骨頭!腳的骨頭!他將大拇指壓到食指上(彷彿想偷偷躲掉說謊的後果),只見望遠鏡里的詭異骨頭彼此交叉,但不是白色,而是精靈似的綠色。他看見——
肯定是DOP的老政客,理查德心想,也許你不知道,DOP是死老黨的意思。他忽然打了個冷戰,於是又急忙對自己說,別擔心,理查德,沒事的。
就在尖酸刻薄的絮叨之間,露絲·布倫姆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彷彿閑話家常般就把「難言之隱」說出來了:「那麼,你和斯坦利打算什麼時候讓我們倆抱外孫?我們都準備要溺愛他了,男孩、女孩都一樣。你們或許沒發現,帕蒂,我們已經不年輕了。」說完話鋒一轉,開始聊起路口布魯克納家的女兒被學校送回家,因為她沒穿胸罩,上衣薄得一覽無遺。
不想,她囁嚅說。
「你會打電話給我嗎?」她顫抖著問。
於是,憎恨與屈辱又會像偏頭痛一樣捲土重來,讓她對自己、對人類感到絕望。狼人。鄧布洛的書,那本她沒能讀完的小說,就在講狼人。狼人個屁!那種人懂什麼?
她將皮帶放低,側手一甩打在他睾丸上,發出的聲音結實輕快,有如婦人拿棍子拍打地毯。只一下就把湯姆·羅根打趴下了。
某一年十月,他們到森林湖市參加派對,回程途中他對她說,以後不準在我身邊抽煙。我在辦公室和派對上已經被別人熏夠了,不想再被你熏。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讓我告訴你——聽起來很噁心,不過是實話,感覺就像吃別人的鼻涕!
「您能查到德里旅館的電話嗎?」
「別怕。」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拿出來塞進牛仔褲口袋裡。他心想,自己當初將錢放進保險箱時,是不是已經知道會有這一天。
皮帶遲疑了……微微垂下一點。他望著她,不安的感覺再度升起。沒錯,貝弗莉在大展之前就是這副神情,所以他不會動她,因為他知道她心裏混雜著恐懼和強烈的好勝心,好像充滿照明氣體一樣,只要一點兒火花就會爆炸。對她來說,時裝展並不是脫離迪莉亞自立門戶的機會,甚至不是為了賺錢。
天哪,她竟然伸手去抓!她竟然伸手去抓皮帶!
「等劇組發現,我已經到紐約了。假如轉、轉機順利,日落前就會到德里。」
十一月的晚上冰冷刺骨,強風像拿刀的瘋子一樣不放過一寸裸|露的肌膚。湯姆記得他聞到了湖水的味道。有時冷天就聞得到,帶著魚腥氣又有點空洞,很淡的味道。他讓她抽煙,甚至還幫她開車門。他坐進駕駛座,把門關上,然後對她說:貝?
他拇指用力摁著她一邊臉頰,其餘四根手指摁著另一邊,掌心托著她的下巴。
「對我來說,你講的所有這些都很奇怪。你嚇壞我了,威廉。」
老虎也許不會思考,起碼和人類的方式不一樣……但它洞悉一切。當羊群從水邊退開,察覺死亡那有如臟地毯的氣息不斷逼近時,咱們的大貓看得出哪一隻羊會掉隊,要麼那羊跛了一隻腳,要麼生來就跑不快……或者警覺感不夠發達,甚至可能有些羊(有些女人也是)就是想要被抓。
他無助地打了個冷戰,彷彿沒穿雨鞋出門冷到了一樣。
「靠,真可怕。」他沒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他隔著寬大的窗戶茫然地望著海灘。海灘上空無一人,衝浪的人走了,度蜜月的(是的話)也走了。
她猛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她試著思考,試著強迫自己思考。
「漢斯科姆先生——」
然而,真正讓他愣住的是她的臉,他的咆哮卡在了喉嚨里。他心臟猛地一跳,撲通!同時打了個冷戰。他告訴自己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沒想到她會是這個表情。
安靜,埃迪,別再插嘴了。布萊克教練,要是這還不算哮喘,那我就是伊麗莎白女王!
要是他真的說了,又能讓她安心多少?
唔,意義就是德里鎮和邁克·漢倫什麼的全是幻覺,神經崩潰前的幻覺。
其他小說沒有一篇高於C。
然而四小時后,噴劑又有用處了,他對它的需求更甚平日。他正在打盹,忽然一陣抽搐讓他醒了過來。坐在對面的西裝男子放下報紙,臉上微微露出擔憂又好奇的表情。
現在她想起自己為何跌跌撞撞跑下樓了。她想要打電話,嗯,對,是這樣沒錯,但她想打給誰?
這次是永遠回家了,他當時想。
「我儘可能向你解釋,」他說,「你有權知道,但請你先幫我做兩件事。」
恨他……瞧不起自己當初竟然為了早就忘記的爛理由選擇了他。她的心沒有碎,而是在胸腔里沸騰融化。她怕自己的理智很快就會被灼|熱的心燒光。
「是嗎?」米拉怯怯地問。
「那你打算怎麼回復他們?」帕特里夏問,但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這時她終於哭了,發出尖叫般的啜泣聲。她不止一次想象自己離開湯姆,逃離他的暴虐,就像當年離開狠毒的父親,趁著黑夜將行囊扔進奧茲莫比短劍車裡遠走高飛。她不是笨女人,就算此刻面對如此誇張的混亂情形,也沒笨到否認自己愛過湯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愛他。然而,她還是怕他……
「我知道。」他對她微笑,笑容很美,很疲憊,帶著驚恐。
「我該答應嗎?你做了承諾,結果你看你現在被搞成什麼樣了?還有我,因為我是你妻子,而且我愛你。」
「有人打電話來,我很久以前認識的人。在另一個地方。當年出了一件事,我答應過,我們都答應過,要是再發生那樣的事,我們都會回去。我想應該是出事了。」
「埃迪?」米拉在樓下高喊,「埃迪,你在做什麼——」
奧黛拉勉強點點頭。
威廉彈了下手指。
此刻的她氣色飽滿,兩頰潮|紅,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頭髮放肆飄逸,絲毫看不出睡意。而且……
「有時候,」他說,「有時候我覺得我知道。我常做一個夢,很糟糕的夢,每次醒來我都會想:我知道了,我知道哪裡不對了。不光是你沒懷孕的事,而是所有的一切,我生命中所有的不對勁。」「斯坦利,你的生活沒有不對勁!」
斯坦利的表現讓柯利多決定全職僱用他。起薪呢?三萬美元年薪。
嘔吐完畢,理查德伸手去抓沖水把手,頓時水聲嘩啦,化成熱騰騰酸水的晚餐就這麼香噴噴地沖走了。
「因為就是它。」
「去哪裡?為什麼要去?怎麼回事?你說啊,理查德!」
威廉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嘴裏湧起一股異味,從舌頭一路蔓延到喉嚨,味道很像溶解的阿司匹林。
她搖搖頭,顯然無法置信。「連他的死狀都沒想過?」
「斯坦利?親愛的?」
對米拉好,對他也好。除非必要,否則他不願再想或談那些事了。
她一邊將埃迪拖出鞋店,一邊朝店員咆哮,警告他們要是她的孩子出了事,大家就法院見。那天早上,埃迪嚇得哭哭停停,哮喘也嚴重了一整天,晚上久久無法成眠,心想癌症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比小兒麻痹更嚴重,會不會讓人死掉,多久會讓人死掉,死前有多難受,還有,他死後會不會下地獄。
湯姆·羅根走過絨毛地毯來到衣櫃前。他光著雙腳,走起路來像微風一樣安靜。是香煙,這才是他發火的原因。第一堂課上完太久,她已經忘了。他之後也給她上過課,而且上了不少,讓她有時大熱天也得穿長袖上衣,甚至還穿開襟毛衣,並且將扣子扣到最上面,或是陰天也戴墨鏡出門。不過,只有第一堂課來得最突然、最基本——
她揚起一邊眉毛看著他。
「你說的該不會是那位建築師吧?」
你救了我一命,威廉。那些大男孩真討厭,我有時覺得他們真的想要殺我——
「米拉,事情只要一二三就解決了。一,明天傍晚七點到聖瑞吉飯店接人,然後載他到美國廣播公司大樓,他們要重拍帕西諾主演的舞台劇的最後一幕,我記得劇名叫《美國野牛》;二,十一點左右,載他回聖瑞吉飯店;三,回車庫還車,然後簽退就行了。」
「我也沒聽過。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前一秒還在飆車,下一秒忽然想到這件事。我記得邁克·漢倫,但那是因為他打電話給我。我記得德里鎮,但那是因為他從那裡打電話給我。」
不過,千萬別在毒窟賣,他心裏想,可是沒說出來(至少當時沒說),打光別再那麼爛,別再折價,別再擺在店面最裡頭的爛位置,跟吸毒用具和搖滾樂隊T恤放在一起。那些是輸家玩的把戲。
「就為了你十一歲時答應的事?拜託!十一歲小孩的承諾哪能算數!而且,理查德,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不是賣保險的,也不是律師事務所,而是娛樂業,雖然沒什麼了不起,但你應該他媽的很清楚,要是你早一星期通知我,我現在就不會一手拿話筒一手拿胃藥了。你這是抓著我的卵蛋往牆上摔,你清楚得很,所以別再侮辱我的智商了!」
「我知道從那之後你一直在我身邊,而我也在你身邊。我們在床上很合,這點從前對我很重要,但我們出了卧室也很合,而這點現在對我來說似乎更重要。我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和你一起變老,而且無所畏懼。我知道你啤酒喝得太多,運動量不足。我還知道你晚上有時候會做噩夢——」
小報專欄喧騰了七個月之久,大家都猜結局不是兩人離婚,就是宣告婚姻從一開始就無效。雙方的朋友(和敵人)都這麼認為。就算不看年齡差距,兩人也是天差地遠。威廉很高,已經開始禿頭,而且有發福的傾向。他說話很慢,有時甚至口齒不清。奧黛拉卻是一頭赭發,有如雕像一樣美麗,感覺像女神下凡,而非俗世之人。
說到這裏,帕特里夏·烏里斯哭了。
埃迪望著窗外只有明月照亮的沉睡的大地,不時掠過幾棟屋舍或小村落,大多漆黑一片,只有幾處亮著燈,燈光微弱,在鬼火般的月光下顯得縹緲虛幻。
「我沒開玩笑。」
埃迪猛然退開,彷彿機器忽然變得滾燙似的。由於驚慌失措,他完全忘了背後有階梯。他腳跟踩到階梯邊緣,身子慢慢後仰,雙手瘋狂甩動,想維持難以恢復的平衡。不過,他心裏難道沒有一點瘋狂的喜悅嗎?我要摔倒了!我就要知道摔倒撞到頭是什麼感覺了!幹得好!……他當時不是這麼想的嗎?難道這隻是成年人將想法強加在自己總是充滿模糊猜想與影像(明亮得失去意義的影像)的童年心靈上,蓋過當時想的……或想要想的事情嗎?
埃迪將兩件行李(一箱衣服和一袋藥物)放在玄關邊上,接著想起另一件事……應該說想起他過世多年的母親。她依然經常在埃迪心裏對他說話,惦記著他。
「什麼叫你得離開一下?剛才那通電話怎麼回事?」
「到底怎麼了,埃迪?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你遇到麻煩了嗎?一定是,對吧?你惹上了什麼麻煩?」
她用情人般的嫉妒眼神望著那女孩。她很確定自己記得沒錯,確定那是事實。
他猛地關上保險箱的門,將相片轉回原位。他上一回想到斯坦利是什麼時候?五年前嗎?還是十年、二十年前?他一九六〇年春天和家人搬離德里,那些死黨的臉消失得多快啊,那群可憐的窩囊廢。
快說,貝。
「沒事。」瑞奇·李輕聲又說了一次,但目光就是無法從那張臉上移開。那個死於罪惡、此刻卻直挺挺站在地獄冒煙的側門邊的人的臉。
等他們離開特雷諾時,斯坦利已經是擁有六名員工的老闆了。一九八三年,兩人的收入正式踏入未知領域,也就是傳說中的六位數。帕特里夏只耳聞過,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就像周六早晨起床穿拖鞋那麼容易。她有時想到這點就覺得害怕,還曾經不安地開玩笑說這是和惡魔做交易。斯坦利聽了幾乎笑到岔氣,但她卻不覺得有那麼可笑。她想,自己以後是永遠笑不出來了。
他側手一揮,只見皮帶吻上她的臀部,發出令人心滿意足的響聲。接著……
雖然漢斯科姆在新英格蘭出生,在加州上大學,卻有著誇張的得州人性格。瑞奇·李很仰賴他周五和周六的光臨,因為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他可以信賴這一點。漢斯科姆先生也許在紐約蓋摩天大樓(他已經在那裡蓋了三棟最受矚目的建築),在雷東多海灘興建美術館,在鹽湖城蓋商業大樓,但每周五晚上八點到九點半之間,正對停車場的門都會打開,而漢斯科姆會走進來,彷彿就住在小鎮另一頭,因為沒什麼好看的電視節目所以決定過來晃晃。其實他有一架里爾噴氣式飛機,還有私人起降跑道,在位於詹金斯的農場上。
想到這裏,他忽然眼前一黑,覺得喉嚨開始縮緊。他發現自己打包了一整間藥房的葯,卻獨獨把最要緊的東西——哮喘噴劑——忘在樓下音響柜上。他嚇得冷汗直流。
帕特里夏打開櫥櫃,鑰匙搖晃著,她抓起標有二樓浴室的鑰匙轉頭就跑,跑到樓梯口時開始走。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吃藥
他以為奧黛拉會笑,但她沒有。「我知道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在我像赫茲租車廣告里的橄欖球明星辛普森一樣被電動走道甩出去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也許是你救了我,讓我沒有灌太多酒又嗑錯葯,但也可能我會沒事,一切都是大驚小怪,可是……我感覺不是後者,起碼心裏不是。」
「回德里。」
「最好我只用開這一次車,」米拉幾乎是嗚咽著說,「我這兩年腫了好多,制服穿起來特別難看。」
「相信我。」他說,於是她相信了。
然而,對這些徹底的瘋話,湯姆已經聽夠了。他迅速往前,右手有如拋擲標槍般高舉過頭,皮帶劃破空氣咻咻作聲,貝弗莉見狀想要閃躲,但右肩撞到浴室門框,皮帶結結實實打在她的左前臂,「啪」地留下一道紅色鞭痕。
德里經常下雨。
「請稍等。」
漢斯科姆笑了,笑得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感覺就像殭屍在笑。
本·漢斯科姆喝酒
第三層,歡迎檢視成藥機動打擊部隊。這裡有伊克雷克斯和卡特小藥丸,任務是幫助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腸胃出清存貨。旁邊是考佩克泰特、派普托畢斯莫和普利佩瑞遜H,預防存貨離開得太快太痛。另外還有旋蓋裝的塔克斯,主要負責善後工作,例如勸離賴著不走的傢伙或處理特大號專送包裹。再來是對付咳嗽的44號處方、打擊感冒的奈齊爾和特利通,還有一大瓶蓖麻油、一盒蘇克雷以防埃迪喉嚨痛,外加四種漱口水:克羅拉塞普提克、思必樂、噴霧式思必樂和獨家配方無可模仿的必備老牌李施德林。維視爾和妙蓮負責眼睛,氫化可的松和尼歐斯波林藥膏專攻皮膚(要是離氨酸沒有發揮效力,這是第二道防線)。一管奧西5和一瓶奧西洗面奶(因為埃迪寧可多花錢也不想多長痘),加上幾粒四環素藥片。
湯姆,你真惡劣!他母親有時會這麼說。說「有時」可能不太對,「時常」更貼切。湯米,你過來!看我怎麼修理你!他小時候三天兩頭挨打,後來總算躲到威奇托州立大學。但顯然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因為他在夢裡仍然聽到她說:湯米,你過來,看我怎麼修理你!修理……
「我知道,我也說我會處理了,所以你就去吧,快去啊,你這個爛人。」
漢斯科姆又笑了,這回正常一點:「是嗎?謝了,瑞奇·李。我現在要示範我一九七八年在秘魯學到的招數給你看。我那時在一個叫弗蘭克·比林斯的傢伙手下做事,用你們的話來說,應該叫見習吧。我覺得弗蘭克·比林斯是全球最頂尖的建築師。他在秘魯發高燒,醫生給他打了幾十億種抗生素,全都沒用。他發燒燒了整整兩周,然後就過世了。我現在要示範的是我跟印第安工人學來的。那裡的私釀酒非常烈,剛灌下去覺得沒什麼,很溫和,但馬上就像有人拿火焰槍插|進你嘴巴往喉嚨里塞似的。然而,那些印第安人喝酒就像灌可樂一樣,我幾乎沒見過誰喝醉,更是從來沒見過有人宿醉。我一直沒勇氣嘗試他們的喝法,不過我想今晚可以試試看。那邊有幾片檸檬,幫我拿來好嗎?」
幾周后,兩人看完電影走進影院大廳,貝弗莉想也不想就點了支煙,一路吞雲吐霧回到停車場。
「沒、沒、沒事。」
她幫他訂到了一張美國航空的夜班頭等艙機票,從洛杉磯直飛波士頓,晚上九點半出發,隔天清晨五點左右抵達洛根機場。達美航空的班機早上七點三十分從波士頓起飛,八點二十分將他送到緬因州的班戈市。她已經向阿維斯租車公司訂了一輛轎車,從班戈國際機場的租車櫃檯到德里只有四十一公里。
「把衣服放回去。」他努力不讓自己喘氣,那樣聽起來不妙,感覺很脆弱,「接著把手提箱放回去,然後上床。要是你照做,我或許可以稍微手下留情,讓你兩天之後就出得了門,不用兩周。」
滴答。
她臀部擺得愈來愈用力,那時還沒有啤酒肚擋路,兩人腹部拍擊得愈來愈快。
「口吃。」她微微笑了,彷彿他說了個笑話,而她現在才聽懂。
……沒有……沒、沒、沒——
「果然像他們說的那樣有效。當你全神貫注在鼻子上,就不會留意自己灌了什麼到喉嚨里。」
「什麼叫你要閃了?排班表就在我面前,你明天下午兩點到六點錄音,和之前一樣的時間。事實上,你四點要訪問克拉倫斯·克萊蒙斯。你知道克拉倫斯·克萊蒙斯是誰吧,理查德?就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要他『上台吹幾聲』的大塊頭。」
回憶忽然蜂擁而至,彷彿心裏有一個黑袋子在不斷膨脹,有毒的(夢境)影像隨時會從潛意識裡湧入清醒的理性心靈的視線範圍內。要是突然發生這樣的事,他一定會發瘋。他努力將它們壓下去,他做到了,但還是聽見一個聲音——彷彿有人被活埋了,正在地下呼喊。
帕特里夏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上樓,看見浴室的門關著,才真的開始覺得不安。門不是虛掩著,而是緊緊地關著。斯坦利泡澡從不關門,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玩笑:門關著表示他正在做小時候母親教他的事,開著表示他不介意做他母親按規矩留給別人教他的事。
計程車倒回馬路上,米拉依然站在門口,看著車子駛往市區。屋裡的燈光將她變成巨大的黑影。
是那根煙。
他受邀將自己的第二本小說《暗流》改寫成劇本(其實是因為他堅持劇本至少初稿要由他來寫,否則就不出售版權。經紀人嘀咕說他瘋了,但威廉不為所動),沒想到寫得很不錯,於是電影公司請他到環球影城修改劇本,並參與制作會議。
但也許我錯了,埃迪想,也許這不是家,從來不是——也許我今晚要去的地方才是家。家是逼你面對黑暗中那個東西的地方。
貝弗莉嘴角下垂抽搐,彷彿抽筋似的。她小心敏捷地繞過梳妝台,踮著腳尖走過鏡子碎片,趁湯姆將梳妝台推到一邊時彎腰撿起皮帶,接著直起身子,手穿進握把,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看他要做什麼。
教室後面爆出一陣掌聲。
奧黛拉喝了口茶,眼睛一直望著他,咧嘴笑了:「感覺就像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的電動走道上跑步一樣,你懂嗎?」
「不行,沒時間了。」
斯坦利坐在電話旁,拿起話筒說:「喂,這裡是烏里斯家。」
威廉站起來,全班都扭頭看他。他個子很高,很顯眼。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
理查德還沒記起來,接線員就答話了,問他旅館在哪個城市。
「抱歉了,寶貝。」
奇迹發生了,米拉真的不再說話。她用哭腫的眼睛看著他,沒有生氣,只是為他也為自己感到恐懼。兩人相識這麼多年,他頭一回覺得自己可以安全地愛她。因為他就要離開了嗎?他覺得是。不對……
「斯坦利,你在說什麼?斯坦利?」
帕特里夏感到一瞬間的恐慌,事後卻不好意思承認,只好對父母撒謊說她一聽到電話鈴響就知道事情不對了;其實她就擔心了那一秒鐘,放下手邊的針線活兒抬頭看了一眼。但也許沒有差別,也許在電話鈴響起之前很久,他們就知道會出事,和被低矮的紫杉圍籬環繞的高雅房子格格不入的事,太過註定所以不值一提的事……因此害怕一秒鐘就夠了,就像被冰錐刺了一下。
帕特里夏本來有些落寞和恐懼,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天晚上就寢后,當她覺得斯坦利肯定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話,把她嚇了一跳。他的聲音很平,卻伴隨著哽咽。他說:「是我,是我的錯。」
「沒錯。」威廉·鄧布洛對著空蕩蕩的公寓說,接著捧腹大笑。
理查德立刻(配音如果還要想,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說:「我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前兩天有一個人來找我,想知道罹患艾滋病最慘的地方是什麼?」他微微壓低嗓子,但聲音變得更輕快,美國口音依然很明顯,卻讓人感覺是有錢的英國佬在說話,咬字不清,讓人困惑又著迷。理查德壓根不曉得變態公文包是何許人也,但他敢說他一定穿白西裝,讀《時尚先生》雜誌,用高腳杯喝東西,身上散發出椰子洗髮精的香味。「我立刻回答——是怎麼向你母親解釋它是你從一個海地女孩身上感染到的。我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不來不硬,來了就硬,我們下回見。」
「到底為什麼?你說啊!」
他的大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讓她隱隱作痛。「答應我!你答應我!求、求、求求——」
他站在樓梯邊,往前的勢頭暫停了。他心裏充滿恐懼,喉嚨縮得像針孔一樣,發出咻咻的呼吸聲。
慍怒再度浮現。他胃部滾燙,但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抽煙。她在抽煙。湯姆·羅根之前針對這個問題給她上過幾堂特別的課,但她現在又犯了。好吧,她學東西很慢,不過好老師最會對付這種學生。
「你非做不可,」埃迪說,他已經開始挑鞋了,「就只剩你了。」
「他會害死自己的。」
「但你跟我說你有個弟弟叫——」
抽屜里的瓶瓶罐罐滑向一邊,全都撞碎了,發出音樂般的聲音。他看見鏡子砸在他左邊的地板上,立刻放開皮帶,用手臂遮住眼睛。那塊背面塗了銀色物質的玻璃碎落一地。他感覺有的濺在他身上,劃出了血痕。
「我也不喜歡,但我非去不可。」
他下樓穿過走廊來到廚房,隨手拉了拉卡在股溝里的四角褲,接著打開冰箱伸手進去,不料卻只摸到一個藍色保鮮盒,裡頭裝著吃剩的羅曼諾夫意大利麵,完全不見啤酒的蹤影,就連他藏在冰箱最裡面的啤酒(就像他折好藏在駕照里應急用的二十美元紙鈔)也沒了。感覺就像棒球打到十四局結果前功盡棄一樣。白襪隊輸了,一群軟蛋。
四十分鐘后,像被掏空又像被滌凈的理查德將手提箱扔進名爵跑車,把車從車庫倒出來。天色漸暗,他看著剛種了新樹的房子和沙灘,看著有如淺綠寶石嵌著一條金線的海水,心裏忽然確信:他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他即將赴死。
「那是你長了腦瘤?」
帕特里夏用指尖輕輕敲門,突然覺得(而且很明顯地覺得)聽起來很像爬蟲的窸窸聲。不用說,打從兩人結婚以來,她從來沒像客人一樣敲過浴室的門。不光浴室,所有的門都一樣。
「有人放屁嗎?」她說,「絕對有,因為臭死了。」
「噓,小心被她聽見。」露絲·布倫姆說。
我回來了,埃迪!哮喘朝他歡呼,我回來了,呃,這一回說不定會殺了你!有何不可呢?反正遲早得動手,你知道!不可能他媽的一直陪你耗!
文件只是小嘍啰,真正的傢伙在後頭。現金。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的鈔票,總共四千美元。
「你要是再過來,我就抽得你屁滾尿流。」這話是從她嘴裏出來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個穿著沾血內褲的臭男人是誰啊?丈夫、父親,還是大學時期的戀人,曾經一時興起打斷她鼻子的傢伙?老天啊,求你幫幫我,她心想,幫幫我。然而,她嘴巴可沒停下:「而且我說到做到。你又肥又遲鈍,湯姆。我要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我想我們結束了。」
烏龜幫不了我們。
「沒有什麼?」
「我們那時住在德里鎮,有一年發生了水災,就在洪水快退去的時候,喬治在家很無聊,我感冒躺在床上,他要我用報紙給他做一艘船。我前一年在夏令營學過怎麼做。他說他要把船放到威奇漢街和傑克遜街的水溝里,因為那裡的水還是滿的。於是我幫他做了船,他跟我說了謝謝就出門了。等我再看到喬治,他已經死了。要不是我得了感冒待在家裡,或許他就不會死。」
帕特里夏瞄了斯坦利一眼,發現他正茫然地望著電視機上方。電視里的觀眾正在為萊恩一家鼓掌,他們剛拿到兩百八十分,問題是:「中學生說他們最討厭哪一門課?」他們猜大多數觀眾會答「數學」,光憑這個答案就拿了一堆分數。萊恩全家蹦蹦跳跳,興奮地尖叫,斯坦利卻愁眉不展。帕特里夏後來告訴父母,她覺得斯坦利的臉色不太好。這是真的,但她沒有說她當時不以為意,認為那只是燈光作怪,因為玻璃燈罩是綠色的。
「而且我們一向無話不談,對吧?我是說,我們都不會覺得對方很煩,讓講述變成滲透,不是嗎?」
開始嘔吐之前,理查德一直覺得自己做得不錯。
我忘記不能在你面前抽煙了,湯姆。
這不表示他身上穿著盔甲。埃迪不是喜歡武裝自己的人。
還是二十五年?要不是邁克打來電話,他可能永遠不會想起那個名字。然而,他生命中曾有一段時間每天走過那棟紅磚樓房,有幾次是跑過去的,後面跟著亨利·鮑爾斯和貝爾奇·哈金斯,還有那個叫維克多什麼的大塊頭。他們在他後面狂追,大聲喊著「你跑不掉的,臭爛臉!別想逃,你這個小鬼!別想逃,你這個四眼玻璃!」之類的罵人的話。他們到底追到他沒?
「除了今天,奧黛拉。」
「我有事要到德里出差。我不知道生意要談多久,不如先訂三天,保留延期的選項,如何?」
四年前,他在芝加哥市中心一家單身酒吧遇到她,兩人很快就聊開了,因為他們都在標準品牌大廈上班,又有幾個共同的熟人。湯姆在四十二樓的金恩蘭利公司公關部工作,貝弗莉·馬什(娘家的姓)是迪莉亞時裝公司的助理設計師,辦公地點在十二樓。迪莉亞後來成為美國中西部小有名氣的服裝品牌,顧客主要是青少年,生產的裙子、上衣、披肩和休閑褲主要批給店家零售。老闆迪莉亞·卡斯特曼稱呼這些店為「潮店」,湯姆則叫它們「毒窟」。他一認識貝弗莉就看出兩件事:一、她很迷人;二、她很脆弱。不到一個月,他又發現第三點:她很有才華,而且是非常有才華。湯姆在她繪製的休閑服(裙子和上衣)設計圖中看到了驚人的巨大商機。
他那時回答:只要你乖乖聽話,貝,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史蒂夫,我非去不可。」
最後,指導教授開口了。他像對著一個胡亂髮脾氣的小孩解釋事情似的輕聲對威廉說:「所以你認為福克納寫小說只是為了說故事?莎士比亞寫劇本只是想賺錢?好吧,威廉,告訴我們你是怎麼想的。」
然而,斯坦利再度展現超乎常人的自信。他年輕、聰明、機敏、儀錶不凡。他在布洛克廣結人脈。這些都是事實。但他不可能知道「柯利多錄像帶」——新興的錄影帶行業的先鋒——會在特雷諾郊外設立據點,距離烏里斯夫婦一九七九年遷入的郊區只有十六公里,也不可能曉得他們進駐不滿一年就決定僱人做市場調查。就算他事先聽到小道消息,也不可能想到他們會僱用一名年輕的四眼猶太佬,一個笑容可掬、走路長短腳、平時愛穿闊腳牛仔褲、臉上還留著青春痘疤的小夥子,而且還是紐約人。
抽吧,他說,沒關係的。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接著是歉疚。
他好好講完電話(永遠要讓對方笑著掛上話筒),接著撥了緬因州查號台的號碼207-555-1212,詢問德里旅館的電話。老天,那旅館還真是陳年舊物。他已經多少年沒有想到它了,十年?二十年?
漢斯科姆又拿了兩片檸檬,一手一片,仰頭將檸檬汁像鼻葯一樣滴進鼻孔。他身體猛烈顫抖,將檸檬片放到一邊,拿起杯子灌了兩大口,打了個冷戰,之後又灌了一口,接著閉著眼睛伸手摸索,想找到加墊的吧台邊。他扶著吧台站了一會兒,有如遭遇巨浪、緊握欄杆的水手,接著睜開眼睛,對瑞奇·李微微一笑。
她以前聽到他叫她小名都會咯咯笑,這會兒卻用孩子般痛苦嚴肅的表情看著他。
烏里斯夫妻其實過得也不差!他們住的是高級社區,兩人一九七九年花了八萬七千美元買下這棟房子,現在隨隨便便就能賣十六萬五千美元,而且搶手得很。這不表示她想賣,但知道這點感覺很不錯。她有時開著沃爾沃(斯坦利開賓士的柴油車,她開玩笑叫那輛車「奔斯」)從奔狐購物中心回來,看到他們的房子優雅地坐落在紫杉圍籬後方,總是會想:誰住這裏啊?嘿,是我!烏里斯太太!不過,這樣的想法有時不怎麼令人開心,因為其中摻雜了強烈的驕傲,反而讓她有點不舒服。你知道,從前有一個十八歲的寂|寞|女孩,名叫帕特里夏·布倫姆,她去參加畢業舞會之後的派對,卻被擋在紐約上城葛洛因頓的鄉村俱樂部外,原因當然是她的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確,一九六七年的她還是個又瘦又小的猶太梅子,那樣的歧視當然違法,可哈哈哈那又怎樣?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只是一部分的她永遠過不去,永遠記得她和邁克·羅森布拉特走回車上,他父親的車,聽見自己的高跟鞋和他租來的皮鞋踩過碎石的聲音。邁克為了那一晚特地借了車,還花了一下午打蠟。一部分的她永遠記得自己和邁克比肩同行。他穿著租來的白色晚禮服,在柔和的春天傍晚是多麼耀眼!她穿著淺綠色晚禮服,母親說她看起來就像美人魚。猶太美人魚,哈哈哈真好笑。他們倆昂首闊步,她沒有落淚,還沒有,但她知道他們不是走回車上,不算是,而是逃回車上,和發臭沒有兩樣。兩人從沒覺得身上的猶太烙印那麼深過,覺得自己就是當鋪老闆,駕著牛車,油頭垢面,尖鼻子、黃皮膚,是天大的猶太笑柄,很想發火卻沒有怒氣。怒氣是後來才有的,在時過境遷之後。當時她只覺得屈辱,只能感覺到痛苦。忽然有人笑了,尖銳的竊笑,有如快速彈過的鋼琴音符。回到車裡,她終於可以哭了。不用說,這個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猶太美人魚哭慘了。邁克·羅森布拉特笨拙地伸手撫摸她的頸背,想安慰她,卻被她扭頭甩開了。帕特里夏覺得屈辱、骯髒、猶太。
埃迪起身說:「計程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