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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長大后 第十一章 舊地重遊

第三部 長大后

第十一章 舊地重遊

「十、十一歲。」
他看著哪些東西還在,哪些東西消失了,很想走到抱著嬰兒的婦人身邊,跟她打聲招呼,嗨,我是威廉·鄧布洛,以前住在這裏。婦人會說,真好。不然還能怎樣?他能問她自己當年小心翼翼在閣樓橫樑上刻的面孔(他和喬治以前會用飛鏢射那張臉)還在嗎?他能問她夏夜特別炎熱的時候,她的孩子會偶爾睡在有紗窗的后廊上,一邊看著天邊的閃電,一邊輕聲聊天嗎?他想他是可以問這些事兒,但他覺得自己如果想展現魅力,一定會結巴……況且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嗎?這間房子從喬治死後就失去了溫度,也不是他此行返回德里的目的。
在她身後,埃迪看見最可怕的一幕: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從外野跌跌撞撞朝他走來,身上一樣穿著揚基隊服。
「只有在德里。」威廉回答。
他愛過她,而她覺得自己一九五八年夏天會瘋狂愛上威廉·鄧布洛,這是一個原因。因為所有男孩當中,唯有威廉帶有一種權威,讓她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只不過兩人的權威是不同的,威廉的權威在於傾聽。她父親認為展現權威是出於擔心,他把人看成寵物,寵愛之餘更要管教,但她在威廉的眼神和行為里卻見不到這種想法。
其他人只要認真看(而且心地善良)就看得出來,從他總是小心地和她保持一定距離,從當她碰到他的手或胳膊會讓他屏息,還有從他因為會見到她而刻意打扮就能發現。哦,那親切可愛的胖本。
他就這樣逃過一劫,從佛里斯百貨走了將近一千六百米來到中央廣場……衷心希望自己已經遠離災禍了,至少眼前如此。他累壞了。他在保羅·班揚雕像左邊的長椅上坐下,只想擁有片刻寧靜,讓自己恢復體力。不久他就能起身回家了,但這會兒坐在這裏享受午後陽光,感覺實在棒到了極點。這天早上雖然飄著冷冷細雨,但此刻真的感覺春天就要來了。
巨人往前跨了一步。黑色皮靴踩在地上,理查德感覺地面震動,碎石飛濺有如雲霧。
他從玻璃長廊走回成人館,接著一時衝動就走到了服務台前……但這天下午的計劃本來就是跟著衝動走,不是嗎?憑著衝動行事,看結果如何。
弗蘭基·萊蒙、基恩·文森特、馬文·蓋
參加揭幕典禮的孩子們(總共有幾百個,包括十歲的理查德·托齊爾。他和爸爸一起來)對塑料雕像都是歡欣接受,完全沒有批評。家長將剛會走的小孩放到正方形基座上拍照,然後用擔心而又開心的神情看著小孩笑著在保羅的大黑鞋上爬來爬去(更正:塑料大黑鞋)。
「我要吃了你。」巨人用低沉的嗓音隆隆說道,就像地震時巨石碰撞發出的聲響,「把我的母雞、豎琴和那一袋金子統統還給我,否則我就他媽的立刻吃了你!」
「所有孩子都喜歡斯塔雷特太太。」本說完忽然察覺自己就快掉淚了。
「祝您一天愉快,漢斯科姆先生。」
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但他從此走過樓梯底下一定會往上窺望,只是再也沒有看到那麼有趣或動人的景緻(有一回一個胖女人笨重謹慎地走下來,但他立刻撇開目光,覺得自己侵犯了什麼,感覺很丟臉)。不過,這習慣卻沒有消失,因為他現在又做了一次,而且是長大之後。
「我還在,」邁克說,「是銀仔嗎?」
當然,因為我晚上就要死了。
他焦急地等候響應,有如捕手將手擺在兩腿之間。沒有回應。
「也對,」威廉說,「好吧,就像我們搞電影的人常說的,我知道了。不過,別靠近水溝和下水道,還有記得結伴。」
「那是我父親,」老婦人說,把父親念成了「父卿」。貝弗莉發現她的裙子也變了,變成粗糙斑駁的黑色。鏈墜變成骷髏;下巴大張著。「他叫羅伯特·格雷,大家都叫他鮑勃·格雷,或是小丑潘尼歪斯。雖然這也不是他的本名,但他很喜歡這個玩笑,我父卿。」
(握拳打在柱子上)
貝弗莉發現杯子是邊緣小心塗上藍色糖霜的白樹皮,耶穌和肯尼迪總統的肖像是近乎透明的棉花糖拼湊成的。她看著兩幅肖像,發現耶穌伸出舌頭,肯尼迪總統朝她眨眼,感覺很噁心。
「總之,我能幫您查一查,幫您更換新證,不用收費。」
「不怎麼辦,」威廉說完忽然哈哈大笑,「這不正是我應該做的嗎?假如施展魔法需要先決條件,那些條件就會自行出現,不是嗎?」
然而,他再次聽見自己開口說話。不是他的聲音,也不是他從前和長大后所發出的聲音,而是他沒聽過的聲音。事後講起這件事,他遲疑地對其他人說那聲音有一點像獃頭黑先生,洪亮、驕傲、自嘲又尖刻。「少來這一套,你這個小丑白人鬼子!」他咆哮道,接著突然又哈哈大笑,「干,滾你媽的狗屎蛋!我得閃了,我得閃了,我的大屌硬又翹!我有時間,還有一套。你要敢耍賤,我就使出妙計讓你哇哇叫!聽到沒有,小白臉?」
「你可以從這裏騎過去?」
威廉又點點頭。
他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做著白日夢朝鎮中心走,不久又遇到一個孩子。這回是個女孩,年約十歲,穿著燈芯絨高腰褲和褪色的紅上衣,一手在拍球,一手抓著洋娃娃的人造纖維金髮。
「膽小雞。」男孩說,但語氣並不惡劣。
她看著氣球,看著它被暮春怡人的微風吹走,在街上輕輕跳動。
他靠向飲水機,但身體彎得太誇張。他感覺自己好像理查德在耍「香腸彎彎」那招一樣。
她走到服務台角落的老舊皇家牌打字機前。
「好的。」女孩說,臉上依然掛著笑,但眼中沒有笑意。本忽然明白她不是基於禮貌上前找他攀談,也不是想幫忙。她是兒童圖書館助理,而她所在的城市過去八個月有九名兒童慘遭殺害。在這個大人很少來此接送小孩的小天地里,陌生人的出現自然會引來疑心……想也知道。
因為德里還是沒變,和從前一樣怪。你能不能不要再問了?
「對。還有那輛腳踏車,那也很巧合,不是嗎?」
「媽的,真是時光飛逝啊!」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嘆息似的低聲說道,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把想法說了出來。
「對。」
「是嗎?」他傻愣愣地說。
就在中央廣場旁……我好像看到……
「二十美元,」老闆的語氣輕鬆了一些,但左手還在桌子底下。「我想它原本是施文牌的,但現在變成拼裝車了。」他打量威廉說,「這輛車不小,您可以自己騎。」
「我偶爾會在卡斯特羅超市見到他,」克什太太說,「自助洗衣店歇業之前,我也在那裡看到過他。我們偶爾會聊上幾句,還有——呀,小姑娘,你臉色真白——對不起。快進來,我幫你泡杯茶。」
本清了清喉嚨,說:「非常感謝。」
貝弗莉·羅根造訪故居
「對、對不起,你說、說什麼?」
她忽然不是只有一點害怕了,只想(需要)離開這裏。
來年三月,又累又怕的理查德千鈞一髮地躲過了追殺之後,就是坐在這其中一張長椅上。鮑爾斯、克里斯和哈金斯從德里小學一路追著他跑,幾乎跑過了整個鎮子,最後總算讓他在佛里斯百貨的玩具部甩掉了他們。
對了,那天我被亨利和他的死黨追——在學期結束前,那是……
「對,」貝弗莉說,「不過很不一樣了……變得整齊而又雅緻……真棒!」
「他瘋了,對吧?」
「沒有,我們晚上才會碰面,」他說完停頓片刻,接著說,「順利的話。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威老大?」
「應該吧,」威廉說,「謝了。」
約翰·列儂 節奏吉他手
他拉下眼瞼,熟練地準備眨動眼睛,讓隱形眼鏡脫落(然後花十五分鐘在長椅旁邊的碎石地上睜大近視眼東摸西找。可是誰鳥它啊,他這會兒痛得像釘子插|進眼睛一樣),但疼痛卻突然消失了。不是慢慢消失,而是轉眼就不痛了。前一秒還痛得要命,下一秒就沒了。他眼睛流了幾滴淚,然後就停了。
本·漢斯科姆借書
克什太太將茶遞給她。
「你說了算,威老大,都聽你的。」
本心想,要是那樣,它就得逞了,對我,對我們,大獲全勝。
「真的很老!」克什太太興奮地說,接著一口將茶喝完,發出嚇人的打嗝聲。她朝貝弗莉微笑——咧開嘴笑——貝弗莉發現她的眼睛也變了,眼角開始發黃老化,帶著模糊的血絲。她的頭髮稀疏了,辮子看來營養不良,不再黃澄澄、銀閃閃,而是變成暗灰色。
卡羅爾·丹納看了看本,臉上露出關切的神情:「您不舒服嗎,漢斯科姆先生?我知道這麼說不太禮貌,但您的氣色真的很糟。」
那是全壘打牆,埃迪手插口袋站在二十七年前的本壘板上開心地想著,過了籬笆就是荒原,他們當年都戲稱那裡是「自動送分區」。他哈哈大笑,隨時緊張地四下張望,彷彿發出笑聲的是鬼魂,而不是穿著六十美元長褲的男子漢,結實得像……呃,結實得像……像……
女孩抬頭看著他說:「幹嗎?」
一九五八年的時候,內野不是用石灰粉畫的,而是用腳跑出來的。來這裏打球的男孩(他們都比埃迪這一票窩囊廢大,但埃迪這會兒想起來,斯坦利·烏里斯有時也會來打球。他的打擊普通,但在外野跑得很快,而且反射神經跟天使一樣敏捷)沒有壘包,而是用四塊臟帆布替代。他們總是將帆布藏在長磚房後方的載貨區底下,只要湊足人數就會鄭重地拿出來用,直到天色暗得不能再玩了才又鄭重地收回去。
「您在開玩笑嗎,漢斯科姆先生?」
她聽見熟悉的鈴聲從客廳傳來。她一直覺得那鈴聲很像個中文名字:秦鍾!沒有聲音,也沒有響應。她在門廊上局促不安,忽然很想小便。
哈哈。
他很快就到了堪薩斯街,朝鎮中心前進。他在人行道旁的籬笆前佇立片刻,俯瞰下方的荒原。籬笆還是原來的破爛木欄,石灰漆斑駁褪色,荒原看起來也沒有不同……或許變得更原始了。威廉唯一察覺的改變只有垃圾掩埋場長年繚繞的臟煙不見了,舊掩埋場被現代化的垃圾處理場取而代之,還有一條高架道路橫跨在荒原上方,應該是高速公路的延伸段。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幾乎都和那年夏天沒有兩樣。雜草和灌木叢沿著斜坡一路往下蔓生,左邊連接平坦的沼澤區,右邊是濃密雜亂的樹林。他們過去稱之為竹林的地方還看得見,銀白色的竹節有三四米高。他記得理查德曾經拿那葉子來抽,說那玩意兒和爵士樂手抽的東西很像,可以讓人亢奮,結果搞得大病一場。
當年班上同學都當他是小丑、愛現的瘋子,而他又再次輕而易舉扮演起過去的角色。哎,我們全都輕而易舉變回過去的角色了,你們難道沒發覺嗎?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畢業十年或二十年後的同學會上可能就是這樣子。當年班上的活寶進大學后選擇神職為業,但只要兩杯黃湯下肚,幾乎就會自動變回從前的調皮鬼。當年的「文豪」如今成了卡車銷售員,這會兒又忽然大談約翰·歐文或約翰·契弗。當年每周六和月狗樂隊一起表演的同學成了康奈爾大學的數學教授,忽然發現自己又站回台上,肩上掛著一把芬德吉他,醉醺醺地興奮高唱《格洛莉亞》或《衝浪鳥》。斯普林斯汀是怎麼說的?我不退步,寶貝,也不屈服……但酒過三巡或幾根巴拿馬紅大麻抽下去之後,就很難抵擋唱片老歌的魅力了。
威廉將滑板放到人行道上,一隻腳踩上去前後推動,試試滑行的感覺。小男孩看著他。威廉想象自己踩著酪梨綠滑板從威奇漢街溜到傑克遜街,身上的運動外套迎風脹得像個氣球,禿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和滑雪初學者一樣戰戰兢兢彎著膝蓋,那副模樣一看就知道他們覺得自己一定會摔倒。他敢說那男孩絕對不會這樣溜。那男孩溜滑板(全速打擊魔鬼)  絕對像玩命一樣。
「胡扯,」那老人又說了一次,比剛才更大聲,「銀幣才沒辦法做成銀子彈,那是謠傳、廉價小說的把戲。問題在比重——」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漢堡,在後院抽煙,看著天色慢慢變黑。威廉拿出皮夾挑了一張名片,寫下他在二手玫瑰櫥窗里看到銀仔之後就一直繚繞心中的那個句子,遞給邁克看。邁克抿著嘴唇細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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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什太太抬頭望著她,露出燦爛的微笑:「哦,小姐,你要是知道我最近多麼寂寞,就不會這麼說了。上次班戈水利局的人來查水表,我弄了更多東西,把那位先生都喂肥了!」
「你們幾個以後再也不準進百貨商店了!」店員跟在他後頭大吼。
他忽然轉身看向廢棄的貨運站,不想再俯瞰荒原,不喜歡它激起的思緒。他想回家,回到米拉身邊。他不想在這裏。他……
埃迪拔腿就跑。格蕾塔再次抓住他,將他的襯衫扯破,讓他的衣領濺到可怕的液體。托尼·崔克掙扎著從地洞里鑽出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踉蹌著往前走。埃迪死命狂奔,不曉得自己怎麼還喘得過氣來,但腳下還是沒停。他眼前浮現一行字,印在格蕾塔·鮑伊手上那顆氣球上的字:
但那只是我在做夢而已。
威廉忽然覺得想掉淚,但只點了點頭。他不敢讓自己開口。
結束了那頓瘋狂午餐之後,他就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著,希望甩掉幸運餅里的可怕東西(或者說「似乎」在裡頭的東西),讓心情恢復平靜。他心想餅乾里可能根本沒有東西,是他們聊的話題太陰森,才會集體產生幻覺。最好的證明就是羅絲似乎什麼也沒看到。當然啦,貝弗莉的父母親當年也沒看到浴室排水管的血跡,但兩件事兒不一樣。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他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句話。」
它開始瘋狂甩手,做出調酒的動作,兩手依然抓著氣球和血淋淋的斷腿。小丑服翻騰飛舞,但貝弗莉絲毫感覺不到風。她雙腳打結,仆倒在人行道上。她張開雙掌承受撞地的衝擊,震得肩膀發麻。推著手推車的婦人停下腳步,回頭遲疑地望了一眼,接著加快腳步離開。
「你收旅行支票嗎?」
丹納小姐忽然出現了。「布洛克希爾先生,請您安靜一點,」她的語氣算是很客氣了,「其他人在讀——」
這建議很好,只是他做不到。他想起遇見結冰運河上的木乃伊的隔天,他的生活還是照舊。他知道無論那是什麼東西,都差點逮到他,但日子還是繼續前進。他照樣上學、做算術測驗、放學去圖書館、吃東西狼吞虎咽。他只是將自己在運河看到的東西納入生活中,雖然他差點被它殺死……不過,小孩就是這樣,總是做一些危險事:常常看也不看就穿越馬路;在湖裡玩橡皮艇玩到水太深的地方,只好用手划回岸邊;不是從方格鐵架摔下來撞到屁股,就是從樹上摔下來撞到頭。
「的確。」威廉一眼盯著店老闆說,對方似乎依然沉浸在書里。
「可是……門鈴上……」貝弗莉又看了一眼,不禁慌張地低呼一聲,沒有一點笑意。剛才她太激動,直覺認為老爸一定還住在這裏,結果把克什看成了馬什。
「溜滑板不可能小心的。」男孩對威廉說,好像看到瘋子一樣。
「你打算怎麼辦?」邁克用麻木的聲音問。
「發現了。」貝弗莉感覺自己的應答彷彿來自遠方。她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念叨說:要是她不曉得你發現她變了,那也許還好,要是她不曉得,沒發現——
但就在離他不到四十米的地方,有人只穿著襯衫走來走去,一道由日光燈照亮的白光長廊中,小孩聚在一起嬉笑,高中情侶手牽著手(圖書館員看到會制止他們)。感覺就像魔術一樣。而本當時年紀太小,還不懂得用電力與暖氣之類的平凡事物來解釋這份神奇。神奇的是那道發亮的光與生命之柱,有如生命線連接了兩棟漆黑的建築。神奇的是,人們走在其中穿越黝黑的雪地,完全不受黑暗與寒冷侵擾,神聖而又可愛。
「沒事兒。」他手指摸到一個又小又圓又硬的東西,便用指甲伸到下面往上拉。小圖釘從輪胎上脫落。「兇手找、找到了,」他說。那句話忽然又不請自來,猛然浮現在他腦海中: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但這回在他的聲音之後,又出現了他母親的聲音:再試一次,威廉,你就快成功了。然後是飾演蓋伊·麥迪遜跟班金格斯的安迪·狄凡大吼:威廉,你這個瘋子,等等我!
他總有一天會得到搖滾樂。他有把握等他母親不再堅持、決定順他意的時候,搖滾樂依然存在。但那絕對不會是一九五八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也不會是一九五九年……或是……
他翻過紙牌看了一眼,將牌遞給邁克看。兩張牌一張是藍底,一張是紅底。
忙到下午五點半左右,他已經完全沉浸在維修工作中,享受那令人滿足的修修補補,幾乎忘了邁克的存在。他將打氣筒的噴嘴拴在後輪胎的氣嘴上,看輪胎慢慢鼓脹,粗略估計胎壓是不是夠了。他看見補丁發揮作用,覺得很開心。
「你說什麼?」威廉問。
威廉彎腰拾起那兩張牌。「一副牌撒在地上怎麼只有兩張正面朝上?」他問,「這個問題更有——」
「我爸爸說——」
「下來玩球吧,埃迪。」籬笆另一頭的聲音說。埃迪發現那是貝爾齊·哈金斯的聲音,心中微微一驚。貝爾齊一九五八年八月就死在德里的下水道里了,這會兒卻在籬笆另一頭吃力往上爬,爬到堤防上。
老闆舉起腳踏車,轉身將車牽到展示區的邊緣。威廉握住把手幫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銀仔。重逢。他牽著銀仔……
「逃跑是沒用的,貝。」她父親(我父卿)笑著對她說,「我們已經等很久了。一定很有趣,吃進肚子里一定很可口。」
男孩沉默片刻,接著說:「我以前和約翰尼·弗瑞是好朋友,他人很好,他死的時候我哭了。」他若無其事地把話說完,將剩下的棒冰塞進嘴裏,接著吐出染成橘色的舌頭舔了舔手臂。
理查德走在外運河街上,經過貝西公園。他停下腳步,手插口袋注視親吻橋,其實根本沒在看。
(從前可以,現在不曉得)
他躡手躡腳走過地板,感覺既像侵入者又像間諜。他一直在等圖書館員抬頭看他,用響鈴般的嘹亮聲音打破所有人的注意力,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你!沒錯,就是你!你來這裏做什麼?這裏沒你的事兒!你是外人!是從過去來的!滾回去吧!立刻走,否則我就報警了!」
她按了門鈴。
不過,對威廉來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背景,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某個東西上。他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它,全身狂起雞皮疙瘩。他的額頭滾燙,雙手發冷,感覺心裏所有的門似乎都打開了,他就要記起一切了。
「沒問題。」威廉說。
爸爸可能還住在這裏。沒錯,是有這個可能,因為他除非不得已,一般不會搬家。上去瞧瞧吧,貝弗莉,去看看信箱。三層樓三個信箱,還是和從前一樣。要是其中一個寫著馬什,你就能按電鈴,隨即聽見拖鞋聲從走道傳來。接著門會打開,你就能見到他,見到那男人。是他的精|子給了你紅髮,讓你成為左撇子,而且很會畫畫……還記得他以前多會畫嗎?只要衝動一來,他什麼都能畫。可惜機會不多,因為我想他有太多事兒要擔心了。不過,衝動來的時候,你總會看到他坐上幾個小時畫貓、狗、馬和牛,還在牛的嘴邊畫泡泡,寫上「哞」字。你會看得開懷大笑,他也會笑,然後說,換你畫了,貝。你拿起畫筆,他會扶著你的手,於是牛、貓和微笑的男人就會在你筆下浮現。你會聞到美能刮胡水的清香,感受到他肌膚的溫度。上去吧,貝弗莉,去按鈴。他會出來開門。他會老態龍鍾,臉上皺紋很深,僅存的牙齒也泛黃了。他會看著你,然後說,哎,是貝!貝回家看老爸了。快進來,貝,真高興見到你。我高興是因為我很擔心你,貝,非常擔心。
那一瞬間,一切似乎清楚起來,有如靈光一閃。本發現他們中午的表決根本是個笑話。事情早已無法逆轉,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他們早就走在決定好的路上,就像回憶讓他剛才經過通往藏書區的樓梯底下不自覺往上望一樣。德里存在著一種模式,致命的模式,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期望這個模式能偏向他們這方,讓他們逃過一劫,保住小命。
「後輪有一點兒沒氣,」店老闆說(事實上,後輪整個扁了)。前輪有氣,可是磨損得非常厲害,連鋼絲都露出來了。
笑聲立刻停了。所有男孩都看著理查德,好像他已經是死人一樣。亨利沒有停下腳步觀察其他人的反應,只是低頭兀自往前走,手肘因為撞到地板而發紅,褲子屁股部位濕了一大片。理查德看著亨利褲子濕掉的地方,覺得自己不知好歹的嘴巴又張開了……但這回他閉上了,上下兩排牙齒像大門般猛然關上,快得差點咬斷舌尖。
他有點醺醺然,又有點不悅——他其實經常這樣子,只是自己不覺得——他繞過磚房,想看看小時候打棒球的空地,古馳平底鞋踩在碎石上沙沙作響。那時他感覺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小孩。
她父親可能還住在德里。她上回聽到他的消息時,他還住在這裏,但那已經是……多久之前了?十年?總之早在她嫁給湯姆之前。她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但不是一般只有詩句的明信片,而是鎮政中心保羅·班揚雕像的相片。很可怕的塑料雕像,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落成,是她童年時代的地標。但父親的明信片絲毫沒有喚起她的回憶或思鄉之情。就算他寄來的是聖路易紀念拱門或舊金山金門大橋的相片,感覺也差不多。
銀幣啊,本……貝弗莉用銀幣救了你一命。你的小命……或許也救了其他人……尤其是威廉。它差點就把我開腸破肚了,幸虧貝弗莉……她做了什麼事?她到底做了什麼?又為什麼有用?她趕跑了它,我們都幫了她。但我們是怎麼辦到的?
這會兒埃迪想起來了,貝爾齊個頭很大,但不算胖,感覺好像上帝也不想讓一個十二歲小孩長得太離譜似的。它覺得貝爾齊若非那年夏天死了,可能會長到一米九八,甚至更高,並且學會在小個子世界里的處世之道,甚至學會溫柔待人。但十二歲的貝爾齊動作笨拙,性格卑劣,雖然不是智障,舉手投足卻如此不雅與冒失,不像斯坦利那麼協調自然。他的身體好像從來不和大腦溝通,只照著自己緩慢轟隆的步調走。埃迪記得有一天傍晚,打者擊出一顆緩慢的高飛球,正好朝貝爾齊飛去,他連動都不用動就能接到。但貝爾齊抬頭盲目揮拳似的舉起手套,結果球沒落進手套,而是直接打在他頭頂上,發出「硿」的一聲,聽起來就像球從三樓落下砸到福特車頂一樣。球反彈了一米多高,然後落進貝爾齊的手套。一個名叫歐文·菲利普斯的可憐小鬼聽見「硿」的一聲笑了出來,貝爾齊走過去朝他屁股猛力一踹,把他的褲子踢出一個洞,讓他嚇得尖叫著逃回家。沒有人笑……起碼場內沒人笑。埃迪覺得理查德·托齊爾要是在現場,一定會九_九_藏_書忍不住大笑,然後被貝爾齊揍得住院。貝爾齊打球也很鈍,很容易三振,打的滾地球連最差勁的內野手也有辦法將他封殺在一壘。但只要他打中球心,就一定飛得很遠很遠。埃迪見他打出籬笆外的那兩球都非常驚人。第一顆球一直沒找到,十幾個小孩在通往荒原的陡坡上找遍了,依然不見蹤影。
他走到威奇漢街,在喬治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的下水道口停下腳步,蹲下望進凹入人行道的下水道里。他心跳得很厲害,但還是往裡頭看。
六月十四日
卡斯特羅大道沒怎麼變。他朝街上瞄了一眼,看見德里社區之家。他發現自己想起卡斯特羅超市,很好奇那家店是不是還在半圓形的卡斯特羅大道和堪薩斯街口。
「那、那、那個——」
我回來了,他想,回到他媽的中央廣場,回到那幻覺或夢境之類的東西發生的地方。
「我很擔心你,貝……非常擔心!」
「謝謝。」貝弗莉說。茶可能看來很濁,但香味真是誘人。她嘗了一口,味道很好。別再疑神疑鬼了,她對自己說。「尤其那個雪松木箱更是美極了。」
「它說什麼?」
相較於班戈的豪華店面,德里的佛里斯百貨顯得很寒酸,可是理查德根本不在乎。對他來說,那裡就像暴風雨來時的避風港。亨利·鮑爾斯緊追在後,理查德已經累得七葷八素,走投無路之下只好衝進百貨商店。亨利顯然不了解旋轉門的運作原理,為了抓住理查德,差點把手指夾斷。理查德猛力推門,逃進店裡。
「先生,您還好吧?」
「我很喜歡您家裡的擺設。」
「是本·漢斯科姆乾的!」那個聲音嘶吼道。從樓上,藏書區那裡,「本·漢斯科姆殺了那些小孩!抓住他!抓住他!」
他感覺好像有人讓他不能呼吸似的……接著他又聽見那聲音,那壓迫肌膚和耳鼓的氣壓、銳利逼人的低語:咻!他翻下長椅摔到碎石地上,心想:這就是所謂的既視感,你現在知道了吧,以後不用再問人了——
「您在冒汗。」女孩把話說完。
理查德腦袋一片空白,卻聽見嘴巴自行答道:「這隻是小兒科而已,波左兄,沒什麼。」
我要走了。我已經按了兩次門鈴,夠了。
我剛才真的進去了?還是我在做夢?
「巴比吹我只要一毛錢。」那東西低聲輕唱,開始攀著籬笆往上爬,在籬笆的菱形網眼上留下一塊塊碎肉。籬笆被它的重量弄得鏘啷作響,狀似藤蔓的雜草被它一碰立刻轉成了黑色。「隨時隨地都肯做,再加五分錢還能加時間。」
「嘿!」他在她身後大喊。
「有,我對那、那、那——」
「沒錯,差不多是那樣。」邁克說。
她聽見有人走來,聲音和她想的一模一樣,正是舊拖鞋的疲憊拖沓聲。她慌忙左右張望,差點(真的只差一點)就逃之夭夭了。她有辦法衝過水泥走道,繞過轉角,讓她父親以為是小孩在搞惡作劇嗎?嘿,先生,你有罐裝艾伯特王子嗎……
想到酒(普通的酒)讓他舒服了一點。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保羅已經回到原位,對著天空微笑,肩上扛著塑料斧頭,理查德感覺更好了。他加快腳步,匆匆遠離雕像。過了一會兒,他甚至開始覺得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但他眼睛再度刺痛,而且劇痛難當,他沙啞地叫了出來。前面一個看著烏雲散去發獃的年輕女郎回頭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之後快步走到他身邊。
但她又按了一次。
「我也是,」理查德又聽見嘴巴說,「等我們把你他媽的腦袋剁下來,那才叫有趣,寶貝。」
門鈴上明明寫著馬什,她聽見心裏一個聲音說,覺得很害怕。
莫洛克洞。
克什太太將茶壺放到爐子上,回頭看了一眼,說:「你在這裏長大的嗎?」
他再度停下腳步,皺起眉頭。
我得到那裡去,她勉強集中精神想道,那裡就是現實世界。我只要走到人行道——
「好吧,」老闆盡量客氣地說,「你剛進來,然後呢?」
每晚七時起
「沒問題,有事交給卡羅爾就行了,」邁克說完遲疑片刻,接著說,「她說剛才有一個傢伙來圖書館,大概在我回來一小時前。她說那傢伙走的時候神色像鬼一樣。我要她描述一下,結果是本。」
「是的,」本說,「應該可以。我想辦借書證。」
「我買了一輛腳踏車,」威廉平靜地說,「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騎到你家?你家有車庫之類的地方可以放腳踏車嗎?」
「呃,」本開始不自在了,真希望自己沒扯這個謊,「他很結實,長得有點兒像我。不過沒關係,小姐,你要是看到他,跟他說爸爸回家路上來這裏找過他就好。」
小丑站在樓梯平台上仰頭大笑,笑聲有如一群黑色蝙蝠在圓頂回蕩。本使盡全力克制自己,才沒有伸手捂住耳朵。
斧頭的刀鋒擊中理查德剛才坐的長椅,銳利得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長椅立刻斷成兩半,向兩邊倒下,綠漆底下的木材顯得刺眼而蒼白。
「一開始是小孩,後來變成大人的聲音,」男孩遲疑片刻又說,「我嚇壞了,就跑回家跟爸爸說。他說可能是迴音之類的,從某人家裡一路沿著下水道傳到那兒。」
「非常老。」克什太太望著空杯子回憶道,她用發黃的眼睛害羞地望著貝弗莉,臉上再度浮現微笑,露出一嘴歪牙,感覺很噁心,甚至有點別有用心,「是我從故鄉帶來的。你發現上頭刻了R.G.兩個英文字母了嗎?」
他抬起頭,匆匆往後倒退五六步。穿著華麗褲子的小丑向前彎身,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在膝蓋上。
貝爾齊的臉變了,果凍般的鼻頭凹下去,露出兩根血紅的鼻管。埃迪夢到過這樣的景象。那人頭髮變粗,從太陽穴往後退開,而且變得像蜘蛛絲一樣白。腐爛的額頭皮膚裂開,露出包著黏稠物質的白骨,宛如探照燈模糊的鏡面。貝爾齊消失不見,變成了內波特街29號門廊下的怪物。
「你太客氣了。」克什太太說,臉上笑容燦爛,讓她看起來年輕不少,「我手上有一點錢,你知道。不多,但社會福利讓我過得還不錯。我在瑞典出生,一九二〇年來到美國,十四歲,身無分文——沒錢的時候最能體會錢的價值,你說對吧?」
「什麼柱子,」威廉大叫一聲,嚇得老闆後退一步,「我感興趣的不是柱子。」
那兩張牌都是黑桃A。
「上來吧,本,」潘尼歪斯朝下大喊,「我們談一談,不帶偏見地談談。你說如何?」
巴迪戴著眼鏡,鏡腳一邊用膠帶粘著。
「噓!」又有人說。
好吧,但他很快就會忘記了,他換衣服時不安地告訴自己,一定會。那傢伙的腦袋迴路向來不怎麼靈光,每回拉大便之前可能還得先看說明書,哈哈。
男孩眼中的光彩沒了,被謹慎和不安所取代。「我爸爸說不能和陌生人說話,他說誰都可能是那個兇手。」他後退一步,躲到一棵榆樹的斑駁樹蔭下。二十七年前,威廉曾經在這棵樹下摔過車,把腳踏車把手都弄彎了。
「您確定不用躺著休息一下嗎,漢斯科姆先生?」
她的牙齒剛才還是白的……進門時她面帶微笑,你還覺得她牙齒真白。
埃迪開口想要尖叫,卻只發出無用的沙啞嘶聲,感覺自己的肺部變成了世界上最古老的陶笛。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球,發現線團忽然開始冒出血來,滴到礫石地面和他的鞋子上。
不過,那段辛苦的前青春期三角戀最後還是結束了,只是她暫時還想不起來是如何結束的。她想本應該向她坦白過,說那首小情詩是他寫和寄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向威廉告白過,說她會永遠愛他。這兩件事兒救了他們一命……對吧?她不記得了。這些回憶(或者該說關於回憶的回憶)就像只是湊巧突出水面的珊瑚礁,其實連接在一起,而非分隔的島嶼。但她每回潛下去想看清楚全貌,便會見到一個惱人的畫面,那就是每年春天返回新英格蘭的紫擬椋鳥。一大群鳥在電線、樹上和屋頂擠來擠去,整個初春三月的天空都是它們沙啞的叫聲。這幅景象不斷出現在她心中,感覺既陌生又不舒服,宛如擾攘的雜訊遮蓋了她真正想接收的信號。
小男孩還在大哭,他父親抱著他快步走回鎮中心,刻意避開理查德。
「他叫本·漢斯科姆,」他說,「但我沒看到他。」
當然。
「馬什家?」老婦人皺起額頭,擠出細細的皺紋。
可是——
「我不曉得。它講外國話,我是在荒原那邊的一個抽水站聽到的。那些抽水站看起來很像穿出地面的管子——」
「您……您認識我父親?」
威廉·鄧布洛見鬼
「邁克,你還在——」
她將手指放在褲子上抹乾凈,接著急忙離開。她臉頰發燙,脊背發涼,眼珠子似乎隨著脈搏鼓脹、收縮。
「我想我一定會摔、摔死。」威廉說,男孩笑了。
特別來賓 吉姆·莫里森
但她又按了一次門鈴。秦鍾!沒有回應。她想起本的可愛小詩,試圖憶起他何時坦承詩是他寫的,他是怎麼說的,還有那首詩為什麼正好碰上她的初潮。她是十一歲有月經的嗎?肯定不是,不過她的乳|房倒是那年隆冬開始發育的。為什麼……這時,那幅惱人的景象又出現了。幾千隻紫擬椋鳥擠在電線和屋頂上對著白色的春日天空吱喳亂叫。
德里警察局
他心想,我只是在尋求證明,不是道德上的,而是數學證明。建築靠的是觀察自然法則,自然法則能用方程式表達,而方程式必須被證明。問題是,他要如何證明不到半小時前發生的事兒?
本臉色蒼白,顫抖著走過餘音繚繞的圓頂中庭,覺得自己就要吐了。他站在一排書架前,用抖得厲害的手隨便抽了一本,用冰冷的手指飛快翻閱。
「你人在哪裡?」
吉米·漢德里克斯 主吉他手
本擠出微笑說:「我確定。」
克什太太笑著揮了揮手,意思是「啐」。她說:「只要是年輕小姑娘,我一概用小姐稱呼。這是我的壞習慣,你別介意。」
「對不起,」本低聲顫抖著說。他微微察覺自己滿臉是汗,襯衫粘在身上,「我在想事情,結果說出來了——」
三月二十八日過來同歡吧!
埃迪轉身就跑,但跑了還不到三米,就看見四個影子從廢棄磚房的運貨區飛了出來。他起初以為是蝙蝠,便尖叫著用手遮頭……隨即發現是四塊帆布,就是之前孩子們來這裏打球用的壘包。
邁克從襯衫口袋拿出四個晒衣夾遞給威廉。
彼得·戈登找到球,就在窩囊廢俱樂部三周后蓋水壩的那條小溪附近。但球已經變成直徑不到八厘米的線團,沒有散開簡直是天大的奇迹。
他輕揮手指和她道別,轉身離開。布洛克希爾先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嚴厲而懷疑。
女孩說:「就在你走的這個方向,一里坡的山腳下。」
男孩張口結舌望著他,隨即笑了。「那一定很好玩,」他說,「我從來沒看過大人玩滑板的。」
理查德從來沒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貝弗莉說。洛華德巷在四條街外,和下主大街交會。那裡的公寓更小,破舊得可憐。
回到服務台,卡羅爾·丹納將一張頂端印有德里圖書館字樣的橘色小卡遞給本。他發現這是自己長大之後擁有的第一張借書證,覺得很有趣。他小時候的借書證是鮮黃色的。
「他媽的我哪知道?你有打氣筒嗎?」
緬懷往事讓他心痛、感傷,也讓他覺得有趣。他走上通往圖書館正門的台階,在石柱內側的狹長前廊佇立片刻。無論天氣多熱,石柱總是又高又涼。接著,本推開裝著還書匣的鐵框大門,走進寂靜之中。
邁克·漢倫找出聯結
「你盡量揮棒槌沒關係。」托尼·崔克用沙啞粗嘎的聲音說,露出牙齒又瘋狂又親密地笑著,「盡量揮,哮喘仔。我們會逮到你的,逮到你和你那些朋友。到時就有糗啦!」
他低頭望著人行道,發現地上有一隻粉筆畫的烏龜。他覺得天旋地轉,便緊緊閉起眼睛然後張開,發現那不是烏龜,而是跳房子遊戲的方格,被細雨抹去了大半。
「你是說你相信他說的?」
什麼,我擔心?哈哈哈哈哈。
他回過頭來,只見年輕的圖書館員一臉困惑地望著他。
沒錯,他漫無目的地沿著堪薩斯街走,一邊心想,我應該到西百老匯,再去看看那些房子……米勒家、鮑伊家、黑爾醫生的房子、崔克——
老天,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繼續往前走。
(但你告訴過他,貝,你跟他說過你愛他)
「有什麼不對嗎?」
「我很好。你見到其他人了嗎?」
chüd。
他脫離巨人的影子,再度踏入陽光下。他開始大笑,就像曾經逃離佛里斯百貨發出的疲憊笑聲一樣。他氣喘吁吁,腰間的傷口再度發疼。他鼓起勇氣,回頭偷看了一眼。
「好。」那孩子說。
威廉回過頭來。他一手勾著運動外套垂在肩頭,領子沒扣,領帶也鬆了。男孩仔細打量他,似乎已經後悔開口喊人了。接著他聳聳肩,彷彿在說管他呢。
他看著我的表情,威廉雖然心裏難過,卻覺得有趣,好像我抽了爵士樂手常抽的東西變得很亢奮一樣。
「是嗎?」克什太太一邊倒茶一邊說。茶感覺很濃、很濁,貝弗莉不確定自己想喝……甚至忽然不確定自己還想待著。
「還在!」埃迪脫口而出,接著哈哈大笑,「真是沒想到!」
「呃,你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叫湯米·威坎納沙,腦袋不太靈光,秀逗秀逗的,你懂我意思嗎?」
伴奏樂隊
他正想站起來,一個身影忽然罩住他。
不過,第二顆球倒是撿回來了。那顆球是另一名小學六年級學生的(埃迪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只記得其他小孩都叫他鼻涕蟲,因為他老是感冒),從一九五八年春末用到夏初,打到都變形了,不再是新買時的完美球體,白色皮面和紅縫線磨損處處,還有草痕,不少地方因為在外野的礫石地面彈跳幾百次而破開了,縫線也有一處鬆脫。只要哮喘不嚴重,埃迪會幫忙撿界外球,享受將球扔回去得到的「謝啦」。他知道很快就會有人拿黑貓絕緣膠帶將脫線處粘住,讓球再撐一周左右。
「好吧,」邁克說,「我家地址是帕莫巷61號,你從主大街——」
「呃,我沒說話,是您。但我正打算告訴您,如果您當年有借書證,名字應該還在檔案里,」她說,「我們已經將所有數據都弄成縮微膠片了,我猜這也和您小時候不一樣,是另一個改變吧。」
「您還好吧,先生?」老闆問道,臉上的擔憂神情掩飾了眼裡的提防,但威廉看見他左手離開桌子,立刻(出自歸納更勝於直覺)明白桌子下有一個開著的抽屜,而老闆的手十之八九正擺在手槍上。他可能擔心威廉是搶匪,但更可能只是純粹的擔心。畢竟這老闆顯然是同志,而阿德里安·梅倫的小命當初就是斷送在本地年輕人手上。
埃迪笑著朝磚房走近……但笑容隨即消失了。當年處理訂單、修理卡車、暫時儲存貨品的房舍變得又暗又安靜,碎石堆長滿雜草,兩旁空地也沒有卡車……只剩一個貨櫃,表面都生鏽黯淡了。
「好,那就晚點見了。要一起吃晚餐嗎?」
埃迪在堪薩斯街和科索斯巷口下了公交車。這條小巷子全長約四百米,一路下坡,盡頭是土壤崩塌的死巷,再過去就是荒原。他完全不曉得自己為何選在這裏下車。科索斯巷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附近也沒有認識的人,但他卻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他只知道這一點,但好像已經夠了。貝弗莉已經在下主大街某一站下了車,邁克則是開車回圖書館。
「不客氣,漢斯科姆先生。您確定不要來一顆阿司匹林?」
櫥窗里,播放《明星十八變》的電視機傳來歡笑聲。店內某處,自稱是「您的好友鮑比·羅素」的電台主持人正在玩有獎問答,只要說出《天才小麻煩》的沃利是誰飾演的,就可以得到王子的新專輯。威廉知道答案,是一個叫托尼·道伊的小孩,但他不想要王子的新專輯。收音機擺在高架子上,左右兩邊都是十九世紀的肖像畫。店老闆坐在收音機和肖像下方,年紀四十左右,身穿名牌牛仔褲和漁網T恤,頭髮抹油后梳,瘦得近乎憔悴。他雙腳翹在書桌上,桌上堆滿賬本和一台老舊的滾筒收款機。他手裡拿著一本平裝小說,書名是《工地猛|男》,威廉覺得應該沒得過普利策獎。桌前地板上有一個髮廊燈,條紋不停向上旋轉,磨損的電線橫越地板接到腳板插座上,有如一條疲憊的蛇。燈前方標語寫著:獨步染髮!兩百五十美元。
「沒關係,謝謝。」他說,接著忽然聽見自己莫名其妙補上一句,「我來找我兒子。」
他猛然轉頭,有人在圖書館里尖叫讓他嚇了一跳,覺得很丟臉。但他沒看見熟人……而且過了一會兒才發覺沒人抬頭,也沒人驚訝或惱怒。老人照常讀著《新聞報》《波士頓環球報》《國家地理雜誌》《時代》《新聞周刊》和《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參考室桌邊的兩個高中女生依然埋首在成堆的參考資料與檔案卡中,「最新小說,限借七日」區的民眾照常在書架前瀏覽,戴著可笑司機帽、叼著煙斗的老人依然專心翻閱路易·德·瓦爾加斯的畫冊。
貝弗莉打了個冷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掌包著手肘。
威廉聽見許多小溪的潺潺聲,看見坎都斯齊格河的遼闊河面上波光粼粼。雖然垃圾掩埋場消失了,但空氣中的味道還是沒變。新生植物的濃濃香氣遮蓋不住排遺和人類垃圾的臭味。味道很淡,但不可能聞不到。腐爛的味道,來自幽暗地下的氣息。
可笑的是,他心裏竟然浮現多維爾樂隊的歌聲:噢,布里斯托的孩子強得像手槍,跳起布里斯托踏步舞一級棒……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那裡。他被它抓走之前,貝弗莉看到他在做不好的事兒,雖然她笑了,但知道那是壞事。那件事和亨利·鮑爾斯有關,對吧?嗯,應該沒錯,而且——
「出來啊,怎麼不出來?」他低聲說道,心裏浮現一個不算瘋狂的念頭,覺得自己的聲音正在黑暗滴水的下水道里飄蕩,飄呀飄,打在布滿青苔的石牆和廢棄多時的機器上,不停反彈發出迴音。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漂浮在死寂靜止的水面上,或許正同時在城裡上百個下水道里回蕩。
「不客氣。如果還想要那個髮廊燈,記得回來。」
「請吧……我還是覺得很歉疚。想參觀就儘管參觀吧。」
「您說髮廊燈嗎?」老闆的眼神變了。威廉雖然搞不清狀況,但記得自己從小就不喜歡那種眼神:見到口吃患者時的焦急神色,彷彿恨不得插嘴把話講完,好讓那個可憐蟲閉嘴。但我沒有結巴!我治好了!我他媽的沒有結巴!我——
他的目光從大帳幕移開,接著……呃……接著他一定睡著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只可能出現在夢中。
「告訴你的朋友,我是某個滅絕物種的最後倖存者,」它一邊說著,一邊搖搖晃晃跟著她走下門廊,露出瘦削的獰笑,「是垂死星球上的唯一生還者。我來是為了搶走所有女人……強|暴所有男人……還有學會調薄荷扭扭。」
貨運站三邊都是廢棄的碎石堆,卡車(吉米皮特、肯沃斯和里歐)統統漆著崔克兄弟貨運:德里、牛頓、普洛維登斯、哈特福德、紐約字樣,有時亂七八糟停成一堆,有時組裝在一起,有時只有卡車頭和車架,靠後輪和撐桿默默站立著。
但她發現自己錯了。小丑指甲長長的爪子碰到她。它真的存在。它很可能把她殺了,就像殺死其他小孩那樣。
「我不曉得,」邁克指著補胎工具說,「我可是花了七美元買下它的,你到底要拿來用,還是看看而已?」
他用手指撥動其中一個磨損的輪子,很喜歡它轉得又快又輕鬆的感覺,彷彿裡頭裝了上百萬個滾珠軸承,聲音很順耳,在他的胸口喚起一股塵封已久的感受,和渴望一樣溫暖,和愛一樣愉悅。威廉笑了。
「好啊。你可以下班了?」
再過去是鮑伊家,和米勒家同側,相隔四間房子。格蕾塔·鮑伊和薩莉·米勒兩人在中學時代這麼要好,他想這應該是原因之一。鮑伊家是綠色薄木外牆,也有角樓……但米勒家的角樓方方正正,鮑伊家的角樓卻有著好笑的圓錐頂,埃迪覺得很像笨蛋高帽。每到夏天,鮑伊家就會在屋側的草坪擺出桌椅,包括附有黃色洋傘的桌子、幾張藤椅和一張吊床,而且一定會在後院玩槌球。埃迪雖然從未受邀,卻知道得很清楚。他常漫步經過(好像要去別處似的),聽見球的碰撞聲、笑聲和某人的球「飛了」發出的抱怨聲。他有一次看到格蕾塔,看見她一手拿著檸檬汁,一手拿著槌球杆,苗條美麗得連詩人也會詞窮(埃迪覺得就連她曬紅的肩膀也很美,雖然他那時才九歲)。她正在追球,因為她的球「飛了」,越過一株小樹,所以埃迪才會看到她。
「您如果需要躺一下,漢倫先生的辦公室有行軍床,您可以——」
「是很好笑。」威廉附和道。
這兩個字聽起來很不祥,甚至邪惡,但它們在心中喚起的不是爭奪陽光的濃密樹林與灌木叢,而是不斷漂移的沙堆和灰色的硬土與沙漠。荒原。邁克剛才說他們和荒原一樣寸草不生,這話似乎不假。他們七人都沒有孩子,就算現在是計劃生育時代,要做到這點也是難上加難。
「哎,您沒必要麻煩的!」
「那我開二十美元的支票給你,」威廉說,「可以跟你借個電話嗎?」
本猛吸一口氣,相信自己就要尖叫了。在這春雨綿綿的午後簡直難以想象,就和刀劈或……滿嘴刮鬍刀一樣誇張。
「您小時候有借書證嗎?」
理查德躺在地上繼續試著尖叫,一邊掙扎著站起來。碎石掉進他的衣領,一路滑到他褲子里。保羅矗立在他面前低頭瞪視,眼睛和井蓋一樣大,瞪著瑟縮在碎石地上的小男孩。
男孩的眼神又亮了起來。沉默良久之後,他說:「先生,你想知道一件有趣的事兒嗎?」
然而,長大之後就不是這樣了。你早上醒來不再相信有東西藏在衣櫥或在窗外鬼祟窸窣……但只要發生事情,只要事情超乎常理,你的腦袋就會負荷過量,神經軸突和樹狀突熱得發燙。你會開始惶惶不安,靜不下來,腦袋胡思亂想,搞得自己神經緊張,無法將發生的事情納入既有的生命經驗之中,無法消化。你的腦袋會不停地想它,就像玩毛線球的小貓……當然最後不是發瘋,就是日子再也過不下去。
「你只是碰巧買了它。」
啊,他忽然全想起來了,就像想起一直在舌尖打轉卻始終出不來的字一樣。
「不了,這不好意思——」
「沒有,」本微笑說,「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看來搭飛機的時差比我想的嚴重。你剛才說什麼?」
他的九-九-藏-書眼睛忽然又一陣刺痛,來得毫無預警,他驚慌地哀號了一聲。這一回比之前都痛,位置更深,時間更久。他驚慌失措,雙手捂住眼睛,本能地用食指去摸下眼瞼,想摘下隱形眼鏡。可能是感染,他恍惚想道,但老天爺啊,怎麼痛成這樣?
老婦人伸手撫摸鏈墜,雙眼仔細打量貝弗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女孩,手上拿著女童軍餅乾或貼紙——請支持德里高中老虎隊。接著,老婦人露出和藹的微笑,只是帶著一點悲傷。
亨利、貝爾齊和維克多大步衝進玩具部,正好看見門關上,警報聲停止。三個人搶到門前,亨利跑在最前面,表情專註又堅決。
「不吃了?」那老巫婆笑著問。她伸出指爪,開始將盤子上的薄糖餅乾和糖霜蛋糕塞進嘴裏,恐怖的牙齒不停嚼呀嚼,骯髒的長指甲戳進甜點,碎屑從她骨瘦如柴的下巴滑落,嘴裏呼出的空氣味道就像腐屍膨脹爆裂后發出的臭氣。她露出死氣沉沉的笑容,頭髮愈來愈稀疏,有幾處已經看得到頭皮。
他心慌意亂地想,我應該找人談談,邁克……威廉……找誰都好。是我自己的想象,還是有人將過去和現在接合在一起?因為如果不是想象,我可沒有承諾這麼多,我——
理查德回過頭來,用嘀咕婆婆的聲音說:「年輕人,有人跟你說你看起來很像匹柏斯先生嗎?」
淚水從威廉的臉頰緩緩滑落,他茫然伸手拭淚,接著用手帕把淚水擦乾淨,然後走進店裡。
「是、是的。」
貝弗莉猛然轉身,從半催眠狀態中醒了過來,離開浴室。就算水管里曾經有邪魔外道,這會兒也消失了……或睡著了。
沒人在,她鬆了一口氣,心想,我可以走了。
「真的。」
「先生,你常對著水溝講話嗎?」男孩問。
威廉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但邁克已經走到車庫后牆去拿打氣筒了。他從櫥櫃里拿出補胎工具盒遞給威廉,威廉好奇地看著盒子。盒子是錫制的,和他小時候看到的沒什麼兩樣,尺寸和形狀跟自己捲煙抽的人常帶的那種盒子很像,差別只在於頂端又亮又粗,用來磨胎皮,好上補丁。盒子看起來是全新的,上頭還貼著價格卷標,寫著七美元二十三美分。他記得小時候只要一美元二十五美分左右。
本壘的帆布也飛了,但還沒落地,那東西已經像恐怖的派對禮物一樣從地底下冒了出來。是托尼·崔克。他的臉只剩骷髏頭和幾塊焦黑的皮肉,白色亞麻襯衫也腐爛了,變成一條一條的。他從本壘板底下冒出半截身子,有如一隻怪蟲前後搖擺。
他停下腳步,皺起眉頭,想要回想當年銀仔怎麼了。被他賣掉了?送人還是搞丟了?他想不起來,但那個蠢句子(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  再度浮上心頭,就像戰場上出現安樂椅、壁爐出現收音機、人行道上插著一排鉛筆一樣突兀和詭異。
「一點點,」他說,「怎麼了?」
揭幕當天,保羅身穿連身工作褲和紅白方格襯衫,鬍鬚濃得發黑、發亮,一副伐木工人樣,肩上扛著一把肯定是斧頭界哥斯拉的塑料斧頭。他仰頭對著北方不安地微笑,天空就和他著名的夥伴的膚色一樣蔚藍(不過,貝比在揭幕當天沒有出現,因為加上一頭藍色公牛雕像的價錢高得嚇人)。
——小丑潘尼歪斯
「內布拉斯加州赫明頓市郊區之星路2號,」他停頓片刻,覺得她眼神很有趣,接著把地址講完,「郵政編碼59431。」
「不用了,謝謝。」貝弗莉聽見自己用孩子急著想走的聲音說。話語彷彿不是出自大腦,而是直接從嘴巴出來,被耳朵聽到之後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也對,」威廉同意道,「這是你、你的自由。」
「我成功過一次,」威廉說,「至少一次。」
「您到這裏借書可是千里迢迢啊,是吧?難道內布拉斯加沒有圖書館?」
女孩想了想,說:「對我還是對所有人來說?」
他覺得小丑退卻了,但不敢逗留看個究竟。他發足狂奔,手肘上下擺動,運動外套的后擺有如翅膀在背後飛舞,完全沒發現一個父親正帶著剛會走路的孩子來看雕像,而他的舉止讓那父親一臉提防地看著他,彷彿他是瘋子一樣。理查德心想,其實呢,各位,我覺得我自己已經瘋了。哦,天哪,真的是。剛才那個肯定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模仿,想不到卻奏效了,竟然——
這回他伸出食指的速度太快,差點戳進眼裡。他扒開下眼皮,心想:我一定會摘不下隱形眼鏡,絕對是。我會摘不下隱形眼鏡,然後一直痛下去,最後眼睛瞎掉瞎掉瞎——
「你那時一定很想讓她高興。」
老婦人在她面前愈縮愈小、愈縮愈瘦,變成有著蘋果娃娃臉般大小的乾癟老太婆,發出尖銳的笑聲,笑得前仰後合。
房子還是從前的深綠色,門上的扇形窗也還在,但他母親的花圃沒了。視線所及,他父親在後院用撿來的鐵管做成的方格鐵架也不見了。他記得喬治曾經從上頭摔下來,撞斷了一顆牙齒。他那時叫得多大聲啊!
芭芭拉·斯塔雷特是我殺的!
「你看得懂這句話的意思嗎?」威廉問。
「我的隱形眼鏡,」他勉強擠出聲音說,「該死的隱形眼——天哪,好痛!」
男孩迫不得已地搖搖頭。
但在找出聯結之前,他先做了晚餐——炒洋蔥蘑菇漢堡和菠菜沙拉。他和威廉整頓好銀仔之後,兩人都飢腸轆轆了。
這句話驅走了所有思緒,感覺就像瘋了一樣。這句話是打哪裡來的?
「德里最棒的商店是哪一家?」
這幾個字清清楚楚,讓威廉覺得一定有人在他心裏說話。他就像《聖經》時代的人一樣,被惡魔附身了,被某種「外物」侵入。但他認得那個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威廉覺得臉上滲出溫熱的汗水。
「不用了。」男孩說完又哈哈大笑,這回笑得很純真、很活潑,「你不用給我兩毛五,我自己有兩美元,不缺錢。但我一定要看你溜。不過要是摔斷骨頭,你可別怪我。」
總之,這種狀態只要一段時間就能控制住。不是控制住,就是找到出口,例如變態公文包和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在他踏進大學播音室后的那幾個月里,理查德就發現了這一點,同時發現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他一開始表現得不是很好,因為太興奮了。但他很快發現自己不是有點天賦,而是天賦異稟,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飛上雲霄,狂喜飄然。此外,他還發現了宇宙運行的法則,起碼是工作的成功之道。那就是從心裏找出那個讓你生活一塌糊塗的瘋子,將他逼到死角,但不解決他。千萬不要。殺死他太便宜那個混賬了。你要替他安上牛軛,要他開始犁田。那傢伙只要一上軌道,就會拚命幹活,不時製造出一些好東西。其實就是這樣,這樣就夠了。
男孩露出迷人的笑容說:「我有一本《信不信由你》,裡頭有一個男的牙齒會發出音樂,電台音樂,因為他補牙的材料就像迷你收音機。這種事兒我都信了,沒有理由不相信我爸爸說的話。」
他大步下樓,襯衫下擺在背後飛舞。理查德聽見旋轉門砰砰作響,和電視上的槍響一樣大聲。他知道鮑爾斯、克里斯和哈金斯還在追他。他大笑著跑到地下一樓,但那是因為緊張。他其實像掉進陷阱里的兔子一樣驚慌。他們這回真的打算揍他一頓(他當時還不曉得自己十周後會發現他們三個不只能揍人,還能殺人,尤其是亨利·鮑爾斯。要是他知道七月會發生那場驚天混戰,讓他對於那三個人的兇狠不再有任何懷疑,他現在一定會嚇得臉色發白),而且整件事其實非常愚蠢。
理查德還來不及制止,不聽使喚的嘴巴已經脫口而出:「帥啊,狗吃屎!」
「他幾歲?」
「希望不是食物中毒。」她說。
「我在醫院工作,」克什太太說,「很多年了,從一九二五年開始,一路升到雜務總管,所有鑰匙都由我保管。我先生很會投資,所以我才有這個避風港。水還沒開,小姐,你先四處看看吧。」
「是啊。」埃迪低聲說道,一腳踢飛幾塊石頭,踢得石頭嘩啦作響。
回憶又中斷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接球
「沒錯!」貝弗莉說,「他是我父親!」
它不是像電影里的鬼魂一樣慢慢消失,而是一眨眼就不見了。但埃迪聽見啵的一聲,很像香檳的開瓶聲,證明它確實存在。那聲音是空氣填補它留下的空間而發出的巨響。
「哦,我父卿真的很愛自己的笑話!我現在就說一個給你聽,小姐,希望你會喜歡:我是我父卿生的,不是我母卿。他從屁|眼裡把我生出來,哈哈哈!」
理查德·托齊爾逃跑
「這是有故事的。」本說。他以為跟陌生人說會難為情,結果卻沒有,「我是在德里長大的,但小時候就搬走了。這是我長大之後頭一次回來。我剛才四處閑逛,想看哪裡改變了,哪裡沒有,忽然想到我在德里住了十年左右,從三歲到十三歲,卻沒有保留半件紀念品,連一張明信片也沒有。我有過幾枚銀幣,但弄丟了一枚,剩下的都送給朋友了。我想我只是想要一個東西紀念童年,雖然遲了點,但遲了總比沒做好,對吧?」
「去他的!」理查德·托齊爾用不穩的語氣低聲說道,隨即準備起身。
空地沒怎麼變,但他一眼就知道這裏不再有人來打球了。這項傳統因為某種緣由消失無蹤了。
「是我啊,山羊比利,是我踢踢踏踏踩在你的橋上。」圖書館員繼續往下說,本臉色蒼白地從她身邊走過。
「怎麼會不好意思,」克什太太慈祥地說,「告訴你這麼壞的消息,我也只能這樣來彌補了。」
年輕漂亮的圖書館員坐在服務台前,桌上的名牌顯示她叫卡羅爾·丹納。他看見女孩背後有一扇毛玻璃門,上頭貼著一行字:館長邁克·漢倫。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我可以試試看嗎?」威廉忽然問。
「對不起。」貝弗莉說,想笑的衝動一下子就消退了。她發現老婦人頸上戴著一條浮雕鏈墜,應該是真的象牙,周圍鑲著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金邊。「我應該按錯門鈴了。」也許是故意按錯的,她心裏低聲說,「我要按的是馬什家。」
你也死定了!
「溜滑板小心一點。」威廉說。
兩兄弟沒有將卡車停在空地上,而是盡量停在磚房後方,因為他們都是狂熱的棒球迷,很喜歡小孩來這裏打球。菲爾·崔克會親自駕駛卡車,所以小孩很少看到他,但手臂和肚子一樣粗壯的托尼·崔克負責管賬,因此埃迪(他從來不打球,要是母親聽到他玩棒球,跑來跑去,將塵土吸進脆弱的肺里,還有可能弄斷腿或腦震蕩,甚至發生其他事故,一定會殺了他)很習慣見到他。他是夏天的固定配角,和後來的梅爾·艾倫一樣成為他對棒球的回憶:身材壯碩卻又像個遊魂的托尼·崔克,白襯衫在夕陽下微微發亮,螢火蟲開始在空中閃爍,而他高聲大吼:「紅毛,你要撲下去才接得到糗……小不點,你眼睛沒有看糗!你沒有看糗怎麼打得到……滑壘啊,小鬼!把帆布鞋印在二壘手的臉上啊,他不會觸殺你的!」
幸好理查德先看到貝爾齊,否則就沒戲唱了。貝爾齊望著德里公園,一隻手拿著沒有點著的香煙,另一隻手做夢似的摳著斜紋棉褲的屁股。理查德心臟狂跳,躡手躡腳地穿過操場,走到憲章街上。快要走到路口時,貝爾齊才轉頭看見他。貝爾齊大喊亨利和克里斯,之後追逐就開始了。
「把你耳朵切下來,順便帶點花椰菜吧。」理查德反唇相譏,所有人都笑了,連「鼻涕蟲」塔里恩多也笑了。為什麼不呢?笑一笑無妨。什麼,我擔心?當他汗流浹背地衝過女性內衣和家居用品部朝玩具部狂奔、感覺兩顆卵蛋就要高過肚臍的時候,他們早就回家看電視《米奇俱樂部》的吉米·多德和米老鼠,或是聽弗蘭基·萊蒙在《美國舞台秀》唱《我不是少年犯》了。是的,他們可以笑。哈哈哈哈哈。
「當然。」女孩說,看著威廉的眼神好像在說他很弱似的,「二手玫瑰,二手衣服。我媽說那裡賣的東西很破,但我就是喜歡。他們賣老東西,例如我從來沒聽過的唱片,還有明信片。那裡的味道很像閣樓。我得回家了,再見。」
「不是,」邁克承認道,「我上周才買的。老實說,是在購物中心買的。」
這一區變化不大,少了幾棵榆樹,可能病死了,房子比以前殘破了點,破掉的窗戶似乎比她小時候多,有些用紙板封住,有些沒有。
「上來吧,本,」潘尼歪斯朝樓下喊道,「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有一本書要給你!一本書……還有氣球!上來吧!」
「走吧,」邁克輕聲說,「進屋裡去,威老大,我來弄點吃的。」
他不得不用力揮走這個念頭,因為它讓他感覺暈眩而又突兀。
「櫥窗里的腳、腳踏車,」威廉說,「你打算賣多少錢?」
布洛克希爾先生有點驚詫地看著本,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沒有開口,繼續翻閱畫冊。
因為事情沒那麼簡單,就這樣。
那天下午,威廉沒有遇到潘尼歪斯,但他確實見到了鬼。真正的鬼。威廉當時認為如此,之後發生的事情也沒讓他改變主意。
但我不會按門鈴。我不想見他。我不會按鈴。
為了向「賤嘴」致敬
你確定那裡什麼都沒有嗎,理查德?一點都沒有?
威廉看了店老闆一眼,他又開始看書了……但也可能只是盯著書,其實正豎耳傾聽。
「沒有。」邁克看著威廉說。
男孩一隻腳踩在滑板上,另一隻腳往前蹬。滑板一開始溜動,他就將另一隻腳也踩上滑板,沿著街道風馳電掣,讓威廉覺得他簡直在玩命。但男孩溜得就像威廉猜的一樣好:有點慵懶,但很優雅。威廉心中升起一絲憐愛和興奮,很想成為那個男孩,但又抱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恐懼。男孩溜著滑板,彷彿世界上沒有死亡和衰老。他穿著男童軍卡其短褲和破球鞋,骯髒的腳丫沒穿襪子,頭髮飛揚,似乎永遠不會死亡和消失。
他當時坐在那裡,在令人醺醺然的三月陽光下昏昏欲睡,想要回家看最後半小時的《美國舞台秀》,忽然一陣暖空氣掃到他臉上,將他額頭上的頭髮往後吹開。他抬頭一望,發現保羅·班揚的塑料大臉就在他面前,比電影里的人頭還大,佔據了他整個視野。暖風是剛才保羅彎身造成的……只是他已經不太像原本的保羅了。他的額頭變得低而突出,幾撮粗硬的鼻毛從紅彤彤的酒糟鼻里冒出來,雙眼爬滿血絲,其中一隻眼有輕微的斜視。
「因為我們都長大成人了。」他喃喃自語,隨即發現這個想法一點兒說服力和邏輯也沒有,跟小孩玩跳繩唱的歌差不多,沒什麼意義。
這才是理查德想看的表演,但他知道不可能。在他母親心目中,娛樂可不包括傑利·李·劉易斯告訴美國青年穀倉里有雞,誰的雞,哪個穀倉,我的穀倉,也不包括弗雷迪·大炮高唱他的塔拉哈西姑娘有高傳真音響。她承認自己當年還是豆蔻少女時,也曾經為了弗蘭克·辛納屈(她現在都叫他討厭鬼)尖叫,但她和威廉·鄧布洛的母親一樣誓死反對搖滾樂。查克·貝瑞讓她心驚膽跳,理查德·潘尼曼(年輕歌迷和小歌迷口中的小理查德)則讓她想「像雞一樣嘔吐」。
他瞥見一扇門,門上寫著緊急出口,開啟將觸動警鈴,心中忽然燃起一絲希望。
「接住,孩子!」
「您看上去是好點了。」她說,但語氣有點懷疑,好像意識到她應該這麼說,可是心裏並不相信。
「我聽過,」威廉說,「很久以前了。你知道德里有小孩被謀殺的事情嗎,孩子?」
他搖搖頭。我到現在講這句話還是會口吃,他想,心裏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完全了解這句話了,但隨即前功盡棄。
秦鍾!
「那就我家見了,」邁克說,「帕莫巷61號,別忘了。」
理查德,歡迎回家!
「那就請便吧。」
幾個小孩捂嘴輕笑,但其他孩子只是專註地望著她,眼裡閃著沉迷於童話故事的神采:怪獸會被打敗……還是飽餐一頓?
他的思緒忽然中斷,心頭一涼。
地面震動,理查德牙齒打戰,有如地震時彼此碰撞的盤子。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保羅的斧頭就落在離他腳跟只有幾厘米的地方。
「哦?他叫什麼名字?也許我看到過他,」女孩微笑說,「這裏的孩子我幾乎都認識。」
「沒錯。」老婦人答道。
威廉狠狠捶了野餐桌一拳,力道大得讓手隱隱作痛。「我不記得了!」他大聲吼道,接著又悶悶說了一次,「我真的不記得了。」
「不了,太不好意思了。」貝弗莉虛弱地說,但她確實覺得臉色發白,白得有如起霧的透明玻璃。她是需要喝點茶,找張椅子坐一下。
小丑微笑點頭,彷彿早就知道似的。它咧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般的牙齒,每顆都和剃刀一樣銳利。「我現在就能解決你,」它說,「不過那太浪費了。」
那群孩子沒有討論就將剩下的球屍拿給托尼·崔克。托尼默默檢視,圍著他的孩子們也沒有開口。從遠處看,一群孩子圍著一個高大凸腹的男人,感覺很像宗教儀式,彷彿在敬拜聖物。貝爾齊·哈金斯根本沒有跑壘,而是站在其他孩子之間,彷彿不曉得身在何處。托尼·崔克將球遞給他,那球比網球還小。
竟然會是同一個故事?完全一樣。我該相信這隻是巧合嗎?因為我不相信……媽的,我就是不相信。
「真的?」
小丑不見了,斷腿也消失了。房子還在,但已經廢棄傾倒,窗戶用木板封住,通往門廊的台階也斷裂了。
美好的感覺從他胸口消失了。威廉可以想見滑板從自己腳下溜走,在街上疾馳而去,有如一道熒光綠的閃電。只有小孩才會喜歡這種顏色。他可以想見自己屁股著地,甚至摔得四腳朝天。接著畫面轉到德里醫院的單人病房,就是埃迪那回摔斷手臂住的房間。威廉·鄧布洛全身打上石膏,一隻腳被滑輪高高吊起。醫生進來看了看巡診單,又看了看他,然後說:「鄧布洛先生,你犯了兩個錯誤。一是滑板操作不當,二是忘了您已經快四十歲了。」
他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便急忙滾下長椅,跌在雕像原本所在位置周圍的碎石地上。雕像不在了,只剩基座和兩根外露的大鐵條。鐵條的位置就是之前雕像雙腳的位置。斧頭往下砍劈,發出強大懾人的低鳴。巨人臉上的微笑變成殺人狂魔的猙獰,雙唇往後猛收,露出塑料牙齦,閃著恐怖的紅光。
她站起來開始跑,接著聽見剎車聲,還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又氣又怕地大吼:「走路不會看路啊,笨蛋!」她感覺自己好像差一點被麵包車撞到,宛如只顧追逐彈力球的孩子,看也不看就衝到馬路中央。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對面的人行道,跑得氣喘吁吁,左腰還有一個熱辣辣的傷痕。麵包車沿著下主大街揚長而去。
埃迪停下來。他雙腳無力,發出一聲呻|吟。本壘到一壘的地面開始膨脹,彷彿有一隻大地鼠正在鑽地。礫石往兩邊散落,隆起的土堆衝過一壘,將帆布甩到空中,力道又快又大,讓帆布發出啪的一聲,很像擦鞋童開心甩動抹布發出的聲音。隆起的土堆開始從一壘沖向二壘,而且不斷加速。二壘的帆布同樣啪的一聲射向天空,還沒落地,隆起的土堆已經衝到三壘,加速朝本壘奔去。
中央街藥店敬上
男孩膽子變大了。他直直望著威廉,眼裡閃著入迷的光彩:「先生,你也聽過那種聲音嗎?」
「那就跟我說吧,還是你又要講那句屁、屁話,要我自己想答案?」
他的思緒忽然中斷,因為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崔克兄弟貨運站就在他面前。
電話另一頭陷入沉默。
他走過寬闊的油氈地板。地板上紅黑兩色的圖案幾乎都磨掉了。他和從前一樣小心不讓鞋子出聲,因為圖書館中央是圓頂,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
威廉顫抖著長嘆一聲:「我猜你也有晒衣夾,對吧?」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怎麼樣?」男孩問。
重返千舞之城德里
哦,天哪,他心想,天老爺啊,它來了,就在我身邊,就是現在——
她最後才走進浴室。
本咧嘴微笑。「我想辦證應該要錢吧?」他問,「因為我不是本地人。」
貝弗莉的腿終於慢慢聽使喚了。她有如旁觀者看著自己起身離開桌前,驚訝、恐慌而又痛苦地往後退,躲開老女巫。驚訝,因為她這才發覺那張乾淨的小餐桌不是黑橡木做的,而是牛奶糖。老巫婆還在呵呵笑,斜著發黃的眼睛狡猾地看著房間一角,將桌子扳下一塊,貪婪地塞進嘴唇發黑的口中。
威廉猶豫片刻之後說:「孩子,你也離運河遠一點,知道嗎?」
他是很逗趣沒錯,每分鐘都在搞笑,但他後來順利克服了每回搞笑背後的黑暗夢魘,至少他認為自己做到了。直到現在。長大一詞忽然失去了意義。他此刻有新的東西要面對,起碼要思考。那巨大而又愚蠢的保羅·班揚雕像就立在中央廣場前方。
變聲怪才理查德·托齊爾
(握拳揮打)
「你死定了,賤嘴!」綽號「鼻涕蟲」的文森特·塔里恩多跟他說,一邊伸手提上短褲,蓋住他那只有乾花生大小的陰|莖,語氣既難過又帶著敬意,「不過別擔心,我會獻花給你的。」
托尼可能心臟病發作,因為他一直扛著六十八斤的贅肉過日子。人得注意自己的心臟。詩人喜歡用浪漫之詞寫它,巴里·曼尼洛也用歌曲頌揚它,這些埃迪都覺得無所謂(他和米拉有巴里·曼尼洛灌錄的所有作品),他更在乎每年好好做一次心電圖檢查。沒錯,托尼或許是心臟掛了。但菲爾呢?可能倒霉在高速公路出車禍了。埃迪自己是開車討生活的人(曾經是,因為他最近只替名人開車,其他時間都在坐辦公室),很清楚路上可能遇到哪些倒霉事兒。老菲爾也許在新罕布希爾讓車子折成了兩半,也許在緬因州北部的漢斯維爾森林遇到地面結冰,甚至在德里南方的長下坡剎車失靈,在春雨中開往黑文時失控打滑。那些狗屁倒灶的鄉村歌曲經常唱到這些事兒,描述頭戴牛仔帽、心裏想著小情人的卡車司機怎麼出車禍。坐辦公室有時很寂寞,但埃迪不是沒有開過車——哮喘噴劑擺在儀錶板,按鈕倒映在風擋玻璃上有如幻影一般,還有一堆葯收在置物格里——他知道真正的寂寞是模糊的紅光,是前方車子的後車燈隔著大雨發出的顏色。
本抬頭望向左邊樓梯的頂端。氣球依然飄著,系在花邊鑄鐵扶手上,但氣球表面的字不一樣了,變成:
她忽然急吐一口氣,接著趕緊縮緊喉嚨,免得發出如釋重負的笑聲。應門的人根本不是她父親,而是年近八十的高大婦人,頭髮又長又美,幾乎全變白了,但還有幾綹金髮。無框眼鏡後方的眼睛和她祖先當年橫越的峽灣海水一樣藍。她穿著紫九-九-藏-書色波紋綢裙子,雖然舊了,卻還是很體面,慈祥的臉上滿是皺紋。
男孩笑了:「嗯,我得回家了。」
威廉掛上電話,店老闆忽然合起書本:「找到放車的地方了嗎,老兄?」
重金屬狂熱!
「哦。」本覺得心裏空了一塊。重遊故地就是這樣。就像那首歌唱的,表面的糖霜很甜美,裏面的蛋糕卻很苦澀。故舊不是忘了你,過世了,就是頭髮和牙齒掉光了,有的甚至發瘋了。唉,活著真好。天哪。
威廉打電話給德里圖書館,邁克在。
菲爾·崔克和托尼·崔克這對光棍兄弟,他們在西百老匯的家可能是這條街上最可愛的大房子。潔白的維多利亞中期建築,有著青翠草坪和大片花圃,每年春夏都是百花爭艷(當然修剪得很整齊),車道到了秋天就會重鋪一次,確保路面黑亮如鏡。斜屋頂的薄石板永遠是完美的薄荷綠,幾乎和草坪一個顏色。古老的豎框窗戶令人印象深刻,經常有人逗留拍照。
「除非……你要找艾爾·馬什嗎?」
理查德跑到人行道才敢回頭,但眼前的景象讓他完全開心不起來。保羅·班揚還是不見蹤影,而小丑也消失了。站在基座上的變成七米六高的巴迪·霍利,正忙著將徽章別在格子花呢運動外套的窄領上。徽章上寫著:理查德·托齊爾「全是死人」搖滾秀。
他又逗留了一會兒,想看雕像會不會再次移動,例如眨眼、將斧頭換到另一邊肩上或再次走下基座追殺他。當然,這些事一件也沒有發生。
「不會,」邁克說,「這件事我想我可以告訴你。這句話出自英國統治時期,是一句繞口令,後來成了口齒不清或口吃患者練慣用的句子。那年夏天,一九五八年夏天,你母親一直要你練習這句話,你走到哪裡就念到哪裡。」
「是的。」威廉說。他正想開口問那輛腳踏車的事兒,不料心裏突然冒出一句話,趕走了所有思緒: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柱子)
「兩個大男人會把房子弄得這麼漂亮,肯定是同志。」埃迪的母親有一回嫌惡地說,但埃迪不敢問她是什麼意思。
(吉姆·杜雍,給我離馬路遠一點!馬上!難道你想被車子碾死?)
埃迪記得托尼從來不喊小孩的名字,永遠是紅毛、金髮仔、四眼田雞、小不點兒之類的亂叫,並且從來不說球,而是糗,不說球棒,而是棒槌,例如,「小鬼,你要握緊棒槌才打得到糗啊!」
亨利和理查德班上的同學哄堂大笑,但站起身來的亨利臉上沒有笑容,而是像剛出爐的磚塊一樣紅。
理查德·托齊爾「全是死人」搖滾秀
他朝左邊看,發現那棟玻璃帷幕大樓還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這棟大樓感覺非常摩登,現在卻顯得老舊而寒酸了。
小時候,他是個拿無聊當有趣的活寶,有時很低級,有時很好笑,因為這樣才能跟亨利·鮑爾斯那樣的小孩相安無事,不會被他們殺了,自己也不會被無聊和寂寞搞到發瘋。但他現在明白了,癥結在於他的腦袋通常轉得比同學們快十倍或二十倍。他們覺得他很怪、很詭異,甚至自找死路,要看他行為有多誇張而定,但他或許只是腦袋運轉過度而已。除非你覺得腦袋運轉過度沒什麼。
她彎腰向前,瞄了一眼水槽上的鏡子,發現自己臉色蒼白,眼眶發黑。接著她低頭望著排水孔,等著那低語、笑聲、呻|吟和鮮血出現。
「我會找路。」
本緩緩走開,心臟在胸口像擂鼓似的猛跳。沒錯,他在冒汗。他能感覺汗水從額頭和腋窩流下,胸毛也糾結在一起。他抬頭看見小丑潘尼歪斯站在左邊的樓梯頂端,正低頭望著他,臉龐用油彩塗成白色,咧開血盆大嘴露出殺人魔的微笑,眼窩是兩個凹洞。他一手抓著一堆氣球,另一手拿著一本書。
本再次想也不想就說:「彈頭,不是子彈。我們一開始就知道做不了子彈,因為我們那時還是小孩子。是我想到——」
「我該走了。」貝弗莉聽見自己又用受傷的語氣說,好像她是第一次參加派對結果出糗的小女孩。她兩腿無力,隱隱意識到杯子里不是茶,而是糞便,液態的糞便,德里下水道奉送的點心。她剛才竟然喝了,不多,只喝了一口。哦,天哪!天哪!老天保佑,拜託!拜託——
她走到下主大街127號的公寓前面。房子還在。斑駁的白牆這些年來變成了斑駁的棕牆,但還是老樣子。這邊的窗戶可以看到廚房,那邊的窗戶可以看到她的卧室。
後來那女孩真的抬頭了,但他發現她比當年的戴維斯小姐還要年輕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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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來,他並不排斥怪物的存在。怪物又沒什麼。他不是在播音室報過伊迪·阿明和吉姆·瓊斯的新聞,還有那個把一家麥當勞炸得稀巴爛、殺死所有人的傢伙?拜託,怪物多的是!只要花三十五美分就能在報紙上讀到怪物的故事,聽收音機的話還免費,何必花五美元買電影票?他想如果他能接受類似吉姆·瓊斯的事情,當然也可以相信邁克·漢倫的說法,起碼相信一陣子。它甚至有它獨特的魅力,因為它是「外物」,所以沒有人需要為不幸負責。他相信怪物可以有多重面貌,就像新奇物品店有很多塑料面具一樣(與其買一副,他想,不如買很多副,因為買一打還有折扣,對吧?)……但九米多高的塑料雕像走下基座,還想用塑料斧頭砍人?這就有點扯了。就像林肯、蘇格拉底或某人還說過,我葷腥不忌,但不是什麼都吃。這實在——
貝弗莉大聲尖叫,伸手扭動黏乎乎的門把,開門衝到了門廊上。門廊用杏仁糖裝飾,地板是牛奶糖。她隱約看見車流在遠方移動,一名婦人推著塞得滿滿的手推車從卡斯特羅超市出來。
「等你和你那幾個朋友!」老巫婆高聲尖叫,哈哈大笑,「等你和你的朋友!關進籠子里!關在籠子里等烤爐烤熱!」她說完又尖聲大笑。貝弗莉朝門奔去,但卻像慢動作一樣。老巫婆的笑聲有如一群蝙蝠在她腦海中衝擊回蕩,她忍不住尖叫一聲。走廊飄著糖、牛軋糖、太妃糖和噁心的合成草莓糖。剛才她進門,門把還是仿水晶,現在卻變成可怕的鑽石糖。
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沮喪地想,但還是繼續往前走。
她要是問我還好嗎,我想我一定會哭出來,或是尖叫之類的。
她總算做了一個果斷的決定,從此踏入只做果斷決定的有用人生。她折返了!走回鎮中心!回到德里旅館!打包!搭計程車!坐飛機!叫湯姆滾蛋!活得成功!死得愉快!
威廉想起那個溜綠色滑板的小男孩,便說:「我想我已經過了騎腳踏車的年、年齡了。」
於是她就去逛了。她爸媽的卧房如今是克什太太的寢室,感覺完全不同,似乎更明亮也更通風。房裡多了一隻大木箱,雪松做的,上頭刻著兩個英文字母R.G.,散發著淡淡的木香。床上鋪著一張大毛毯,上頭是女人打水、小孩騎牛和男人堆乾草的圖案,非常漂亮。
「嗯。」威廉拿出面額二十美元的旅行支票簽了名,店老闆小心檢查,要不是威廉現在心有旁騖,肯定會覺得大受侮辱。
「我聽到過。」
它的眼睛愈睜愈大、愈睜愈大,黑色瞳仁大如壘球。理查德在那雙眼眸中見到宇宙盡頭才有的瘋狂黑暗,還有足以令他發瘋的卑鄙愉悅。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它不是在開玩笑,它真的能做到那些事,而且不止。
威廉覺得過去的事滲入了回憶,滲入了他。他並不想問那個小女孩什麼,可是問題卻像香檳塞似的,砰地脫口而出。
他從舊家門前經過,但沒有停留,只放慢成散步的速度。院子里有人。一位母親坐在躺椅上,懷裡抱著熟睡的嬰兒,看另外兩個孩子(可能八歲和十歲)在還沾著雨水的草地上打羽毛球。弟弟將球打過球網,婦人大喊:「打得好,西恩!」
我弟弟也是,威廉心裏想。
那東西尖叫一聲:「庫——滾!」接著猛力閉上嘴巴。鮮血立刻像一道暗紅水柱從它口中濺射而出,嘴唇碎片落在潔白的絲質襯衫上,順著胸前往下滑,留下蝸牛爬痕般的血跡。
爭辯——理查德現在知道這根本是大鎮或小城才有的大驚小怪——持續了將近半年,當然一點意義也沒有。雕像已經買了,就算鎮議會違背常情(這一點在新英格蘭尤其如此)決定捨棄花錢買來的東西,那也得考慮儲藏在哪裡。後來雕像還是立了起來——不是雕刻的,而是在俄亥俄州一家塑料工廠直接壓鑄成型——只是用大得能當船帆的帆布罩住。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三日,雕像正式揭幕,那天也是德里建城一百一十五周年紀念日。可想而知,一部分鎮上居民對此憤怒抱怨,另一部分鎮上居民則歡天喜地。
檢查完畢,老闆開了收據,將支票收進老收款機里,接著起身雙手叉腰伸了伸身子,隨即朝櫥窗走去。他輕巧地繞過那一堆垃圾和准垃圾,動作漫不經心卻又熟練,讓威廉看得目不轉睛。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乾草堆!」那聲音從後上方傳來,「離開吧,趁天黑之前快點離開,否則今晚我會找上你……你和其他人。你太老了,本,阻止不了我的。你們都太老了,除了害死自己什麼也做不了。離開吧,本,難道你真的希望晚上出事?」
因此,她想自己當初會覺得情詩是威廉寫的,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她始終沒有真的相信這一點。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后)情詩的作者不是向她坦承了?沒錯,本說了實話(但她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他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對她說的,一次也沒想過),只不過他對她的愛幾乎就像她對威廉的愛一樣,始終掩藏得很好。
男孩望著威廉,一副這人瘋了的表情。
貝弗莉不曉得自己站了多久,彎腰湊在洗手台邊等待二十七年前出現過的景象和聲音。是克什太太將她喚了回來:「茶好了,小姐!」
他走過圖書館草坪,一心只想看看連接圖書館和兒童館的玻璃走道,渾然不覺自己的短筒靴濕了。玻璃走道也沒變。他站在一棵低垂的柳樹下望過去,只見人們在走道里穿梭。一股久違的喜悅忽然襲來,終於讓他完全忘了午餐結束時發生的事兒。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會走來這裏,一路走過及臀的積雪,而且只有冬天,常常一站就是十五分鐘。他記得自己都是黃昏來,而吸引他,讓他流連忘返的依然是那神奇的對比。即使手指麻木,細雪在他的綠色雨鞋裡融化,他也甘之如飴。他所在的位置愈來愈暗,早冬的暗影將世界染成紫色,東方的天空暗如死灰,西方則是一片橙黃。他站的地點很冷,可能只有零下十二攝氏度,荒原的寒風要是吹來這裏(通常會),感覺更是凜冽。
「坐吧,」克什太太說,「坐吧,小姐,我來倒茶。」
埃迪站在空地望過去,踩出來的內野線已經不見了,雜草一叢一叢在碎石地面茂盛地生長著,汽水瓶和啤酒瓶的碎片散落其間,閃閃發光。從前這些碎片都會被孩子們清乾淨,簡直就像參加宗教儀式一樣認真。唯一不變的只有空地後方三米半高的鐵絲網籬笆,生鏽的顏色很像幹掉的血,將天空框成一個個菱形。
「你後來再聽到過那種聲音嗎?」
「是啊。」貝弗莉說。
本心想,不是他,是它。現在是一九八五年暮春午後,我在德里圖書館圓形大廳中央,已經不再是小孩,卻遇上童年最大的夢魘,和它四目相對。
威廉沉吟不語。他想聳肩,結果卻點了點頭。
亨利沒有忘記。理查德特地從學校附屬幼兒園那頭開溜,以防萬一。可是亨利已經派貝爾齊·哈金斯守在那裡,同樣以防萬一。哈哈哈哈哈。
「她過世了,」卡羅爾·丹納說,「三年前走的,我聽說是中風。真的很可惜。她還很年輕……五十八九歲吧,我想。漢倫先生還特地休館一天。」
這會兒,他迎著漸弱的細雨站在信賴五金行前(這裏一九五八年是當鋪,本記得店名是法拉提兄弟當鋪,雙層玻璃窗后擺滿了手槍、來複槍和折刀,還有像野生動物一樣被人吊著的吉他),忽然想起小孩不只很會害死自己,還很能接納難以解釋的人和事物。他們下意識地相信不可見世界的存在。好奇迹或壞奇迹都是奇迹,顯然是這樣,而他們無力干涉世界。早上十點遇到極美或極恐怖的東西,不會讓他們中午食慾全失,少吃一兩條乳酪熱狗。
「目前不是。」
埃迪轉身望向聲音的來處,發現一顆球越過籬笆朝他飛來,落在礫石地上彈到空中。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將球接住,動作乾淨利落,近乎優雅。
菲爾·萊諾特 貝斯手
在這件事上,理查德覺得丹尼和少年樂隊的看法比他母親中肯,那就是搖滾不死。他很喜歡搖滾樂,即使其實只有兩個來源——第七台下午時段的《美國舞台秀》和晚間時段的波士頓WMEX電台——但當夜色深沉,阿尼·金斯堡熱情而沙啞的嗓音有如降靈會上出現的鬼魂一樣繚繞時,歌曲的節奏總是不只讓他快樂,還讓他感覺自己變得更大、更強、更超越一切。弗蘭基·福特高唱《海上郵輪》或埃迪·科克蘭哼唱《夏日藍調》都讓他飄飄欲仙。搖滾樂里有一種力量,似乎專屬於瘦小孩、胖小孩、丑小孩和害羞小孩,簡單說就是屬於窩囊廢的力量。因此他崇拜胖子多明諾(本·漢斯科姆和他比起來,簡直就是瘦皮猴)、巴迪·霍利(他和理查德一樣戴眼鏡)、尖叫傑伊·霍金斯(他在演唱會上從棺材里出場,起碼理查德是這麼聽說的),還有舞跳得和黑人一樣好的多維爾樂隊。
「我不是小姐了。」貝弗莉說,一邊舉起左手讓她看到婚戒。
他沿著一里坡的下坡路走,朝鎮中心前進。童年記憶中的倉庫和罐頭工廠(那些窗戶骯髒、發出濃濃肉味的陰暗磚房)幾乎都消失了。盔甲和星辰兩家包裝廠還在,但漢普菲爾沒了,而老鷹牛肉和猶太肉品公司的原址則變成一家得來速銀行和一間麵包店。崔克兄弟貨運站的原據點立了一個廣告牌,用老派的字體寫著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和那女孩說得一模一樣。紅色磚牆漆成黃色,十幾年前或許鮮艷明亮,現在卻又暗又臟,成了奧黛拉口中的尿黃色。
帆布在靜止的空中翻騰旋轉,埃迪閃身才沒有被其中一塊帆布打到。四塊帆布同時落在過去擺放的位置,本壘、一壘、二壘、三壘,揚起一小陣塵土。
威廉將銀仔牽進邁克家的車庫。車庫地板覆著一層油膩的灰塵,除此之外就和家裡一樣整潔,工具都掛在鉤上,錫制罩燈很像檯球桌上的吊燈。威廉將腳踏車靠在牆邊,兩人手插口袋看著銀仔,默默看了一會兒。
「是銀仔沒錯,」後來,邁克開口說,「我還以為你搞錯了,結果真的是它。你打算怎麼做?」
本說:「我……我中午吃了中國菜,可能不合胃口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廉走到孩子面前說。男孩抬頭認真地看著他,這回沒有避開。「你的膝蓋都被滑板搞爛了,孩子。」
和柱子一樣——理查德想到這裏,眼睛忽然再度疼痛,感覺就像生鏽的釘子刺進果凍般的眼珠。他尖叫一聲,伸手捂臉。
他緩緩走過玻璃長廊,沿途注意到更多改變。電燈開關旁印著一行黃字:石油輸出國組織最愛能源浪費,請節約用電!他走進這個由白木桌和白木椅組成、飲水機只有一米高的小天地,發現另一端牆上掛的不是艾森豪威爾或尼克鬆總統的肖像,而是里根和老布希——本想起自己五年級結業那天,里根親臨奇異電影院,老布希那年還不到三十歲。
「不會的,謝了,邁克。」
他再次告訴自己,別管了,你沒辦法證明的,所以就別管了。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往前走,一手拍球,一手抓著洋娃娃的頭髮。
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那片亂草叢中度過的,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冷戰。
「可是——」
她將明信片藏在最下層抽屜,內衣底下。她母親可能看過,但那無妨。重點是她父親絕不會開那個抽屜。要是被他發現,他可能會用那狀似和善卻徹底懾人的炯炯目光看著她,用那同樣的語氣問:「你是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兒啊,貝?和某個男孩做了不該做的事兒?」不管她答是或不是,都會被痛打一頓,快得、重得讓她一開始根本不覺得痛。那一段真空要幾秒鐘后才會消失,被疼痛填滿。接著她又會聽見他用一樣和善的語氣說:「我很擔心你,貝弗莉,非常擔心。你得成熟一點,不是嗎?」
崔克貨運垮了,他心想,但沒想到自己會難過……彷彿有人過世一樣。他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去西百老匯。如果連崔克兄弟都撐不下去——崔克兄弟啊,他們應該永遠不倒才對——那他小時候非常愛走的那條街又會如何?他不安地發現自己並不想知道。他不想看見格蕾塔·鮑伊頭髮灰白,臀部和雙腿因為久坐與暴飲暴食而變胖。他最好敬而遠之,比較安全。
「您的借書證好了,」她說,伸手試著扶他,「您還需要嗎?」
理查德緩緩放下雙手,心在胸口狂跳,等著疼痛再來就摘下隱形眼鏡。但疼痛沒有出現。他發現自己忽然想起小時候唯一被嚇到的那部恐怖電影,可能因為他太在乎眼鏡,太在意自己的眼睛。那部英國電影叫作《匍匐之眼》,由福里斯特·塔克主演。電影不怎麼樣,其他小孩笑得不行,但理查德沒有笑,反而全身發冷,臉色蒼白,四肢麻木。當那一隻膠狀眼睛從人工煙霧中浮現,眨動纖維般的假睫毛,理查德完全失去了平常插科打諢的模仿能力。看見那隻眼睛感覺很糟,彷彿上百個難以捉摸的恐懼與不安忽然成真了似的。看完電影之後不久,他有一天夢見自己拿著一根大圖釘,對著鏡子將圖釘緩緩扎進瞳孔里,感覺鮮血像潮水般從眼底湧起,眼睛一陣麻木。他記得——他終於想起來了——隔天醒來發現自己尿床了。但他第一個感覺不是丟臉,而是鬆了一口氣,可見那場噩夢有多可怕。他抱著濕掉的床單,讓那溫暖貼著身子,欣慰地發現那不是鮮血。
他在圖書館前站了一兩分鐘,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圖書館沒變,那線條依然和過去一樣讓他喜歡。如同許多設計良好的石造建築,這座圖書館也很能將審視它的目光引入矛盾之中:石材的堅硬與門拱和細石柱的細緻相互平衡,像銀行一樣牢固,卻又纖細整潔(沒錯,就城市建築來說,它是很纖細的,尤其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蓋的房子而言。窗戶鑲著十字交叉的細鐵條,感覺優雅圓滑)。正是這些矛盾使它免於醜陋。本對它有著濃濃的愛,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二手玫瑰的櫥窗臟到極點。它不是下東區的古董店,沒有精巧的軸柱床或胡西耶櫥櫃,也沒有用隱藏式探照燈打亮的大蕭條玻璃器皿,而是他母親口中嫌惡至極的「北方佬當鋪」。裡頭的破爛東西多得離譜,堆得到處都是,亂七八糟。衣服披在衣架上,吉他掛在鉤上,有如勒住脖子的絞刑犯。角落裡擺著一箱四十五轉唱片,價格牌上寫著:一張十美分,一打一美元:安德魯斯姐妹、派瑞·柯莫和吉米·羅傑斯等樂手。店裡還有童裝和難看的鞋子,前面擺著一張卡片,寫著:二手貨,狀況不壞,每雙一美元。兩台看來不太靈光的電視機,另一台正朝著街道放送畫面模糊的《明星十八變》。一箱舊平裝書,大多都沒了封面(兩本兩毛五、十本一元,店內更多,包括「火辣」書籍)。下面是一台大收音機,白色塑料外殼髒得要命,旋鈕跟鬧鐘一樣大。一張布滿灰塵的餐桌,桌面龜裂滿是鑿痕,上頭擺了幾個骯髒的花瓶,插著塑料花。
「天哪!」本喃喃自語,伸手用力搓揉臉頰。
「我會給你兩毛五。」威廉說。
「沒錯!」巨人隆隆說,「到了地獄你就醒了!」就在斧頭往上停在最高點的瞬間,理查德明白這不是夢……就算是夢,也是會死人的夢。
「還準備騎這輛車嗎?」
「所有人都知道啊,《大、大白鯊》。」
兩人認真互望一眼,接著同時哈哈大笑。
維克多有點緊張地看了店員一眼,但亨利和貝爾齊不為所動,於是維克多也就跟著他們。警報聲再度響起,時間比上次更長。三個孩子衝進走道里。警報聲還沒停止,理查德已經站起來,快步走回女性內衣部。
「以前的輪胎都是,」威廉彎腰看了看沒氣的輪胎說,「沒錯,沒內胎。」
那天,五年級的理查德和同學走進體育館,正好有一群六年級學生往外走。粗壯的亨利走在他們之間,就像母牛群中的公牛一樣突出。雖然他是留級生,和理查德一樣是五年級,但都是和高年級學生一起上體育課。屋頂水管又在漏水,法齊奧先生還沒擺出小心地面濕滑的立牌。亨利踩到水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板上。
他發現通往藏書區的螺旋鐵梯還在,分別位於馬蹄形主桌的兩側,不過也看見館里多了一個柵欄電梯。他和母親搬離德里二十五年,電梯是這段時間裝的。新電梯讓本鬆了一口氣,讓他從令人窒息的既視感中掙脫出來。
門上的風鈴響起,桌前的男人將火柴夾在讀到的地方,抬起頭問:「需要什麼嗎?」
貝弗莉先回德里旅館換了牛仔褲和亮黃色百褶短衫出來,在主大街上隨意漫步。她不曉得自己要去哪裡,心裏只想著:汝發如冬火,化為一月之餘燼,引我心燃燒。
埃迪再往前走,發現窗上掛著房屋中介掛的出售廣告牌。
戴著司機帽翻閱德·瓦加斯畫冊的老人忽然抬起頭來說:「胡扯!」這下大家真的抬頭看了,有人朝老人恨恨地「噓」了一聲。
他將球丟在地上,踉蹌著倒退兩步,瞪大眼睛,雙手在襯衫上擦拭。麻風病人爬到籬笆頂端,腦袋前後搖擺,映著天空形成了夢魘般的剪影,有如腫脹的萬聖節南瓜燈。它吐出舌頭,估計有一米二那麼長,甚至可能有一米八,彷彿一條小蛇從它嘴裏爬出來,順著籬笆往下鑽。
約瑟夫·布倫南 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七日
「我立刻幫您換證。」她說。
埃迪雙手擋在臉前拚命後退,格蕾塔朝他逼近,鮮血四濺,在她腿上形成長長的乾涸血痕。她穿著一雙平底皮鞋。
上回在這裏結束,這回也要在這裏結束,威廉心想,不禁打了個冷戰,在那裡……在地底下。
「一家叫二手玫瑰、二手衣服的店。」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聽到的是孩子的聲音嗎?」
威廉打了個冷戰。
他父親對搖滾樂沒有好惡,因此或許能被說服。但理查德心裏明白,這件事母親九九藏書說的話才算數,至少到他十六七歲之前都是如此。等她認同搖滾樂的時候,搖滾樂早就過氣了。
在他身後,理查德似乎聽見小丑哈哈大笑。
「只要面額不超過貨款十美元就行。」
「沒錯,您有——」
然而,他們的貨運站和西百老匯的豪宅截然不同,是低矮老舊的磚房,有不少地方塌了,臟橘色的牆面到了牆腳變成煤黑色。所有窗戶都很臟,只有調度室的一扇吊窗例外。那扇窗上有一塊地方特別乾淨,因為調度員桌上擺了一個花|花|公|子月曆,到工廠後面空地打棒球的小孩都會先來調度室,用棒球手套把窗戶抹乾凈,好瞧瞧當月女郎是誰。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圖書館里還是一樣安靜,只有偶爾的低語聲、圖書館員在書上或逾期通知單上蓋章的輕響和翻閱報紙雜誌的沙沙聲。本和從前一樣喜歡這裏的光線。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這個下雨的午後,光線和鴿子翅膀一樣灰,不知怎麼就是讓人昏昏欲睡。
陽光被遮住了,理查德躺在一塊人形陰影里。
「你不是買來玩的。」威廉說。他的語氣不是發問。
不斷重複。
「目前沒這計劃。」
他還是想不起來。
「祝你好運,威老大。」
「天哪,邁克,你把我們卷進什麼事情里了?」
「小姐有事兒嗎?」
圖書館員真的抬頭了。一個年輕女孩,長得很漂亮,本忽然覺得自己的幻想就要成真了。女孩的淺藍色眼眸掃來,他的心臟一下衝到了喉嚨。但那目光隨即漠然飄開,本發現自己又能走了。就算他是間諜,也沒被人識破。
小心點,孩子,你這樣轉不了彎的!威廉憂心地想,但男孩有如舞者般屁股朝左一扭,腳趾在綠色玻璃纖維滑板上一轉,就輕輕鬆鬆繞過街角彎上了傑克遜街,好像不會有人擋路一樣。威廉想,孩子,事情不會老是這麼順利的。
傑利·李·劉易斯、企鵝樂隊、弗蘭基·萊蒙與青少年樂隊、基恩·文森特與藍帽樂隊,還有「砰砰」弗雷迪·大炮給你一整晚的娛樂!
他目送誇張的賓士小型公交車駛離,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怎麼會出現在偏遠小城的偏遠巷口,離米拉將近八百公里。她現在一定在為他擔心落淚。他忽然感到一陣難受的暈眩,便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這才想起他將暈海寧和其他藥物都留在德里旅館了。幸好他帶了阿司匹林。他不會不帶阿司匹林,就像他不會不|穿褲子出門一樣。他吞了兩顆阿司匹林,開始沿著堪薩斯街前進,漫不經心地想著或許可以去圖書館或走到卡斯特羅大道。天空開始放晴了,埃迪覺得他甚至能走到西百老匯,欣賞那裡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德里只有兩個像樣的住宅區,西百老匯是其中之一。他小時候有時會逛來這裏,沿著西百老匯走,彷彿要去某處一樣。米勒家就在這一帶,西百老匯和威奇漢街口附近,是一棟兩側有角樓、前有樹籬的紅房子。米勒家有一位園丁,每回埃迪經過,他總會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直到他離開為止。
我走到中央廣場,在公園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好像看到……
「斯坦利·烏里斯死前看到了什麼?」站在樓梯平台上的吸血鬼朝樓下的本大喊,張著血盆大口哈哈狂笑。「是罐裝的艾伯特王子嗎?還是荒野王大衛·克羅?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本?你也想瞧瞧嗎?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什麼?」說完又是尖聲狂笑。本知道自己也要尖叫了,阻止不了,他非得尖叫不可。鮮血有如恐怖的大雨從樓梯頂端嘩啦灑下,一滴落在正在看《華爾街日報》的老人關節腫脹的手上,從他指間滑落。但老人沒看到,也沒感覺。
他轉身離開,走了大約十二步——他往上坡走,隱約想回家看看——忽然聽見那男孩喊道:「先生?」
高掛的球形玻璃燈發出柔和的光芒。他走到光暈里,回憶猛然襲來,力道之強讓他差點兒暈眩過去。不是有形的力量,不像下巴挨了一拳或挨了一巴掌,而是那種時間重疊的古怪感覺,那種難以名狀、只能稱之為「既視感」的感受。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卻從來不曾如此令人暈眩。他在門內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的失落在時間里,一時忘了自己到底是三十八歲,還是十一歲。
之後他會走開(像現在一樣),繞著圖書館走到前門(像現在一樣),但總會在圖書館厚重的石頭牆面遮住視線,切斷那根細緻的光之臍帶之前停下來回頭再看一眼(像現在一樣)。
「但你沒有成功,」邁克對他說,「我記得是這樣。你拚命努力,但舌頭就是一直打結。」
這裏坐著一個男的,他想,穿著羅帝歐大道頂級服裝店買的苔綠色運動外套,腳踩巴斯威鍾平底鞋,臀部被CK內褲包著,舒適地戴著軟式隱形眼鏡,在這裏回憶一個鄉巴佬小孩的夢境。在那孩子眼中,帆布鞋和背部有圈圈糖的常春藤T恤就是最流行的裝扮。這裏坐著一個大人,看著同一個雕像說,嘿,保羅,老保羅,我想說你還真是完全沒變,他媽的一點也沒變老。
埃迪向前飛奔。他不停地跑,最後在麥卡倫公園附近暈了過去。幾個孩子看到他立刻躲開,因為他看起來很像酒鬼,或是得了什麼怪病,甚至就是那個連環殺人魔。他們討論了一會兒,覺得應該通知警察,但最後還是沒報警。
邁克沒有回答。他看著威廉走向銀仔,將紙牌固定在後輪。威廉的手還在抖,所以花了一點時間,但最後還是完成了。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伸手一推讓後輪轉動。紙牌有如機關槍似的嗒嗒掃過車輻,劃破車庫裡的寂靜。
老闆聳聳肩,左手終於伸了出來:「給兒子的?」
「什麼我說什麼?」
老保羅,他抬頭望著塑料雕像想,我離開之後你都在做什麼?有沒有鑿出新的河床,拖著斧頭回家?有沒有弄出新的湖泊,因為你想要一個大浴缸,泡澡時可以泡到脖子?有沒有像你那天嚇我一樣再去嚇其他的孩子?
「您打算搬來德里嗎?」
「哦,天哪!」本喃喃自語,不曉得還能說什麼。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包含在這句話里了。「哦,天哪,天哪。」
刺痛再度襲擊他的眼睛,讓他緊閉雙眼,驚詫地呻|吟一聲。但疼痛來去匆匆,轉眼就消失了。不過,他還聞到一種味道,對吧?不是現在的味道,而是來自過去,讓他想起(我在這裏,理查德,抓住我的手,抓得到嗎?)  邁克·漢倫。是煙讓他眼睛刺痛流淚。他們二十七年前吸到那陣煙,最後只剩他和邁克留下,兩人看見——
他低頭看了看表,說:「我該走了,謝謝你這麼親切。」
「假如那樣,我們該怎麼辦?」
既視感再度襲來,但他完全無能為力,驚恐得四肢癱軟。他發現自己就像泅泳半小時后總算看見岸邊、卻累得開始下沉的可憐蟲。
「你確定?」
腳架已經沒了,前後擋泥板也開始生鏽,但手把上的喇叭還在,喇叭的塑料球老舊龜裂,而威廉一向擦拭光亮的喇叭則暗淡無光,凹痕處處。理查德經常坐著兜風的後置物架還在,不過已經彎了,只剩一根螺絲拴著。其中一位車主在坐墊鋪上了仿製虎皮,但也磨損到斑紋都幾乎看不見了。
「真遺憾,」她說,「您很喜歡她,對吧?」
「您確定?」
他手插口袋站在堪薩斯街和達爾崔巷口,看計程車匯入車流。他很想將午餐的可怕結尾拋開,但卻無可奈何,腦海中不斷浮現威廉盤裡爬出幸運餅的那隻灰黑蒼蠅,想起它貼在背上的網狀薄翼。他試著甩掉那醜陋的一幕,也以為自己成功了,但五分鐘后又會想起那畫面。
「怎麼了,威廉?」邁克輕聲問道。
他又逗留片刻,深信一定會見到什麼,見到某種宣告,顯露自己這回重返德里所要對抗的惡魔的身影。可是沒有。他聽見生氣勃勃的潺潺泉水聲,這讓他想起他們當年蓋的水壩,還看見樹木和灌木叢隨著微風搖擺,不過僅此而已。沒有任何跡象。威廉繼續前進,將手上沾到的石灰屑拍掉。
其實,他只見過球飛出貨運站後方空地籬笆兩次,而且是同一個小孩打的。那個小孩就是貝爾齊·哈金斯。貝爾齊的塊頭真是大得滑稽,十二歲就長到一米八三,體重可能有一百五十斤。他綽號「打嗝王」,因為他打的嗝又長又大聲,打到高潮時既像牛蛙叫,又像蟬鳴,有時還會用手不停拍嘴,發出類似印第安人沙啞嘶吼的怪聲。
「等著瞧吧,四眼田雞。」亨利拋下一句就繼續往前走。
「孩子們!」匹柏斯先生大喊道,「你們不能從那裡出去!那裡是緊急出口!嘿!你們幾個!孩子們!」
「先生,需要我幫忙嗎?」一個聲音從他手肘後方傳來,讓他嚇了一跳。說話的人是個年輕女孩,年約十七歲,暗金色的秀髮用髮夾往後夾住,露出她漂亮的高中女生的臉龐。她顯然是圖書館助理。這個職務一九五八年就有,由高中生擔任,負責將書上架、教小孩使用卡片目錄、討論讀書報告和作業、協助束手無策的學者整理批註與參考書目。薪水很微薄,但總是有人願意做。這是一份愉快的工作。
「那家店!那家店在哪裡?」
說到亨利,這本書的封面上還有他工程靴的鞋印。
是嗎?哪裡不一樣?
「謝謝。」
銀仔就在右邊櫥窗里。
本開口想吼回去,你瘋了才會覺得我會上去!但他忽然想到要是真的喊了,所有人都會轉頭看他,心想:那個瘋子是誰?
威廉接過紙牌想要洗牌,但兩隻手抖得太厲害,紙牌從手裡撒出來,撒了滿地都是……不過只有兩張正面朝上。威廉瞥見那兩張牌,抬頭看著邁克。但邁克目光盯著散落的紙牌,咧嘴露出牙齒。
那人穿著紐約揚基隊的條紋隊服,身上沾著落葉和青草痕。他既是貝爾齊,又是麻風病人,是潮濕墓穴孕育多年而成的可怕怪物,陰沉的臉上掛著一條條纖維與爛肉,一邊眼窩空空如也,頭髮里有東西在蠕動。他左手套著長滿青苔的棒球手套,右手抓著鐵絲網,腐爛的手指從菱形網眼中伸出來。他彎曲手指,埃迪聽見可怕的噴濺聲,差點把他嚇瘋了。
理查德手腳並用,慌忙往後退。碎石鑽進他褲子里,他聽見名牌運動外套腋下裂開了。他翻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回頭一望,只見小丑低頭看著他,眼睛在眼窩裡骨碌碌轉動。
浴室重新粉刷成玫瑰色,色澤低調而悅目,一點也不低俗。所有設備都是新的,但她走到洗手台時,還是覺得過去的夢魘回來了。只要她窺探黑漆漆的無蓋排水孔,就會聽見低語聲,然後是血——
理查德翻身趴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但還沒站穩就準備跑,結果又摔倒趴回地上。他聽見空氣從自己肺部沖了出來,頭髮落到他的眼前。他看見運河街和主大街一如平時般車來車往,彷彿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沒有人看見和在乎保羅·班揚動了,從基座上走下來,想用那把露營車大小的斧頭殺人。
「還想玩嗎,理查德?要不要我指著你的小雞雞,讓你得前列腺癌?還是指著你的腦袋,讓你長腦瘤?不過我猜有人會說裏面早就長滿了。我可以指著你的嘴,讓你那愛招搖的蠢舌頭爛得流膿。這些我都做得到,理查德,想看嗎?」
「對你。」威廉說。
「謝謝。」他努力擠出令人放心的微笑,隨即落荒而逃。
他肩膀著地滾了一圈,抬頭望向保羅·班揚的雕像,但看到的不是保羅,而是小丑。塑料做成的它華麗顯眼,看起來美極了,六米高的身體五顏六色,彷彿塗著熒光漆,抹著油彩的臉龐下方裹著一圈大襞襟,銀色西裝胸前有一排橘色絨毛扣,也是塑料做的,跟排球一樣大。它手上沒有斧頭,而是抓著一把塑料氣球。每顆氣球上都刻著兩行字:繼續搖滾吧和理查德·托齊爾「全是死人」搖滾秀。
(依然堅持)
是嗎?真的嗎?
「別擔心,」威廉說,「我有保險。」
「我想問你一個蠢、蠢問題。」威廉說。
他覺得之前的解釋依然成立:是夢。
「你有腳踏車嗎?」
這會兒他又回到這裏,但不再是過去的他,而是終於得到搖滾樂……並且開心地發現再多也不夠的理查德·托齊爾。他的目光飄向中央廣場的大帳幕,看見上頭用同樣的藍色大字寫著布告,讓他有如驚恐地發現了不得了的珍寶:
丹尼和少年樂隊的聲音隱約浮現,彷彿長廊另一頭傳來的廉價收音機的聲音:搖滾不死,我要搖滾到底……搖滾永留青史,等著瞧吧,夥伴……
「我很確定,」他說,遲疑片刻之後又說,「你該不會認識斯塔雷特太太吧?芭芭拉·斯塔雷特,之前的兒童圖書館館長。」
我肯定是規則里的例外,威老大。
然而,就像林肯、蘇格拉底或某人說的,真是夠了。他應該冷靜下來回家了,跟《影城疑雲》里的「庫奇」一樣故作沒事。
本雙手顫抖著將書翻到封底。圖書館已經改用縮微掃描借閱系統,他剛才親眼看到了。但封底內面還是粘著一個小紙袋,裡頭插著借閱卡。卡上每一行寫著一個名字,後面是圖書館員蓋的歸還日期。本在卡上讀到:
銀仔。
「當然有,」本微笑說,「我想除了朋友,借書證是我最重要的——」
於是他繼續往前,頭也不回地走到街角,右轉離開。
她緩緩向前,水泥路面裂隙長出的雜草掃過她的褲腳。貝弗莉緊緊盯著一樓的窗戶,但窗帘是拉上的。她望向信箱。三樓:斯塔克韋瑟;二樓:伯克;一樓——她呼吸一停——馬什。
貝弗莉忽然發現自己站在克林克洛自助洗衣店門口,不禁嚇了一跳。那年六月下旬,她跟斯坦利·烏里斯、本和埃迪就是將沾了只有他們看得見的血跡的抹布拿來這裏洗的。洗衣店的窗戶被肥皂泡沫弄得模糊不清,門上貼著「店主出售」的手寫告示。貝弗莉從泡沫間隙往內看,只見裡頭空空蕩蕩,骯髒發黃的牆上有幾個顏色較淺的方塊,是之前擺放洗衣機的地方。
「不可能的,」布洛克希爾先生頭也不抬地說,繼續看他的德·瓦加斯畫冊,叼著沒點著的煙斗,「那種子彈沒用的,是廉價小說的把戲。」
(他握拳揮打)
貝弗莉轉身,一頭紅髮隨之飛揚。她看見父親從走廊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身上穿著老巫婆的黑裙子和骷髏鏈墜,臉上血肉模糊,有如麵糰一般,眼睛和曜石一樣黑,雙手一張一握,嘴邊冒著濃湯般的泡沫。
理查德逃到玩具部時,裡頭半個人也沒有,連銷售人員都不見蹤影,真是糟到極點——沒有大人能及時插手,在事情失控之前制止他們。他聽見三個凶神惡煞愈來愈接近,但他已經跑不動了。每喘一口氣,左腰的傷口就痛一次。
「一時衝動,」邁克說,眼睛還是看著威廉,「那天醒來忽然覺得可能派得上用場,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所以……我就買了。現在你果然用上了。」
他看了一眼服務台,心跳差點停了,隨即猛烈跳動。海報很樸素單調……而且熟悉。上頭只寫了三行字:
但她的牛仔褲很臟,黃上衣也沾滿塵土。
男孩點點頭:「我就在家附近。」
「還有一次,」男孩說,「那次我在洗澡。是女孩子的聲音,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哭。我嚇得一洗好就拔掉浴缸的塞子,心想也許能沖走她,你知道。」
草坪遠處,他看見中央廣場的大帳幕。時值三月,大帳幕上用藍色半透明大字寫著:嘿,青少年朋友!
他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字,一個毫無意義卻讓他全身緊繃的字:chüd。
他彎身拿起滑板還給男孩,說:「還是算了吧。」
「這裏沒有姓馬什的。」老婦人說。
「我不曉得,威老大,」邁克說完停頓片刻,接著說,「我想或許不會所有人都到齊,可能有一兩個人決定溜之大吉,或是……」
他說話吐出的空氣讓理查德的襯衫有如暴風中的船帆一樣狂亂飛舞。理查德縮回長椅上,瞪大雙眼,頭髮像鋼刺一樣豎了起來,整個人被腐肉味包住。
「我是說,那是店名嗎?」
理查德在堪薩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交匯處下了計程車,本在一里坡下車。司機正是之前威廉遇到的那位「原諒我說粗話」先生,但理查德和本都不曉得,因為戴夫一路都悶悶不語。本心想自己其實可以跟理查德一起下車,但感覺兩人還是各走各路比較妥當。
小丑不見了,變成吸血鬼站在左邊樓梯的頂端,但不是電影里的吸血鬼,不是貝拉·魯格西、克里斯托弗·李、弗蘭克·蘭吉拉、弗朗西斯·雷德勒或瑞吉·納德,而是一個蒼老像人的東西,面色蠟白,臉上皺紋盤根錯節,眼睛紫紅如血塊。它張大嘴,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吉列刮鬍刀片,感覺就像一個致命的鏡子迷宮,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被劈成兩半。
現在是說故事時間,十幾個小孩坐在角落圍成半圓的小椅子上認真聽著。圖書館員模仿故事里的巨人低聲吼道:「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本心想:只要她抬起頭來,我就會發現她是戴維斯小姐。對,一定是戴維斯小姐,而且她看起來完全沒變——
那天,他有一點愛上她了。她閃亮的金髮垂到肩上,和水藍色的褲裙相互輝映。她環顧四周,埃迪以為她看到他了,結果並沒有,因為他舉起手害羞地想打招呼,格蕾塔卻沒有舉手,只是將球打回後院草坪,隨即追了過去。埃迪繼續前進,既不怨恨打招呼沒得到響應(他真心相信她沒看到他),也不難過周六下午從未受邀去玩槌球:格蕾塔·鮑伊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怎麼會邀請他?他這麼瘦,還有哮喘,臉長得像溺水的河鼠。
他定睛細看女孩帶著困惑的標緻臉龐,忽然記起自己不再屬於這裏,他已經是小不點兒世界的巨人了,是侵入者。剛才在前館他很怕被人注視和攀談,但在這裏卻讓他鬆了一口氣,因為這證明自己終究是個大人,而女孩西式襯衫底下顯然沒穿胸罩,這一點也讓他感到放鬆,而非亢奮。要是他還懷疑這不是一九八五年,而是一九五八年,女孩棉質襯衫上的激凸就是最好的反證。
威廉伸手將拇指插在腋下,揮動翅膀似的鼓動雙臂,說:「咕咕咕咕!」
「好吧,改天見……膽小雞!」
總之,那年七月他們頭一回聚齊,威廉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領袖,擁有絕對的權威,從那天起,貝弗莉便徹頭徹尾瘋狂地愛上了他。稱它是少女的迷戀就像說勞斯萊斯只是乾草車之類的四輪交通工具一樣,是天大的褻瀆。她見到威廉不會傻笑或臉紅,也不會用粉筆在樹上或親吻橋的牆上寫下他的名字。她只是將他的臉烙印在心裏,時時抱著那一份苦澀的甜蜜。她願意為他而死。
理查德跑到擺滿唐老鴨嚇人箱、日本制美國坦克、有蓋玩具槍和發條機器人的走道,衝到那扇門邊使勁壓動門把。門開了,三月中旬的涼風吹了進來,警報聲大作,聲音尖銳刺耳。理查德立刻彎身跪下,躲到隔壁走道里。門還沒關上,他已經躲好了。
威廉搖搖頭,那句子立刻化成一道輕煙散去。威廉繼續推著銀仔往邁克家走。
理查德往前走,(腳沒有不聽使喚)努力不去想(我們會表演所有的勁歌金曲!)剛才發生的事兒,心裏只想待會兒回到德里旅館,要去酒吧痛飲威士忌,然後睡午覺。
理查德回頭看了德里守護者保羅·班揚一眼——根據傳說,順流而下的木材就是在這裏上岸,因而催生了德里。很久以前,佩諾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齊格河的河面每到春天都會擠滿原木,黑色樹皮映著陽光閃閃發亮,腳快的人可以從地獄半畝地的華麗溫泉酒吧走到布魯斯特的藍波酒吧(這家店聲名狼藉,大家都戲稱它為血桶酒吧),靴子上的水不會淹過第三個鞋帶交叉點。起碼理查德小時候是這麼聽說的,他認為這些傳聞都有一點保羅·班揚的影子。
查爾斯·布朗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四日
「真的嗎?」男孩問。
「好、好吧,」威廉說,「算我沒、沒問。」
「哦,其實我父卿就是我,」她說,「他是我,我是他,親愛的。你要是聰明的話,就馬上回到你來的地方,逃快一點兒,因為待在這裏只會比死還慘。死在德里的人從來不是真的死了,你以前就知道,現在別忘了。」
本緩緩轉頭,依然將書捧在冰冷的手中。他不想看,但彷彿有一隻隱形的手抓住他的下巴,不斷抬高他的頭。
鏈子銹了,他心想,之前的主人顯然不太用心照顧(他)  它。
「我能為您服務嗎?」丹納小姐問。
荒原比以前更像叢林了。埃迪心裡頭一回浮現疑惑,這麼一塊植物茂盛的地方怎麼會叫荒原?它什麼都是,就是一點兒也不荒涼。它怎麼不叫野地或叢林?
「嘿,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潘尼歪斯笑呵呵地朝下喊,「但我剛才差一點唬過你了,對吧?『先生,抱歉,您有罐裝的艾伯特王子嗎……有嗎……那您最好放那個可憐的傢伙出來!女士,抱歉,您的冰箱在跑嗎……有啊?那您最好趕快追上去。』」
「他覺得他在運河看到了大白鯊。兩周前,他一個人跑到貝西公園,他說他看到鯊魚鰭,說有兩三米長。光是鰭就那麼長,你懂嗎?他說:『殺死約翰尼和其他孩子的就是它,是大白鯊,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我說:『運河污染得很嚴重,不可能有生物,連小魚都活不了,你竟然以為看到大白鯊。你瘋了,湯米。』湯米說大白鯊衝出水面,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衝出來要咬他,還好他及時躲開。很好笑,對吧?」
「嘿!」威廉說。
「反正很快就會結束了。」威廉對男孩說。
二手玫瑰店裡飄著陳年霉味。那小女孩說得沒錯,很像閣樓的味道,不過不是很好聞。不是擦拭時滲入舊桌面的亞麻籽油味,也不是絲絨或天鵝絨的味道,而是腐朽書封、灰塵、鼠糞和黑膠椅墊經過多年烈日炙烤發出的氣味。
猶太祭司樂隊
他撇開目光,喉嚨處的血管又開始猛跳。他走出圖書館,被陽光嚇了一跳——烏雲已經散開,五月下旬的溫暖陽光灑了下來,綠草青翠得不可思議。本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彷彿將重擔留在了圖書館……接著他低頭看自己胡亂借的書,牙齒忽然緊咬在一起,緊得發疼。那本書是斯蒂芬·米德的《推土機》,就是多年以前他逃到荒原躲避亨利·鮑爾斯那幾個惡少那天借的書。
「當、當然不,」威廉厲聲說,「我只是不想看、看它輪胎癟掉。」
「這球一定能飛出揚基球場。」貝爾齊獰笑著說,只見一隻有毒的蟾蜍自得地扭動著身體從他嘴裏掉出來,摔到地上,「聽到沒有?這球能飛出他媽的揚基球場!對了,埃迪,想吹喇叭嗎?給我十美分我就幫你吹,嘿,免費也行。」
而且她手指上有巧克力。
「取走鄰人眼中的沙粒前,最好先注意自己眼中的梁木。」小丑抑揚頓挫地說,轟隆的聲音讓空氣為之震動。理查德再度被甜甜的腐肉味包住。
雖然穿過中央廣場更快,但他還是決定放棄,選擇繞著公園兜了一圈,不想再次靠近雕像。那天傍晚,他已經將這件事忘光了。
「好的,」她拿出一份表格說,「您是德里居民嗎?」
「那麼,您的住址是?」
但那顆球還來不及壽終正寢,就被一個叫作斯特林傑·戴德漢的初read.99csw.com一學生投到上場打擊的貝爾齊·哈金斯面前了。斯特林傑以為那是變速球,但貝爾齊時間抓得剛剛好(他只是動作慢而已),一棒將鼻涕蟲的斯伯丁棒球狠狠打出去,球皮瞬間脫落,彷彿一隻白色巨蛾落在二壘附近。剩下的球心一邊脫線,一邊飛向美麗的傍晚天空。所有人轉頭望著球往外飛,全都看傻了。球一路飛過鐵絲網籬笆,埃迪記得斯特林傑用敬畏的語氣低聲說了「可惡」。球在身後留下一道軌跡,所有人看著線不斷鬆脫。球還沒落地,已經有六個小孩像猴子一樣爬上籬笆準備去撿了。他記得托尼·崔克讚歎狂笑,高聲吼道:「這球一定能飛出揚基球場!聽到沒有?這球能飛出他媽的揚基球場!」
斧頭不在保羅肩上,被他拿來撐著身子。他身體靠著斧柄,斧頭的鈍端在水泥人行道上拖出一道壕溝。他依然咧嘴微笑,但沒有一絲開懷的感覺。一股氣味從他發黃的牙齒之間飄了出來,聞起來很像炎熱樹叢里腐爛的小動物。
「我們重、重來一次,」他說,「假裝我剛、剛進來。」
但他只顫抖著吐出一句話,沒有尖叫,和禱告一樣輕。他說:「還用問嗎?我們做了銀彈頭。我們用銀幣做了銀彈頭。」
看到什麼?
女孩回過頭來,神情怪異地說:「你到底要問什麼?」
我們贏不了的,不管它是什麼,我們都贏不了的。它甚至希望我們試試看——它想扳回一城。我想它不喜歡平手。我們應該離開這裏……離開就對了。
「嗯。」
「我不是兇手,孩子,」他說,「過去四個月我人在英國,昨天才到德里。」
他打算回德里旅館睡個午覺。與其走上回憶甬道,他寧可在洛杉磯高速公路上塞車。他的眼痛很可能只是疲勞和時差的緣故,加上一個下午忽然重回過去的壓力。他嚇夠了,也探索夠了。他不喜歡自己的思緒跳來跳去。彼得·加布里埃爾那首歌叫什麼?《嚇死猴子》。嗯,這隻猴子被嚇夠了,該回去睡個覺,整理一下想法了。
「是啊,我果然用上了。」威廉同意,「但就像肥皂上的標語說的:親愛的,這背後代表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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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十一歲的男孩來說,這輛車有點大。」
「你知道那部鯊魚把人吃光光的電影嗎?」
它只出現了一秒鐘……隨即就消失了。
「我覺得好點了,謝謝。」
「車禍。」她用剩下的半張嘴巴說,接著露出笑容。她的臉龐發出難以言喻的撕裂聲,埃迪看見肌腱有如可怕的絲帶般扯動著。「我那年十八歲,埃迪,喝酒又嗑藥。你的朋友都在這裏,埃迪。」
「您還——」
只見邁克手裡拿著藍底的腳踏車紙牌,對他說:「你在找這個嗎?」
離開吧,小埃,他似乎聽見理查德低聲說,你一點兒也不結實,而且過去這幾年全壘打愈來愈少了,對吧?
直到現在。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什麼時候?」
「媽的!」理查德用顫抖微弱的聲音罵了一句,接著發出一聲虛弱的笑。
「我還是不應該和你說話。」那孩子說。
這時總算出現一名店員,快步跑了過來。他穿著丑到極點的格子花呢運動夾克,外頭套了一件藍色尼龍防塵外衣,眼鏡鏡框和白兔子的眼睛一樣紅。理查德覺得那傢伙很像飾演匹柏斯先生的沃利·考克斯,害他不得不捂住不知好歹的嘴巴,免得哈哈大笑。
廚房有一張白色骨瓷圓桌,邊緣是藍色的,桌上擺著精緻的杯盤,其中一盤是小蛋糕和餅乾。除了甜點,桌上還有一個白鑞茶壺,冒著淡淡的蒸氣和悅人的茶香。只差吐司切邊做成的三明治了,貝弗莉興沖沖地想。姑媽三明治,她總是這麼叫它。姑媽三明治有三種口味:奶油乳酪配橄欖、西洋菜,還有蛋沙拉。
只見保羅·班揚的雕像和原先一樣立在基座上,肩扛斧頭仰望天空,咧嘴露出傳奇英雄那永遠樂觀的笑容,被砍成兩半的長椅也完好如初,碎石地面耙得整整齊齊,見不到保羅(他屬於我,安奈特·芬妮契洛在理查德腦海中瘋狂唱著)的巨大鞋印,只有一道拖行的痕迹,是理查德剛才(逃離巨人)  做夢從長椅上摔下來弄的。水泥人行道上沒有鞋印,也沒有斧鑿的痕迹,只有一個被大孩子追的小孩,做了一個被巨人——也可以說是巨人版的亨利·鮑爾斯——追殺的夢。
「幾乎不認識。」克什太太說,聲音有一點像《星球大戰》里的尤達大師,讓貝弗莉又很想笑。她的情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反覆無常的?她其實記不得了……但很怕自己不久就會想起來。「他是前一位租下一樓的房客。我們見過,他搬走,我搬進來,前後大概幾天。他搬到洛華德巷了,你知道那裡嗎?」
「你怎麼都沒有和他聯絡呢,小姐?我很不想以外人的身份告訴你,但你父親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
他覺得差不多了,便旋下噴嘴,正打算將銀仔擺正,忽然聽見背後傳來洗牌的沙沙聲。他猛然轉身,差點將銀仔撞倒。
「不可能,」邁克說,「我才剛打開那盒牌,你看。」他指著擺在車庫門邊的垃圾桶,威廉看見了紙牌的包裝膜,「一副牌怎麼可能有兩張黑桃A?」
「威廉,你在哪裡?」邁克問,隨即補上一句,「你還好吧?」
鏘!球棒擊中了不存在的球,然後——
呃,差不多一樣好。
本市榮耀推出
他打開工具盒開始工作,弄了很久才搞定。邁克靠在牆上,午後的陽光在牆面打出一道光柱,他捲起袖子,拉松領帶,吹著口哨哼歌。威廉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那是《她用科學讓我盲目》。
「當然。」
「請問他長什麼樣子?我要是看到他可以跟他說一聲。」
天花板的燈是硬糖果,牆板變成麥芽太妃糖。貝弗莉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鞋在地板上留下鞋印,因為地板不是木頭,而是巧克力。房子里的糖味甜膩得令人反胃。
荒原。
「有什麼特別想找的嗎?」老闆問。他語氣很客氣,眼睛卻緊盯著威廉。
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卡上最後一行是他稚嫩的簽名,用鉛筆重重寫著:
小丑再度朝她逼近。它扔掉斷腿,任它砰的一聲落在草坪上,那聲音實在難以形容。貝弗莉在人行道上匍匐前進,心想自己必須趕快醒來才行。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夢——
「的確,」本說,「德里變了很多……但似乎也有許多地方沒變。」
邁克家小而整潔,是白底綠邊的鱈魚角平房。威廉將車推到帕莫巷時,他正好回到家。他開的是福特車,車齡很老,肚邊翼板生鏽了,後車窗也裂了。威廉想起邁克之前說的,離開德里的窩囊廢俱樂部成員都不窩囊了,只有他留在這裏,生活依然貧乏。
他在中央街和主大街口的「平裝先生」書店暫停,將車靠在樓房牆上,把運動外套脫掉。輪胎沒氣的腳踏車很難推,下午又很熱。他將外套扔進籃子里,繼續前進。
她短促地尖叫一聲,收起小腿,隨即低頭查看。一看不禁打了個冷戰,伸手捂住嘴巴。
「我不知道。」本脫口而出,隨即轉頭看有沒有人聽見他在自言自語,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從堪薩斯街走進卡斯特羅大道。剛才吃飯時,他跟其他人說荒原是德里唯一讓他有過快樂回憶的地方……其實不盡然,對吧?還有一個地方也讓他開心,而他竟然巧合或意外地來到了這裏,那就是德里圖書館。
威廉突然猛力進攻,強迫自己將那句怪話翻譯成法文,就像十幾歲時治療口吃那樣。字詞魚貫浮現在他腦海中,他逐一轉換……忽然覺得口吃的壓力舒緩了。
他開始沿著堪薩斯街走,走得漫無目的,接著忽然想到:我們那時用銀幣做了什麼?
「真的?」威廉說,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自己回答,「的確是。」
這時,小丑如雷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小男孩的父親充耳未聞,但小嬰兒忽然小臉一皺,哭了起來。父親抱起兒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雖然怕得要命,理查德還是留意觀察眼前的一切。小丑似乎又氣又高興,也可能只是憤怒:那隻眼睛在這裏,理查德……聽到沒有?那隻匍匐的眼睛。假如你不想飛走,不想道別,就來這裏跟這隻大眼睛說聲嗨吧!想來就來,隨時都行。聽到沒有,理查德?記得帶溜溜球,然後叫貝弗莉穿長裙,裏面再穿四五件襯裙,把丈夫的戒指套在脖子上!叫埃迪穿涼鞋!我們會演奏波普爵士,理查德!我們會表演所有的勁歌金曲!
「有,而且我想我還有補胎工具。這輪胎沒內胎吧?」
小丑再度尖聲狂笑:「殺了我?殺了我?」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恐怖,因為變成了理查德·托齊爾的聲音。呃,不算是理查德的聲音,是他模仿小黑奴的聲音:「別宰我啊,主人!我是好黑人哪,別殺了我這個小黑鬼,乾草堆!」說完又尖聲狂笑。
接著她將一本書放到當時登錄外借書刊常用的縮微掃描儀底下,本忽然覺得非常有趣。這本書是剛才小丑開始學小黑奴的聲音時,我從書架上隨手拿的,他想,她以為我想借。二十七年後,我再一次從德里圖書館借書,卻壓根兒不曉得自己借了什麼書,而且也不在乎。只要放我走就好,可以嗎?
走到通往兒童圖書館的走道之前,他先從其中一座陡得要人命的狹窄螺旋鐵梯底下經過,走完才發現自己又做了和童年一樣的事,覺得很有意思。他發現自己剛才抬頭望了一眼,(和小時候一樣)希望看見穿著裙子的女孩下樓梯。他還記得(現在他想起來了)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天不經意往上望了一眼,結果看見了一個漂亮女高中生斜紋裙底下乾淨的粉紅色內褲。就像一九五八年學校結業日那天,陽光忽然照亮貝弗莉·馬什的腳環,讓他的心被一支不單是愛情和喜歡的箭給射穿了,看見高中女生的內褲也給了他同樣的震撼。他還記得自己坐在兒童圖書館的桌前回想那一幕,想了可能有二十分鐘之久,想到臉頰和額頭髮燙,講述火車歷史的書打開了卻沒有讀,陰|莖在褲子里硬得像根小樹枝,尾端直直插到肚子里。他幻想自己和那個女孩結婚,住在市郊的小房子里,沉浸在他當時還完全不懂的歡愉里。
「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她毫不遲疑地說。
他正要轉身離去,忽然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樹叢里有一根頂端罩著沉重鐵蓋的水泥圓柱。本從前常笑著說那是「莫洛克洞」,但眼神中卻沒有笑意。走到圓柱旁,你會發現它高度及腰(對小孩來說),上頭浮刻著一行半圓形的金屬字,寫著德里公共工程局,管內深處還聽得見轟鳴聲,應該是機械運轉的聲音。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東西,心頭立刻一涼。那東西之前曾是棒球,現在只剩一坨線團,表皮不見了。他看見線還在脫落,有如一條蛛絲飄過籬笆,消失在荒原里。
店老闆幫他擋門,威廉推著腳踏車向左轉,開始朝主大街走。路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看他一個禿頭男人推著後輪沒氣、喇叭突出在生鏽置物籃上方的大腳踏車前進,但威廉幾乎沒注意,只是滿心讚歎,沒想到自己長大的手掌依然和塑料手把很合。他想起小時候一直想將五顏六色的塑料條塞進手把的洞里,讓它們迎風飛揚,卻始終沒做。
有東西掃過她的小腿,動作和貓掌一樣輕。
「正好放在口袋裡的,對、對吧?」
戴維·哈特韋爾 一九五八年六月一日
男孩低頭看著傷痕纍纍的膝蓋,咧嘴笑著說:「是啊,我想也是,我有時候會摔跤。」
「你覺得所有人都會到嗎?」
巨人哈哈大笑,雙手握住斧柄。泰德·威廉斯在球場上可能也是這樣握著心愛的球棒(要叫棒槌也可以)。巨人將斧頭從人行道上的凹洞裡拔|出|來,高舉到空中,發出可怕的咻咻聲。理查德突然明白巨人打算將他劈成兩半。
可是,理查德覺得現在的生活不是幻覺,返回過去才是。也許當年的小孩已經成為人父,但父子的興趣往往天差地遠,相似處也會隨時間而消逝。他們——
本心想,我才不上去呢,等我真的到你面前時,你一定不想見到我,因為我們會殺了你。
「我們都在等你!」老巫婆尖叫一聲,指甲刮過牛奶糖桌,在閃亮的桌面留下深深的爪痕,「沒錯!沒錯!」
宵禁時間
「不會,」貝弗莉說,「完全不會。」但她其實有點不自在,自己也不明白。老婦人的笑容有一點……有一點什麼?不悅?虛偽?神秘?但這麼想很荒謬,不是嗎?
「那根柱子我可以算你(看到鬼了)便宜一點兒,」老闆說,「老實講,平常兩百五我是不賣的,今天特別賣你一百七十五美元,如何?我店裡就只有這麼一件古董。」
「我是不是嚇到你了,老弟?」它用如雷的聲音吼道。
「那東西是古董!」克什太太笑著說。貝弗莉發現美麗的老婦人有一個缺陷,但在美國北方算是稀鬆平常。她的牙齒很糟——感覺很牢,但還是非常難看。不僅發黃,兩顆門牙還互相交疊,犬齒特別長,感覺和象牙一樣。
他們刪掉「一整晚的娛樂」那句話了。但在我印象中,只有這一句不一樣,理查德心想。
但你剛才提到長大,現在又好像那是胡說八道,是鬼扯。為什麼?理查德?怎麼回事兒?
「太好了。」本說。但他還沒來得及道謝,剛才那聲音再度劃破館里神聖的寂靜:「上來啊,本!快上來,他媽的小肥豬!難道你不要命了嗎,本·漢斯科姆!」
我在佛里斯百貨的玩具部甩掉他們……
這張卡上、書的扉頁和側面蓋著一個又一個有如血跡般的模糊紅色戳印,寫著:註銷。
本·漢斯科姆 一九五八年七月九日
男孩低低吁嘆一聲,彷彿丟臉似的低下頭說:「嗯,我有時也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他站起身來,目光再次飄向中央廣場前的大帳幕,霎時雙腳發軟,又一屁股重重坐了回去。
他朝塑料製成的保羅·班揚雕像走近一步。小時候,雕像的巨大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現在則訝異於它那誇張的低俗。雕像本身就有六米高,加上一米八的基座,立在中央廣場草坪邊緣微笑俯視外運河街的車流與行人。廣場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興建的,當初是為了小聯盟棒球隊,但球隊終究沒成立。翌年,德里鎮議會投票通過興建雕像的經費提案。這項提案在鎮政府聽證會和《新聞報》的讀者來信欄都引發激烈爭辯,不少人認為雕像會很動人,成為熱門景點,但也有人認為塑料的保羅·班揚雕像很誇張、俗氣,蠢到極點。理查德記得,德里高中美術老師致信《新聞報》,表示雕像如果立在德里,她一定會把那怪物炸掉。想到這裏,理查德不禁微笑,心想那位女士不曉得有沒有被續聘。
「謝謝。」他將書夾在腋下說。
埃迪沉浸在回憶里,從本壘走到投手丘(但它不是隆起,而是凹陷,因為礫石被挖走了)再走到外野。他停留片刻,震懾於四周的寧靜,接著繼續朝鐵絲網籬笆走去。籬笆鏽蝕得更厲害了,長滿難看的爬藤植物,但鐵絲網還在。隔著鐵絲網,埃迪看見雜草恣意蔓生的斜坡。
「我說你要發羊癇風就到街上去發,我可不希望你在店裡胡搞。」
「嗯,」威廉說,「但是你到底信不信?」
貝弗莉的卧房變成了縫紉間。一台黑色勝家縫紉機擺在鑄鐵桌上,旁邊是兩盞高功率的天瑟檯燈。一面牆上掛著耶穌像,另一面牆上是肯尼迪總統的肖像,下方是一個美麗的櫥櫃,雖然擺的是書本而非瓷器,但感覺還不壞。
「你問其他人吧,」邁克說,「晚上見面的時候。」
這時他才察覺老闆剛才說了什麼。
我們都應該這樣,敬而遠之。這裏不關我們的事。回到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就像瘋狂的瑜伽動作,從腳開始將整個人吞進嘴巴里一樣不可能。腦袋夠清楚的人都應該慶幸沒這種事兒才對……但話說回來,你覺得托尼和菲爾出了什麼事兒?
但才一眨眼,隱形眼鏡就出來了,和往常沒有兩樣。清晰能辨、所有顏色輪廓明確、面孔清楚的世界頓時消失,變成了模糊的色塊。之後他和那位熱心助人的高中女生在人行道上找了快十五分鐘,怎麼也找不到他的隱形眼鏡。
「不要拿陌生人的錢或糖、糖果。他說得沒錯。但我還是會給你兩毛、毛五,你覺得怎麼樣?我溜到傑、傑克遜街就好。」
但他覺得自己動彈不得,像木頭一樣毫無知覺。那又怎樣?他在打瞌睡,正在做夢。隨時可能有汽車司機朝過馬路的小孩按喇叭,把他吵醒。
我們就是進了那裡。那年八月。最後還是去了。我們走進其中一個洞里,進入下水道,但沒多久下水道就不再是下水道了,變成……變成……變成什麼?
是氣球,和她上衣一樣黃的氣球,上頭寫著天藍色的字:沒錯,兔崽子。
「這人病了,」布洛克希爾先生丟下一句就低頭繼續看書,「給他一片阿司匹林,卡羅爾。」
「鷯哥知道你的本名!」她忽然朝它大叫。它退縮了。貝弗莉覺得它藏在血盆大口底下的獰笑似乎不見了,變成痛苦而又憎恨的神情……或許還有恐懼。不過這可能是她的幻覺,而她也完全不曉得自己怎麼會說出那句話,但起碼爭取到一點時間。
「你聽、聽到過下水道有聲音嗎?」
阿尼·金斯堡搖滾秀!
「您是克什太太?」她問。父親的死訊讓她站立不穩,同時覺得自己很蠢——對方一定覺得她不識字。
威廉從車籃里拿出運動外套,小心翼翼地掛在牆壁的挂鉤上,接著將銀仔倒放在地上,用椅墊立著,開始謹慎轉動後輪。他不喜歡生鏽的車軸發出的吱嘎聲,心裏想起男孩滑板軸承安靜的轉動聲。上一點三合一潤滑油就搞定了,他想,鏈子也不妨上點油,銹得太厲害了……還有紙牌,輪輻上要裝紙牌。我猜邁克這裏一定有,而且是很好的紙牌。腳踏車牌的紙牌。賽璐珞膜讓紙牌又硬又滑,第一次洗牌總是會撒了一地。沒錯,還要紙牌,用晒衣夾固定——
威廉一邊等待黏合劑凝固,一邊(為了找事情做,他這麼告訴自己)為銀仔的鏈子、齒輪和車軸上油,雖然沒有改善車的外觀,但當他轉動輪子時,發現吱嘎聲消失了,這讓他非常開心。反正銀仔本來就不以外貌取勝,速度才是它的強項,和閃電一樣快。
「是的,謝謝你。」本說。他顫抖著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說,「抱歉我這個樣子。」
「希望你順利安好,」卡片上寫著,「方便的話,寄點東西回家,我過得不是很好。貝,我愛你。父筆。」
「本,你可以上來一下嗎?」他忽然聽見有人喊他,聲音有如手術刀,劃破了館里的寂靜。
埃迪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本壘板。他緊抿雙唇,臉色和鄉村乳酪一樣白。
「只能打本地。」
「你相信嗎?」
鐵娘子樂隊
「快出來,否則我們就進去抓、抓你。」
他手忙腳亂地跪坐起來,差點倒向一邊。他勉強起身,開始拚命狂奔,跑得膝蓋幾乎頂到胸口,手肘有如活塞上下甩動。他聽見背後再度出現可怕的低鳴聲,但感覺不像聲音,而是壓迫皮膚和耳鼓的壓力:咻——!
貝弗莉還來不及反駁,就被帶進陰暗的走廊,回到了老家。房子似乎變小了,但感覺很安全——她想是因為裡頭的一切幾乎都變了。粉紅桌面的富美家桌子和三張椅子沒有了,換成小圓桌,比茶几大不了多少,上頭擺著一隻瓷花瓶,插著絲綢假花。馬達在頂端(父親常常東摸西弄,好讓它運轉)的家榮華冰箱不見了,換成黃銅色的佛里吉戴爾冰箱。爐子很小,看起來是電爐,上方擺著一台亞馬納微波爐。窗帘是亮藍色的,外面有花盒。她小時候熟悉的塑料地板被挖掉了,剩下原本的木頭地面,而且上了很多油,發出柔和的光芒。
巴迪·霍利、理奇·瓦倫斯、大博普
「我打你是因為我想干你,貝,我只想那麼做,只想干你,想吃你,吃你的私處,用嘴吸吮它,好吃好吃,貝貝,哦,美味啊美味,我要把你關到籠子里……把烤爐弄熱……感覺你的小屄……膨脹的小屄……等它夠大了……可以吃了……吃了……吃掉……」
威廉深吸一口氣。
「您——」
(柱子)
「不用了,謝謝,沒關係。」他才不想躺下,只想趕快離開德里圖書館。他抬頭看了一眼樓梯頂端。小丑不見了,吸血鬼也消失了。但環繞樓梯頂端的低矮鑄鐵扶手上綁了一顆氣球,鼓脹的表面寫了一行字:白天好好玩吧!晚上你死定了!
「完全沒有。」
「小事一樁,」她仰頭看他,「外頭變暖了嗎?」
小丑笑得更開心了。它舉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理查德覺得一陣風掃過額頭,撩開頭髮,就像二十七年前一樣。小丑用食指比著他,手指和柱子一樣粗。
她又笑了,幾顆牙齒變得和裙子一樣黑,臉上的皺紋變深了,白裡透紅的肌膚也變成蠟黃,手指瘦成了爪子。她朝貝弗莉微笑。「吃點東西吧,親愛的。」她聲音高了四度,卻變成破鑼嗓子,很像卡到黑土的地窖門轉動的聲音。
埃迪尖叫一聲,蹣跚後退。他感覺一隻手按上肩膀,立刻縮起身子躲開。那手微微收緊,隨即放開。埃迪回頭一看,是格蕾塔·鮑伊。她已經死了,只剩下半張臉,蛆蟲在血紅的肉上蠕動。她一手握著一個綠色的氣球。
貝弗莉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她父親身上已經不是黑裙子,而是換成了有橘色大扣子的小丑服,頭上戴著一九五八年款的浣熊皮帽,因為迪士尼電影《大衛·克羅傳》中的男主角費斯·帕克而大為流行的皮帽。他一隻手握著一把氣球,另一隻手像抓雞腿似的抓著一條小孩的腿。每顆氣球上都寫著它來自外層空間。
威廉緩緩走上前去,心裏再度浮現既視感。他事後告訴其他夥伴,他還沒進去之前就知道自己會遇到誰的鬼魂。
「我覺得是。」威廉說。
打盹、做夢,就這麼簡單。
卡羅爾·丹納笑了,漂亮的臉龐頓時更美了。「真浪漫,」她說,「請您在館里逛個十到十五分鐘,我會將借書證準備好,等您來拿。」
「別靠近水溝和下水道,」威廉輕聲說,「還有空地、荒地和調車場,但主要別靠近水溝和下水道。」
他隔著生鏽的菱形鐵絲網往外看,聽見堪薩斯街的車聲遠遠傳來,還有下方的流水聲。他看見溪水在春日下閃爍,有如發光的碎玻璃。山坡下的竹林還在,白得很不正常,很像綠樹叢中的霉斑。竹林後方是狹長的沼澤地,緊鄰坎都斯齊格河,那裡應該有流沙。
他站在剛露臉的陽光下,忽然心想:其他夥伴會有什麼遭遇?
威廉急忙抬頭,準備正面衝突……沒想到卻是個小孩,可能只有十歲或十一歲,穿著褪色的男童軍短褲,露出疤痕累累的膝蓋。男孩一隻手拿著棒冰,另一隻手拿著和膝蓋一樣傷痕處處的玻璃纖維滑板。棒冰是熒光橘色,滑板則是熒光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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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地。」
哦,天哪,這是《糖果屋》,她是我最害怕的女巫,因為她會吃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