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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除魔儀式 德里:最後的插曲

第五部 除魔儀式

德里:最後的插曲

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團,是福格蒂新專輯里的《搖滾女孩》。那張專輯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沒聽過?」
「你確定?」
「我也是。」
我們四目相對了很久,接著他起身說:「聽著,邁克……」
「什麼建議?」
接著理查德不確定地說:「我覺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猶太姓氏,對吧?」
無論結果如何,我的心都與你同在,威廉。我的心與他們同在。我想就算我們忘了彼此,在夢中也會記得。
又是冗長的沉默,之後:「你不記得了?」
「沒問題,」我覺得淚水湧上眼眶,「要是你回到這裏也一樣。」
「當然。」我說。我有把握他要說什麼。
「夠了,該走了,」我說,「我了解。」
就像威廉說的,現在只是些小事情、小細節,但感覺遺忘的範圍會擴大。或許再過一個月或一年,我只剩這本筆記能提醒自己德里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甚至連文字都可能褪色,最後變成一片空白,和我當初在佛里斯百貨的文具區買下它時一樣。這個想法很可怕,尤其在白天,感覺很偏執……但在那些無眠之夜,你會相信那絕對可能發生。
「我會去買的。」我說。我可能真的會買。我一向喜歡弗加迪。我想《綠河》是我最喜歡的清水合唱團專輯。回家吧,他說。在音量漸低前他說。
「對。」我說。
「我會永遠記得你。」這是貝弗莉和本離開前,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份日誌即將落幕了——我想它終將只會是一本日誌,德里的惡事與怪誕永遠不會離開這些紙頁。我無所謂。我想明天出院之後,我終於可以開始思考新的生活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嘿,幫我問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聽起來假假的愉悅口吻說。
「威廉還好嗎?」
「好像是柯克里恩,」威廉說,語氣很沮喪,「但又不太像。不過,你把所有事情都記下來了,對吧?」
「我不會叫你別自責,因為你顯然做不到,」我說,「但別忘了你自己也覺得這一切大部分或全部都是註定的。奧黛拉的遭遇或許也是其中一部分。」
他微笑點頭,但我想我們心中都浮現同一個詞: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長途沉默再度出現,落在緬因州和加州之間。我覺得我們心裏都想著同一件事:沒錯,結束了,再過六周或六個月,我們就會完全忘了彼此。結束了,而我們付出的代價就是友誼,還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嗎?我差點就忘了他們。聽起來或許很恐怖,但我真的差點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還是偏頭痛?我要是記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應該是偏頭痛。我會問威廉,他一定知道。
「怎麼?」
「我住院期間,他和奧黛拉替我看家。」
「烏里九*九*藏*書斯!」理查德大喊,感覺鬆了一口氣,卻又很慌張。「天哪,我最討厭話到舌尖卻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參加問答遊戲,結果我說『對不起,但我想我又開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嗎?』一樣。但你還記得不是嗎,邁克,和上回一樣。」
「拜託,」威廉說,「你真的以為他大老遠跑來只是想打她一頓?」
不過,那篇報道也暗示受創的不止亨利一人。其他已經投資或想要投資德里未來的人也可能正在三思。當然,齊特納不用擔心這些事,因為神已經在鎮中心坍塌時將他帶走了。至於其他和亨利想法一致的人,他們現在面臨一個大難題——一個中心半數以上沉入水底的城鎮要怎麼重建?
「呃……那就回頭見。」他說完做了一件怪事,雖然怪,但很可愛。他彎下腰親了我的臉頰:「願神保佑你,邁克,我不會跑遠。」
他轉頭看我,微微一笑說:「本邀她一起回內布拉斯加,她答應了,起碼先待一陣子。你知道她在芝加哥的朋友吧?」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本和貝弗莉今天來向我道別。他們不打算搭飛機。本向赫茲車行租了一輛很棒的凱迪拉克,兩人決定開車上路,不用趕。他們注視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種特別的情愫。我敢用退休金打賭,他們就算還沒在一起,抵達內布拉斯加之前也會成為戀人。
又和威廉通了電話。他說奧黛拉開始吃固體食物,但其餘還是沒進展。我問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還是偏頭痛。
「也許這樣最好。」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我打電話給威廉,告訴他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時間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想是因為我們兩個都還在德里。
「那我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威廉?」
「我想她不太記得湯姆最後怎麼了。」
「我不敢保證一定有用,起碼我不曉得那房子有什麼療效。」
我醒著到天亮。
——查爾斯·狄更斯,《大衛·科波菲爾》
「嗨,理查德,」我說,「我很好。」
「可、可能吧,」他回答,「起碼一陣子。不過……」他靜靜望著我,「我想事情又會重演吧。」
「要是你到洛杉磯來,你有我的號碼。我們可以聚一聚,一起吃個飯。」
他放開我的手:「理查德今天早上飛回加州了。」
「當然,我家鑰匙擺在樓下的服務台,冰箱里有兩塊戴莫尼可牛排,說不定那也是註定的。」
放手吧,放手吧。
「你一定要買來聽,很棒,感覺就像……」他頓了半晌,然後說,「就像重回老時光。九-九-藏-書
我抓起通訊簿,打到內布拉斯加州找本·漢斯科姆……地址和電話號碼褪色得更厲害了,但還看得出來。沒人。電話公司的語音系統告訴我該號碼已經停止使用了。
「好吧。」
「他們最後還是會查出湯姆·羅根到德里了,」我說,「他肯定留下一堆紙質記錄,租車、機票。」
「她要麼忘了,要麼正在忘,」威廉說,「我自己也已經忘了那條走道是什麼樣子了。通往它巢穴的走、走道。我試著回想,但怪事發生了——我腦中竟然浮、浮現山羊過、過橋的畫面,和童話《三隻小山羊》的情節一模一樣,很扯吧?」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須儘快行動,在魔力從這個地方徹底消失(如果還沒消失)之前做出反應。
「對。老實講,我覺得已經開始了。目前只是一些小事情,但我想範圍會愈來愈大。」
本也抱了我,隨即又問我會不會寫下來。他已經問了第三或第四次了。我說我會寫,真的會……至少寫一陣子,因為這回我也和他們一樣。
「我愛你,老兄。」
「謝天謝地。」
一九八五年六月四日
「因為我們又開始遺忘了,這回所有人都是。」
他笑了,說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話:「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沒唬人?」
「這年頭海上熱鬧得很,幾乎不可能不遇到船,甚至撞上。大家來來去去,」米克白先生把玩著眼鏡說,「大家來來去去,距離只是假象。」
「嗯,看來該試試看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她跟我說她下下周會回芝加哥一趟,提報失蹤人口。我是說湯姆。」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鎮中心坍入運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樓就位於塌陷區邊緣,雖然沒有陷進去,但震動或洪水肯定損害了建築結構,只是沒人察覺。
「你還是有那個打算?」
「邁克,你確定嗎?」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好的,理查德。」我說著閉上眼睛,按摩額頭。他記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記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發生了什麼事。
「嗯。」
「他姓什麼?」
他們說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不記得。」
我想,經過了這麼漫長而慘痛的歲月,德里可能終於要毀了……就像花期已過的龍葵一樣。
「你可以——我是說,你願意——」
貝弗莉抱了抱我,祝我早日康復,接著就哭了。
說完他掛上電話,我也一樣。我躺回枕頭上,閉上眼睛久久沒有睜開。
「那就表示真的結束了。」他說,這回確實鬆了一口氣。
「我還九_九_藏_書得在醫院待上一周,」我說,「與其送奧黛拉去班戈,不如帶她住在我家,你覺得呢,威廉?陪她一周,跟她說話。就算她不搭腔也跟她講。她的……她的大小便正常嗎?」
我愛你們,你們知道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頓擔任警長的安德魯·拉德馬赫死了。事情很詭異,讓我忍不住聯想到之前發生在德里——並且才剛終結——的所有事情。
威廉大約二十分鐘前來過,把筆記本拿給我——卡羅爾在圖書館的某一張桌子上看到這本冊子,威廉去找的時候交給了他。我以為拉德馬赫警長會拿走,但他顯然碰都不想碰。
「幫她把屎把尿嗎?」他笑了,但那笑容是那麼痛苦,讓我不得不轉頭避開,就像我父親當年告訴我鮑爾斯和雞的事情一樣。「嗯,我想我辦得到。」
我看了看床頭桌上的通訊簿,但沒有拿起來。「我不太記得了。」
「邁克?」
我點點頭:「你覺得你們會保持聯絡嗎?」
我非常愛你們。
我看著他沒說話。
我也開始遺忘。
「關於奧黛拉,你有什麼打算嗎?」
「事情也許會好轉,威廉,」我說,「別放棄希望,事情可能會好轉。」
「這我倒不敢說,」威廉點了一根煙,說,「我猜他可能用現金買機票,而且用假名,車子可能買便宜的,甚至是偷的。」
他笑了:「是是是,聽聽就好,邁克。我說聽聽就好,孩子。」
「天哪,沒錯!你怎麼知道?」
沉默有時才是上策——於是我沒有開口。
「你把她的手舉起來,她就會一直舉著,」威廉說,他坐在窗邊,雙手把玩著健怡汽水罐,「直到有人把她的手放回去。她的反射神經正常,但動作緩慢。醫生做了腦電波檢查,發現她的阿爾法波嚴重抑制。邁克,她得了緊、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驚慌中帶著放心。我想我需要這種感覺,不管好不好受。
「邁克?」
「嗶嗶,理查德。」
「沒唬人。」
我想我應該有辦法留住。我可以不斷重寫。但我敢說重寫的名字還是會褪色,很快整件事就會變得徒勞無功——就像罰寫「我不在課堂上扔小紙團」一樣。我會不斷書寫對我毫無意義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寫的理由何在。
「不。」威廉難過地說。
威廉的結巴又好轉了,但他短短四天內彷彿老了四歲。他跟我說奧黛拉預定明天出院,離開德里醫院(但我還得待著),搭私人救護車到北邊的班戈精神療養院。她身體沒有大礙——只有輕微的割傷和瘀青,都在痊癒。但心理上……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終究不算偏執。這本小冊子里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顏色和質量不良,讓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來要早寫了五十到七十五年。這事發生已經有四五天了。我敢說,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read.99csw.com九月都會消失不見。
「嘿,克制點。」
「很好,還痛嗎?」
我想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答案。
今天《新聞報》的頭版有則報道很有意思,標題是:暴風雨迫使亨利放棄會堂擴建計劃。這裏的亨利指的是蒂姆·亨利。他是房地產大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晚期有如一股旋風般來到德里。當初就是他和齊特納組成財團,興建了德里購物中心(根據頭版另一則報道,購物中心可能就此消失了)。蒂姆·亨利一心想發展德里,背後當然有謀利的動機,但不只如此。他是真心希望德里繁榮發達。他忽然放棄擴建計劃告訴了我幾件事,他對德里失去興趣只是其中之一。我想購物中心毀了可能也讓他財務吃緊。
「斯坦利姓什麼?」我問他。
我說:「我有個建議,或許不是太好,如果你不喜歡,儘管跟我說。」
「她現在幾乎只吃軟的東西,還有流、流體食物。」
「好的,」威廉說,「明天我們就離開。」
據報載,拉德馬赫昨晚在辦公室工作到深夜。風雨和洪水過後,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長室多年前就從三樓搬到五樓,正上方是存放各種檔案和無用公物的閣樓。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過的遊民椅,椅身是鐵做的,起碼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讓建築物積了不少水,顯然損害了閣樓的屋頂(至少報紙上是這麼說的)。總之,遊民椅直接從閣樓落到正在桌前閱讀舊檔案的拉德馬赫警長頭上,他當場死亡。布魯斯·安丁警官衝進辦公室,發現警長躺在桌子殘骸之間,手上依然握著筆。
「什麼事?」
「別客氣,威老大。」
「呃……我剛才坐在書房裡聽新的《錢櫃》熱門預測,看文案,讀備忘錄……要看的東西堆了兩座小山,接下來一個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才夠,所以我把電話切到留言,但開著喇叭,這樣想接的電話還是能接,讓其他蠢蛋對著錄音機說話。我會讓你拖到留言,是因為——」
「你一開始根本想不起來我是誰。」
下午打電話給威廉·鄧布洛,奧黛拉還是沒有好轉。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邁克。」
「呃,」我保持微笑,「誰曉得會不會有好事發生?食物儲藏室最上面那一層架子上有一瓶好酒,蒙岱維。國內產的,但很棒。」
電話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靜了很久。我聽見微弱的女人說話聲,可能在奧馬哈……也可能在亞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聽見她的聲音,微弱得有如正要離開太陽系的火箭頭裡的航天員。我聽見她謝謝對方送的餅乾。
「什麼?」
「嗯。」
「漂亮,」我說,「那裡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還有埃迪,我心裏想,但沒說出口read.99csw.com
「本和貝弗莉呢?」
「邁克,真的很可怕,對吧?這種遺忘的速度。」
「不,我是查通訊簿的。」
「是烏里斯。」
「是啊。」我說。真的是。
「當然。」我說。我當然記得,但那是因為威廉提了。
「也許吧。」他望著窗外,手裡依然玩著那罐汽水,顯然想到了他的妻子。睜大眼睛、沉默、美麗,像個假人。緊張性精神分裂。關門,上鎖。他嘆了口氣。「也許。」
「好吧,」最後他說,「假如你堅持——」
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我在半夜醒來,驚慌失措無法呼吸,卻想不起夢到了什麼。我伸手去抓呼叫鈕,卻按不下去。看見馬克·拉莫尼卡拿著注射器來到病房……亨利·鮑爾斯拿著折刀闖了進來。
本是不是很胖?還是有內翻足?
遺忘……我想到就慌,卻也讓我感到放心。遺忘比任何事情都能讓我確定他們真的殺死它了,不再需要有人時時看守,等待周期再度來臨。
「有一個,」他說,「但太瘋狂了,我不想說。」
「還有一點,但一直在消退。癢更麻煩。我很期待他們拆掉我肋骨的繃帶。對了,我喜歡清水合唱團。」
「你會知道的。」說完他就掛斷了。
雷神公司原本計劃在德里設廠,預定七月破土動工,卻在最後一刻決定將新廠移到沃特維爾。德里《新聞報》頭版社論表達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沒有解讀錯誤,報社的話語間還帶著一絲恐懼。
「我不、不應該大、大嘴巴,說出自己要、要去哪裡。」
「為什麼?」
「小心點。」
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說:「謝謝你讓我借用房子,邁克。」
我點點頭。貝弗莉告訴本,本昨天跟我說了。講得含蓄點(非常含蓄),貝弗莉這回對她的完美好老公湯姆的描述比上回真實多了。完美先生湯姆過去四年在情感、精神和肢體上禁錮她,為了得知她的去處,還拷打她唯一的閨中密友。
「嗯,我也覺得。」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難道忘了他的噴劑了嗎?」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級怪事嗎,邁克?」
威廉打電話來說他和奧黛拉已經住進去了,她還是沒有好轉。
「嗯,我想也是,」威廉說,「我猜她回芝加哥的時候,本會陪她一起去。但你知道很扯的是什麼嗎?」
威廉,動作快點……而且要小心。
「你說我們會忘記?」
一小時前,我打了另一通電話,想找加州的理查德·托齊爾。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背景音樂是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的歌。留言機老是壞了我的時機。我留下姓名和電話,遲疑片刻,接著說我希望他又能戴隱形眼鏡了。我正打算掛上電話時,理查德接起電話說:「邁克!你好嗎?」聲音開懷溫暖……但顯然有點困惑,感覺就像接到陌生電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