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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躁 對談·白先勇

第四輯 躁

對談·白先勇

白:的確,像譚先生講的這個,勾起我好多話來了。《牡丹亭》大家都知道,是一個很美的愛情神話。我說它是一個愛得死去活來的悲喜劇!一曲愛得死去活來的史詩!是我們的愛情史詩。我想《牡丹亭》所以動人,除了美以外,就是情,這個「情」字把我們現代的學生感動了。你想,它那麼慢,兩個人談戀愛要眉來眼去20分鐘!現在好萊塢的片子,一拍兩響,快得不得了!就是那個眉來眼去的20分鐘好看,演過癮了,所以看得學生們樂在其中。我們剛在杭州演完,幾百個中國美院的學生去看。看到杜麗娘和柳夢梅兩個人擁起來,兩個人水袖一搭起來,學生們嘩嘩地為他們鼓掌。可見得,明代的戲曲,它的情還是一樣感動著21世紀的大學生。
白:都不同。
譚:氣場特彆強。
譚:所以通俗地說,白先生認為現在的大學生談戀愛,就算看完崑曲,或看完其他古典的藝術方式,都不會像崑曲中這樣,用非常優雅的方式來進行。我在北大看過南音的《韓熙載夜宴圖》,看過崑曲,我覺得確實現在的生活節奏跟想法,都太浮躁、太快。
譚:我看到你回憶最早在美國見到沈從文先生的時候,一開始的感覺是遺憾,覺得這麼傑出的小說家,放下了筆,去研究古代服飾,太可惜了。但後來醒悟了,沈從文投身研究古代文物,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積極搶救,再繼絕學,在扶植傳統一線香火使之不墜。我們都知道,白先生也是優秀的小說家,推廣崑曲讓你沒有時間和精力創作小說,這也是很多讀者的遺憾。你之所以有這番取捨是受了沈先生影響嗎?
白:我想他對我們的文化有一種憂心。現在講起來,我自己那個時候在美國看到一些報道,看到電視上的一些畫面,看到一些雕塑,幾百年前的精美之物,被打碎掉,我的心都碎了。那時候我想,我們的文化面臨毀滅,恐怕沈從文也是這個心情。為了搶救,他盡到全力,我想其實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白:是的,她演過武則天,演過慈禧,當然有那個霸氣。
白:的確我們中國,我們看到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我們的環境污染。我想這是火燒眉毛的問題。從前,日本、西方他們都經歷過。我們的生態破壞很可怕,經濟建設和生態是兩難的問題,要向人家借鑒,看看人家是怎麼做的。自然會反撲的,反撲的力量不得了。這是會影響全人類的,當然希望「人定勝天」,但是自然的東西有自然的規律。違反它,是要闖大禍的。
白:我講的精神文明,我覺得是在文學中講哲學、藝術、戲曲,這些表現出來的。我想每個民族都有精神文明的獨特成就。比如在英國他們挑選的最傑出的一個英國人是誰?就一個!是莎士比亞!精神指引對他們來說是莎士比亞。義大利不得了的人很多,但我覺得作為一種表演藝術,對他們來講,就是歌劇。德國人,就是古典音樂。俄國人呢,他們的芭蕾。每個國家都有在精神上代表它的成就。https://read.99csw.com人家問我中國的話,我就會說崑曲。我們現在覺得崑曲好像沒落到什麼地步,其實在明清時代它是國劇啊。那是我們中國人的國劇啊!北京的宮廷裏面,康熙、乾隆國宴的時候都是演的崑曲呀。乾隆最盛的時候,皇家班子供奉了一千多人。崑曲那個時候是極盛的。上至皇親,下至市井,崑曲就是當年的卡拉OK,大家都在唱它。崑曲有一陣子真的能夠表現我們的美和情這兩個字。所以我講的精神文明是這個。你們講的精神文明我不太了解。
白:對,本來是林青霞演的,林青霞現在還懊惱得不得了。後來給潘虹演,潘虹有潘虹的味道,她是個好演員,演得也很好。那個電影你們這個年齡也許沒機會看到。我有好幾部電影。
譚:崑曲外,我們還是想講講當下的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白先生其實也是經常關心國內的一些事兒,我想知道你怎麼看中國現在的世態人心,包括小悅悅事件,我覺得其實就是反映人心浮躁,社會不安的一些東西。其實白先生經歷過這樣的所謂轉型期,很多地方的轉型期都親歷過,所以特別有了解,包括台灣的,包括在國外的一些經歷,白先生可否以這種過來人身份談一談怎麼看現在的世態人心,也就是說,這樣的事件給你一種什麼刺|激?
譚:那麼接下來兩個問題,在座的讀者也很感興趣,就是白先生的個人作品,白先生的很多作品都改成影視劇了。《牡丹亭》你也是作為一個改編者,你怎麼看你的作品被改成影視劇,你認為改編的原則是什麼?
白先勇、譚飛
白:就是一個電視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沒授權的就完全在我的控制之外。我的作品改成電影、舞台劇、電視劇,還有舞劇,甚至紹興戲、上海戲,有的我是參与的。電影我也參与過,電視我也參与過,我自己寫過舞台劇,我有一篇小說叫做《遊園驚夢》,後來我自己寫成了舞台劇,現在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台灣的版本,1982年的,那個戲演得好極了。後來1988年大陸有個版本,是另外一個風格,也不錯。電影呢,也有,一部是我和謝晉合作的。
譚:選一部。
譚:你哪個作品沒有授權?
譚:其中最滿意的?
白:只選一部啊?這很難啊。可能是《玉卿嫂》吧,整體來說。可是《金大班》的那個姚偉演得好,他把金大班演活了。劉曉慶演的又是另一種,我說她是麻辣金大班,她是四川人嘛。她一站出來,可以鎮得住台的。
譚飛(以下簡稱譚):中國的概念,有地域中國,政治中國及文化中國,我覺得白先生愛的國,是文化中國,你應該是個真正的愛國者。在你心中,什麼是愛國,什麼是中國?
譚:馬克思主義也是西方傳過來的。
白:有的作品我是沒參加的,有的我們甚至都沒有授權。

關於影視作品

白:要https://read.99csw.com順天,不然會闖大禍。
白:我覺得,信仰的失落跟我們對整個傳統文化失去自信有關係。19世紀以來,對比西方文化的建設,我們覺得事事不如人。可能我們整個20世紀的歷史都是一部追趕西方的奮鬥史。
白:我看到這樣的事情,小悅悅事件,網上的反應很多,激起很多大家的反思,我覺得很好。現在人的價值觀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想,我們中國人所以為中國人,很多的價值觀是從儒家思想來的,儒家思想中人者仁也,仁者愛人,這都是孔子講的話,以前人的價值觀,基本上是儒家的這一套。所以,做人,怎麼做人?人倫,一個「倫」字,很講究這一套。還有,以前中國人信仰的教是佛教為主,佛教講慈悲,講眾生,這種精神上的價值,我覺得是要緊的。中國人所以為中國人,是從儒釋道的價值中醞釀來的,醞釀了幾千年。如果這些價值混亂掉或被拔掉,當然會在我們自己心中產生混亂。該不該去同情這個人,我們自己也疑惑起來了。從前,你是肯定的,有人快被碾死了,當然要去救,那被視為當然的,所以那種價值觀很要緊,而且宗教的信仰我覺得也很要緊。拿美國做一個例子,我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我也經常觀察他們,美國人怎麼立國,為什麼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想一想,最主要的還是它的基督教,它的宗教。如果美國人沒有基督教,那就變成了一群野人。而且他們的科技那麼發達,那會更恐怖,變成一個恐怖王國。還好基督教約束著它的心靈。剛才我講孔孟,你們一定要讀孔孟的著作,它的價值已經老早上升到整個社會,基督教的價值也已經上升到整個美國社會。美國靠什麼,一個靠基督教,一個靠法制。它的那部憲法是神聖的,誰也不能去碰。這兩個柱子,一個是精神上的支撐,一個是制度上的支撐,這兩個東西穩住了它整個國家。如果這兩個東西鬆動,他們精神上也是有很大危機的,19世紀一直也有,他們也是經歷了很痛苦的過程,我相信,我們也是。你們在其中,不覺得,在外看,社會像洪流一樣,怎麼跟得上這個變動呢?所以我們的人性有些浮動,有些彷徨,有些焦慮,是自然的。我是1987年第一次回國,後來我常回,也看到加速的發展,如此大的變動,所以人很難有一個固定的價值觀。昨天是對的,今天就錯了。太快!變動太快!怎麼樣在這個變動的洪流中,穩住自己,是很大的課題。外面各種文化入侵,西方的、日本的、韓國的統統湧進來了,你怎麼去調節?我覺得首先還是固本。我們依靠什麼呢?我看還是要依靠傳統。怎麼靠,靠哪呢?我想這是對我們傳統文化很大的一個考驗,我們的傳統文化是不是能支撐我們整個民族渡過難關。有古文化,像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兩河文化,說沒有就沒有了。所以21世紀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面臨的最大考驗。這個世紀是最有契機實現文藝復興的read•99csw•com時候,因為整個經濟條件、社會條件好像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文化怎麼建設?這不是像拿個1000萬出來建一個什麼東西,拿出多少億建一條公路,那麼容易啊。
譚:我還看到白先生曾經在回台北之後寫過一篇文章,說台北太浮躁了!我們面對中國當下的首善之區北京,或者說當下的很多大都市,幾乎能看到類似30年前台北的忙碌景象。所以我個人以為,崑曲是可以讓咱們中國人慢下來的一種藝術,這種慢是越來越難得但是必不可少的。可以叫精緻的優雅。

崑曲所代表的傳統之美

譚:所以白先生其實是三個觀點。第一,五四解決了一些問題,但可能產生了更多的問題;第二,真正建立文化自信,才能重建信仰;第三: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必須是經過從小的教育,才能深入到大家的血液和骨髓裏面。這是白先生就這件事的想法,這讓我想到著名歷史學者陳寅恪先生說過的:「中國如果把國外的東西一股腦地拿過來,不經過消化,它就成了非盧非馬之國,這個『盧』是盧梭,『馬』是馬克思。」所以有人說我們現在的國家就是「非盧非馬之國」,當然,這不是今天要強調的要義啊。
我在《樹猶如此》看到白先生幾十年前寫過「人定勝天,逆天而行」。其實在現在的中國,對「人定勝天」這件事,很多人在打問號,因為會認為人要敬畏自然,剛才講了人敬畏文化,其實都是對天的一種敬畏,白先生現在觀念有改變嗎?就是對於「人定勝天,逆天而行」。

信仰重建與傳統文化復興

譚:跟白先生交流我聽到「精神文明建設」這6個字,你說的這個和我們以前聽到的一定不一樣。我想問問白先生心目中的精神文明建設是怎樣的?
譚:剛才白先生也講到,就是我們現在信仰的缺失,我想問的是我們怎麼重建信仰。有沒有一條比較簡單的方式?因為大家一說這個課題就特別大,足以寫3個博士論文,在座的都是一些年輕的朋友,白先生經歷這麼豐富的前輩,一定會有很多想法可跟我們分享,怎麼樣來重建這個信仰?
白:你講的「慢下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那種氣度,充分表現在崑曲裡頭。崑曲的音樂,它的舞美,它的整個造型,把我們中國人的姿態美充分表現出來。西方人的芭蕾是最美的了,他們是快動作的,很好看也很優雅。崑曲則是中國式的優雅,勾動我們的心魄。我們的學生,我們中國人,一生中至少該有一次看到我們傳統文化的美。去感受我們傳統文化之美,會使人覺得作為中國人很驕傲,因為你有那麼美的東西,美是樸實的,美是感動人的。崑曲是把中國人的感情用非常美的一種形式表現出來。如果情表現得不美的話,也不會動人。
白:我們是超英趕美。我們一直在趕,其實中國人也是很辛苦的,因為落伍嘛!我們的科技落了人家幾個世紀。人家有工業革命,我們沒有發生。我們為了趕上,https://read•99csw•com拚命在跑。我們有一個錯誤的觀念,現在提出來大家討論一下,從五四以來我們的學制改了,新學堂制是抄襲西方、日本的,其中有一個,就是幾乎自主性地把傳統文化排除在我們的課程之外,從小學、中學到大學,越來越厲害。我們小學、中學的美術課不教山水畫了,我們畫石膏像。為什麼要畫石膏像,也不知道,我們有幾百年、幾千年山水畫的傳統,為什麼不畫那個呢?是不是畫石膏像我們就進步了?我想,我們看崑曲的人也是可以去弄電腦的,這個不違背。我們有個錯誤的觀念,就是我們的戲曲是落伍的,好像如果再去唱戲曲,我們的思想就跟不上前進了。我們的山水畫是落伍的,我們畫山水,我們的思想就跟不上時代,吹笛子也落伍了,一定要彈鋼琴,拉小提琴才跟得上時代。五四到現在快90年了,90年不變,中港台一體,在台灣,我也大聲疾呼。現在毛筆沒有了,毛筆還存在,中國文化就存在,但是我們毛筆丟了就有危機了。我們的文化是一個線條文化。從象形文字到青銅器到建築,我們對線條的掌握最準確。書法是最了不得的抽象化的藝術,充分地表現了線條美,而且是抽象的線條。聽說現在小學1個小時的書法課好像恢復了,我很高興,我們的毛筆又回來了,我們的文化又有了希望。所以說,我們的教育有問題,是不是要坐下來檢討一下。我在香港也做了一個90周年的檢討,檢討我們的課程。覺得當務之急應該是對我們的文化,中國文明,作一個全面的重新評估。現在有那麼多出土文物,我們的文明要重寫了。應該從我們的哲學、文學、藝術、音樂、戲曲各方面,重新做一個評價,而且這個評價要客觀、理性。要藉助海內外所有專家,一起來,對我們中國文明做一個最全面的重新評估。我們需要重寫一部中華文明史,把我們20世紀、19世紀的邊界糾正過來。當然要公正的,看看我們的缺點在哪裡,我們的不足在什麼地方,文化衰落下去,一定有它致命的缺點。五四時代,我們的理解是要救亡圖存,什麼都要大破大立,現在90年過去了。這本文明史完成以後,所有的學生,不管是什麼科系,統統要念,統統要必修。西方的大學都是這樣做的。我教的是加州大學,我的學生,不管什麼系,他們都有一科西方文明史。學了之後他們對西方的文明都有一個宏觀的認識。他們還有一科也是必修的——非西方文明,可以選印度的宗教,也可以選日本的藝術,可以選中國文學。很多學生來選我的課,中國現代文學。所以你要認識自己的文明,也要認識人家的文明,不知己怎麼知彼。我們中國人對自己的文明都稀里糊塗的,你怎麼去認知西方的文明?他們的文明也是不得了的複雜。如果我們對自己的文化都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怎麼吸收人家的?學人家的油畫,你到法國巴黎的盧浮宮裡走一趟,就知道傳統是橫移不過來的,他們背後也有幾千年。不能把人家read•99csw•com的抓過來我們自己用,那個只是很表面的。我們畫維納斯,你到義大利看看那個本尊,那個才是真的東西,要想學人家的,好難。但是我要講的絕不是排斥西方文化。了不起的文化,我們當然要學,可以給我們啟發。但是在這之前,我們自己的文化先要有個底子。
譚:《最後的貴族》,本來是請林青霞演的,後來林青霞來不了了。
譚:所以還是要順天而行。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中國這個概念在我心中一直是清晰的,我的故鄉在桂林,後來去了台灣。中國文化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化,你看看崑曲的美。
白:我們現在講的「傳統」兩個字,是要傳下去的,你不傳下去就不成為傳統了,變成一個化石,死的。所以,傳統它是活水,有源頭,還一定要流下去。我們的文化傳承是一個大問題。面臨的一個最艱巨的任務,就是如何把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搬到21世紀來,重新給它一種新的詮釋、賦予它新的意義。我們幾千年的一筆遺產,怎麼把它挪到現代來。19世紀、20世紀、21世紀,所有的中國人都在努力,現代化其實都是在朝這個方向。我們有時候做錯了,現代化沒達成,過去的傳統也毀掉了。我們犯了太多的錯誤,現在要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很龐大、很複雜、很艱深、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如何給古老的傳統賦予新生的問題。把現代和古典結合起來,這個結合點的分寸拿捏,是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最難的地方。崑曲的四功五法我們統統保存著,但是在舞台上的舞美、燈光這些東西,我們很仔細地考慮如何把現在的元素放進去。我們馬上就要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了,第200場。我們走了快8年。國家大劇院是一個歌劇院,我們在歌劇廳演,歌劇廳是西方式的,所有的燈光是電腦控制的,客觀環境完全變了,我們怎麼在這樣一個21世紀的舞台上表現這樣一個古老的劇種,而不去傷害它?我看到有的版本,搞得像一盤霓虹燈,乾冰也上去了,太可怕了。那些是音樂劇,絕對不是我們古典美學。所以怎麼拿捏這個東西很要緊。我在做這個東西(崑曲)的時候,其實就是個引子,看一下我們是不是能夠把古典的東西重新賦予它新的生命。經過了8年,演了200場,全世界都演過了,有30多萬個觀眾,他們的反應我都知道,我現在敢講,青春版《牡丹亭》可以說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譚:所以不要只是去看什麼《非誠勿擾》,我們也得看看佳偶天成是一個什麼樣態。我插一段林懷民先生對白先生「笑」的描述。因為大家也都看到白先生的笑了,笑得有魅力。他是這樣說的:「白先生的笑,是很獨特的『呵呵』,有點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斷了,突然又搶著拖長,沒一點事兒他都能笑上1分鐘。」白先生一談到崑曲啊,完全是陶醉和鍾愛。所以我也想問一下,白先生一直認為文化不應該是擺在博物館裏面的,用玻璃罩罩著的古物。那你認為文化應該是一個怎樣活著的狀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