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你心裏躲一躲
「可以的。」木零愉快起來，「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因為，傻路路們討厭所有的大人，喜歡所有的孩子。」大人們盡量耐心地回答。
他不知道應該敲響哪扇門，他猶猶豫豫地在這扇門前停一停，在那扇門前頓一頓。終於，一對金色的門環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又拍了拍。
怎麼辦呢？木零一下子著了慌，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摟進了懷裡。
木零記得，他最後一次去光芒的心裏，採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麼大了。那時，木零突然打了個寒噤，然後有一顆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呀。可是為什麼這麼傻呢？
村莊里很安靜，傻路路們都還在暖烘烘的被窩兒里嗎？
就這四句話，木零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於背會了。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冬天，太陽總是很懶的，遲遲不肯露面。木零在濃濃的霧氣里向傻路路們的山包走去。他渾身顫抖得厲害，按照大人們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而且還光著腳。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兒里嗎？」
「是呀，你怎麼知道的？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光芒說。
原來，他不認得了，壓根兒不認得這個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他發現，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好像減少了很多很多。
但是在這個呵口氣就結成冰碴兒的深夜，光芒竟然來了。他來幹什麼？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我可以在你家的爐火前待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那時候木零七歲。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他伸出長長的手臂，一把將木零從衣櫃里抱到火爐前。木零的臉一下子被烤暖了。
「你在我心裏待了這麼久哇，」看到光芒，木零抑制不住地高興，「我的心裏有什麼呢？你的眼睛看起來，光芒四射。」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我看到你在心裏把我叫作光芒，對吧。我喜歡這個名字，謝謝你！」
這個下午，他們都在火爐前坐著。他們一起在火爐前吃蘿蔔，光芒吃大蘿蔔，木零吃小蘿蔔，光芒發出很大的「咂吧」聲，木零發出很小的「咂吧」聲。
光芒把木零一把抱進衣櫃里。
這句話，木零說得很輕。
九歲的冬天，十歲的冬天，十一歲的冬天，木零遇見的都是rｅａd•９９ｃsｗ.ｃom他。大人們說過，不要找同一個傻路路。可是木零轉來轉去，每一次遇見的都是他。
他一把把木零送進衣櫃里，衣櫃里很多厚實的衣服，裹住木零冰涼的身子。木零在衣櫃里過了半天。
「哦，木零。」他說。
傻到怎麼樣的程度呢？其實誰也說不清楚。
霎時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圍了。傻路路從來不會來的，是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討厭所有的大人，怎麼可能來到人住的村莊呢？
吃了早餐以後，木零說了大人們教的第四句話：「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記憶？木零依舊張著嘴巴，有些傻傻的樣子。
中午，光芒給木零送來了午餐，是一個小蘿蔔。
那一年，從年初開始，大人們就教他說四句話：
他說，他的心裏留著一樣東西，十幾年了，不知道是誰留在那裡的，在搬家之前，想要還給他……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我可以在你家的爐火前待一會兒嗎？」
「我決定不還給你了，這滴眼淚，我很喜歡。我可以帶走它嗎？」光芒眨著熠熠發亮的眼睛懇求道。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里躲一躲嗎？」
傻路路們只喜歡孩子，任何一個孩子！
在這個叫作底底的村莊里，木零一直是一個很不出眾的孩子。
春天差不多來到的時候，爸爸媽媽回家了，帶回很大一箱子錢。
啊，一點兒都不可怕！
「哦，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來的，年年如此。」
「你拿走了我心裏的五顆珠子，一顆比一顆小，對吧。」
木零稍稍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想知道，光芒到底要幹什麼。
木零，再見！
「當然不會，他們只吃大蘿蔔。」大人們笑著說。
木零忍不住笑起來：「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他又說，「接下來，你會這樣說吧——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很快地，木零將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了。從年初開始，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樣和傻路路說話。
到了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年齡。
光芒說：「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里躲一躲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晚上，光芒困了，他離開火爐，躺到床上。木零說：「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兒里嗎？」
木零坐在火爐前，等
九_九_藏_書他出來。「底碼米拉去心裏。」木零輕輕念道。其實這句咒語他早就知道。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柔軟和溫暖把他包圍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裏，他看到了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麼大的珠子。他用雙手捧起它，說道：「底碼米拉回家裡。」
就這四句話，他的孩子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於背會了。
「底碼米拉去心裏，你就進去了；底碼米拉快出來，你就出來了。」他溫和地對木零說。
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轉眼到了七歲。
他們坐在火爐前，木零家裡沒有蘿蔔，他找到一個地瓜遞給光芒，光芒擺擺手。
木零手心裏的珠子也越來越小。
光芒穿著灰灰的袍子，睜著一雙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一點兒光澤都沒有，好像兩口已經乾涸了許久的深潭，絕望而茫然。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兒里嗎？」
「恨過，是你偷走了我的記憶，怎麼會不恨呢？」光芒說，「但是，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找回了它們。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心裏留著的東西是什麼了。」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木零的眼裡，「呼」地又湧出淚來。
大概過了七八天吧。木零聽到一聲「底碼米拉快出來」，光芒站在了他面前。
天亮的時候，光芒走了，傻路路們的搬家行動從這個早上開始。
啊？木零不由得驚詫。
光芒把木零一下抱進被窩兒里。
他哆嗦著爬上山包，哆嗦著走進傻路路的村莊，就像冬天的風一樣，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間隙里。
光芒笑著說：「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像木零小時候那樣，從他心裏取走某種東西，不說一聲再見便悄悄溜走了。
很快地，衣櫃里傳出了他的聲音：「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我可以在你家的爐火前待一會兒嗎？」
傻路路是什麼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
他等了很多天，也沒有等到。
但是就在那個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溫暖的感覺。
木零回家了，手心裏捧著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麼大的珠子。
當然還有那句「底碼米拉回家裡」的咒語。
也許，永不能再見了。
就好像小時候木零對他說的那樣，幾乎一字不差，這話聽起來多像一個陰謀哇。
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過的話。
木零的心裏，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悶悶的感覺，立即被驕傲替代了。
吃了午飯以後ｈtｔｐs://rｅaｄ•99cｓｗ•ｃoｍ，木零說：「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我可以在你家的爐火前待一會兒嗎？」
雖然，一顆心總是冰涼的，但木零還是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成年了。
光芒進了木零的衣櫃，他個兒太大了，把衣櫃里好多衣服都擠了出來。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兒里嗎？」
木零和光芒差不多高，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
光芒猶豫了一下說：「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哦，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每一個鬼的心上，都有一顆珠子，你們人也是的。每一顆珠子，凝著快樂的、悲傷的、平常的、不平常的記憶。你小的時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記憶呀。難怪我的心裏總是那麼空洞，總是那麼茫然。」
「底碼米拉去心裏。」木零進去了，拿走他心上的珠子，然後「底碼米拉回家裡」了。
哦，光芒。木零在心裏給他取了名字。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里躲一躲嗎？」
「眼淚？」
「我的心裏能躲進去一個人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我可以在你家的爐火前待一會兒嗎？」
然後，爸爸媽媽拿上珠子，迫不及待、馬不停蹄地去很遠的地方。
「而且我知道是誰留的了。」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來呢？」
木零的臉「騰」地紅起來。
「如果取不回來，那就只能證明，你很沒用。我們會很失望。也許，會把你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還給你吃過小蘿蔔吧。」
「哦，木零，吃午飯了。」
一開門，木零就看見了光芒——他小時候，去過他的心裏，怎麼會忘記呢。
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嗎？
「我抱過你，對吧。」
他長得和人差不多，比自己的爸爸還高，穿長長的灰袍子，那袍子看起來塞著滿滿的棉花，整個人鼓鼓囊囊的，顯出幾分滑稽。
他說，傻路路們要搬家了。因為，小山包上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麼，越過越不幸福，越來越糟糕。他們要搬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翻過山頭，越過大河還要穿過沙漠、草原和戈壁。
木零很冷。因為哆嗦得過於厲害，骨頭似乎都要散架了。
「哦，木零。」
「其實，我是想到你的心裏去看看，可以嗎？」光芒微微笑著請求。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里躲一躲嗎？」
「你……你來幹什麼？」
底底村的孩子，從ｈttｐs://ｒｅａd•９9cｓｗ•cｏm七歲開始一直到十一歲，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
木零想起第一次見到光芒的時候，那是一雙多麼璀璨的眼睛啊。有一兩秒的時間，他的心彷彿從很尖利的東西上劃過。
「你叫木零吧。」
「為什麼討厭大人，喜歡孩子呢？」
木零也很好奇。傻路路們，長什麼樣子呢？
「是一滴眼淚。」
那個冬天木零一個人在家裡，很冷，很冷。
「底碼米拉去心裏。」他念道。話音剛落，他不見了。他真的進入木零的心了，木零的心，頓時沉甸甸的。
我能讓他進到我的心裏嗎？木零想，當然不能。可是為什麼不能呢？
「那顆珠子上，充滿著你的記憶，從小到大。」
天明了，木零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來寶貝怎麼辦呢？」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兒里嗎？」光芒說。
可是木零的心裏，到底有什麼呢？
「你叫什麼名字？」光芒問。
夜那麼深了，木零鑽進被窩兒。
冬天里，木零要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臨去前的頭一個晚上，他顯得很害怕：「傻路路會吃人嗎？」
每一次，光芒都不認得木零。
爸爸媽媽大喜過望。他們說：「好大呀！我們小時候從來沒有採到過這樣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討厭就是討厭了，喜歡就是喜歡了。」大人們有些不耐煩了。
「你曾經到我家裡去過吧。」
「可是，為什麼你們不自己去呢？」
十一歲之後，木零的心總是冰涼冰涼的，有的時候，非得用個暖手袋焐著才舒服。
木零把腦袋埋得更低了。
離底底村不遠，有個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
轉眼又是一個冬天，八歲的木零又被爸爸媽媽派去取傻路路心裏的珠子。
他一把將他從衣櫃里抱到火爐前。
「木零。」
「木零。」
木零剛走進傻路路山包的時候，就遇到了光芒。
這些都在我心裏存著嗎？木零想。確實的，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不由得埋低了他的腦袋。
一雙眼睛很亮很亮，像遠方城市裡的霓虹燈那樣璀璨。
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髒的位置。
「你這個孩子，怎麼穿這麼少呢？呀，還光著腳，會凍壞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開灰袍子，裹進自己的懷裡。他的懷裡好溫暖，木零真願意一直這樣被他摟著。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個晚上，有人敲門。
每一次，他都給他吃小蘿蔔。
「木零。」
「有一顆珠子，圓溜溜九_九_藏_書，亮晶晶的，有雞蛋那麼大。」
木零想，傻路路們搬家了，底底村的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你叫什麼名字？」
光芒略略猶豫了一下，眯一眯眼睛說：「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穿著灰灰的長袍，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小。
光芒抖得不像剛才那麼厲害了。他說，今天晚上，他敲了很多戶人家的門，那些門，「咯吱」開了，馬上，「咯吱」關了。誰都沒有讓他進去。
木零很怕。會被抓住嗎？會被吃掉嗎？
「能的，我是鬼呀。」
門環發出了「噹噹」的脆響，門「咯吱」一聲便開了。
「在你心裏的珠子上，看到了我。」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里躲一躲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光芒笑著下了床，一下把他抱到床上，塞進熱烘烘的被窩兒里。他們睡得很香，光芒流了好大一攤口水在枕頭上，木零也是。
「這麼冷的冬天，怎麼穿這麼少呢？唉，還光著腳，會凍壞的呀。」光芒的懷裡好溫暖，木零真願意一直被他抱著。
「你叫什麼名字？」
大人們有時嫌自己的小孩不夠聰明，就會這樣罵：「簡直就是傻路路一個！」
並且，木零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傻路路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遠遠城市裡的霓虹燈一樣璀璨。很明亮，含著愉快而溫和的笑。
可是傻路路們那麼傻，大人們卻誰也不敢靠近那個小小的山包。因為，傻路路不喜歡任何一個大人，聽說他們見到大人的時候，會發怒，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木零說：「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他有點兒想笑了。
光芒，再見！
「你！你最後一次到我心裏，留下過一滴眼淚，留在我心裏的，就是它——你的眼淚呀。」
因為這一聲「謝謝」，木零把腦袋略微抬起了一些：「你恨我嗎？」
「誰？」
那最神秘最珍貴的寶貝就在傻路路們的心上，大人們說，每一個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那珠子，很值錢喲。
「…………」
「我的心冰涼冰涼的，並不是取暖的好地方。」木零說。
木零想，那就躲進去看一看吧，我的心裏，除了冰涼，難道還有什麼寶貝嗎？
這真的越來越像一場陰謀了，和底底村的人們所擅長的一模一樣！
光芒不出來了嗎？
「是什麼？」
他說，外面的風好大呀，吹得鼻涕都吸溜吸溜的，吸溜得不快，就成了冰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