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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致張兆和 灘上掙扎

沈從文致張兆和

灘上掙扎

這灘太費事了,現在我小船還不能上去。另外一隻大船上了將近一點鐘,還在急流中努力,毫無辦法。風篷、縴手、篙子,全無用處。拉船的在石灘上皆伏爬著,手足並用的一寸一寸向前。但仍無辦法。灘水太急,我的小船還不知如何方能上去。這時水手正在烤火說笑話,輪到他們出力時,他們不會吝惜氣力的。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們還可以得到一種機會,一同坐一次船,證實我這句話。
我離開北京時,還計劃到,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從這裏看來我就明白沒有你,一切文章是不會產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塊兒時,因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寫得很纏綿,很動人。到了你過青島后,卻因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離開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個人去生活,作什麼皆無趣味,無意思。我簡直已不像個能夠獨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變成我的一部分,屬於血肉、精神一部分。我人並不聰明,一切事情得經過一度長長的思索,寫文章如此,愛人也如此,理解人的好處也如此。
地方人事雜,也不宜久住!
「要來就快來,莫在後面挨,呵賀——
心中煎熬些什麼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實在是很可憐的。這人曾當過兵,今年還在沅州方面打過四回仗,不久逃回來的。據他自己說,則為人也有些胡來亂為。賭博輸了不少的錢,還很愛同女人胡鬧,花三塊錢到一塊錢,胡鬧一次。https://read.99csw.com他說:「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錢,她同你好,過了一夜錢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錢完了,她不認識你了。」他大約還胡鬧過許多次數的。他還當過兩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規矩,身體結實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則天真樸質。每次看到他,總很高興的笑著。即或在罵野話,問他為什麼得罵野話,就說:「船上人作興這樣子!」便是那小水手從水中爬起以後,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罵野話的。看到他們我總感動得要命。我們在大城裡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學問,有知識,有禮貌,有地位,不知怎麼的,總好像這人缺少了點成為一個人的東西。真正缺少了些什麼又說不出。但看看這些人,就明白城裡人實實在在缺少了點人的味兒了。
我這時有點發愁,就是到了家中,家中不許我住得太短。我也願意多住些日子,但事情在身上,我總不好意思把一月期限超過三天以上。一面是那麼非走不可,一面又非留不可,就輪到我為難時節了。我倒想不出個什麼辦法,使家中人催促我早走些。也許同大哥故意吵一架,你說好不好?
我寫到這裏時,灘聲正在我耳邊吼著,耳朵也發木。時間已到三點,這船還只有兩個鐘頭可走,照這樣延長下去,明天也許必須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誤了一天,你說,這怎麼成。
三三,看到吊腳樓時,我覺得你不同我在一塊兒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灘,我卻以為你幸好不同來,因為你若看到這種灘水,如何發吼,如何賓士,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現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門回家家read.99csw.com中人敬神的理由。從那麼一大堆灘里上行,所依賴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二哥
……
三三,又上了個灘。不幸得很……差點兒淹壞了一個小孩子,經驗太少,力量不夠,下篙不穩,結果一下子為篙子彈到水中去了。幸好一個年長水手把他從水中拉起,船也側著進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從水中拉起來后,抱著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樣子真有使人說不出的同情。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錢一天的候補水手。
小船這時雖上了最困難的一段,還有長長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個能幹水手一個人爬在河邊石灘上一步一步的走,心裏很覺得悲哀。這人在船上弄船時,便時時刻刻罵野話,動了風,用不著他做事時,就摹仿麻陽人唱櫓歌,風大了些,又摹仿麻陽人打呵賀,大聲說說:
他一切得摹仿,就因為桃源人弄小船的連唱歌喊口號也不會!這人也有不高興時節,且可以說時時刻刻皆不高興,除了罵野話以外,就唱:
我現在正想起應當如何來寫個較長的作品,對於他們的做人可敬可愛處,也許讓人多知道些,對於他們悲慘處,也許在另一時多有些人來注意。但這裏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這樣子,便反而使我們啞口了。
我不說除了掉筆以外還掉了一支……嗎?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我真不快樂,因為這東西總不能單獨一支到北平的。我很抱歉。可是,你放心,我早就疑心這筷子即或有機會掉到河中去,它若有小小知覺,就一定不願意獨自落水。事不出我所料,在艙底下我又發九*九*藏*書現它了。
我這時耳朵熱著,也許你們在說我什麼的。我看看時間,正下午四點五十分。你一個人在家中已夠苦的了,你還得當家,還得照料其他兩個人,又還得款待一個客人,又還得為我做事。你可以玩時應得玩玩。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還知道你不願意我上岸時太不好看,還知道你願意我到家時顯得年輕點,我的刮臉刀總擺在箱子里最當眼處。一萬個放心……若成天只想著我,讓兩個小妮子得到許多取笑你的機會,這可不成的。
今天我小船上的灘可特別多,河中幸好有風,但每到一個灘上,總仍然很費事。我伏卧在前艙口看他們下篙,聽他們罵野話。現在已十二點四十分,從八點開始只走了卅多里,還欠七十里,這七十里中還有兩個大灘、一個長灘,看情形又不會到地的。這條河水坐船真折磨人,最好用它來作性急人犯罪以後的處罰。我希望這五點鐘內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那麼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這時船又在上一個灘,船身全是側的,浪頭大有從前艙進自后艙出的神氣,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復溜下。你若到了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緊緊閉著。這還不算大灘,大灘更嚇人!海水又大又深,但並不嚇人,彷彿很溫和。這裏河水可同一股火樣子,太熱情了一點,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憑自己意見做去。但古怪,卻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麼情形他們總有辦法避去危險。到不得已時得往浪里鑽,今天已鑽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從浪里找出路。他們逃避水的方法,比你當年避我似乎還高明。他們明白水,且得靠水為生,卻不讓水把他們攫去九-九-藏-書。他們比我們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處,卻從不疏忽對於水的注意。你實在還應當跟水手學兩年,你到之江避暑,也就一定有更多情書可看了。
這次坐船時間太久,也是信多的原因。我到了家中時,也就是你收到這一大批信件時。你收到這信后,似乎還可以發出三兩個快信,寫明「寄常德傑雲旅館曾芹軒代收存轉沈從文親啟」。我到了常德無論如何必到那旅館看看。
小船已上灘了,平安無事,費時間約廿五分。上了灘問問叫落水小水手,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難怪船上去得那麼費事。再過廿分鐘我的小船又得上個名為「白溶」的灘,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麼難處。
這時已兩點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個灘上掙扎,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衝下,船頭全是水,只好過河從另一方拉上去。船過河時,從白浪里鑽過,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為我著急,船到這時業已安全過了河。最危險時是我用號時,紙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這時船已泊在灘下等待力量的恢復,再向白浪里弄去。
我今天已經寫了一整天了,我還想寫下去。這樣一大堆信寄到你身邊時,你怎麼辦。你事忙,看信的時間恐怕也不多,我明天的信也許得先寫點提要……
風快發,風快發,吹得滿江起白花,呵賀——」
小船又上灘了,時間已五點廿分。這灘不很長,但也得濕濕衣服被蓋。我只用你保護到我的心,身體在任何危險情形中,原本是不足懼的。你真使我在許多方面勇敢多了。
我總那麼想,一條河對於人太有用處了。人笨,在創作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海雖儼然很大,給人的幻想也寬,但那種無九-九-藏-書變化的龐大,對於一個作家靈魂的陶冶無多益處可言。黃河則沿河那市人口不相稱,地寬人少,也不能教訓我們什麼。長江還好,但到了下游,對於人的興感也彷彿無什麼特殊處。我讚美我這故鄉的河,正因為它同都市相隔絕,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度皆有點原人意味,對於一個作者的教訓太好了。我倘若還有什麼成就,我常想,教給我思索人生,教給我體念人生,教給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個人,卻實實在在是這一條河。
「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
今天的小船全是上灘,上了白溶也許天就夜了,則明天還得上九溪同橫石。橫石灘任何船隻皆得進點兒水,劣得真有個樣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許不至於進水。說到四妹的相片,本來我想讓它凡事見識見識,故總把它放在外邊……可是剛才差點兒它也落水了,故現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你不是想讀些動人作品嗎?其實中國目前有什麼作品值得一讀?作家從上海培養,實在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險水險,將來總得來內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許比一生所讀過的書還好。同時你想寫小說,從任何書本去學習,也許還不如你從旅行生活中那麼看一次,所得的益處還多得多!
你不是要我寫信告爸爸嗎?我在常德寫了個信,還不完事,又因為給你寫信把那信擱下不寫了。我預備到辰州寫,辰州忙不過來,我預備到本鄉寫。我還希望在本鄉為他找得出點禮物送他。不管是什麼小玩意兒,只要可能,還應當送大姐點。大姐對我們好處我明白,二姐的好處被你一說也明白了。我希望在家中還可以為她們兩人寫個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