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最後的顧城

最後的顧城

我就又看謝燁,依然是不解。我現在對她當時說過的話全都明白了,當然也包括明白了她的憤怒。其實,咪不說感激,是因為咪的明白,不明白的只是可憐的顧城。
……
從來也沒有說過要給顧城、謝燁照相,那天不知怎麼,就背了照相機。我干攝影時間挺長,和他們交往一年了,從沒想起過拍一拍顧城。那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去花園了。在花園的草坪上,我給他們倆拍了好幾張,後來洗出來看真不錯!還有反轉片,現在還夾在影集里,已成為歷史。
咪|咪的走,是在顧城、謝燁赴德國期間發生的。那之前,他們一起共同生活了半年多的時間。
或許歷史真有這樣的巧合?!……
那天在顧城的家,我們聚在一起翻看一本厚厚的、印刷非常精美的外國畫冊,裏面全是非常漂亮的房屋和花園,還有好多非常華貴、美麗的室內陳設。有的調色明亮,高調攝影使那些房屋具有一種和諧、潔凈的柔和,瀑布一樣的白色窗帷落在明鏡般的地板上,室內的所有鮮花都是白顏色的,空氣中也彷彿流動著芳香;有的房屋裝飾得古色古香,深色的傢具厚重、華麗,配著懸垂感很強的暗調子窗飾,有一種中世紀的審美情調;還有許多配著花園的洋房,植物與建築渾然一體,構成一幅迷人的圖畫。我們都很喜歡。謝燁就給我們分房子,我們仨都傾向於那所白顏色的房子,謝燁喜歡那座暗調子的房子。顧城說:「也許真有一天,我有一座白房子,這麼漂亮,外面有一個很大的花園。能看到遠處有平緩的小山,還能望見遠處的大海。我們一起住在那兒,種花和果樹,養一些小動物。」
與此同時,在謝燁的提議和督促下,顧城決定創作他的紀實小說《英兒》。謝燁當時就表示:「一定要據實寫,要寫就寫|真人真事、實名實姓!否則還不如不寫。」
書出來的時候,世人自有「公論」。她的作為,將得到大家普遍的稱頌。顧城「真實」地作踐自己的同時,給謝燁的離去無形中做了完全正面的解釋。這對謝燁當然有利。
這封信上的郵戳是1993年9月27日,距離出事的10月8日僅僅十一天!那時的顧城一切正常,以後在10月5日還給家人寄回一首寫兒子的詩《回家》如果一切正常發展,他或許已經在做回國的準備。然而,謝燁想置他于死地。讓顧城死的最好辦法就是離開他!這個辦法省事、萬無一失!如果說顧城僥倖躲過了第一場劫難,那麼任何一個和顧城有過接觸的人都會知道,他決計不能承受這毀滅性的第二次!他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年多時間里連續性地接受來自兩個他心愛的女性的這種情感的摧殘!他的世界早已經傾斜,他的心靈還在一滴一滴地流著殷紅的鮮血,新的毀滅性打擊接踵而來。我相信這回顧城是真正的瘋了!
我原以為,咪的走是因為愛護顧城的家庭。其實這個原因我根本連自己也無法說服。咪要真是那樣,她當然會聽我的勸告,不去介入他的生活。更不會是僅僅為這件事在她已然深深介入之後,突然離去。
終於可以不開會,終於可以玩兒一回了!我們理直氣壯地走在一起,可憐的顧城,他說他實在不知道,我們幹嗎要那麼激動,他說:「我都無所謂,你們又何必?」但他還是被我們感動,好像是他欠了我們什麼。
他們走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明白。
——這是最初的討論,後來,接近咪去紐西蘭時,咪承認了我的話。
顧城的個人詩集《黑眼睛》出版時,他送了我和咪一人一本。在寫扉頁的時候他在給我的一本上寫了一句長些的話:「在靈魂安靜以後,血液還會流過許多年代。」這句不祥的話後來成為他留給我心靈的一道深深的傷痕,我不明白,他當年何以單單給我寫下了這些,使我永遠成為這段歷史的紀念碑,獨自擔當失去朋友的慘痛?
咪去紐西蘭,是有著很現實的考慮的。情感和夢是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說的,如果咪不知道謝燁讓她來島的原因,她當然可以長期住下去,並尋求新的生路。咪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她是不是想嫁給顧城,從她長大以後,她就不想這類婚姻的事了。我很了解她。咪不給我寫信,是她沒有辦法和我說,她跟誰也不能說,她去紐西蘭,用了謝燁「賣雞蛋的錢」,而她不能承諾!這個童話中的孩子一旦落在她的肩上,她同樣感到沉重。咪赴新從來沒有想過是為了嫁顧城。
讓我無能為力的事終於發生了。我所有的想法只能是把這份傷害降低到最小的程度,但是,我能嗎?!我怎麼能做得到呢?因為我太清楚,顧城在咪的問題上受到的重創是致命的,她把他整個的童話世界打碎了,把顧城的精神殺死了,顧城還能是過去的顧城嗎?!……
咪在走時,對顧城的友人說:關於顧城,我和謝燁是有過默契的。
平時都是挺好的,迎迎送送,到真的時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點寶貝。我也一樣、英(咪)也一樣,雷也一樣,人都一樣。
然而,在最後一次寄來的四封書信中的后兩頁,他的話我開始不懂了。他在信中有這樣的話:
那隻黑陶瓶的造型很漂亮,寬的瓶口,頸部是美麗的弧線,瓶身上有刻工精美的花紋。特別是瓶頸上有兩隻象頭,象鼻彎曲,懸摟著兩隻圓環。碎裂下來的恰是兩隻象頭中的一個。
我一直認為顧城是生活在一個安全的港灣里。
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對顧城來說,是他人生最後的一段旅途。我只想為他寫下這段真實的夢,和這個夢的破滅。雖然我知道,我此生此世將永遠也無法擺脫這份沉重,掙扎也已經徒勞,但我還是無法容忍那些污穢,任這污穢將我心靈中最神聖的土地湮沒掉。
……

2.咪和顧城

咪的走,激怒的應該是顧城,然而正相反,被激怒的人卻是謝燁,她花了太大的代價!咪的機票、咪赴新的全套手續(顧城曾向我說起過辦那套手續是多麼艱難),甚至咪的綠卡……謝燁在感情上損失的東西更是無以計數!可是,咪竟然走了!就這麼走了!
過後我依然不理解,她怎麼會那麼凶地對顧城?這和過去那個在顧城面前像母親,又像小女孩兒的謝燁太不一樣了。
我當時就從心底里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難過,彷彿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我不忍心怪咪,她哭得傷心極了。
記不清他給咪寫的是什麼,反正很短,也沒有我的這一句好,咪不高興。顧城哄她說:「我給你畫一隻樹熊。」顧城自己有一句詩說:「我是維多利亞森林里一隻溫順的樹熊。」(這句話是我記憶中的,沒查原作。)他喜歡樹熊,喜歡它那種笨頭笨腦卻又俊俏的可愛和它那與人無害的柔順性格。他自詡為樹熊。
剛回家,也傷感,[……]
我告訴咪,你們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我便笑。
這些年,謝燁把顧城帶到許多國家,靠顧城演講、朗誦、寫作及字畫盡量多掙錢,她有極強的適應能力,她性情開朗、善於交際,於是她在德國和許多地方都擁有一些自己的朋友。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用那種顧城聽不懂的語言暢談得又快樂又開心,顧城的內心充滿了孤獨。甚至連他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同他交流。兒子是長在一個英國人家裡的,他沒有機會學習漢語。他們之間的聯繫,除了依仗父子連心的血統得到溝通外,真正的溝通也完全依靠謝燁。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
我能使她偏離什麼「理智」呢?她提防著自己被我引入歧途,什麼是歧途?……
我們四個人好像要把一輩子的快樂在那短短的一天里享受到頭一樣。
憑顧城,憑他最大限度的任性,他也不會要求謝燁:「你把咪替我接來吧,我要她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事實上,與其說咪的離開中國是顧城的主意,還不如說是謝燁一手策劃出來的。
咪在國內的時候,喜歡她的男孩子很多。她有隨和的性情,但從不投入。父母以為她在做獨身的打算。我知道,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在精神上,咪與顧城豎起了一座入雲的高峰。
在謝燁的純情里,我第一次,咪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在童話中的顧城。他的全部生活,就一直是一篇童話,一篇奇怪的好故事。我開始喜歡他,咪也是。因為他是那麼遠離喧鬧,他乾淨得像一條無人知曉的小溪,僅僅流淌在他自己遠離塵世的深山裡。
胖(顧城小名)
read.99csw.com在那次會面的全過程中,顧城有幾次是明顯在找謝燁的眼睛。我體會,他怕什麼話說錯了。這不像他,但他在那天的確讓我明顯地感到了他的隱忍。在談咪的時候,顧城流露的是一種心死後的悲涼,而一旦他談到咪時流露出懷戀,謝燁就總是拚命地去抨擊他和咪,特別是對咪,她毫不留情,我甚至不得不下意識地去替咪做一些辯護。她怒斥顧城不該再對咪有什麼說辭,她說咪自私、虛偽,完全欺騙了顧城。她對咪的行為顯示出了與她的地位極不相稱的怨恨。
我一直站在這個事件過程之中,我居然不能伸手拉住你,我愧對你對我的信任。
我說:「咪,你去了我很擔憂。這和過去我們四個人在一起時不一樣,你是走進了他們的生活。」
咪走時答應我到了紐西蘭就給我寫信,然而她沒有寫,一封也沒有寫。
顧城對農耕之事特別熱心。他住的單元是一層,窗下有一塊小小的土地,顧城開闢成了一個菜園。在一米寬、兩米長的菜園裡他種了芭英菜(一種野菜)和白菜,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我們去他家時,他就讓謝燁端了小盆去園子里,謝燁說:「你們來得真不巧,芭英菜被吃掉了。都快老了,顧城才讓摘,他老捨不得。」我們就笑嘻嘻地跟在後面,興奮得不得了。
胖子十分可愛,以為他變樣了,還那樣,卻好看了許許多多,眼睛也大了,又懂事,又活潑,抱一抱心裏真安寧。人真是,不明白,劫過了,才知道,骨肉真勝於種種虛幻的事情。人要能愛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不能把希望當現實。其實希望大半是虛妄的。
……我誰也不認識,我是異鄉人,就像我來的時候一樣。
「去你的,我要什麼鬼腳印!」
我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謝燁。但我至此,依然執迷不悟!那時,我死也想象不出,這當中還有那麼幽深、可怕的背景……直到慘案發生!
咪慚愧和迷惑。
令人痛心的事發生以後,我始終處在極度悲痛之中。我終於把這個沉重的消息同我的所有的記憶、所有顧城最後寄給我的那些凌亂的信中的晦澀的句子連接起來,成為最後的顧城所面對的那個世界……
咪是自願留下來看守房子的。咪在那十個月里的情況無法推斷,謝燁說,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通信往來,一切看起來挺正常。她說那個英國男人並不很有錢,而且結過三次婚,過去常來一起談笑,根本想不出咪怎麼會跟他走。她還說,那個島上日常生活的條件不太好。咪剛來的時候很不習慣,常常無端發脾氣。後來習慣了些,但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咪喜歡的還是有現代化生活的城市。
……那是1986年夏天,北京作家協會在昌平召開新詩潮研討會。那時,國內關於「朦朧詩」文學現象的爭執依然很熱烈。顧城是作為這個群體中必不可少的一員來參加會議的,然而他不想捲入爭論,他常常溜出會場,溜回宿舍,他一直很想到山裡去玩兒。
謝燁告訴我,直到嫁給他,也還不清楚什麼是詩,顧城是誰。她輕輕地笑,快樂、幸福地講述著他們的生活。她說,如果不是遇見了顧城,她的人生也許是另一個模樣,和千千萬萬的女孩子沒有區別。而認識了顧城,他重新塑造了她的整個精神世界。
當年,顧城在國內是一個戴著「朦朧詩派代表」桂冠的「名人」,他當然不會發愁身邊那仰視著他的情感。而他在國外,一個不會外語的「聾子和瞎子」,在靠別人同世界建立著聯繫,他的處境發生了質的變化。
咪說:「我心裏知道謝燁特別好,什麼都知道,可我還是和她有隔閡,我誠實地說,不知為什麼,不喜歡她。」
看著情感世界一片廢墟的顧城,她內心充滿厭倦。這種厭倦在他們回北京的時候,我是親身體會到的,我當時曾那麼不解。

文昕攝李英,1993年3月贈顧城。
我認為咪藉助顧城的力量出國很危險,雖然在這類問題上,顧城和我從來沒有談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在感情上太認真,他的心靈沒有第二條路,他只有一個純凈的童話。咪不一樣,咪在所有問題的考慮上是全面的,她已經長大了,是一個社會觀念中的人了。我隱隱感到他們在信中溝通的是心靈,而咪除了心靈之外,還有肉體,她的悲劇在於她活成了脫節的人。
這個會議結束后,我們變得不可分割。我被謝燁感動,也為顧城有這樣一位好妻子感到高興,從此,在我的心目中,他們的存在成為我心中一塊神聖的土地,一片永不被污染的天空,他們的情感世界成為我理想中的綠洲。
咪說:「我知道把握自己。」
那天,顧城面對面地和我談到了死。他說到死的表情平淡極了,像說明天就去旅遊。他說:「我後來發現咪真冷!她這麼做只有一個目的,她想看我死。我反正已經是死了的人了。我還有一件事,就是要把我寫這段生活的懺悔錄寫完,然後我就去死。」
顧城在最初面對兒子的時候極不適應。他是一個生活在童話世界中的人物,兒子的誕生打破了他心靈的平衡,這是一種潛意識中的對自己的恐懼,他害怕面對這樣的另一個自己。
謝燁有一套「阿詩瑪」的服裝,顧城有一件撒尼族小夥子穿的繡花坎肩兒,是他們去桂林開會時買回來的,那天謝燁始終穿著那套演出服一樣艷麗的民族服裝,引來好奇的注視。他們穿著這些服飾照相,像過節一樣。
顧城喜歡返璞歸真,顧城依然是孩子。他迷戀大自然,迷戀鄉村,喜歡養雞和種地。刀耕火種的日子給他的心靈帶來幻想和快樂。他總想在遠離現代文明的地方重塑自己的靈魂。

3.塌陷的世界

我理解他那顆遭受重創的心靈,他渴望在熟悉的故土得到醫治,北京的鄉音是親切的,超過了金錢和名利。他已經對國外的生活感到疲憊和厭倦。失去的已經失去,他已經不再幻想什麼,一心想要回到北京,回到親人身邊。
……
兒子生下以後,謝燁曾在信中告訴過我們,顧城當時的想法是把孩子送回國內。謝燁舍不下自己的骨肉,曾經非常痛苦。後來這個孩子就寄養在那個當地的毛利人家中了。
我說:「也許你不在乎,而她在乎呢?」
我只能發瘋一樣修我的牆、我的國土,我的天國世界的邊界
顧城快快樂樂的,一臉純真。他弄不清大家這是怎麼了。於是我大感其無辜。氣沖沖返回會場,咪也來了,咪說:「我跟你一起去!」
那是1984年,距現在九年前的一個深秋,我第一次在一個文學沙龍里見到顧城和他的妻子謝燁。那時,我彷彿就有一種冥冥中的預感,我此生與他們有種割不斷的聯繫。
顧城,我怎麼能不為你痛哭!為你悲慘的命運痛哭?!
我說不出來的事,我希望她能說。變成一個歌飛走,比讓鳥吃了好。我不喜歡土葬。
咪承認他們不一樣,但她無法放棄她與顧城之間那座精神的高峰。她矛盾地獨自徘徊。有時,她隨一夥現實的朋友惡狠狠地享受一下現實,然後再把自己弄丟,一個人竟然跑到海南島的叢林中去。
顧城在今年6月寄我的最後一封信中有一句話,也是他回北京時向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摘桃的事嗎?那時候多好,不覺得。」
正好有膠,就把它粘了起來。但我們都知道,它不再是完整的了,那種遺憾,說不出來,也沒法說清楚。
「她很寬厚,她真愛顧城。她比你適合顧城。真的,咪|咪,你不具備她那樣的犧牲精神。她能吃苦,她有靈性,能包容一切,她陪著顧城可以給顧城安全,你不行,你只有精神,剩下你什麼都沒有。」
她們都想要顧城的精神,而把物質的顧城當成處理品!
咪走得很乾凈,她走時連一張紙片兒也沒有給顧城留下。她把她所有的痕迹都從顧城的生活中抹去了,但她怎麼可能抹去顧城心靈里那個世界呢?他們在三年時間里,互相交換的那大量的書信,給顧城一個太大的想象空間;他們共同生活的許多歲月給了顧城那麼深刻的記憶,而這一切是在全無設防的情況下發生的。單純的顧城,像一個沒有保護層的靈魂一樣赤|裸著站在繁雜的人流里,這使他時刻感到恐懼。他因此逃離了塵世,躲在遠離文明的偏僻小島默默幻想著一個純潔的世界。當他認為自己已經得救的時候,這個心靈的島嶼忽然間沉入了茫茫大海……
在顧城回到紐西蘭之後,他給父母寫了封信,這是他人生最後寄出的信件之一。從這封信中,能夠清楚地看出,顧城已經決意從感情的劫難中走出來,重新回到生活中來,支撐他的精神的是兒子:
這之間我曾經去河南參加一個文學頒獎會,路過村鎮,我給顧城帶回了好多種菜籽,他像得到寶貝一樣地收了起來,無比快樂。
他想要干一件大事:在院子里用磚砌成一座小爐子,想熔化一些金屬,鑄他想鑄的東西。謝燁不同意,他就一個人一句話不說地干,謝燁在屋裡賭氣,看他在外面弄破了手,只好走出來。倆人不說話,一起搭那個莫名其妙的冶鍊爐。到晚上,顧城笑嘻嘻地對謝燁說:「我給你鑄一個腳印吧?!」
現在,逃遠了的咪,正躲在一個小角落裡飲著說不出滋味的苦酒。我還能見到她嗎?
菜園遭了劫,中午,我們吃顧城的白菜湯。湯很多,菜很少,偶然能看到白菜葉。
我寧願相信,孩子,是謝燁離開顧城的一個主要原因,起碼是最初的原因。
那是一個挺美的初夏。
他們返回德國之後,曾兩次給我來信。一次是寫於今年4月底,在信的正反兩面,顧城和謝燁每個人都給我寫了些凌凌亂亂的話,那時,我已經預感很壞。我回信后,又收到了顧城在6月份寫給我的裝在一個信封中寄來的四封信。在這些信里他反反覆復地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向我述說他灰暗的情感世界和他的失落,這些信中都向我談到了死。這第二次來信,謝燁意外地沒有給我寫一個字,只是信封依舊是她的筆跡,告訴我信封上的地址用到6月20日。我收信的時間是在6月14日,雖然我在15日就寫好了回信,但時間顯然不夠了!我只有在急切的、焦灼的企盼中等待他們遷居后的新地址。
我甚至感覺他們急切地想見到我。
他們有過很艱苦的日子,但很快就過去了,謝燁充當了顧城極好的經紀人。她對掙錢很精通。
我慌慌亂亂地拆開那封信。信很短,要我趕快跟他們聯繫,說他們在北京停的時間很短,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我預感到他們匆忙回國,一定是有什麼事。咪走後三年音訊皆無,而我與顧城、謝燁的聯繫早在咪出國前就已經中斷了。所以他們的信使我覺得突然。他們回來了,那麼咪呢?!……
文昕https://read.99csw•com
從顧城的最後一封信看,顧城是有所察覺的。他們那時可能已經談到了分手,甚至謝燁已經談過了要錢和東西的問題。顧城依然困惑:「那麼好的人也會這樣……」
我大惑不解又毛骨悚然:「顧城你說的是什麼呀!你別嚇唬我,我聽你說這話真害怕!你千萬可別那麼做,連想也別那麼想!」
我終於明白了一切!一切顧城暗示我或說是暗示他自己的東西。我心靈中一個大大的殿堂在一瞬之間轟然傾覆!
……顧城他們走後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三個月已經過去,許多歲月接著過去了。然而顧城他們真的沒能如約回來。
現在我沒事幹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一點兒錢。可這沒用,我是為那件事活著的,……
……
去避暑山庄成了永久的夢。
我和咪|咪出於關懷、也出於義憤便跟了出來。一邊往宿舍走,謝燁一邊哭起來,於是咪也哭了,那時的咪除了會哭,好像還不會別的。
我說,是我要做賊,把那麼好的顧城也帶壞了。顧城說:「其實我也想進來。」說著就把摘來的桃子用他的手絹擦乾淨,第一個給了我,第二個給了咪,然後是謝燁,就像犒賞三軍一樣。
後來謝燁在她給我的信中說:「我是喜歡傷感情調的人,所以我總是提防著自己。最後告別的時候,我又陶醉在你的情緒里了。我看你,我也知道回不去了,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只是微微地還有點懷戀和想往。我特別知道情緒容易讓我興奮,也容易讓我偏離理智。」
顧城是一個充滿奇思怪想的男孩子,他有那麼遼闊的精神世界,而他自己,卻永遠是個孩子。他常常忽發奇想地宣布他的新觀念,比如,不許燒飯,必須遵循一鍋熟的原則。誰要燒飯,他就和誰發脾氣。他把菜花和米等東西放在鍋里,燒出一種被謝燁稱為「可汗湯」的東西,據說很難吃。只有在他們倆孩子般吵過嘴后,才批准謝燁炒一次雞蛋。
他的生活特別吸引人,而且顧城有一種普照別人的天賦,在他的氛圍里,我總感到我的整個生命都被他的明亮所照耀,凈化成永遠無污染的天空。他有這樣的能力,他使人遠離醜惡和污穢,心靈如同美好的春天。即使是在讀他的每一封書信、看他的每一張照片,都能使我體會到純美的凈化。
關於咪的離去,給顧城在精神上造成的影響,我是憑直覺感覺到的。從那一刻起,我的內心就從來沒有輕鬆過。我了解顧城。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
在那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四人經常相約到顧城、謝燁的住所,一張桌前相對而坐。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卻無端地激動不已。只有互相對視著笑,笑里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潛意識裡或許早已注入了悲劇的因素,心靈在冥冥中命運的鼓盪下惶恐不安。雖然沒有人知道,這短暫的一年後,我們將天各一方,然而每一次的相會裡都浸透著憂鬱。
我認識顧城和謝燁,早在1984年,但那種交往還僅僅限於有距離的交誼,在每次作協舉辦的會議上,我們只不過在見面后熱情地相互問候,客氣地談一會兒,僅此而已。況且那時,顧城在每個會議中都是忙人,他的宿舍里總是聚滿了不散的朋友,他不停地被人們簇擁。而謝燁,早在這之前就一直像一個守護神一樣,靜靜地和顧城坐在一起,她的臉上是一種成人般包容一切的微笑,她總是守在他的身邊。我們沒有機會交談。
而謝燁另有打算。
文昕,
謝燁對咪是寄予厚望的。所以才有了對咪無條件的接受,甚至超乎常理的照顧,「連咪的內衣都給她洗」。謝燁在北京和我見面時所談的一切,現在我都已得到了明確的解釋,她與咪之間,關於顧城是有過許多秘密交談的,這很像一個交接儀式。所以謝燁和咪都清楚,謝燁所說的她不在乎是指的什麼。
我也有種困惑,還有種擔憂,隱隱地。我了解顧城,我知道以後的日子不會平靜了。
「是呀!」咪說。可她還是在做著走的打算。
今年(1993年)3月,顧城同妻子雷(謝燁)突然回國,他們只做了短暫的停留。其間,他們專程趕到我住的海淀黃庄,同我見了最後一面。
住在一起,我們有了深談的機會。她充滿感情地講述著顧城的各種小故事,我們被她講的那些豐富而有趣的故事迷住了,整夜都不能睡,一直談到天將發亮。
她走的時候甚至流露出她很大的成分是想出國,她認為在一塊土地上永久地活著直至死亡,是一種最沒意思的活法。
現在看來,謝燁到國外不久,便改變了主意,她不想繼續呵護孩子般的顧城。雖然他們之間很有感情,而她為他也已犧牲了很多,她嚮往還俗,她還是不想一輩子和精神上的「神」一起度過自己所有的日子。
咪有了樹熊。我也要,顧城就也給我畫一隻樹熊。我就多了,所以得意。
咪邊哭邊說的話,至今仍在耳邊:「為什麼是我弄壞的呢?我覺得顧城他回不來了!文昕我心裏特別害怕,我覺得最後我可能幹了什麼壞事,這個瓶怎麼會碎在我的手上?我是那麼小心……」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筆小帳、那麼可愛,你就不能上教堂嗎。看一看水裡的影子,要知道錢不是那麼有用、東西也不是那麼有用,都搬走。你看我本來就是這樣。
他們在德國期間曾爆發了一場大的爭執,但很快就平息了。後來,他們回到了紐西蘭。他們在紐西蘭都打算做短暫的停留,顧城想接上兒子同妻子一起回國,而謝燁,是想接上兒子去德國,無論顧城同意與否,她是決意要走的。他們之間激烈的衝突重新被掀起。
「明擺著的事,你去幹嗎呢?!」
對顧城來說,他的生命從那一刻起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隨風飄蕩。就是任何風暴、雨雪都不再摧殘他、蹂躪他那顆重創的心,他也再無希望恢復到六年前那樣的歲月,他的心靈已瀕於死亡。
我把我的心的邊界畫到了外邊。
我不知道咪為什麼要說這句話,但事實很明顯,咪是知道謝燁內心打算的,她對結局一直清楚。我無法見到咪,但我相信,如果見到,咪會對我說:文昕,謝燁不那麼高尚,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樣子,她原來打算把顧城推給我。——我覺得這是最可能的結論。謝燁本來不是神,她有七情六慾,她也沒必要為誰殉道終生,就像她自己在給我最後的信中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道理中活著,其實誰也不錯。事情只是在過程中進行著。」這話並不錯,誰能要求誰永遠不變呢?何況人本身都想越活越好,連同顧城也不是沒有過放手謝燁,讓她「變成一個歌飛走」,去擁有一份快樂和自由的想法,顧城甚至認為這是他在「自己拋棄自己」!是他自己「與世決絕」。顧城在6月份,不是還在內心深處充滿對自己的責罰,而對咪和雷心存一份寬厚嗎?究竟又是什麼把這個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巢吹刮下來,掉進了汪洋大海之中?
所以那已經不再是一個夢,那是他後來生命的全部含義。然而,這個夢就像孩童在海灘上築造的沙堡一般,築成時,潮水來了。
當然更慘的是顧城!想起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份任憑謝燁帶到天涯海角的忠實,還有他那份難言的隱忍,我甚至懷疑《英兒》是顧城最後的一份希望,他想通過懺悔而重新喚起他與謝燁共同生活的熱情,他這時只有謝燁了!他或許還想通過著書抓住謝燁。
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唯一的兒子:胖子。我做母親我知道母親的心,在兒子與丈夫之間,女人差不多會捨棄後者。因為這份愛是先天的,不是後天才有的!
那片山地的緩坡上,種滿了桃樹。那時,桃子快熟了,不過不大,但也紅得誘人。我們想「做賊」。
他們見咪的情景是咪講述給我的。
顧城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始終像依賴母親一樣依賴他的妻子。早在國內,他就從來離不開謝燁的呵護。包括參加作協舉辦的各類文學會議,組織者都不得不破格連同他的妻子謝燁一同邀請。這在國內文壇,還屬首例。而他們到了國外以後,謝燁的選擇就更加成為了顧城的選擇。他是一個精神上的巨人,但在生活中他是長不大的孩子。
謝燁在國外期間,曾給我寫過一些信,信中也曾寫到過她對國土的懷念,但她更明確的是:「只有在國外,才有我們自己的生活。」然而,正如顧城所說,他在國外,什麼也不懂。他一直想回到國內來。在這一點上,他們有著根本的差別。顧城已有點兒像謝燁沉重的包袱。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顧城在那個紐西蘭的偏僻小島上,種了好些蔥,還養了一群雞。他和謝燁在那些年裡跑遍了許多國家,有了一些錢,買下了一所房子和汽車,並取得了綠卡。謝燁對財富的積累是很熱心的。
記得是在那一年的冬季,顧城和許多當時中國有名氣的詩人一起應邀去四川參加一個詩歌講演會。在四川,他們受到了瘋狂的歡迎。在講演結束后,狂熱的人潮水般包圍了他們,謝燁緊緊地護著顧城。開始還能冷靜地面對眼前的一切,後來不行了,人群將他們團團圍住,詩歌講演團被衝散了,有人拚命擠過來高聲呼喊:「顧城!我支持你!」並搶走了他的帽子。在台上的另一位已經謝了頂的詩人激動地昏死過去,醒來的第一句話不倫不類,他向狂潮般的人群伸出一隻手:「啊,我的人民!」然後又昏死過去。此時的顧城已經被人死死困住,好不容易在眾人和謝燁的幫助下撤進了廁所,又從廁所的窗戶跳了出去,鑽進了等在外面的汽車。逃回賓館后,演講團的人還有一半被困在那裡。後來的幾日,賓館的門口總聚著一些等待簽名的人群。顧城他們逃回北京后見到我和咪,四個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謝燁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說當時真怕那些人,顧城讓這麼偉大的熱情嚇壞了。
顧城在紐西蘭曾被奧克蘭大學亞語系聘為研究員。他的一些詩作被許多教堂的唱詩班譜成樂曲,人們認為他的聲音能穿透人的靈魂。
……
那天見面的事,我長時間地在頭腦中放著電影,我仔細地回憶那些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對話,內心裡充滿了悲哀。
可以說咪為了自身的利益,糊裡糊塗地被卷進了一個預先不知道的旋渦,走進了一個預先設計好的圈套,她一跳進去,就不能自拔了!無論她是接受了謝燁的安排,還是不接受,她都註定了自己的命運,她將不被人承認和諒解!咪就不該去!
……
現在終於明白,他那時和謝燁之間已經明確地談到了分手,顯然謝燁是要離開顧城的。而顧城似乎是在考慮著放手謝燁,讓她自由地飛走,而不是陪著顧城「被鳥吃掉」。雖然他知道,只https://read.99csw.com要謝燁離開他,他是必死無疑。他在這封信中,尚還對謝燁有過很好的描述,對她依然抱有美好的感情,而在下一封信中,這種基調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再看那封信,一切就更加清楚不過:
這是一個發瘋的念頭,我做成了,在一剎那。
對彼此這份感情,從那時起我便常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因而至今也說不清,是什麼東西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那時,顧城的崇拜者隨處可遇,和顧城排在一起的「中國朦朧詩派」的代表詩人有那麼多,他的朋友和想做他朋友的人比比皆是。可他為什麼當不當、正不正地選擇了我們?我們四個人,像孩子抓住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緊緊地抓住我們的這份友誼,誰也不忍釋手,彷彿一鬆手,夢就醒了,自己就剩下了兩個空空的拳頭。
道義都是在不傷筋動骨時候說的,是活著的加減法,到死那就沒說法了。
顧城的確只是顧城,他的情感是他自己固有的,那是和世人所理解的情感不同的,他別無選擇。
那天晚上,他們三個坐在咪的小屋裡,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籠罩。咪後來告訴我,那天她和顧城都壓抑極了,她無法控制自己,當著謝燁的面,同顧城交換了好多本來只是心裏偷偷想著的話。「那天也不知道怎麼了!謝燁就坐在那兒,她一句話都不說,她在看一本雜誌,我後來才想起,她怎麼會在這種時候看雜誌呢?」——咪反覆地、困惑地說。咪認為他們不應該這樣,但當時面對顧城,她怕再不說就晚了。咪還說,顧城在那天還說了這樣的話:「雷是我造就的,而你是和我一模一樣的。」
然而,那時的咪是名刊的編輯,在大都市,她過著令許多人羡慕的生活,她喜歡住條件好的賓館,還喜歡化妝品,和別人都一樣。
我們回到宿舍,四個人就一起上山了。
「做賊」是一件挺好玩兒的事,先要環視左右,而後精神高度緊張,心也咚咚地跳,因為看園子的人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們溜進了桃園。一旦溜了進去,膽子就大起來,彷彿一切都屬於我們,天經地義。
咪走時,曾哭著說:「我與顧城是今生的死緣,我們誰也沒有辦法把對方從自己的心裏抹掉。」咪說得不錯,顧城於她的確是一座精神的豐碑!然而咪是一個現實的女性,在人生中,她早已活得身首異處,她有她自己的悲劇。甚至,咪在和那個不太富的英國人走的時候,她實際上已經選擇了現實。也就是說,一個不太富但是是一個機會的英國人,輕鬆地擊敗了在咪心中一如豐碑的顧城!這不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嗎?
顧城告訴我:咪走了。
我欠了人那麼多,欠雷的、欠英的,最後還它。誰也不會捨棄一切的。[……]就象木頭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樣。[……]
然而顧城熱心的,是他的那個美麗的夢。他在6月份最後的信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然而,我總難忘記她讓我別去勸說想要自殺的顧城。還有她最後對顧城採取的手段。她當然知道顧城心如死灰,推一推,顧城必死無疑。而她竟然棄他而去,我相信,顧城活著,就是她人生的一大障礙。在將顧城推給咪|咪,而咪逃走之後,她希望顧城去死!她對顧城進行關於死的心理導向,但令她遺憾的是顧城不想自殺了!
我要寫的,好像是一個非常優美的故事。但這僅只是好像優美。
我隱在內心的擔憂最後幾乎全被證實。
我和咪很想久久地待在他的有趣的生活里。
顧城就是這樣的男孩子,他總怕別人為他幹了什麼而他無法報答。他常因我為他做了什麼而惶恐不安。後來的一些年裡,他曾說:「文昕你太強烈,你該去保護女孩子。」咪|咪不一樣,咪|咪是個小女孩兒,她性格清純,愛笑和哭。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人時有一種霧蒙蒙的感覺。
咪來找我的時候,懷裡緊緊地抱著那隻裝了黑陶瓶的書包,小心地打開時,她一下子驚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呀?!」傻傻地看著我,馬上眼淚就涌了出來,「我一路上抱在懷裡,它怎麼會壞了?!我怕它壞,一直抱在懷裡呀!」
雷說:「她也不在乎!文昕你不知道,在國外,這種觀念是很淡薄的。咪在辦綠卡時,辦不下來,我就跟她說過,你嫁給顧城,不就有綠卡了嗎?她怎麼不嫁!」
發生這件大悲痛,我怎麼也不敢相信。
咪還曾答應我,在她到紐西蘭之後會儘快搬離顧城他們,不要徹底沉迷在他們的生活里。然而她去了之後一切就不由人的設想了。我原來寄希望於她到了那裡之後,能意識到些什麼,而後如期回國,因為她走時是作為學術邀請去奧克蘭大學的,雖然這隻是一個借口。然而三個月後,她沒有回來,那就是說,她不打算回來了。因為她在雜誌社的職位僅保留在那個日期的範圍內。咪是心硬如鐵了。
咪說:「我只是沒有機會和時間,她所做的事,我也不見得不行。」
顧城在房間的牆壁上畫了一些別出心裁的「壁畫」,每一次去他家,看見這些畫都要微微發笑。他畫得真好,有極富裝飾性的人物頭像,有他和雷米(謝燁),還有好多畫在紙上的雷米畫像。那些畫頗有功力,像是神來之筆,線條特別流暢,極具概括力。特別是那些對雷刻意攻擊的畫就更加讓人忍俊不禁。有的畫上有他自己,他向雷米求愛的可笑動作,被誇張得特別有趣。
有一天謝燁說她沒錢了,要顧城給她兌現。因為那天不想燒飯,顧城說要在食堂請我和咪吃飯。後來和咪想起那一天,總覺得怪怪的,怎麼就想起了去餐廳?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鄭重其事地去外面聚餐,也是最後一次,幾天後顧城他們就突然被獲准去德國參加一個世界性的詩歌會議。原來一直說批不下來了,所以在那天我們四人聚餐的時候,顧城還說:「想想不批的原因真生氣,居然是因為我無職業,怕我們有移民傾向。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去,怎麼會不回來呢?」謝燁當時沒有說話。我就說:「顧城,你何必要去?你們不去我真高興,咱們過幾天就去承德避暑山庄,好不好?」我們四個人都為這個今生今世永遠沒能實現的計劃振奮得不得了。當時,幻想一起遠遊的事已經很久了,那次,我們真的以為不久我們四人就會在熱河行宮的湖水中盪槳泛舟了。然而,它終究成為了歷史的泡影。那天,我們對這一切渾然無覺。謝燁找顧城兌現時,我和咪在一邊笑得還挺開心。謝燁和顧城間有一個小把戲,那時,顧城在國內發稿率挺高,他總能收到許多刊物寄給他的稿酬,於是他印行了一種他與謝燁間流通的金銀券。當謝燁為他抄稿的時候,就能掙到面值不等的「錢鈔」,然而兌現總是很困難。顧城總是找借口,能拖就拖,於是謝燁積有一卷這樣的東西,她從小盒子里弄出來向我和咪展示,曆數顧城的違約和耍賴。我和咪羡慕得要死,笑嘻嘻地抬起頭,都說也要給顧城打工,想要掙一點兒哪怕不能兌現的「顧城偽鈔」。顧城說:「有機會你們掙,這還不容易嗎?」然而三天以後他們就匆匆走了,那是他們走之前我見到的最後一面。我終於沒有掙到顧城那好看的金銀券。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剛回來,先寫這些。地里長了青草,走時種的一小棵桃樹,也開花了。過幾日照些相寄回去。昨天胖子和艾瑪一起玩,下棋。
《英兒》出版的時候,一定能證實我今天的推斷。
如果說,咪去紐西蘭,受到傷害最重的應該是謝燁。而她在咪出國問題上超常地表現出的那種極大的熱情,和咪走後她那奇怪的怨恨,曾使我隱隱地有種不對頭的感覺,但我仍舊極力排除雜念,把這一切理解為她對顧城無條件的愛。
我最後是想干好事的,因為感激,但忽然發現那種打算(和)等待之後,我的心就冷了,沒有靈魂。誰跟誰也沒有關係,都是交易。我走在陽光溫熱(的)街上,真傷心。
因為,顧城他已經不在了。
然而,那時的咪與謝燁之間,有個等價的交換。謝燁為了使咪相信她出讓顧城的誠意,當然會說出自己離棄顧城的打算由來已久。
爸媽:
我不能原諒,因為她拿我的心,到那麼污穢的地方去,讓我沒法死了。
在這個材料中,還提到一件事,1992到1993年,顧城被德國請去進行寫作活動,其間,德國的一個創作基金會認為顧城是一位天才,他們表示願意為顧城提供長期的創作基金,留在德國從事創作。然而顧城拒絕了優厚的各國藝術家夢寐以求的生活、創作條件,他只是一心想回到中國。他已不存虛妄。
菜園的土地上生長著瘦瘦的小白菜,但棵棵都像綠寶石一樣清脆,很小,還不到一個指頭長。謝燁小心地從泥里把菜連根拔|出|來,我要幫忙,她笑說:「不用,你看顧城站在那兒多心疼!」
咪走時,顧城在德國的一個文學基金會一年的創作期還剩最後一個月,他們很快將返回紐西蘭。德國的這個創作基金組織每年向世界上十位藝術家提供優厚的創作條件,以及創作基金。顧城是被這個組織邀請的中國詩人。在國外生活六年的顧城,始終穿著中山服,在國外進行各種演講,參加各種會議。他甚至沒有去學任何一種外民族的語言。他一直是用中文創作,雖然這古老的方塊字天生就具有與字母世界的差異,但顧城的詩征服了許許多多純凈的心靈,也使他的名字被世界文壇所注目。他是屬於這塊土地的,他是中國的童話詩人。他一直想回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那一年時間的接觸,使我對謝燁有了太多的好感,不,應該說是無條件的迷信。那些年,她一直追隨顧城的腳步,她對顧城充滿了崇拜,對自己的生活滿懷激|情。她寫了幾篇關於她和顧城的散文,記述她同顧城的孩童般純情的生活。她不僅用那種有點兒殉道意味的痴迷仰視著他博大的精神世界,同時,又像一個慣壞了孩子的母親一樣,對孩子的任性有一種無奈和抑制read.99csw.com不住的疼愛。
但是我想,在那個不幸的事件發生的時候,顧城的心裏可能是:完全明白了!但也全晚了。
謝燁的語言能力很強,她有種特別能同化別人情感的能力。她有一頭很整齊的頭髮,編成油黑的髮辮盤在頭上,她屬於越看越想看的那種有韻味的女性。
文昕,我什麼也不懂,在這。
我想到你的墓地上去,靜靜在你的身邊坐一會兒,我想跟你說:別灰心,你還有很多朋友,在大陸。
這次我見到的謝燁,有很大的不同。謝燁這次回來,當著我的面,常無端地向顧城發脾氣,當時,我僅僅理解為她被生活磨得失去了天性。那天謝燁帶來好多兒子的照片。他們的兒子是1988年在紐西蘭誕生的,現在已經五歲了。那些照片都是在沙灘上拍攝的,孩子很可愛。我也是做了母親的,便對那些照片很感興趣。我們看照片,顧城想和我說話,就對謝燁說:「別拿那些照片給文昕看了,咱們說說話。」謝燁的脾氣來得好怪:「看看又怎麼了?你不看我想看!」我愣在那裡。我看顧城,他有點可憐,他沒再說話。我說:「沒事兒,顧城,我喜歡看。」
謝燁只要離開我,死就到我面前來了。她的生命力真強,你看見過她多好看,在花園裡。我因為離光太近,已經瞎了。
你們帶我到生活中去,我說路不對。我們就站在那,修一個房子。人們到街上回來,說應當掙點錢,我說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現在十分平和,和胖子玩玩小車。
人的理性是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說的,顧城也一樣。他想放手謝燁,可他放不了手。所以他是障礙,他不僅被他愛的女人們拋棄,也最終被他自己所拋棄。他死於死不瞑目的悲怨之中。這個一生用童話理解生命含義的詩人,這個被許多心靈崇拜和敬重的詩人,這個一生懼怕罪惡、污穢的詩人,最終被無邊的污水淹沒了。他的聲音曾在教堂的高大穹窿下餘音繚繞,他的方塊字穿透了許多國度善良人們的心靈。而他卻死在最不純潔的情感糾葛里,成為污穢的犧牲品。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我無法說清自己在恨什麼,但我始終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吞掉生命的醜惡。
然而我不能不說這是那麼美!美得一如一個流光溢彩的夢。我們四個人一同在這個夢裡生活了七個年頭,直至夢醒。夢醒時,其他人都走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只剩下我獨自一個人,絕望、孤獨還有深深的痛苦,像紀念碑!
咪是跟一個五十多歲的英國人走了。咪為什麼走?特別是在顧城和謝燁都已不在了的今天,很多讓我疑惑的東西越來越困擾我。有時,我是從理性上原諒了她,有時又是從我們的感情上原諒了她,有時我都不原諒她。有時我懷疑還有別的原因。
他們分手的時候,謝燁的表情一如平常。
如果說咪的離去是殺死了顧城的精神,那麼,到了謝燁離去時,顧城的一切就全被炸平了。他們從北京走後,又回到了德國。其間他們的兩次來信中,顧城都在拚命地回憶著咪,他告訴我,他瘋了。我知道,他此時是靠回憶在活著,他反覆提到我給他的照片。那是回北京時他向我要走的咪的照片,回到德國以後,他顯然不停地望著照片上的咪,咪害了他,但他口是心非,他不能自拔。看他的信,誰都懂。
顧城和謝燁是晚上找到咪|咪家的,他們抱著一個黑陶花瓶。顧城說:「這個花瓶文昕一直喜歡,就存在她那兒吧。做個紀念。」說著就把花瓶放在咪的手上。
我和咪,依然形影不離。她已經畢業,分配到一張小報的報社做編輯工作。咪長大得很快,彷彿一瞬之間就大了。她不常哭,後來再不哭了,她的內心越鑄越死,到她離開我時,我甚至已經不再了解她。不久,咪憑導師的介紹和她純個人的能力,居然調進了全國頭一份的詩歌雜誌社。那時,我以為我們倆至少再也不會散開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回憶,有一份不同的期待。
令人痛心的事情是在1993年10月8日發生的,案發現場是在顧城的姐姐顧鄉租住的房子前面。據香港一家報紙報道:清晨時,家人發現謝燁倒在通往一個小屋的小道上,頸部(有些報刊報道為頭部)顯然受到利器的襲擊。而顧城則在離此處不遠的一個小樹林里自縊身亡。案件發生后,紐西蘭方面曾派出直升飛機將謝燁運往醫院搶救,在一個半小時之後,謝燁在醫院不治身亡。報道中還說,大陸朦朧派代表詩人顧城涉嫌殺死妻子謝燁,可能是婚姻方面的原因。
顧城最後的信中說:
這封信中顧城寫得很明白。但由於當時,我認為他在說咪|咪,所以完全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時至今日,當一切真相顯露出來的時候,才知道顧城所說的「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這句話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你的墓地上沒有友人的垂悼,太遙遠了,你終於沒能回來。
後來咪也發了言,她又哭了,像一個孩子一樣,說不清她想說什麼。
他倆結婚以來一直很好,就像一個人。今年3月他倆從柏林飛回北京,在家住了一個星期,還是很和好。後來,有一件事他倆發生了爭執:顧城一心想回北京,謝燁卻想長住德國……

今年的3月,是咪走後第三個年頭。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信封拿在手上時,我全身一震,我一眼看出那是顧城的筆跡。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立即明白,顧城回來了!
看到人為了自個活展現的懦懦、明媚的樣子,真傷心。[……]在心冷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有意無意的、平時覺得靈巧可愛的小伎倆。
和顧城在一起,我們完全被同化,說著一種我們四個人的語言,入迷地沉醉在童話一般的情感里。那時,我們都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逝去,我們的心靈永遠是這樣一塊凈土。
真的有這樣的事情吧?……人其實都有自己的誤區。

在靈魂安靜之後 血液還會流過許多年代 ——引自顧城1986年11月送給筆者的 詩集《黑眼睛》扉頁上的題字
咪和顧城在此之前的關係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也許所有的變化僅僅是在他們兩人的內心發育著。
顧城想要抓住咪,因為他和她在信的交往中擁有一份同等,那完完全全是純粹精神的高尚境界。顧城內心世界寬廣而遼闊,然而他又生活在一種難以形容的孤獨之中,他想逃離人類的醜惡、欺騙,他甚至害怕長大,認為罪惡是和成年連在一起的。他愛咪,是一種精神的愛,是一種孩童般純真的愛,像愛小雨後太陽跳躍出來時清新的早晨。愛是空氣、是水滴、是雪花和潔凈的森林。他在這個花園中想要種植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她沒有說錯。這很像咪。但這看起來仍像是表面原因,我一直覺得還有別的,雖然無法證實。我相信顧城他們的慘案發生后,咪是會知道的,她在心裏怎麼想呢?
謝燁對我說:「文昕你要真是了解他,就不該勸他,他要做的事,你勸也勸不了的!也阻擋不住。」
後來顧城經過反覆試驗,包括在煤氣爐上用坩堝搞冶鍊,燒壞餐具等等,終於鑄出了好多種小東西,還有腳印。我問謝燁,要腳印幹什麼?她說,「嗯,你不知道,他鑄的腳印可好了,你要嗎?」
吃飯的時候他們都不說話,我裝出沒事兒的樣子,顧城滿臉孩子氣的擔心。後來,他把分給他的那隻大蝦給了我。
我準備了那麼多年。
在我提出這個問題時,謝燁是有過一番憤怒的言辭的。她當時怒得讓我奇怪。事實上在那一個下午的時間里,謝燁始終處在那種憤怒之中。謝燁說:「她怎麼會是因為我呢?!她心裏最清楚我不會在乎!」
終於見面了,我急切地問:「咪呢?」——
咪的心硬如鐵是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是因為顧城。這是咪殘酷的地方。
我一臉困惑,完全像在聽天書:「你會不在乎?!那為什麼?」
咪終於啟程去紐西蘭了。她走的時候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儘管咪能出國,全部的費用都是謝燁寄來的,儘管謝燁的寬厚我從不懷疑,然而我依舊感覺不對。
他倆從德國到美國,於9月24日他生日的那天,飛回他倆在紐西蘭居住的小島上。從多封家書中看出,顧城仍一心要回北京長住,謝燁執意要去德國。有天謝燁開著自己家的小汽車不辭而別。顧城急叫人開車幫助追回……以後,以後發生的事誰也沒有看到。對這慘痛的事都只是猜測和推斷,我們實難相信,不敢相信。
接下來的那些天,我們坐在煙霧騰騰的會場里,顧城則借口溜出去了。
咪和顧城的感情是在他們獲准離境時突然而來的。因為時間緊急,他們只來得及找到了咪|咪,而我只是和他們接通了一次電話,他們就匆匆地走了。
咪去紐西蘭,是在謝燁做了母親不久被提出來的。如果不是謝燁出於某種考慮,主動幫助咪來到顧城身邊,那麼至今咪和顧城僅僅是一種朋友式的神交,根本不可能發展成後來的局面。這毫無疑問。
隨這封信寄來的還有兒子胖子和毛利人小姑娘艾瑪的畫像。
我並不想、也沒有權力責怪任何人,每一個人的行為是對自己負責的。我只是不解,深深的不解。咪沒有理由說她不了解顧城,她怎麼可能不了解呢?!是她幫助顧城一起畫那個夢的設計圖,她像一個忠實的助手一樣。顧城在拚命修那個天國花園並建成了它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搬了進去。如九-九-藏-書果她的離去是在赴新的三個月之後,而且是回到中國,那麼至少顧城的命運不會是這種悲慘的結局!
我們就無比興奮,幻想出好多美好的故事來。那時只是一種遊戲般的天真,我沒有想到,顧城他拿這一切當真了。他太投入,對童話的投入,對幻想的投入,對純情世界深深地投入了!這個天國花園害了顧城。
顧城已經走了,他不再期待什麼,也不需要回憶,他甚至已經不在乎別人是不是寫什麼、說什麼、譴責什麼。我也許是為自己做的,因為我還將在污穢中活著……
咪走後,我的記憶進入了一片無邊的沙漠。
1986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果真成為了最好的朋友。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這是命運神秘的安排。
事情極湊巧,在顧城躲在宿舍里同別人聊天的時候,有一位搞古典詩詞研究的老評論家正在發言,他發言的內容是評價朦朧詩,其中就談到了顧城,斷章取義念了幾句顧城的詩之後,說了些有損顧城人格的話。於是激動的謝燁就站起來說:「你可以說你不喜歡,你可以說你不懂,你甚至可以說你討厭!但是你沒有權力污辱人格!」說完就撤出了會場。
顧城辭去奧克蘭大學研究員的職務,專心在那個島上過他理想中的童話生活。他在等待咪的到來。
我們就忘了會上的事,簇擁著高聲談笑,一起往回走。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挨了說,作協的負責人徑直走到我們桌來,對我說:「文昕,你不要帶著他們胡鬧。學術上的事大家可以討論,退出會場、進山去玩兒,你們太不嚴肅了。」我們互相看了看,沒敢做聲。

4.夷為平地的爆炸

我於是就發言,好像說得很長、很激動,很像一個路遇不平的勇士。我說:你們老一代的詩人心目中有了個神聖的目標,你們為之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你們甚至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你們的忠誠被說成是反動。然而你們終生不悔,這一點,我們這一代人並非不存敬意。然而我們這一代人也有我們的精神世界,但那是與你們不同的,我們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和人是平等的,就像大自然一樣渾然天成。顧城就是顧城,他很純真,很美。我希望學術問題之外,也要相互尊重,因為這是我們交流的基礎。
這部長篇小說我雖然沒有看過,但顧城在信中告訴我,它是一篇懺悔錄,裏面有我們所有見面的日子。我從顧城在創作這部著作的同期寄來的書信中看,咪是沒救了!經過謝燁加工的咪,造成了顧城的思維傾向,顧城在懺悔自己的過程中埋葬了真實的咪。而謝燁,正如顧城所說,他是想做好事的,因為感激。在這部謝燁直接插手的作品中,顧城和咪的形象的低落恰好有力地烘託了雷的形象,正如雷在北京獲得的同情一樣,她完全擁有了最完美的人物造型。
咪最初不見得沒有考慮過接受謝燁的安排,但在他們去德國這長長的十一個月中,咪冷靜了。她想到了擔當這個責任的分量,她對未來明確地感到了恐懼,沒有比不辭而別更好的辦法了!她只能默默地走開。她當然知道,這對顧城將意味著什麼!
可憐的是,那個時候,顧城是處在他人生最快樂和幸福的時刻。如他所說,他一直認為他修成了他理想中的天國花園。他擁有世上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點兒錢,還擁有了不遠萬里來到他的孤島的純潔的女孩兒,他們和睦相處,寫詩、作畫、談詩、談夢……他們生活在純粹的神話之中。
想起那一天的事,恍惚中覺得或許真有神靈。
我不知道,那個流血的現場是何人所為,是何人最終造成了這麼一場歷史的誤會。然而他們的確是都走了。謝燁並沒有錯,她想過自己的生活,她想要和兒子共同生活。她在給我的信中還寫著:「我喜歡有孩子的感覺,你呢?它告訴我許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讓我進入自己的另一段日子。」這句不祥的話,是她最後一封信中寫的,成為遺言。作為母親我深深地理解她。
這封信記述了顧城在咪不辭而別之後的慘痛心情,也描述了他那些年為之奮鬥的目標——他生命中的那座童話世界的天國花園、那幢夢中的白房子……
他在後來給我的信中說:「我不是預備給你們愛的,我不是他。那個世界的人(他指的是人類觀念中的男人——筆者注)。你們都不認識我,把我當人了。你們以為把我放到屋子裡,我就會坐下吃飯。你們以為我愛,就是要變成你們居住的房子……」

明月常有而歸帆難求
1993年10月22日
他們倆的變化都很大。我心痛地發現黑瘦的顧城像是經歷了滄桑巨變,謝燁也顯出了某種蒼老,我給她照相的六年前,她渾圓的臉是那樣紅潤、豐|滿。這次見她,她顯出了瘦削和疲憊。只是顧城的眼睛依然沒有變,他的目光中能撼動心靈的那種純真一如既往。他的語言依然被我熟悉,依然清新、自然。好像我們之間並未隔著那麼漫長的時光一樣,顧城還是我熟悉的顧城!霎時,記憶開始倒流。我猛然有種想要抓住什麼的衝動,這感覺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奇怪。那時我不可能知道他不久將離我而去,更不能想象,這次見面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見到他,可我的內心裡充滿了難以表述的不安。我後來將我的這種感覺寫信告訴了他。他回信讓我不要想得太多。
目前我手上有一份顧城的父親寫于案件發生后的證明材料(複印件),其中也記述了部分情況:
我們終於從美國經塔希堤到了我們的小島。[……]一番風雲,我對人世有了理解,不恨不怨。[……]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
當年,她和顧城同乘一列火車來京,跟顧城面對面地坐著,車到終點,顧城把自己的地址給了她。在顧城的內心深處,他已認定了謝燁就是他要找的女孩子,而他一旦認定,是任何人、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事實證明,他的執著終於使遠在上海的謝燁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並且請了長假、放棄了正在念的夜校學業,同顧城一起來到北京。
現在每天都能和胖子一起,我在學他的兒童英語,地久天長,願有一天能帶他回家。他得到了太多的愛,因為他好。
一個島也會騙我,我回來的時候,她沒有了。
他們倆也曾外出開短期的文學會,短暫的分別過後是激動的相聚,那情景就像小孩子過節,因來了親友的孩子而滿懷著羞澀的興奮。

1.白房子、天國花園

在那時,我認為我是理解謝燁的,我以為,她的行為完全出自於她對顧城的理解、愛和包容,或許是比這些詞彙還要高尚的、我所不能懂得的境界,有點兒像超人。
那天他們和我分手的時候,我一直送他們到了大街上,看著他們上了汽車,在汽車開走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激動的面孔,還看到了謝燁流淚的眼睛。
顧城在一邊解釋說:「你不知道,雷對咪一直像母親一樣,連咪的內衣都給她洗。咪來紐西蘭的全部費用,是雷養雞,一個一個雞蛋攢起來的。可這些,咪從來也沒有說過什麼,她太對不起謝燁了!謝燁為此特別傷心。」
什麼?!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在那個四天的會議里,我們三個女孩住在同一個宿舍中。咪|咪,是一個有著圓圓的臉,清純的眼睛,扎一對「小刷子」的女孩兒。那對「小刷子」漂亮地彎成新月。她的小身姿有一份輕盈,有一種讓人心動的美。那是一種浸潤在夢境之中的甜美,在那個迷人的夏天。她是隨她的大學導師來這個會議進行社會實踐的,來宣讀她的關於新詩流派研究的畢業論文。她是同來的北大師生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的來自北大分校的學生。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跨入過這個神秘的文學世界。關於作家群,對她只是一種幻想,甚至連幻想也未曾有過的遙遠國度。而她來了,這裏的一切都使她感到陌生,她認準了我,像抓住一根稻草。在所有的晚上,咪|咪像一個入定了的戲迷,睜大了眼睛聽我和謝燁談論顧城。聽到使她感動的情節,就用被子蒙上頭,悄悄地流淚。那晚,謝燁在講她同顧城傳奇般的戀愛。
顧城走時對我們說,他們會很快回來,最多三個月,回來的時候,來得及一起去承德,那時應該是秋天了。
據國內其他報方透露,謝燁在德國有一位熱烈的崇拜者,一直追求她。在國外生活的這些年,他們已經積累了一些財富,由謝燁掌管。她在德國已經有了一些能為她幫上忙的朋友,此時她離開顧城已經完全能夠獨立生活了。
我們則坐在會場里,我身邊是顧城的妻子謝燁,還有一個女孩兒,就是咪|咪。我們形影不離。
他們回北京時,我還明確地有種感覺:特別想解釋咪的出走的人是謝燁。顧城當時心灰意冷,他在那種時候不可能有心思不遠萬里從國外跑回來,對咪的父母、對任何朋友來遊說這事。他經受的打擊太沉重了,痛苦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謝燁太吃虧了!她要讓咪的父母還有知情的朋友知道,咪是個多麼虛偽、忘恩負義的小人!他們匆匆從國外回來,在看望了咪的家人和我之後,立即就離開了,他們走時,謝燁的形象在咪父母的心裏無比高大。對不起那麼好的謝燁的,是他們的女兒咪!咪的古怪行為被我們痛恨不已。
顧城他們走後,一開頭我們都能收到他們的來信,一樣多。後來我的信少了,咪的多起來,給我的信大多是謝燁熱情的文筆。再後來我有意地少寫以至於不寫什麼信了,咪和顧城書信的內容已屬於咪不再公開的寶貝,她從來也沒有把顧城的信給我看(最初她常帶了信來找我)。有說到我的內容她便口頭轉達給我。那時,顧城正在和謝燁一起把咪|咪辦出國去,站在咪的立場,我不希望她去。
咪那時已經徹底地長大了。謝燁用一如當初的寬厚做法,再次使咪自慚和感動。然而咪畢竟是冷靜的咪了,她沒有了當初的好動感情,她甚至有點兒實際。
顧城喜歡寧靜的生活,他喜歡在遠離喧鬧的角落裡默默地想他的小心思。小時候他特別羡慕別人會抓躲在泥洞里的知了,他跟在別人的後面,在人家掏過的洞里又掏一掏。他很可愛,溫厚純凈,真的很像亞熱帶叢林中溫順的樹熊。他有點兒神經質,平時他性情溫和得像一個病弱的女孩,突然發脾氣的時候,只一個動作便砸壞好多東西,而後嚇傻了似的看著周圍的人,不知所措,不相信剛才的事是自己乾的。他發脾氣的時候很少,但發作的時候從不做聲,而後就一臉驚慌。謝燁說,有一次在她家,顧城凶了一回,那還是在他們戀愛並準備結婚的時候,當著岳母的面乾的。後來謝燁的母親就纏著要把顧城送進精神病院。謝燁一邊說、一邊笑,顧城挺不好意思地笑:「她媽媽非要讓我去,氣得我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