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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閉了嘴,不再說話。卡車開出去兩個小時了,還在不停地向前飛奔。他實在憋不住了,說:「停車,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車!」
「地方多,說明權力大呀!」
他發現,另有一座橋也在向著這邊延伸,但這一邊和那一邊還沒有合在一起,之間是一個深淵。深淵下面,是一條並不寬闊的道路,兩條光帶亮閃閃地從遠處而來,穿過這橋下,又往遠處而去了。他知道,這就是傳說中正在修築的鐵路了。他又想,這該不是心裏所想的吧。這時,卡車已經從橋的盡頭飛了出去。桑吉的身子懸空了。他抬起頭來時,發現橋的斷頭已經在他的上方。卡車正在下墜,他打開車門,身子就在虛空里飄飛起來。這回,他真的是飛在空中了。他看見卡車在自己下面,砰然一聲,一些碎片和著一股塵土飛濺起來,他想看得再清楚一些,這時,轟然一聲,他沉重的身體也摔進了那團塵土與碎片中間。
桑吉剛把小卡車從村裡開到鎮上,就有一伙人來包下了。這些傢伙都是盜獵者和偷采黃金的人。每年一開春,這些眼神木然而堅定的傢伙就成群結隊地出現了。
公路出了鎮子,就從空曠的原野上轉向了東南。第一天,他經過兩個牧場和一個鎮子。當太陽快要把他曬得暈過去時,翻過草原上一個淺丘,那個鎮子出現在眼前。
車上那些人,眼神依舊木然而又堅定。
他以為這是個玩笑。有時候,這些傢伙總要拿他們這些人來開開心。人家肯跟他開玩笑,是看得起他。桑吉笑著把剛掙到手的三千元錢掏出來,錢被人劈手就奪走了,他這才意識到這些傢伙好像沒有玩笑的意思。事情果真如此,他被鄭重告知,這筆錢是非法收入,沒收,不能充作罰款。這下,血嗡一下衝上腦門,他跳下小卡車,把那個奪去他錢的傢伙撲倒在地上。這時,所有人都撲了上來,乾燥的泥地上塵土飛揚,其間夾雜著這些傢伙咒罵的聲音,以及皮靴踢在柔軟肉體上沉悶的聲音。塵土散盡后,桑吉已經被打得癱倒在地上了。那些人丟下話,回去籌錢,兩天內交不上那兩千元罰款,這輛小卡車就不屬於他了。
下午兩三點鐘,一方陽光靜靜落在天井中央的石板地上,佛殿中一座金身的巨佛端坐不動。而在側面的腳手架上,舅舅頭戴著一盞頂燈,一筆筆細細地彳主牆壁上塗抹油彩。
關門的時候,似乎有些不忍,鄉長說:「明天你到鄉政府來,我給你開個家庭困難的證明,給你蓋鄉政府的公章,你拿這個去求求情,也許他們就把小卡車還給你了。」
卡車開出院子時,他對著昨天過夜的那個房間的窗戶舉起了被銬住的雙手。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出現了,圍著柳樹轉了一圈,桑吉對他微笑:「警察叫我待在這裏等他。」
桑吉差不多是喊了起來:「你們把廟裡的喇嘛怎麼了?」
想不到他們會罰得這麼狠:兩千元!照以往的規矩,只要交上兩三百塊錢就可以開路了。捉了放,放了捉,今天罰,明天罰,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遊戲。一來就罰得這麼厲害,這個遊戲就無法玩下去了。
他記起被打死在樓下的那個罪犯,記起他塞在自己靴幫里的一個東西。他把這個東西掏出來了,那是一把小小的鑰匙。當鑰匙插|進鎖眼,手銬清脆地咔嗒一聲,開了。
天氣很好,卡車又在平坦的公路上飛奔了。就要到達昨天曾經抵達的省界了,卡車和後面的警車都停了下來。路邊有個小小的湖泊,卡車一停下,棲游在其中的幾隻天鵝驚飛起來,發出粗嘎的叫聲飛往草原深處去了。他們停在這裏吃了一些乾糧。桑吉什麼也沒有吃,他只是用舌頭頂著那把精巧的小鑰匙,在口裡不停地旋轉。他們又準備上路了。從卡車這邊上車的時候,他已經吐出鑰匙,打開了手銬。警察剛把汽車發動,他揚手一下,扣在左手上的手銬就把那傢伙打得歪倒在座位上。他再伸出腿來,把那人蹬到車下去了。
桑吉捂著臉直起腰來,說:「你是假裝的,羅圈腿不能當警察。」他馬上又說,「你不要生氣,你看,我走起路來也很羅圈。」
卡車依然飛奔向前,那些跑到路中央的人向著路邊飛躥,然後,攔在路中央那根一圈白色又一圈紅色相間著的木頭欄杆斷成了幾段,有一段甚至飛起來,旋轉著,貼著車窗飛過,砰然一聲砸在駕駛室頂上,然後,又輕盈地向後飛去了九_九_藏_書。照例,這個檢查站後面,又是一個他所熟悉的那種所有房屋都簇擁在塵土飛揚的公路兩邊的小鎮。這個發了狂的公牛一樣的卡車使這個昏昏欲睡的小鎮一個激靈蘇醒過來了。所有人都在飛馳而過的卡車捲起的乾燥塵土中擁向了鎮子,也就是公路的中央。疾馳而來的幾部警車停了下來。他們向檢查站的人出示了證件,他們宣稱正在追擊前面那輛卡車。那輛卡車上載了很多盜獵的藏玲羊毛。或許是因為疏忽,他們沒有提到車上的來自寺院的古老文物。天下警察是一家。這邊的警察很有把握:「那傢伙他跑不遠!你們只管跟著追上去,有人指揮你們轉彎,你們放心轉彎就是了。」
晚上,警察把他也推進了關著那兩個惡徒的房間。
「別怕,弄佛像是為了錢,我們不為錢殺人,要殺人,那就是為了仇,知道嗎?」
他被猛烈的撞門聲驚醒了。
到了目的地,這兩個傢伙不下車,又要跟著他回去。桑吉想說什麼,但兩個傢伙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兇惡的神情。桑吉想打開車上的音響,讓這凍結的氣氛緩和一下。一個傢伙把他放在旋鈕上的手摁住了。他心頭一緊,心想馬上會有冷冰冰的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人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笑容:「剛才經過的那個廟,是曲吉寺吧?」
這個人給他講述怎麼得來了那些東西,悲傷的傢伙把這個故事講得豪氣十足。這個故事驅走了講述者剛才還難以抑制的悲傷,講述完畢,他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伸展開身體沉沉睡去了,但桑吉卻因為他的故事而睡不著了。這是一個罪犯的故事,也是一個英雄氣十足的故事。這個故事中那些驚險,那些數目龐大到難以想象的金錢,故事所串聯起來的眾多的地名,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桑吉對那個循規蹈矩卻常常被人罰款,最後還得可憐巴巴地尋找小卡車的人充滿了憐憫。他睡不著了,站起身來,不斷揮動著被鑄在面前的雙手。這時,下半夜的一彎冷月掛在天上,照在院子里停著的卡車上,有種冷冰冰的堅硬的美感。他心裏也有一種很堅硬的東西生長起來。
桑吉悄然退出了寂靜的寺院。寺院大殿的兩邊,依著山勢,喇嘛們低矮的房子整齊排列著,有如蜂房。
「我要下車,我要去鄉長那裡拿證明,去取我的小卡車。」
和他同屋的兩個傢伙,用床頂住了門。把床單和被子都搓成了繩子,一個人已經爬上窗口,往下飛墜了。另一個傢伙,本來已奔向了窗口,卻又返身回來,把個什麼東西塞進了他的靴幫。這個人從窗口上飛墜而下時,他聽到了一聲沉悶的槍響,聽到中槍的人重重地摔在了樓下。
他隱約覺得自己置身在了一種危險的境地中間:「他死了?」
「這個傻瓜!他還以為只要有路就是他可以去的地方。」
早上,當警察押著他走進院子時,他那一副懶洋洋的一切都不在眼裡、一切都不在話下的神態讓那些人露出了驚詫的神情。警察抽煙時,甚至有人給他嘴裏也插上了一支。他叼著煙登上了卡車。
桑吉上路了。
他忍不住又喊了一聲:「哈!」
這時,他聽到了身後傳來了尖利的警笛聲,警車追上來了,不是一輛,而是三輛。他也沒有時間去想,一時間,從這曠野里如何就鑽出來這麼多的警車?他只是猛踩油門,使卡車以更快的速度飛奔起來。
是的,這個寺院有一尊緬甸來的玉佛,還有幾幅捲軸畫,都有上千年的歷史。這座地處偏僻的寺廟所以聞名,一多半是因為這幾樣鎮寺之寶的因素。不要說寺院里的喇嘛們,就是周圍的信眾,也把這當成一個巨大的驕傲。
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然後他就想起來了:「你們有卡車,為什麼還要租我的車,你們害苦我了!」
「多嘴!」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那個人很容易就使他鬆開了雙手,躺倒在地上。那個人騎在他身上,說:「朋友,為什麼對我下手?」
桑吉沒想跟他們講什麼道理,他知道規矩:罰款。
「反正我已經栽了,那就告訴你吧。」
「跑掉了,但他真的跑得掉嗎?」那個人很近地貼著他的臉說,「你肯定也想跑,但你想想能不能跑得掉?」
桑吉鬆了一口氣,身子一軟癱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了。
警察笑了,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開了。
是的,在他們原先的設計中,只要他衝read•99csw•com過關口,他們再跟著追擊,在半路上把他截住,他就完成了任務,他們就可以把小卡車還給他了。以後,他還可以該幹嘛幹嘛。他們只要和他上演一出貓捉老鼠的戲,只要讓貨物過關就可以了,但這個人他自己當真了。
「想喝醉,就醉一下,醉了就趕緊回家吧!」
鄉長笑了,把他拉到貼在牆上的地圖跟前,手指順著表示公路的紅線一路滑行過去,指著一個遙遠的紅點說:「這裏。」然後,手指繼續滑行,「可能是這裏,也可能在這裏。」
他覺得身上的血流也像卡車一樣加快了速度,猛烈地衝擊著腦門和心房。那嗡嗡聲中,有人在拍著手齊聲歡呼飛起來,飛起來!像是月夜裡,手拉手跳著圈舞的牧人們用雙腳用力跺出的節奏一樣。也許是速度太快的緣故吧,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了。然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他的飛奔好像停止了,而道路和道路兩邊的景物運動起來,變成一條飛奔而來的湍急河流。河流中央流淌得非常快速,越往兩邊,那些景物的流動就緩慢起來。在他兩眼餘光可以掃視到的地方,是低垂的天空和天空上一動不動的白色雲朵,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邊緣上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就像是雲丹喇嘛畫在泥牆上的那些雲朵。卡車衝過省界上檢查站之前,他剛從雲朵上收回了心思與目光。他看見一些人衝到了路的中央,對他揮動著紅色的旗幟。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到省的邊界上了。那裡豎著一個高大的牌坊,上面寫著某某省人民熱烈歡迎的字樣。但在牌坊下面,卻橫著檢查站的欄杆。欄杆後面,是另外那個省的警察,照例還有另外一些人,穿著和警察有些相同又不大相同的制服。
那傢伙手藏在衣服口袋裡,露出了一支槍的輪廓。
警察把手銬緊了一圈,用警棍頂著他的腰眼,羅圈腿沒有把他帶進派出所,而是把他帶到了一家旅館的後院。後院里一片泥濘,晚上在此過夜的車輛在泥濘里留下了一攤攤油漬。桑吉被銬在了一株柳樹上,之後,就沒有人理會他了。只是偶爾有人從樓上的窗戶看他一眼。柳樹剛剛吐出的嫩葉,還沒有形成蔭涼。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有一些光線好像是鑽進了腦子裡面,像被撥動的琴弦一樣嗡嗡作響。他想起上中學的時候,上面來招考警察,他也去報名了。但在那間辦公室里,人家從桌子後面走出來,用一個東西敲打著他的膝蓋,說:「怎麼?羅圈腿也想當警察?」他就自己出去了,這一出去,一路就回到家裡,連學也不上了。但現在,他卻實實在在地看到了一個羅圈腿警察,被這個傢伙給銬在了樹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腦子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了出來:「另外那個人他跑掉了?」
彷彿是為了應和他狂喜的心情,路上一切順遂,天氣很好,沒有這個季節常見的大風吹起漫天的塵沙,也沒有下那種夾著雪花的雨使平坦的路面變得又濕又滑。
「上菜,還要啤酒!」
當時他就罵了自己一聲:「笨蛋。」
車子翻過一個山口,深藏在山彎里的寺廟的紅牆金頂出現在視野里。那兩個傢伙下了車,剛走出幾步,其中一個又走了回來,說你這人好像喜歡說話,你肯定不會說我們坐過你的車吧?
鄉長已經知道了在他轄地上發生的事情:「他們是保護區的人,不歸我管,你找我也沒有用,你自己想辦法去吧。」
「你們不信教的人也知道?」
那些傢伙笑了:「沒錯,你的確是個笨蛋。」
小老闆怨憤的眼光變得柔和了,他嘆口氣,又給他上了一瓶酒:
那傢伙重新把手銬給他銬上,把那枚小小的鑰匙塞到他的口中,壓在了舌頭下面。
「我不跑,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車。」
橋下,卡車和桑吉的身體都摔得失去了原先的輪廓,剩下來的,就是一些了無生氣不成形狀的鋼鐵和骨肉了。
「小卡車,小卡車,他們剛才裝上車的那些東西夠買一百台小卡車!」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飯館的,也不記得自己一出飯館怎麼就倒在路邊,也不記得幾個人怎麼合力把他扔到了這輛停在路邊的卡車上。夜半醒來,他看見了滿天明亮的星星,覺得身子下面和四周,都被溫暖而又柔軟的東西簇擁著,就又睡過去了。再次醒來時,卡車已經賓士在路上了。他使勁拍打駕駛室的頂子,卡車猛然停下了。駕駛員爬上車廂,一九*九*藏*書拳就把他揍翻在車廂里,他這才發現,自己身陷在一車的羊毛堆里。
這對桑吉來說,是一個脫胎換骨的偉大儀式。
他往回走了不一會兒,就看到那小鎮那些參差的房頂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鄉長果然已經把證明給他準備好了。鄉長說:「接下來,就要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就像做夢一樣,卡車真的就在他手上了。
桑吉去了鄉政府,幹部們已經下班了。
他撲到那個人身上,卡住了他的脖子。
「見了三面的陌生的朋友,你為什麼事情傷心了。」桑吉說,「也許我比你還要傷心呢,他們把我的小卡車搶走了。」
現在,他想,這些警察真是厲害呀,這麼快就把兩個犯事的惡棍給抓住了。
卡車穿過山間寬闊的谷地,攀越上一個山口,陽光下晶瑩的雪峰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戴上墨鏡,刺眼的光線立即就變得柔和了。越過積雪的山口,低處,又一片開闊的谷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叫了一聲:「哈!」
又一個人爬上車來,把刀子架在了他脖子上,要他說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說肯定是因為昨天晚上喝醉了。兩個傢伙就笑起來:「這麼巧的事情,這麼巧啊!」
桑吉卻不喜歡做這種很孤獨很寂寞的事情。
就為了這麼一點承諾,桑吉的眼眶一下就熱了。他對鄉長深深彎下腰去,抬起頭來時,那扇漂亮的院門已經緊緊關上了。這時,他又有些恨自己居然像個老娘們,對著鄉長露出了可憐巴巴的樣子。他討厭自己這種樣子,於是,走在鎮上的時候,他臉上又掛上了那種滿不在乎中帶點兇狠的神情了。他就擺著這麼一副神情坐在了小飯館的油乎乎的桌子跟前,一拍桌子:「老闆!」
「閉嘴!」
「這麼多地方?」
「天堂里的祥雲。」喇嘛把頭轉向剛畫過的牆壁,燈光把陰暗廟堂里的畫面照亮了。泥牆上出現了湛藍的天幕,天幕上出現了雲朵。按照傳統的畫法,那些雲朵並不太舒展,但正是外面天空上所掛雲彩那種特別的質感:中央蓬鬆柔軟,而被強烈日光耀射的邊緣,閃爍著金屬光澤。
穿過鎮子后,桑吉鬆了一口氣,卡車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後視鏡里,那幾輛警車再次消失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突然而至,緊緊揪住了他的心房。他捂住了胸口,卻又沒有一個疼痛的地方。要不是警車在這時又追了上來,再呆上一會兒,他就會扔下卡車,離開公路,跑到荒原深處去了。這幾天的經歷,簡直像是夢境一樣。現在,就像夢境中一樣,警車又嗚嗚哇哇地出現在後面了。桑吉又加大了油門。他再次期待著飛翔般的感覺出現,但他聽到引擎高速轉動時發出了巨大的聲音,感到路面一點小小的不平也使車身劇烈搖晃。他有點想哭,因為沒有飛翔的感覺了。這時,筆直的路面上出現了一些黃色的龐然大物。幾輛身量巨大的挖掘機把去路攔住了。卡車快要衝到那些高大堅固的機器跟前時,一條便道出現了。他猛一打方向盤,卡車就在高低不平的便道上蹦跳了。桑吉被震得屁股離開了座位,屁股剛剛坐穩,車子又竄進一個大坑,他又被從座位上拋了起來,而他竟然忘了松一下油門。就在他以為自己和卡車就要顛散架的時候,一條新的寬闊的道路出現在眼前。這新鋪的黑色的瀝青路面寬闊而平整,駕車人還能感到飛旋的輪胎傳導上來一種很舒服的彈性的起伏。卡車引擎聲從焦躁的咆哮變成了順溜的吟唱。路面漸漸向上升起,通向一座長長的弧線優美的橋樑。上了橋后,路面的抬升更厲害了。路兩邊已經萌生出淺淺綠色的荒野從視線里消失了,眼前只有藍天,藍天上懸停著一團團邊緣上閃爍著銀箔光澤的雲朵,好像這麼一直開下去,他和卡車都能開上天堂里去了。他想起了站在腳手架上正在往泥牆上繪製相同景象的舅舅。雲丹喇嘛一手拿筆,一手托著裝著各種顏料的盤子,說:「你看,世界上沒有真實的東西,一切都是心裏所想,我畫它就有,不畫就沒有。」
這是一種他好像懂也好像不懂的心境,而現在,在寺院里看喇嘛繪製壁畫,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天氣很好,引擎運轉的聲音也很歡快,小卡車很快就賓士在進山的路上了。車子經過曲吉寺時,桑吉停了車,把從山下帶來的鮮奶和干酷送進了廟裡。舅舅是個喇嘛畫師,總是在不同的寺廟間雲遊,此時正在這個廟裡繪製read.99csw.com壁畫。桑吉從廟裡出來,回到車上時,發現有兩個傢伙從車廂里下來,坐在了駕駛室里。這兩個傢伙身上帶著一股陰冷的味道,把駕駛室里的空氣都凍結住了。
這傢伙告訴他,那是很多羚羊毛。那傢伙說:「要不是來取這些羊毛,我怎麼會再次落到他們手裡?現在,就看你能不能把這些東西弄到手裡吧。」
這些人正把一件件行李扔到車上,警察出現了。他們也知道這些人進山是去盜獵野生動物和盜採黃金,但警察什麼也沒幹,只是繞著小卡車轉了一圈。其間,一個警察還站下來,接過桑吉遞上的香煙。
「這個寺院的鎮寺之寶是多麼出名啊!」
他又找到了鄉長家門前。鄉長的家是一個漂亮的院子,院子緊閉的大門用鮮艷的油漆繪上了漂亮的圖案。他敲響了大門,很久很久,才有腳步聲拖拖沓沓地穿過了院子。
桑吉狠狠地踏下了油門,一路狂奔。從後視鏡里看,那輛警車還停在原地,他再一加油門,警車在鏡子里就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點,最後,就完全消失了。
「你逃跑的同夥還沒有抓住,你還想回去?」
這天,舅舅沒有再提讓他學畫的事。其實,他已經心動了,只是還沒有還完這輛小卡車的貸款。他想,將來他要把雲彩畫出被天風吹拂時那種舒捲自如的樣子。但舅舅什麼也沒有說,和他站了一陣,又爬回到了腳手架上。
一個傢伙迎上來,說:「媽的,我們好像有什麼緣分,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
早上,他們把他帶回到卡車跟前,那裡,地上一攤血跡也沒有人去遮掩。他還看見那人被拖出院子時留在地上的斑駁血痕。
警察們只在他面前駐足片刻,就扒開那些羊毛,把文物和部分羚羊毛轉移到警車上。這時,更多的當地警察也趕到了。桑吉家鄉的警察感謝了當地警方的配合,留下兩個人和當地警察一起處理卡車和人的殘骸,再次拉響警笛準備上路了。他們說:「那個傻瓜,想不到他那麼生猛。」
桑吉使勁點頭,腳下一松剎車,小卡車就悄無聲息地在下坡路上滑行了。桑吉不是個心裏存得住很多事情的人。在廟門口停下車來,另外的心事就痛上心頭了。舅舅是遠近聞名的宗教畫師,畫天堂,畫地獄,畫佛,畫菩薩,畫金剛與度母。舅舅老了,想把自己的手藝傳授給自己的親侄子。理由很簡單:「桑吉你上過中學,識文斷字的人學東西快,也能學得精。」
這次他又拿了餅乾和牛肉乾,還拿了一瓶啤酒,問題是,他想多拿一瓶啤酒,但多拿的那瓶啤酒從他手裡滑脫出來,摔在地上,砰一聲炸開了。攤主眼睛都還沒有完全睜開,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一樣大叫起來,桑吉開始沒命地奔跑。只要跑到鎮子的西頭,鑽進那片柳樹林子就安全了,可以在那裡消消停停地把肚子餵飽了。
那些人又大笑起來。他們命令他上了卡車。他剛剛坐上去,卡車就開動了。卡車後面,緊跟著開著警燈的警車。他對那個開車的警察說:「我要下車,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車。」
「雲丹喇嘛在畫什麼?」
他們沒有穿過那個牌坊,而又掉頭開回去一百多公里,在一個離開公路幹線的小鎮上停下來過了一夜。那天晚上,他們把桑吉關在一間房子里。就像一個噩夢一樣,昨天晚上跑掉的那個傢伙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們互相都沒有理會,就睡下了。桑吉很疲勞,也有些憂傷,憂傷增加了他疲倦的感覺,他蜷在床上睡著了。是哭聲把他驚醒了。那人趴在向著院子的窗戶上哭泣著。院子里,手電筒光不斷晃動,鎮子上狗狀聲響成一片,一種非常不安的氣氛瀰漫在被鎮子上的燈光稀釋得灰濛濛的夜色里。那些人把卡車上的羊毛卸下來,裝上一些東西后,又把羊毛蓋在上面。他也走到窗前向前張望的時候,窗外響起了拉動槍栓的聲音,那個哭泣的傢伙把他一下撲倒在床上。直到窗外一切都平息了,一切都重新陷入黑暗,那人才把他鬆開。
老闆嘆口氣,轉身張羅去了。喝下一瓶啤酒,他見老闆那心有不甘的樣子,真的就有些生氣了:「兩瓶酒就心疼成這樣,那他們收了我的小卡車,我就不活了?」
桑吉看到那麼寬闊的谷地在眼前展開,就覺得自己真的從此踏上了全新的前程,就禁不住這麼高喊了一聲。桑吉把後視鏡轉向自己。在鏡子裏面,他看到鏡子里的那個人,因為戴上那副方正的墨鏡而顯得https://read•99csw.com神秘顯得威風凜凜不可戰勝。
這一口氣,他跑出了一百多公里。他應該想一想,為什麼沒有警察出來攔截?也許他還應該想想另外一些蹊蹺的事情,但他不這麼想,他要的只是速度。卡車拉的東西不多,發動機卻有力而強勁。踩下油門,踩下油門,那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感,給他一種已然掙脫了庸常生話中所有束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飛起來了。有誰飛起來了,還要回到連影子都顯得沉重的大地上去呢?
進鎮子的路口,公路上橫著一根木杆,表示這裡有一個檢查站。好在,他不是一輛汽車,他只是一個人。他彎彎腰,就從畫著一環環紅圈的白色欄杆下面鑽過去了。太陽很大,檢查站的人都呆在屋子裡瞌睡。一個小店主把貨攤支到了外面,店主自己坐在一把太陽傘下睡著了。貨攤上擺著餅乾、礦泉水和可口可樂,有幾隻蒼蠅在上面飛舞。看著這些東西,胃裡像是要伸出手來。他的手真的就伸了出去,又像燙著了一樣飛快地縮了回來,這時手上已經有了一包餅乾。他的手又這麼伸縮了一回,一罐可樂又到了手裡。他拐過一個牆角,在一塊小小的樹陰里坐下來。所有東西都很快地跑到胃裡去了。可樂里的氣體讓他打了個嗝。這嗝一打,他覺得更餓了。他在這小小的鎮子上轉了一圈,到處都有吃的,鎮中心的小超市,街道邊的小店鋪、小飯館,旅館里的小賣部,都有許許多多可吃的東西,但是,他沒有錢。最終,他還是來到了剛才得手的那個小攤前,那個打瞌睡的店主頭深深垂在胸前還沒有醒來。
就在這時,一個羅圈腿的警察從檢查站里鑽了出來。桑吉一見他那副樣子,就覺得好笑。他一邊跑一邊轉過身去看那個警察,結果,自己砰然一下撞在了欄杆上面。這一下,他再也跑不動了。羅圈腿警察蹣跚著過來,咔嚓一聲把他銬了起來。他卻笑了起來。警察生氣了,打了他一個耳光。
「沒怎麼,我們就是去上香,把他們熏昏了。」
然後,他們就開著他的小卡車揚長而去了。
這是有些犯忌的做法。傳說,是神靈在創造這個世界時,看到創造出來的事物連自己都難以想象,對自己的能力得意得無以言表,才喊了一聲:「哈!」
那人一言不發,眼光落在他身上,眼光又穿過了他。他覺得這個人的眼光像把刀子一樣把他刺傷了。等他想到要對這個人做出副兇惡的表情時,那個人已經消失不見了。他覺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這人就從眼前消失了。那神秘的勁頭,就像傳說中的見光而逝的鬼魂一樣。他想,這樣的人要是去當小偷,任是什麼樣的警察也都抓不住他。他想,要是當年自己當上了警察,這樣的人來當小偷,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黃昏的時候,羅圈腿和另外幾個警察把一輛卡車押進了院子。他們用槍指著卡車上的兩個傢伙。那兩個傢伙抱著頭從車上剛下來,就被他們撲倒在地上了。一陣掙扎之後,兩個人都被銬上了。先是從駕駛室里搜出了槍,然後,在滿滿一車羊毛中間,搜出了玉佛像和有上千年歷史的唐卡畫。警察們發一聲喊,重新把兩個銬著的人撲倒在地,用繩子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桑吉看到這些東西,知道是曲吉寺遭劫難了,是他把這兩個惡棍拉到曲吉寺去的呀。
圍著小卡車的人,有警察,還有幾個穿著跟警察制服差不多但又不是警察的傢伙。他從來就不知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但他知道,但凡一個人穿上這樣的制服,那就不能隨意冒犯了。
那個警察不應聲,桑吉又說:「誰都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你們警察也知道!」
「你們到底把他們怎麼了?」
喇嘛從架子上下來了。
「那些人,他們住在什麼地方?」
桑吉說:「你看,這些傢伙又來了。」
三輛警車拉響警報器,驅散了圍觀的人群,一路向著前方飛奔而去。
「告訴我車上裝的是什麼?真像你說得那麼值錢?」
在這個鎮子上,警察、穿著跟警察差不多制服的傢伙是他們這些鄉下小夥子的剋星,他們又是這些飯館小老闆的剋星。小老闆怕他們喝醉了在店裡打架,怕他們吃了飯不肯給錢。他一拍桌子,老闆就躬身來到他跟前了。
他剛從山上下來,小卡車就立即被保護區的警察攔住了。桑吉當然知道,這是因為運送了偷獵者和無證的淘金人。
畫師不喜歡侄子叫他舅舅,桑吉便仰起頭叫了聲:「雲丹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