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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目集 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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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

我的病已完全嚇走了,我計算應當如何安置到這個行將瘋狂的朋友。我用許多別的話解釋,且找出許多荒唐故事安慰到這個破碎的心靈。說到後來這人忽然哭了。他的血慢慢的冷靜,一切興奮過去后,非常悲哀的哭了。他擔心驚吵了外面鋪上的別人,只是抽咽。他告給我他實在也有過這種設想,因為聽到人說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是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復活。他告我第一天,他還只是想象他到了墳邊,聽得到有呼救聲音,便來作一次俠義事,從墳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為聽到這個話,才到那裡去,預備不必有呼救聲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裡墳頭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棺木的蓋掀到一旁,一個空棺張著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到棺里去看過一下,除了幾件衣服以外什麼也不見到。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時候做了這事情,一定把墳掘開,這人便把女子的屍身背走了。
可是,回到營里,我們是很難受的。從此我們生活破壞無餘了。從此再也不會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夢上發痴了。我們的生活,將永遠有一個缺口,一處補丁,再也不是完全的生活了。
兩人到后仍然到了豆腐鋪,使豆腐老闆初初見到,非常驚訝,以為我們之間發生重大的事故。因為我們兩人的臉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還是浮腫,我們自己互相望到也要發笑。
我們自己是找不出那理由的。或者這理由團部的軍需才能夠知道,因為沒有落雨時候,開差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費就多了。但落了雨才開差,對於軍需是利益還是損失,我們是又不大能夠說得清楚的。照例那些事非常複雜,照例那些事團長也不大知道,因為團長是穿皮靴的。不過每次開拔總同落雨有一種密切關係,這是今年來我們遇到很巧妙事情之一種。
可是,我一面從容的俯下去脫換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說了一些話,使我不得不認真了。我聽清楚這話的意義了,我忽然立起,簡直可說是非常粗暴的揪著了這人的領部,大聲的問這事真偽。到后他要我用耳朵聽聽,因為這時遠處正有一個人家,辦喪事敲鑼打鼓,一個嗩吶非常凄涼的顫動著吹著那高音。我一隻腳光了腳板,一隻還籠在濕草鞋裡,就拖了瘸子出門。我們幾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向豆腐鋪跑去,也不管號兵的跛腳,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沒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嗩吶鑼鼓聲音,便是由那豆腐鋪對門人家傳出。我全身皆在發寒,我的頭腦好像被誰重重的打擊了一下,耳朵發哄哄的聲音,眼睛起了無數金光……
號兵說:「我不打量做總統,因為那個事情太難辦到。我只要做一個人……」
因為知道了女人毫無希望(這是同豆腐老闆太熟習了,才從他口中探聽到不少事情的),我們都不再說蠢話,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圖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鋪來玩,幫助到這個朋友,做一切事情,我們完全學會製造豆腐的方法,我們能辨別豆漿的火候,認識黃豆的好壞了。我們還另外同許多本地主顧也認識了,他們都願意同我們談話,做我們的朋友。遇到主顧是兵士時,我們的老闆,總要我多多的給他們豆腐,且有時不接受主顧的錢。我們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兩隻白狗成了朋友,非常親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聲音,雖仍然能夠把狗從我們身邊喊叫回去,可是有時候我們吹著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狗飛奔的從家中跑出來。
他說了后,忙著為我們去取碗盞,預備盛豆漿給我們吃。
我曾說過了這個豆腐鋪老闆是一個年青人,這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上了店門睡覺。好像他是除了守在鋪子面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我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制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於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一切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非常滿意。
他把臉藏在黑暗裡,沒有做聲。我因為睡了多久,這時候究竟已經是什麼時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問他有了幾點鐘。他還是好像不曾聽到我的話樣子,毫無動靜。
「誰的墳呢。」
「為什麼還是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到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因為肥大合用。但是這因為你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東西。」
天氣快晚了。
有什麼人知道我們的開差,為什麼要落雨的理由么?
我們同豆腐老闆更熟了,同那兩隻狗也完全認識了。我們有機會可以把那白狗帶到營里去玩,帶到江邊去玩,也居然能夠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十九年八月廿四日
我們來到這裡是有別的原因!但是,兩個兵士,一個是廢人,一個雖然被人家派為什長,站班時能夠走出隊伍來喊報名,在弟兄中有一種權利,在官長方面也有一種權利,儼然是一個預備軍官,更方便處是可以隨意用各樣希奇古怪的名稱,辱罵本班的火夫,作為脾氣不好時節的泄氣東西,可是一到外面,還有什麼威武可說?一個班長,一連有十個或十二個,一營就有三十六個,一團就有一百以上。什長的肩章領章,在我們這類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層責任罷了。一個兵士的許多利益,因為是班長,卻無從得到了。一個兵士有許多放肆處,一個班長也不許可了。讓我說,班長也是一個廢物,是一個不幸的職位吧,因為若有人知道作戰時班長同排長的責任,誰也將承認班長的可憐憫了。我到這兒是不以班長自居的,我擅用了一個兵士的權利,來到這豆腐鋪了。雖然我們每天總不拒絕由那個單身的強健的年青人手裡,接過一碗豆漿來喝,我們可不是為吃豆漿而上門的。我們原來是看中了那兩隻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
他又不做聲了。我見到放在米桶上兵士們為我預備的一個美孚燈,把燈頭弄得很小,還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燈。他先是並不動手,我第二次又請他做這件事。
一個年青號兵不知從什麼地方得來了一個葫蘆,滿葫蘆燒酒,一個人很貪婪的躲到牆邊喝它。有些兵士見到了這件事都去搶這葫蘆,到后葫蘆就打碎了,所有的酒也潑在還不十分乾燥的石地上了,號兵大聲的辱罵,而且追打搶劫他的同伴。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來,有些地方卻變了。他是一個號兵,照例一個號兵,對於他的喇叭應當有一read.99csw.com種特殊嗜好,無事時到各處走去,喇叭總不能離身。他一定還是一個動作敏捷活潑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微曦中,爬到後山頭或城堡上去試音,到了夜裡,還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遠遠的另一連互相唱和,別的連上的號手,在逢場時節,還各人穿了整齊的制服,排隊到場上遊行,成列的對本城人有所炫耀,說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運發生,給那些藏在腰門後面,露出一個白白的額同黑亮的眼睛的婦女們注了意。還有,他若是行動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會有多少小孩子,帶著微微的害怕,圍攏來欣賞這大人物的藝術,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了一種友誼。慢慢地,他就得到許多小朋友了。
我們為這消息愣住了。
屬於號兵分外的好處,一切都完了,他僅有的只是一點分內的職務。平時好動喜事的他,有點兒陰鬱,有點兒可憐,他的腳已經瘸了,連長當到人面前就大聲的喊瘸子。一切人不好意思當面叫這名稱,背地裡就免不了要喊他為「瘸腳號兵」。為了一種方便,為了在辨別上容易認出,自從這號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號兵名字上加了「瘸子」兩字,本連火夫也有了一種權利,對這個人存輕視心,輕輕的互相批評這不幸的人,且背地裡學這人的行動,作為娛樂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那裡會知道口令?」
我說過這樣的話,在有一次到一個小館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點酒的時候,我向那跛腳的殘廢人說:
若是不開拔,這年青人是仍然有一切當兵人的幸福的。凡是一個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婦人的住處去,同婦人調笑,婦人們卻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賭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點撲克,別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騙。他要吹號,凡是在過去沒有趕得過他的,如今還是不會超過他。大家知道這個號兵的不幸,還不約而同的幫助這個人。
在街的南端,來了兩隻狗,有壯偉的身材,整齊的白毛,聰明的眼睛,如兩個雙生小孩子一樣,站在一些人的面前,這東西顯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門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特意走來看看的。
「瘸子,是你嗎?」
在先,對於號兵的職務,他仍然如一個好人一樣,按時站到祠堂門外,或內面殿堂前石階上,非常興奮的奏他的喇叭。後來因為本連補下一個小副手,等到小號兵已經能夠較正確的吹完各樣曲子時,他就不常按時服務了。
這時滿天是霞,各處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煙,在屋頂浮動。許多年青婦人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氣,穿的是新漿洗過的月藍布衣裳,掛著扣花的圍裙,抱了小孩子,遠遠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熱鬧。
這漢子,對於我說的話好像以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稱,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還是完全同別一時節別一事情那樣向我微笑。
兩人到豆腐鋪時,卻見到對面鋪門極其冷清,我們的朋友,那個年青老闆,坐到長凳上用手扶了頭,人家來買豆腐時,就請主顧自己用鋼刀鏟取板上的豆腐。見到我們來了,他有了一點生氣,好像是遮掩到自己的傷痕,仍然對我笑著。他的笑,還是說明他的健康與善良的人格。
「誰不許你做人?你的腳將來會想法子弄好的,你還可以望連長保薦到幹部學校去念書。你可以同他們許多學生一樣,憑本領掙到你的位置。」
我們暫時都不說話了,三個人皆望到對面,到后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們兩個人的臉上,有些蹊蹺,完全不同往日了,她望到我們微笑;她似乎毫不害怕我們,也毫不疑心到我們對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儼然像知道我們昨晚上的胡鬧,是為了一些什麼理由!
這時那個姑娘正走出門來,站在她的門前,兩隻白狗非常諂媚的在女人身邊跳躍,繞著女人打圈,又伸出紅紅的舌頭舐女人的手。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轉頭向豆腐老闆望著,因為這年青人已經把石磨安置妥當,又在搖動著長木的推手了。「我們活下來同推磨一樣,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
我們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很快樂的。因為我們除了到這裏來同豆腐老闆玩,喝豆漿看美麗女人以外,還常常去到場坪看殺人。我們的團部,每五天逢場,總得將由各處鄉村押解來到的匪犯,選擇幾個有做壞事憑據的,牽到場頭大路上去砍頭示眾。從前駐紮在XX,殺人時,若是分派到本連護圍,派一排兵押犯人,號兵還得在隊伍前面,在大街上吹號。到場時,隊伍取跑步向前,還得吹衝鋒號,使情形轉為嚴重。殺過人以後,收隊回營,從大街上慢慢通過,也仍然得奏著得勝曲子。如今這事情瘸子號兵已無分了。如今護圍的完全歸衛隊,就是平常時節團長下鄉剿匪時保護團長平安的親兵,屬於殺人的權利也只有這些人佔有了。我們只能看看那悲壯的行列,與流血的喜劇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長資格,帶隊押解犯人遊街了。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損失!我們既然不在場護衛,就隨時可以走到那裡去看那些殺過後的人頭,我們可以停頓在那地方很久,不須即時走開。
他已經不再請天神作他的偽證了。他誠實而又巨細無遺的同我說到過去一切,我聽到了他這些話,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了。我對於這件事還是不甚相信,我還是在心中打量,以為這事情一定是各人皆身在夢中。我以為即或不是完全的夢,到了明天早上,這號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說的話語,因為這種慾望誰也無從禁止,行諸事實總仍然不近人情。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長凳上,看鋪子里年青老闆推漿打豆腐。這鋪子對面是一個郵政代辦所,一家比本城各樣鋪子還闊氣的房子,從對街望去,看得見鋪子里許多字畫,許多貼金灑金的對聯。最初來的那一天,我們所見到的那兩隻白色大狗,就是這家所豢養的東西。這狗每天蹲在門前,遇到熟人就站起身來玩一陣,到后就是聽到有人的叫喚,兩隻狗皆顯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魚缸的門裡的天井去了。
一個二十歲的人,遇到這樣不幸,那有什麼辦法可言?因為連長也是同鄉,號兵的職務雖不革去,但這個人卻因為這不幸的事情,把事業永遠陷到號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號兵,在機會中進幹部學校再圖上進了,他不能再有資格參加作戰剿匪的種種事情了,他不能再像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裡爬過牆去與本地女子相會了。總而言之,是這個人做人的權利,因為這無意中一摔,一切皆消滅無餘,無從九九藏書補救了。
我們只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里,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了。他還會唱一點歌,唱得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里人為高明,這是我們有一次下午邀約到河邊玩時,才知道的。他又會玩一盤棋,這人並不識字,「車」「馬」「象」「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他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使它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里,雖然是好像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是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人,也不會每天不問晴雨到這鋪子里混了!
「義哥,哥哥,你昨晚上罵得我很對,罵得我很對!我們是豬狗!我們是陰溝里的蛤蟆!……」
我們走了四天,到了我們所要到的地點。天氣是很有趣味的天氣,等到隊伍已經達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了太陽了。一定有許多人是正在嘲罵這太陽的,一定有許多人要笑它,以為太陽是故意同我們作對,好吧,這個我們可管不了許多,我們是移到這裏來填防的,原來所駐的軍隊早已開走了,我們所以到這地方來補缺,別人做什麼無聊事我們還是要繼續來作。
到后我問,才知道昨天這女子吞金死了。為什麼吞金,同些什麼事情有關係,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無法明白。許多人是這樣死去,活著的人毫不覺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們各人皆覺得損失了一種東西,但先前不會說到,卻到這時才敢把這東西的名字提出。我們先是很憂鬱的說及,說到後來大家都笑了,到分手,我們簡直互相要歡喜到相打了。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裡外總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還有些別的工作,在XX候信住了一天,路上來回消磨了兩天。
「是我。」
我們常常見到有年青的軍官,穿著極其體面的毛呢軍服,白白的臉龐,帶著一點害羞的紅色,走路時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馬輪的長統黑皮靴子,磕著街石,堂堂的走進那人家二門裡去,就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發生。我到底是懂事一點的人,受了這個打擊還知道用別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腳號兵,卻因此更憂鬱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里談到對面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粗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又要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闆,總是微微的發笑,在他那微笑中我們卻看不出什麼惡意,我總就要說:
他說他會好的,他只要過兩個月就可以把杉木夾板取去,可以到田裡去追野兔了。聽到這個話軍醫也笑了,因為軍醫早知道這件事,是這個人永遠無可希望的事情,不過他遵守著他做醫生的規則,且法律又正許可這類人說謊,所以他約許的種種利益,有時比追兔子還誇張得不合事實。
「我什麼也不。」
在大雨中作戰,還有許多勇敢的人,所以在雨里開差,我們是不應當再有怨言了。雨既然時落時止,我們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們前面辦站的副官,從不因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們的飲食預備妥當。我們的營長,騎在馬上,盡雨淋濕全身,也不害怕發生瘧疾。我們在雨中穿過竹林,或在河邊等候渡船,因為落雨,一切景緻實在也比平常日子美麗許多。
我那時簡直非常憂鬱,因為這個小姑娘竟全不以我們為意,在那小小的心裏,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為了賺一點錢,同這豆腐老闆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來到這裏的!我望了一下那號兵,他的樣子也似乎極其憂鬱,因為他那隻瘸腿是早已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樣子比我又壞了一點,所以我斷定他這時心上是很難受的。
我們一面也服從營規,一面服從自己的慾望,在這城裡我們是不敢撒野的,因為這樣我們就每天到這豆腐鋪子里來坐下了。我們一面同年青老闆談天,或者幫助他推磨,上漿,包豆腐,一面就盼望到那女人出來。我們常常在那二門天井大魚缸邊,望到白衣的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亂竄。我們每天又想方設法花了錢買了些東西,送給那兩隻狗吃,同這個畜生要好。在先,這畜生竟像知道我們存心不良,送它的東西嗅了一會就走開了。但到後來這東西由豆腐鋪老闆丟過去時,這畜生很聰明的望了一下老闆,好像看得出這並不是毒藥,所以吃下了。
為什麼使我們這樣快樂也是說不分明的。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個花盆,不是自己分內的東西,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悵,然而當大家討論到許多花盆被一些混賬東西所佔據,凡是花盆終不免為權勢所獨佔,這花盆卻碎到地下,我們自然而然又似乎得到一點放心了。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時間,只是把棉被蒙了頭顱,隱隱約約聽到在樓上兵士打牌吵鬧的聲音,迷迷糊糊見到許多人,又像是我們已經開了差,已經上了路,已經到了地。過去的事重複侵入我的記憶,使我重新看到號兵跌倒時的神氣。醒回時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邊,把被丟去,才知道燈已經熄了,只靠著正殿上的大油燈餘光,照得出有一個人影,坐在我身邊不動。
我常常見到他對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後,捏起拳頭來作打下的姿式。又常常見到他同豆腐老闆談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我那次是的確有點醉了,我不知道我應當節制的語言,只是糊糊塗塗,教訓這個平時非常聽好話的朋友。我似乎還用了許多比喻,提到他那一隻腳。那時只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處,到后,不知為什麼理由,這朋友忽然改變了平常的脾氣,完全像一隻發瘋了的獸物,撲到我的身上來了。我們於是就揪打到一堆,各人扭著對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虛偽的打了一頓。我實在是醉了,他也是有點醉了。我們都無意思的罵著鬧著,到後有兵士從門外過身,聽到裏面的吵鬧,像是自己的人,才走進來勸解。費了許多方法我們才分開了,兩人皆由另外兵士照扶回到連上去。
乘到滿天紅霞夕陽照人時,我們有一營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營人,今天晚上雖然也留在此地,明天還得開拔到一個五十裡外的鎮上去。明天還要開拔的,這時全駐紮到各小客棧同民房,我們卻各處去找尋應當駐宿的地點。因為各個部隊已經分配好了,read•99csw•com我們的旗子插到楊家祠堂,我們一連人中誰也不知道這楊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亂抓別的一連的兵士詢問。
「你有了些什麼事情,這樣不快樂?」
我說:「你講什麼人的墳?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你又知道?」
照例到這些時節,這年青人一面便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面還是微笑。
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一個意外的變故。那號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了地,大家皆坐下休息了,這年青人還爬到石獅上去吹了好幾次號。到後腳腿一發麻,想跳下石獅,誰知兩腳已毫無支持他那身體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因此雙腳皆扭傷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過了一會,他才說:「義哥,放哨的差一點把我打死了。」
回到連上,各人嘔了許多,半夜裡,我們酒醒了,各人皆因為口渴,爬起來到水缸邊拿水喝。我們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記起上半夜的事情,兩人都哭了。為什麼要這樣鬥毆?什麼事使我們這樣切齒?什麼事必須要這樣作?我們又哭又笑,披了新近領下的棉軍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個死人的臉龐。天空各處有流星下落,作美麗耀目的明光。各處有雞在叫。我們來到這裏駐防,我這個朋友跌壞了腿的那時,還是四月,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這是什麼話?難道我的耳朵,是準備受人來這樣戲弄取樂的么?這些不合人情的讕言,這些無道理的謊話,我還應當有一種義務去相信么?
其實這樣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對於我們有什麼關係?假使人還是好好的活下,開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可言?我們即或駐紮到這裏再久,一個跛腳的號兵,一個什長,這樣兩個寶貝,還有什麼機會,能夠使我們同那兩隻狗認識以外,有何種偉大企圖?
泥漿是落雨才有的,但滑滑的走著長路,並不使人十分難過。我們是因為這樣,才把應走的里數縮短的。我們還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個有青年婦人的家裡去,說幾句俏皮話,順便討取幾張棕衣,包到腳上。我們因為落雨,才可以隨便一點,同營長在一個小盆里洗腳。一個兵士還能有機會同營長在一個盆里洗腳,這出乎軍紀風紀以上的放肆,在我們那時節,是不什麼容易得到的機會!
連長聽到這個吵鬧,想起號兵的用處了,就要號兵吹號探問團部。號兵爬到石獅子上去,一手扳到那為夕陽所照及的石獅,一手拿著那紫銅短小喇叭,吹了一通問答的曲子,聲音飄蕩到這晚風中,極其抑揚動人。
不到一會兒,人已經消失到那兩扇綠色貼金的二門裡不見了。如一顆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間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靈上的是一個光明的符號。我剛要對著我的瘸腿朋友作一個會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說:
第二天,兩人很早的起來了,互相坐在鋪上對望,沉默不能言語。各人皆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闊處去,不再為過去的記憶圍困。各人皆要生氣,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脾氣就壞到這樣子。
回到本城,把迴文送到團部,銷了差,正因為這一次出差,得了六塊錢獎賞,非常快樂,預備回連上去打聽是不是有人返鄉,好把錢寄四塊回去辦冬天的臘肉。到了連上見到瘸子,我還不能開口說出我的歡喜,那號兵就說:
號兵因為我嘲笑他,卻不取反攻姿式,只非常可憐的望到我。
如不是我有點發狂,一定就是我這個朋友發了狂,我忽然明白他所指的墳是誰埋葬在那裡了,我像一個瘋人,就跳了起來,「你到過她的墳上么,你到過她的墳上么?」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一轉眼,我們守在這豆腐鋪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說:「難道人家死了,你還要去做孝子么?」
我們都對這狗起了一種野心,我們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隻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個殺機興起,極難遏止的。可是另外還有使人注意的,是聽到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阿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兩聲,那兩隻狗對我們望望,彷彿極其懂事,知道這裏不能久玩,返身就跑去了。
第二天,兩人各望著對方的浮腫的臉,皆非常不好意思,連上有人知道了我們的毆打,一定還有人擔心到我們第二次的爭鬥,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我們兩人早已忘記了。我們雖然並不忘卻那件事,但我們正因為這樣,把友誼更堅固的成立了。
原來楊家祠堂有兩個,我們找了許久,找到的還是好像不對。因為這祠堂太小,太壞,內中極其荒涼。但連長有點生氣了,他那尊貴的腳不高興再走一步了。他說,這裏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問吧。我們全是走了一整天長路的人,我們還看到有許多兵士,在民房裡休息,用大木盆洗腳,提乾魚匆匆忙忙的向廚房走去。別人倦了餓了,都得到了解決,只有我們都在這市鎮街上各處走動,像一隊無家可歸的遊民。現在既然有歇腳地方,並且這時又已經快夜了,我們所以誰也不以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槍,許多人都坐在那石獅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東西。
我爬身到大殿後面園裡去小便,正是雨後放晴,夕陽掛到屋角,留下一片黃色,天空一角白雲,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這暮景,望到那個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煙,聽到雞聲同狗聲,聽到軍營中喇叭聲音,我想起了我們初來到此地的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我想起我這個朋友的命運,以及我們生活的種種,很有點悵惘。我有一個疑問的弧號隱藏在心上,對於人生,我的思想自然還可以說是單純而不複雜。
我因為同鄉原故,總是特別照料到這個人。我那時是一個什長,只能在一班兵士中有點職權,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剛發白時候爬起,穿上軍衣,弄得一切整齊,走到祠堂外邊石階上去,吹天明起床號一通。過十分鐘,又吹點名號一通。到八點又吹下操號一通。到十點又吹收操號一通。……此外還有許多次數,都不能疏忽。軍隊到了這裏,半月來是完全不下操的,但照規矩那號兵總得盡號兵的職。他每次走到外邊去吹他的喇叭時,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沒有空閑,這差事就輪到班上的火夫了。
這朋友,卻毫不驚訝,靜靜的幽悄的說:「是的,我到過她的墳上,昨天到過今天又到過。我不是想做壞事的人!我可以賭咒,天王在上,我並不帶了什麼傢伙去。我昨晚上還看到那個土堆,今天晚上變了。我可以賭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墳,卻完全不是原有樣子。不九-九-藏-書知是誰做了這樣事情,不知是誰把她從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為什麼這時才回來?」
他因為追悔他的行為,把我殺死滅口也做得出。我這樣想著不免有所預防,可是,這個人現在軟弱得如一個婦人,他除了懺悔什麼也不能做了。我們有一個問題梗到心上來了,就是我們此後對於這件事如何處置,是不是要去稟告一聲,還盡那個啞謎延長?兩人商量了一會,靠著簡單的理智,認為這發現我們無權利去過問,且等到天明到豆腐鋪看看。走了許多夜路的號兵,一隻瘸腿已經十分疲倦了,回來又哭了許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這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了,望到這個殘廢苦悶的臉,骯髒的身,我把燈熄了,坐到這朋友身邊,等候天明。
到后還是我來為我們的朋友把事情說明,豆腐老闆才清楚這原委。我告訴他說,我恍惚記憶得到我說了許多實話,我還罵他是一隻瘸腳公狗,到后,不知為什麼兩人就揉在一處了。幸好是兩人皆醉了,兩個醉人手腳都無氣力,毫不落實,雖然行動激烈,卻不至於打破頭部。
「難道已經是十二點過了么?」
到后我問他為什麼要到墳邊去,他很虛怯,以為我是疑心這事他一定已經知道,或者至少事後知道這主謀人是誰,他一連發了七種誓言,要求各樣天神作證,分辯他並無劫取女屍的意思。他只是解釋他並不預先拿有何種鐵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極力分辯他的行為,他把話說完了,望見我非常陰沉,眼睛里含有一種疑懼神色,如果我當時還不能表示對他的信託,他一定可以發狂把我扼死。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我走到柜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闆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因為這號兵那慘沮樣子,我反而覺得要找尋一些話語,安慰這個不幸的廢人了。我說:
過了兩個月,這年青人還是完全不濟事。傷處的腫是已經消了,血毒症的危險不會有了,傷部也不至於化膿潰爛了,但這個號兵,卻已完全是一個瘸腳人了。他已經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職務上儘力了。他仍然住在我的棚里,因為這樣,我們兩人之間,成立了一種最好的友誼。
我明白了,我們三個人皆同樣的愛上了這個女子。
那兩隻狗到后同我們做朋友了,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過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是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只有這兩隻狗竟做了我們的朋友。我們還因為它們是每天同女人接近的,所以更對這個畜生增加了不少愛慕。
我了解這點,但我卻不放棄我嘲罵他的權利。
到豆腐鋪時間已經不早了,卻不見到那年青老闆開門。昨晚上我所想到的那件事,又重新在我心上一閃。門是向外反鎖,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發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將成為事實,我有點害怕,拉了號兵跑回連上,把這估計告給了那起過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又跑出了許久,回來時,臉色啞白,說他已經探聽了別一個人家,知道那老闆的確是昨天晚上就離開了他的鋪子的。
他輕輕的輕輕的說:「義哥,哥哥,墳不知道被誰挖掘了。」
坐到那豆腐鋪子里,望到對面的鋪子,心中總像十分凄涼,我同號兵坐了一會兒,就離開這個豆腐鋪子,走到一個本地婦人處去打牌。我們從那裡探聽得到這女人所埋葬的地點,在離城兩里的鰱魚莊上。
從此我們再不能到那豆腐鋪里去,坐到長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漿,也再不曾見到這個年青誠實的朋友。至於我那個瘸子同鄉,他現在還是第四十七連的號兵,他還是跛腳,但他從不同人說到過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別一個人的行為,使他一生悒鬱寡歡。至於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我現在已經有了三個兒子,連長缺出,便應輪到我了。我實在有點憂鬱,有點不能同年青合伴的脾氣,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
我望到那豆腐老闆,這個人這時卻不如往天那樣樂觀,顯然也受了一種打擊,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作為沒有見到我的樣子,回過臉去。我又望號兵,號兵卻做出一種討人厭煩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有點厭煩這跛腳的人,我心中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沒有做過這種蠢事。
不知為什麼我望到那號兵憂鬱樣子,就使我生氣要打他罵他。好像這個人的不歡樣子,侮辱到我對那小姑娘的傾心一樣。好像他這樣子,簡直是在侮辱我。我實在不願意再同他坐在一個桌上打牌了,我自走回連上,躺到草墊上睡了。
「為什麼?」
「為什麼眼睛有點發腫?你這個傻瓜!」
這一定有人要問,為什麼我們要在這無希望的努力上用心?因為按照我們的身分,我們即或能夠同這個人家的兩隻狗要好,也仍然無從與那狗主人接近的。這人家是本地郵政代辦所的主人,也就是這小城市唯一的紳士,他是商會的會長,鋪子又是本軍的兌換機關。時常見到這人家請客,到此赴席的全是體面有身分的人物,團長同營長,團副官,軍法軍需,無不在場。平常時節也常常見到營部軍需同書記官,到這鋪子里來玩,同到那主人吃酒打牌。
中尉連附羅義,略略顯得憂鬱而又詼諧的說道:
這號兵是我的一個同鄉,我們在一個堡砦里長大,一條河裡泅水過著夏天,一個樹林子里拾菌消磨長日,如今便應當輪到我來照料了。
因為非常快樂,我們的日子也極其容易過去了。
「天還不大亮就出門了的。」
我們都希望他慢慢的會好的,營部的外科軍醫,還把十分可信的保證送給我們同這個不幸的人。這年青人兩隻腿皆被用杉木板子夾好,皆被軍醫放過血,揉搓過許久,且用藥燒灼過無數次。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還是得不到少許效驗,我們都有點失望了,他自己卻不失望。
至於豆腐老闆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這時正露著強健如鐵的一雙臂膊,扳著那石磨,檢察石磨的中軸,有無損壞。這事情似乎還是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這類機會發現時,這年青誠實單純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樣檢察他的石磨!
「你是廢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廢人!一個小姐是只合嫁給我們的年青營長的。我們試去水邊照照看,就知道這件事我們是無分了。我們九九藏書是什麼東西?七塊錢一月,開差時就在泥漿里走路,駐紮下來就點名下操,夜間睡到稻草席墊上,口是吃牛肉同酸菜的口,手只合捏那冰冷的槍筒。……我們年青,可是萬萬不及從學校出身的營長美貌多才。我們只是一些排成隊伍的豬狗罷了,為什麼對於這姑娘有一種野心?為什麼這樣不自量?……」
我想問他卻沒有開口的機會。
這夜裡朋友竟沒有回到連上來,他曾告我不想回連上去睡,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婦人處過夜了,也不覺得稀奇。第二天,我還是不願意出門,仍然靜靜的躺在床上。到下午來我的頭有點發燒,全身也像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進飲食。我在連上吃過一點草藥。因為必須蒙頭取汗,到全身為汗水濕透人醒來時,天氣已經夜了。
「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么?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幸福么?」照例這句話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即或回答了,也仍然只是忠厚誠實而几几乎還像是有女性害臊神氣的微笑。這照例是使我不平的,我將說:
我們有三天不敢出去,到后聽到有人在營里傳說一件新聞,這新聞生著無形的翅翼,即刻就全營皆知了。「商會會長女兒的新墳被人刨掘,屍骸為人盜去。」另一個新聞,是「這少女屍骸有人在去墳墓半里的石峒里發現,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
我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實,就全身拘攣,然而笑了。
號兵就問豆腐老闆,對於這個害不害怕,這年青鄉下人的回答,卻仍然是那永遠神秘永遠無惡意的微笑。看到這年青人的微笑,我們為我們的友誼感到喜悅,正如聽到那女子的聲音,感到生命的完全一個樣子。
因為我們問到豆腐鋪的老闆,才知道那女人是會長最小的姑娘,年紀還只十五歲。我們知道一切無望了,還是每天來坐到豆腐鋪里,找尋方便,等候這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出外來,只要看看那明艷照人的女人,我們就覺得快樂了。或者一天沒有機會見到,就是單聽到那脆薄聲音,喊叫她家中所豢養狗的名字,叫著大白二白,我們彷彿也得到了一種安慰。我們總是痴痴的注意到那魚缸,因為從那裡常常見到白的衣角,就知道那小姑娘是在家中天井裡玩的。
我們所駐在的市鎮,並不十分熱鬧,但比起湘邊各小城市,卻另有一種風味。這裏只四條大街,中央一個鼓樓操縱到全城。這裏如其他地方一樣,有藥鋪同煙館,有賭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這個有殘疾的號兵在一處過活,出去時總在一塊,喝酒是兩人幫忙,賭博兩人拉伴平分。
我們難道是靠著白吃一碗豆漿,就成天來賴到這鋪子裏面么?我們難道當真想要同這年青老闆結拜兄弟,所以來同這人要好么?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東西。我這時想,如果我的腳好了,我要去要求連長,為我補正兵的名額。我要成天去操坪鍛煉……」
有一次,我們把豆腐老闆拉去了,因為這個人平素是沒有膽量看這件事的。到那血跡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屍躺在坪里,上衣全剝去了,如四隻死豬。許多小兵正穿著不相稱的軍服,臉上顯著極其頑皮的神氣,拿了小小竹桿,刺撥死屍的喉管。一些狗遠遠的蹲在一旁,望到這邊的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真是一個標緻的女人!在我生來還不曾見到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看到許多師長的姨太太,看到許多學生。第一種人總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變成娼妓。第二種人壯大得使我們害怕,她們跑路,打球,或者做一些別的為我所料不到的事情,都成了水牛。她們都不文雅,不窈窕。至於這個人呢?我說不出那完全合意的是些什麼地方,可是我從不說謊,我總覺得這是一朵好花,一個仙人。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話,帶著頑固神氣,使我疑心他已經發了狂。
「那個女人死了!」
到后我能靜靜的坐在那豆腐鋪的長凳上了。我能接過了朋友給我的一碗熱豆漿吃下了。我望到對面,這個人家大門前,憑空多了許多人,門前掛了喪事中的白布,許多小孩子頭上纏了白包頭,在門外購買東西吃。我還看到那大魚缸邊,有人躬身用長鋏焚著銀錠,火光熊熊向上冒,紙灰飛得很高,才為二門上的白布簾所遮掩,無從見到了。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你今天到些什麼地方去,這時才回來?」
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我只願意變一隻小狗。」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闆,問他願不願意,也變成一隻狗,好得到一種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不要這樣說吧,這不是男子應說的話。我們有我們的志氣,憑這志氣凡事都無有不可以做到。我們要做總統,做將軍,一個女人,算不了什麼希奇?」
我聽到這個嚇人的報告,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了。但我並不說出口,因為這個人還只在我的心上一閃,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個疑問,以為是這個女子復活,因為重新生回,所以從棺木中掙扎奔出,這時或者已經跑到家中同她的爹爹媽媽說話了。我疑心她是假死,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個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疑心這個事一定在我這個朋友有了錯誤,因為神經的錯亂,忘記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並不是在一個地方,所以才會發生這誤會。我用許多估計去解釋,以為這件事並不完全真實。
他還是那樣,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種良心的雄辯,使我對於他的行為注意。
「為什麼我又不知道嗎?我聽人說埋在那裡,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過一次,還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記到那一條路,那座墳,不知道已經被誰挖了。」
末了他只輕輕的問我:「是不是死了的人還會復活?」因這一句痴話我又說了他一頓。
「我不知道。」
那號兵,把喇叭吹過後,不久就得到了駐在山頭廟裡團部的迴音。連長又要號兵,問詢是不是就在這祠堂歇腳。那邊的答覆還是不能使我們的連長滿意,於是那號兵,第三次又鼓著那嘴唇,吹他那紫銅喇叭。
這個消息加上人類無知的枝節,便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
燈光大了一點,我才望到這號兵,全身是黃泥,極其狼狽,臉上正如剛才不久同人毆打過樣子,許多部分都牽制著顯著受傷的痕迹。我奇異而又驚訝,望到這朋友,不知道如何問他這一天來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情。我的頭腦這時也實在還是有點糊塗,因為先一時在迷糊中我還夢到他從石獅上滾到地下的情形,所以這時還彷彿只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