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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集 白日

如蕤集

白日

「晒黑了嫁不出去!」
遠遠的聽到趙媽聲音:
玲玲因此想起了自己的錢,想起了小閂子談到姊姊的種種,還想起別的時候一些別的事情來。
「她是母老虎。」
棗樹在牆頭角處,這一棵大棗樹疏疏的細葉瘦枝間,掛滿了一樹雪白大蒲棗,幾天來已從綠色轉成白色,完全成熟了,樂得玲玲跳了起來就追趕過去跑到樹下時,小閂子抱了樹榦,一縱身就懸起全身在樹榦上,像一個猿猴,一瞥眼,就見他爬到樹椏上跨著樹枝搖動起來了,玲玲又樂又急,昂了個小頭望著上面,口裡連連的喊:「好好兒爬,不要掉下來,掉到我頭上可不行!」
太陽先是還只在腳下,到後來曬過來了,她還不離開門邊。
小閂子怕見他的母親,借口退還瓶子,一溜煙跑了。
「西堤不熱嗎?」
母親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臨行時囑咐了家中,吃過了晚飯回家,上燈以後不回來時,趙媽拿了燈籠去接。母親走後,玲玲靠在通花園的小門邊,沒精打採的望著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陽,一隻手插在衣袋裡,叮鈴噹啷玩弄著口袋裡四個銅板,來回數了許久,又掏出來看看。銅板已為手中汗水弄得濕濕的,熱熱的。這幾個銅板保留了玲玲的一點記憶,如果不是這幾個銅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門,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麼地方去了。
玲玲仍然輕輕的說:
玲玲母親出門時,在玲玲小手中塞下四枚銅板,一面替玲玲整理衣服,一面回頭向姊姊那一邊說:
她自己當真以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面有時便顯得有點頑皮。但熟人中正因為這點原因,特別歡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氣回話,成為年長熟人的一種快樂源泉。問第三次,她明白那詢問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時有人問及時,她還是仍然回答,忘記了那詢問的人用意所在。
兩人擔心在後門口遇到趙媽,從柚子樹下沿了后牆走去。玲玲家的花園倒不很小,一個斜坡,上下分成三個區域,有各樣花果,各樣樹木,后牆樹木更多,夏天來恐怕有長蟲咬人,因此玲玲若無人作伴,一個人是不敢沿了花園圍牆走去的。這時隨同她作伴的,卻是一個武勇非凡的小閂子,玲玲見到牆邊很陰涼,就招呼小閂子,要他坐坐,莫急走去。
「你媽吃酒去了,不怕的。」
小閂子就不再晃了,安靜下來,規規矩矩摘他的棗子。他把頂大的棗子摘到手上后,就說:
玲玲把棗子藏到衣口袋裡,心裏耿耿的,滿滿的,跑出花園回到堂屋去,看到大方桌上一個熱騰的大蒸籠,一蒸籠的糕,姊姊正忙著用盤子來盛取,見到了玲玲,就說:
小閂子聽這句話,就笑了。玲玲因為把話跟著說下去,故在一種抖氣辯護中,使小閂子也害怕姊姊,故承認姊姊是一個母老虎,但到小閂子不再說出聲時,玲玲心裏划算了一下,怯怯的和氣的問小閂子:
「外面有棗泥湯,怎麼不買一碗吃吃?」
姊姊看看玲玲的臉色,明白這小孩子說的話不是謊話,急壞了,忙著一面抱了玲玲到房中去,一面喊叫趙媽。把玲玲抱起時,口袋中棗子撒落到地下,各處滾著,玲玲哭著哼著讓姊姊抱了她進房中去,再也不注意那些棗子。
「我只到過兩回。」
「她吃得了你!」
「小玲玲,來,給你一個大的吃。」
「玲玲小姐,在那兒!……」
「棗泥湯是不是棗子做的?」
「小閂子,你再晃我就走了!」
小閂子說:「我原是說不是老虎,你以為是,我不能同你分辯,正打量將來一見你姊姊就跑開的辦法。」
「玲玲,這是頂大的,看,法寶到了頭上,招架!」
他問玲玲吃得可開心不開心,玲玲手上還拿得兩手棗子,肚子飽飽的,點點頭微笑,跳躍了兩下。袋袋裡銅子響了起來,聽到聲音玲玲記起銅板來了,從read•99csw.com袋袋裡把銅板掏出。
把玲玲放在床上后,姊姊一面為她解衣一面問她吃了些什麼,玲玲一一告給了姊姊,一點不敢隱瞞,姊姊更急了,要趙媽找尋小閂子來,追究他給玲玲吃了些什麼東西。趙媽罵著小閂子的種種短命話語,忙匆匆的走出去了。玲玲讓姊姊揉著,埋怨著,一句話不說,躺在床上,望到床頂有一個喜蛛白窠。
「我不要。姊姊不許我玩這些小蟲。」
小閂子為出主意,要玲玲莫出去,在外面吃棗泥湯耽心碰到熟人,就在這兒等下他一個人出去買,一會兒,他就拿回來了。
姊姊說:
玲玲這時看見小閂子,手裡拿了一把小竹子,一個竹篾簍子,玲玲說:
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兩人不知吃了多少棗子,吃到後來大家再也不想吃了。小閂子坐到樹椏上,同一個玩倦了的猴子一樣,等了一會,才溜下樹來,站在玲玲面前,從身上掏出一把頂大的棗子來。
玲玲想說「可是姊姊是天下最偉大聰明的人」,小閂子望到牆邊一株棗樹上的棗實,已走過樹下去了。
小閂子一點也不介意,還故意把樹枝搖動得極厲害,樹枝一上一下的亂晃,晃得玲玲紅了臉,不敢再看,只蒙頭喊:
「還說捉魚,我不該帶你玩,我被打七下,頭也打昏了!」
譬如小病吃藥,母親常常使玲玲哭泣;在哭泣以後,玲玲卻願意受姊姊的勸哄,閉了眼睛把一口極苦的葯咽下去。
她如一般中產者家庭中孩子一樣,生在城市中舊家,性格聰明,卻在稍稍缺少較好教育的家庭中長大,過著近於寂寞的日子。母親如一般中產階級舊家婦人一樣,每日無事,常常過親戚家中去打點小牌,消磨長日。玲玲同一個娘姨,一個年已二十左右的姊姊,三個人在家中玩。娘姨有許多事可作,姊姊自己作點針線事務,看看舊書,玲玲就在娘姨身邊或姊姊身邊玩,玩厭了,隨便倒在一個椅子上就睡了。睡醒來總先莫名其妙的哭著,哭一會兒,姊姊問,為什麼哭?玲玲就想:當真我為什麼哭?到后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個人玩起來了。
玲玲一面流淚一面想:
姊姊又說:
那邊說:「是我。」
小閂子有點不平了,把手中竹子敲打了身旁一株厚朴樹榦,表示他的氣概。
她不明白姊姊為什麼今天生她的氣。她以為姊姊生了她的氣,受了冤屈,卻不想同誰去說。
玲玲很輕很輕的說:
「玲玲,玲玲,你來看,有個雙黃雞蛋,快來看!」
「你怕你的姊姊是不是?一個人怕姊姊,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姊姊臉上常常擦了粉和紅色胭脂,同唱戲花旦一樣,不應當害怕!」
應該的。應該的。她想她是應該乖乖兒的。不過在媽面前乖乖兒的有得是獎賞,在姊姊面前,姊姊可不睬人。她應當仍然去姊姊身邊坐下,還是在花園裡葵花林里太陽底下來趕雞捉蟲?她沒有主意兒明白應當怎麼樣。
「你想去嗎?」
玲玲今天正似乎自己給自己鬧彆扭,不知為什麼,說不去看,又很想去看看。但因為已經說了不去看,似乎明白姊姊正輕輕的在同趙媽說:「玲玲今天生了氣,莫撩她,一撩她就會哭的。」她想,我偏不哭,我偏不哭。
「怎麼?還不高興嗎?我有好故事,你跑去拿書來,我們說故事吧。」
「我不來。」
小閂子記起昨天帶了玲玲去玩被趙媽用掃帚追打的情形來了。小閂子裝模作樣的說:
「那她是母老虎變的了,只有母老虎才吃得我下去!」
姊姊上樓后,玲玲跟到姊姊身後上去,姊姊到廚房,她也跟到廚房。同一隻小貓一樣,跟著走也沒有什麼出奇,這孩子的手,嘴,甚至於全身,都沒有安靜的時刻。她不忘記蘋果。她知道同姊姊聯絡,聽姊姊吩咐,這蘋果才有希望。看到趙媽揉read.99csw.com面,姊姊走去幫忙,她就曉得要作大糕了,看到揉面的兩隻手白得有趣味,一定也要做一個,就揪著姊姊硬要一塊面,也在那裡揉著。姊姊事情停當了,想躺到藤椅上去看看書,她就爬到姊姊膝上,要姊姊講說故事。講了一個,不行,搖搖頭,再來一個。……兩個也不夠。整個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壓在姊姊的身上,精神虎虎的,撕著,扯著,搓著,揉著,嘴裏一刻不停的哼著,一頭短髮在姊姊身邊揉得亂亂的。姊姊正看書看到出神,鬧得太久了,把她抱下來,腳還沒有著地,她倒又爬上來了。
姊姊聽到這種小孩子的話,想了一下,笑得伏在床上抱了玲玲亂吻,玲玲卻在害羞情形中把眼睛弄濕,而且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玲玲,肚子好了沒有?」
小閂子卻也想想,把頭搖搖。
小閂子聽到這種稱讚,望著玲玲笑著,輕輕的噓了一口氣,說:
「你不怕我怕。」
玲玲常見小閂子被他母親用掃帚或晾衣的竹桿追到身後打擊,玲玲母親也不許玲玲同小閂子玩,姊姊也總說同小閂子玩真極下流。她不大相信家中人的意見,倒是小閂子常常因帶了玲玲玩回來總得被打,所以不敢接近玲玲了。
「姊姊,我肚子痛!」說著,就哭了。
這女孩子總把眼睛睜得很大,裝作男子的神氣:「我是男子,我不嫁給誰。」
玲玲快樂極了,就從木槿花枝間鑽過去,看小閂子。
「今天到西堤去。」
「讓我想想,」玲玲隨便想想,就說,「我同你去吧。」
「可是姊姊從不唱戲,她使人害怕,因為她有威風。趙媽也歸她管,我也歸她管,天下男子都應當歸她管!」
「西堤不熱,多少人都到那兒歇涼!」
「歡喜,歡喜,拿去買吧。」
「玲玲,可好嗎?」
玲玲聽到了這個話,望望姊姊,姊姊還是生氣的樣子。玲玲一聲不響,出了房門,抱了一種冤屈,一步一挨走到花園門邊去了。
「玲玲,糕不很好嗎?再吃一個,留兩個……」
玲玲把瓶接到手裡,喝了一口,只覺滿嘴甜甜的。
姊姊出來了,見到玲玲一個人坐在那裡,皺了眉毛老不舒服的樣子,以為她還是先前生氣不好的原因,走過來哄她一下,問她:
姊妹倆都弄得一身汗,還是扭股兒糖似的任你怎麼哄也哄不開。
玲玲說:「全好了。」說了似乎還想說什麼,又似乎有點害羞,姊姊注意到這一點,姊姊就說:「玲玲你乖一點,你放心,我回頭不把這件事告給媽媽。」
「我回來問姊姊,如果小玲玲在家不頑皮,不胡鬧,不哭,回來時帶大蘋果一個。頑皮呢……沒有吃的,銅板還得罰還放到撲滿里去,且不久就應當嫁到XX作童養媳婦去了。姊姊記著么?」
「為什麼同小閂子去玩?你是小姐,應當尊貴一點,不許同小痞子玩,不能亂吃東西,記到了沒有?」
外牆剛好有人敲竹梆過身,小閂子知道這是賣棗子湯的,就說:
姊姊雖然像是在教訓小玲玲,姊姊的好處,卻把玲玲心弄得十分軟弱了。玲玲這時只想在姊姊面前哭哭,表示自己永遠不再生事,不再同小痞子玩。
母親走了,姊姊到房中去做事,玲玲因為記著母親囑咐姊姊的話,記憶里蘋果實在是一種又香又圓又大的古怪東西,玲玲受著誘惑,不能同姊姊離開了。
趙媽聽到雞叫了一會,出來取雞蛋時,看到了玲玲站在太陽下出神。
玲玲夜間做夢,常夢到惡狗追她,咬到她的衣角,總是姊姊來救援她,醒時卻見睡在母親身上,總十分奇怪。玲玲的心靈是在姊姊的培養下長大的。一聽人說姊姊要嫁了,就走到姊姊身邊去,悄悄的問:「姊姊,你當真要嫁人嗎?」姊姊說:「玲玲你說胡話我不理你,姊姊為了玲玲是不嫁的。」玲玲相信姊姊這一句話,所以每聽https://read.99csw.com到人說姊姊要嫁時,玲玲心裏總以為那是謊話。但當她同姊姊生氣時,就在心裏打量,「姊姊不理我了,姊姊一定要嫁了才不理我的。」
玲玲把頭搖搖,用手招呼姊姊,意思要她把頭低下來,想有幾句秘密話輕輕的告給姊姊一個人聽。姊姊把頭低下,耳朵靠近玲玲小嘴邊時,玲玲輕輕的說:
姊姊照例是這樣的,玲玲不高興時歡喜放下正經事來哄玲玲,玲玲太高興時卻只想打發開玲玲,自己來作點正經事。姊姊到后忽然好像生氣了,面孔同過去一時生氣時玲玲所見的一模一樣。姊姊說:
因為姊姊不許玲玲起身,又怕玲玲寂寞,就拿了書來坐在床邊看書,要玲玲好好的躺在床上。玲玲一切都答應了。姊姊自己看書,玲玲躺著,一句話不說,讓肚子食物慢慢的消化,望到床頂隔板角上那壁錢出神。
玲玲想想,「這樣好」;於是把錢塞到小閂子手心。一接到錢,小閂子如飛的跑出去了。小閂子出去以後,看到了糖擔子,下面有輪盤同活動龍頭,龍頭口中下垂一針,針所指處有糖做的彌勒佛,有糖塔,糖菩薩,就把手上銅板輸了三枚。剩下一枚買了棗泥湯,因為分量太少了一點,要小販添了些白水,小閂子把瓶子搖搖,一會兒,玲玲就見他手裡拿了一小瓶渾黃色的液體,伶精古怪的跑回來了。
「我不歸你姊姊管,她管不了我。她不是母老虎,吃不了我!」
「玲玲,你預備嫁給誰?」
小閂子正想起糖塔糖人,不好意思再喝,就說不喝。玲玲繼續把一小瓶的嘴兒含著,昂起頭咕嘍咕嘍咽了一下,實在咽不下去了,才用膀子揉揉自己嘴唇,把那小瓶遞給小閂子。小閂子見到,把瓶子粘在嘴邊喝完了就完事了。
她望望天,太陽是那麼灼人,腿也站得發木了,挨到門檻坐了一會,心想母雞生蛋,那麼圓圓的,究竟是誰告它的一種工夫,很不可解。正猜想這一類事情,花園內木槿花短籬後有一個人影子一閃,玲玲眼快,曉得是趙媽兒子小閂子。忙著問:
她如一般小孩一樣,玩厭了,歡喜依傍在母親身邊,需要撫摸,慰藉,溫存,母親不常在家,姊姊就代替了母親的職務。因為姊姊不能如一個母親那麼盡同玲玲揉在一處,或正當玩得忘形時,姊姊忽然不高興把玲玲打發走開了,因此小小的靈魂里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夠,所以想象力比一般在熱鬧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子發達。
「小閂子,昨天捉了多少鰍魚!」
姊姊並不記著,只是笑著,玲玲卻記著。
「曬出油來?只有你那麼肥才曬得出油來。」
「我有四枚銅板,媽媽出門時送我的!」
「姊姊,我不怕你是母老虎,我願意嫁給你。」
「你說母老虎,當真像姊姊那麼樣子嗎?姊姊從不咬人。她很會哄人,會學故事,會唱七姊妹仙女的長歌。她是有威風的人,不是老虎!」
「不好,我不同你去,回頭你轉身時,我媽知道了又得打我。」
「我嫁給你,我願意這樣辦!」
「好了沒有?」
「好,我們走吧,老孫銅頭鐵額,不會一棒打倒,讓我保駕同你到西堤去,我們走後門出去吧。」
……媽媽不在家,玲玲不是應該乖乖兒的嗎?
一個人站在花園門口看了一會,大梧桐樹蟬聲乾乾的喊得人耳朵發響。天的底子是藍分分的,一片白雲從樹里飛過牆頭,為牆頭所遮蓋盡后,那一邊又是一片雲過來了。她就望到這雲出神,以為有人騎了這雲玩,玩一個整天,比到地上一定有趣多了。她記起會駕雲的幾個故事上的神人,睨著雲一句話不說。
「小閂子,是你嗎?」
「你難道怕打嗎?我從不見你被打了以後哭臉,你是男人!」
「一、二、三、四。」
「晒黑了你也管不著。」
玲玲望著姊姊的面孔,記起先一時說的母老https://read.99csw.com虎笑話,有點羞慚。
玲玲說:
姊姊對玲玲與母親不同,玲玲小小心靈兒就能分別得出。平常時節她歡喜媽媽,也歡喜姊姊,覺得兩人都是天地間的好人。還有趙媽,卻是一個天地間的好人兼惡人。母親到底是母親,有凡是做母親的人特具的軟勁兒,肯逗玲玲玩,任她在身上打滾胡鬧,高興時緊緊抱著玲玲,不許玲玲透出氣來,玲玲在這種野蠻熱情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只要母親不是為正經事纏身,玲玲總能夠在母親的鼓勵下,那麼放肆的玩,不節制的大笑,銳聲的喊叫。在姊姊身邊可不同了。姊姊不如母親的親熱,歡喜說:「玲玲,怎麼不好好穿衣服?」「玲玲,怎麼不講規矩,作野女人像!」但有時節玲玲作了錯事,母親生氣了,罵人了,把臉板起來,到處找尋雞毛帚子,那麼發著脾氣要打人時,玲玲或哭著或沉默著,到這時節,姊姊便是唯一的救星。在雞毛帚子落到玲玲身上以前,姊姊就從母親手上搶過來,且一面向母親告饒:「玲玲錯了,好了,不要打了。」一面把玲玲拉到自己房中去,那麼柔和親切的為用衣角拭擦到小眼睛里流出的屈辱傷心的眼淚,一面說著悅耳動聽的道理,雖然仍在抽咽著,哭著,結果總是被姊姊哄好了,把頭抬起同姊姊親了嘴,姊姊在玲玲心目中,便成為世界上第一可愛的人了。分明是受了冤屈,要執拗,要彆扭,到這時,玲玲也只有一半氣惱一半感激,用另外一意義而流出眼淚,很快的就為姊姊的故事所迷惑,注意到故事上去了。
玲玲知道西堤有白荷花,綠綠的蓮蓬,同傘一樣的大荷葉,一到了那邊就可以折這幾樣東西。且知道西堤柳樹下很涼爽,常常有人在那邊下棋,還有人在石凳上吹簫,石凳下又極多蟋蟀,時時刻刻彈琴似的輕聲振著翅膀。
姊姊若記著母親的話,只要:「玲玲,你再鬧,晚上蘋果就吃不成了。」因此一來玲玲就不會鬧了。但姊姊並不記著這件事可以制服玲玲。
「下次不這樣子了。」
關於「惡人」的感覺,母親同姊姊有時也免不了被玲玲認為同趙媽一樣,尤其是姊姊,歡喜故意鬧彆扭,不講道理,惹玲玲哭,玲玲哭時就覺得姊姊也不是好人。但只要一會兒,姊姊在玲玲心目中就不同了。
「你來,我們擺七巧,學張古董賣妻故事。」
到後來,姊姊把書看完了,在書本中段,做了一個記號,合攏了書問玲玲:
「好極了。」
這時節的玲玲,似乎因為天氣太長了一點,要玩又不能玩,對於姊姊有一點反感,她以為先前不理會姊姊,姊姊也同樣的在生自己的氣。
玲玲本來不再想吃什麼,但不好不吃。並且小孩子見了新鮮東西,即或肚皮已經吃別的東西脹得如一面小鼓,也不會節制一下不咬它一口。吃了一半熱糕,玲玲肚子作痛起來了,放下糕跑出去了。一個人坐在門外邊。看到雞在牆角扒土,咯咯的叫著。玲玲記起母親說的不許吃外面的生冷東西,吃了會死人的話來了。肚子還是痛著,老不自在,又不敢同姊姊去說。
棗子擲拋下來時,玲玲用手兜著衣角,把棗子接得,一口咬了一半。一會兒,第二顆又下來了。玲玲忙著撿拾落在地下的棗子,忙著笑,輕輕的喊著,這邊那邊的跳著,高興極了。
小閂子是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這人無事不做,成天在後門外同一群骯髒污濁下賤孩子胡鬧,生得人瘦而長,猴頭猴腦,一雙凸眼,一副頑皮下流的神氣,在玲玲心目中卻是一個全能非凡的人物。這孩子口能吹呼哨作出各種聲音,手能作一切玩意兒,能在圍塘上釣取鱔魚鰍魚,能只手向空撈捉蒼蠅,勇敢,結實,一切好處皆使玲玲羡慕佩服,發生興味。這小閂子原來是趙媽的兒子。
「有四枚嗎?」
小閂子說:「要不要我捉下來?」九*九*藏*書
「是棗子做的,味道比棗子好。那裡面是紅棗,不是白棗,你不歡喜紅棗嗎?」
「今天去那兒?」
對於趙媽,玲玲以為是家中一個好人,又是一個惡人。玲玲一切犯法的事,照例常常是趙媽告發到母親面前的,因此挨打挨罵,當時覺得趙媽十分可恨,被母親責罰以後,玲玲見到趙媽,總不理會趙媽,且摹仿一個親戚男子神氣,在趙媽面前斜著眼睛,覷著這惡人,口上輕輕的說:「你是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遇到洗澡時,就不要趙媽洗,遇到吃飯時,不要趙媽裝飯,可是過一會兒,看到趙媽在那裡整理自己的小小紅色衣裳,或在小枕頭上扣花,或為玲玲作別的事情,玲玲心軟了,覺得趙媽好處了。在先一時不拘如何討厭趙媽,母親分派東西吃時,玲玲看看趙媽無份,總悄悄的留下一點給趙媽,李子,花生,香榛子兒。橘子整個不能全留,也藏下一兩瓣。等到後來見到了趙媽,即或心中還有餘氣,不願意同趙媽說話,一定把送趙媽的東西,一下拋到趙媽身邊衣兜里,就飛跑走去了。過一時,大家在一處,趙媽把這件事去同姊姊或別人說及時,聽到姊姊說「玲玲是愛趙媽的」,玲玲就帶了害羞的感情,分辯的說:「我不愛趙媽。」一定要說到大家承認時才止。
玲玲的樣子,黑頭髮,黑眉毛,黑眼睛,臉龐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走路時歡喜跳躍,無事時常把手指頭含在口裡。年紀還只五歲零七個月,不拘誰問她:
喝完了,小閂子說:
姊姊問:
「玲玲,你為什麼盡在這裏歪纏我,為什麼不一個人在花園玩玩呢?」
「小閂子,你喝不喝?」
玲玲輕輕的說:
兩人後來坐在一個石條子上,聽樹上的蟬聲,各人用銳利的眼睛,去從樹杪木末搜尋那些身體不大聲音極宏的東西,各人皆看得清清楚楚。
母親和姊姊不同處,可以說一個能夠在玲玲快樂中而快樂,這是母親,一個能夠在玲玲痛苦中想法使玲玲快樂,這是姊姊。兩人的長處玲玲嘴裏說不出,心裏有一種數目。
「玲玲,為什麼站到太陽下去,曬出油來不是罪過嗎?」
「玲玲不來看。」
玲玲一眼看到小閂子手紅了,原來棗樹多刺,無意中已把小閂子的手刺出血了。玲玲極怕血,不敢看它。小閂子毫不在乎的神氣,把手放在口裡吮了一下,又蹲到地下抓了一把黃土一撒,若無其事的樣子。
「好了。」
過一會趙媽回來了,葯也好了,可是玲玲不過是因為吃多了一點的原因,經姊姊一揉,肚子咯咯的響著,經過了一陣,已經好多了。趙媽問:「是不是要接太太回來?」玲玲就央求姊姊,不要接母親回來。姊姊看看當真似乎不大要緊了,就答應了玲玲的請求,打發了趙媽出去,且說不要告給太太,因為告給太太,三個人都得挨罵。趙媽出了房門后,玲玲感謝的抱著姊姊,讓姊姊同她親嘴親額。
走到花園門邊,一肚子委屈,正想過花園去看看胭脂花結的子黑了沒有,就聽到側面穀倉下母雞生蛋的叫聲。母雞生蛋以後跳出窠時照例得大聲大聲的叫著,如同趙媽與人相罵一樣,玲玲在平常時節,應當跳著跑著走到雞窠邊檢察一下,看新出的雞蛋顏色是黃的白的,間或偷偷用手指觸了一下,就跑回到後面廚房去告給傭人趙媽。因為照習慣小孩子不許捏發熱的雞蛋,所以當趙媽把雞蛋取出時,玲玲至多還是只敢把一個手指頭去觸那雞蛋一下。姊姊現在不理她。她有點不高興,不願意跑到後面找趙媽去了。聽到雞叫她想打雞一石頭,心想,你叫嗎,我打你!一跑著,口袋中銅板就撞觸發出聲音。她記起了母親的囑咐,想到蘋果,想到別的。
趙媽明白這是受了委屈以後的玲玲,不敢撩她,就走到穀倉下去取雞蛋,把雞蛋拿進屋去以後,不久就聽到姊姊在房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