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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第四節

1980

第四節

雷東寶心中一跳,心說幸虧宋運輝先提醒了他,也幸虧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現在心中有現成的答案,「報告縣長,有。大隊現在有了錢,已經能替社員辦些事了。我們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種地能手雷忠富想出來的,打算購買晚稻良種,大隊統一育秧,夏收夏種時候秧苗分給各社員,免費。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進家庭養殖,現在已經看中長毛兔,等大隊磚廠再賺點錢,由大隊引進長毛兔優良品種,交給老少娘們回家養。別的主意還沒想出來,請縣長給我們支招。」
大學除了分秒必爭地為四化建設培養有用人才,每個系還在熱火朝天地重建實驗室教研室,翻譯國外先進資料。人手當然是大大的不夠,那就從本科生里拉夫。老師的眼睛一邊盯著黑板,一邊盯著學生,從中物色合適人選。有兩個老成穩重學習非常刻苦曾在讀大學前做過機械工和電工的老三屆同學被老師抽去幫助組建實驗室,在大家都羡慕那兩個同學的時候,宋運輝被他最崇敬的陸教授抽去翻譯英語資料。當他第一次翻開教授交給他的資料,只覺眼前一黑,胸口嚴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語水平嚴重不足。剛在實習工廠被工人「大學生,大學生」地羡慕出來的傲氣全扔到九霄雲外,還滿載呢,其實什麼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實實漏夜苦幹,唯恐辜負陸教授知遇之恩。
回到學校開始學習專業基礎課時,如開了竅門。有時撞到一個名詞,忽然想起實習期間曾經聽說親見,那感覺就像出門遇見老友,分外親切,於是對讀書的熱愛變得立體起來。
工廠的領導對這幫大學生很重視,第一天作報告時候一口一個天之驕子。工廠的工人也對宋運輝他們很客氣,見面都是看西洋鏡似的,有的還在背後竊竊私語,「大學生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上的呢。」這些話經常可以聽到,大伙兒背後說起來都挺驕傲。宋運輝心裏當然也驕傲得飛飛的,總算是沒說出來掛在臉上而已。但看見工人時候,總是無端平添許多心理優勢。
飯後新郎新娘一起送宋運輝回家,想到姐姐從此留在雷家,宋運輝心裏說不出的堵。看到姐姐在月色里抹眼淚,他也眼眶濕了。村子的路不長,很快就到村口,宋運輝站住,很果斷地對兩個新人道:「就到這兒吧。姐,你旁邊等等,我和大哥說幾句話。」
雷東寶與隊長出來,心裏都如吃了定心丸。雷東寶尤其覺得這個縣長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門時候忍不住問徐縣長是不是也是大學生,徐縣長笑答是,雷東寶說難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來了,說小舅子這個大學生也能幹。徐縣長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眼前的雷東寶,覺得他有時候有點混,有時候又是精明強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麼特殊的人,徐縣長對他有了興趣,回頭,吩咐下去,將小雷家大隊划為他的聯絡點。
雷士根心裏嘀咕,有這麼想事的嗎。但脖子早被雷東寶一把攬了過去,如此這般這麼這麼地吩咐了一通。雷士根聽完很不置信,「這太兒戲點吧?領導會見你?領導會不會見面就罵我們不嚴肅?」
但是雷東寶被辦公室主任陳平原引進徐縣長辦公室,看到起身迎接過來的徐縣長,心裏不由一沉,這不是門口那個笑得令他心虛的年輕男子嗎?雷東寶預感自己的詭計可能無法實現了。大隊長不知就裡,見終於如願見到縣長,非常欣喜。兩人的表情自是如數收入徐縣長的眼底。
兩人走進院子,雷東寶忽然「嘿」一聲扛起運萍,宋運萍差點驚呼出聲,忙捂住嘴,可旋即一頭撞上低矮的門框,她終於沒忍住一聲叫。把雷東寶給悔的,剛答應宋運輝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痛快,回頭就一高興沒了準頭,將運萍撞了。他不知道怎麼疼這個嬌滴滴的老婆才好。
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輕男子的微笑眼睛看得有點虛,忙大聲道:「別的都不用說,你看我新買的自行車,還是鳳凰的。你看我們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大隊磚廠拉磚用的。」
徐縣長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儘管放心大胆地回家,不過我就是不說,你也會大胆地回家……」
這回輪到宋運輝好好抬眼打量雷東寶,他也沒多話,鸚鵡學舌答應了一聲「行」。他又走過去與姐姐道了別,才一個人回家。回頭看到姐姐還站在村口送他,似乎還抹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宋家多年多災多難,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互相勉勵互相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運輝心頭就像割去一塊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內核很小,只藏著有限幾個人,有限幾人之一的姐姐卻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樣的梁思申出國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們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但他就是難以割捨,他一個人在月下的曠野里流了好一會兒眼淚。
徐縣長聽著雷東寶慷慨激昂勁氣十足,又卻點文採的彙報忍不住想大笑,但還是忍住,微笑問:「雷同志當兵出身的吧。」
年輕男子微笑地問:「大隊領導班子改組才一年多點,那麼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生活,開始走上良性軌道,轟轟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對雷東寶的擁戴不需言語,大伙兒都是自發,一個個願意相信,甘願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後。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多久,一位笑容嚴肅的中年男子過來,介紹說他是縣府辦公室主任陳平原,請鑼鼓隊的領導們進去說話,也請敲鑼打鼓的大伙兒稍微歇歇,路邊坐坐。雷東寶一個眼色,叫上大隊長,兩人一起進去。外面的鑼鼓暫時歇了。雷士根這才鬆口氣,看來誰都吃馬屁,雷東寶到底是當過兵見多識廣的,沒說錯,又是他白操心一場。
小雷家大隊的女人們在宋運萍的指導下紛紛養起長毛兔,養得早的,兔毛已經剪了一茬。雷母養得更早,兩個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經剪了兩茬,換來好幾張大團結。
在家裡,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石灰泥刀將祖傳了不知幾年的泥牆刷成粉垣,將陋室變為新房。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傢具幾乎是沒有,房間里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裡派來專家組的幫助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家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農戶,是很有鑽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包了去。他自然是疏了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了,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了,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盡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了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新事新辦,婚酒改成茶敘,也免了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人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麼好的新娘卻什麼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九_九_藏_書可他沒別的說,就只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雷士根才迷迷糊糊,卻被一陣搖晃搖醒,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麼睡著?這麼大事你還睡得著?快起來,有行動。」
宋運萍本來見了雷東寶還低著眼皮不肯出聲,但一聽此話,心細如髮的她立刻感覺有異,她幾乎已經了解雷東寶的性情,今天是他做夢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麼捨得輕易放棄,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隊岀大事了。宋運萍追問雷東寶這是怎麼回事,雷東寶裝作一臉滿不在乎,他不願讓宋運萍為他操心。但是他又敵不過宋運萍的溫柔攻勢,在宋運萍抽絲剝繭式的追問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將奔赴縣裡要做的事。
一家到處充滿易燃易爆化學品的大化工廠,卻管理鬆懈,稍微用點心思,幾乎可以出入自由。但工廠即使暮氣沉沉,遠近矗立的鐵塔鐵罐和盤桓交錯的輸送管線,還是讓宋運輝這個來自農村幾乎沒見過像樣工廠的人傾倒。其實宋運輝並不知道這家工廠經營得如何,這家工廠的頹勢還是那些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大同學觀察出來的。宋運輝看見無數閥門無數管道,早眼花繚亂了。
「好,這也是我們縣裡的態度。只要你們想方設法讓群眾過上好日子,縣裡就千方百計支持你們。」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麼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了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經領岀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了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家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了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一針見血指出缺陷,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到達到目的,耐心非常的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了所有。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麼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面太計較,兩方才相安無事。這讓雷母領教了宋家弟弟的厲害,給雷母留下未來媳婦娘家有人的印象。因為她從來沒見有人與長大了的兒子針尖對麥芒,而宋家弟弟做到了。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不過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左近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對象,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嘆氣地說起過,他小時候只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了后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了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裏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談。
年輕男子依然微笑,說了聲「不錯不錯」,便推車進去縣府大院。雷東寶不知道這是什麼人,最希望這人是縣長書記的秘書,第一時間把他們小雷家拍的大馬屁傳達到領導耳朵里。但他沒時間多想,他得與雷士根他們匯合。
對雷東寶的回答,宋運輝相信他以後會做到,是男人都不願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負,何況雷東寶這樣有擔當的人。他需要解決的是後面一個問題,「我姐姐外柔內剛,但她剛的時候,經常是犧牲自己,照顧家中大局,她柔的時候,是為家人無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請在對待姐姐時候細心一點,周全一點,不能讓姐姐總是犧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請求你,多為我姐姐著想,以後做事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讓家人為你擔心。」
雷東寶心說這話多餘,他心愛的老婆,他怎麼捨得讓人欺負。但他只堅決地應一聲:「行。」
真是賊喊捉賊,雷士根翻身起來,迷糊著雙眼道:「你做夢還是醒著?明明看著你打鼾我才睡的。」
因為土地承包,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養豬場斷了糠菜供給,不再養豬。但家家戶戶自己有了米糠,紛紛在自家院子後面養豬。春節到來,養得傻肥的豬岀欄宰殺,雷東寶一口氣買了半隻光豬,斬下一半,送給岳父母家。宋運輝扛著英語資料和磚頭般字典回家過節,豬肉吃了一個飽,回學校去時下巴都圓了。宋運輝看到雷東寶極其疼愛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豐潤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這才放心。雷東寶看見宋運輝將蒼蠅頭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譯成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佩服得差點五體投地。春節跟娘子回娘家時候,忍不住坐宋運輝身邊傻看了許久。
「補什麼呀,誰家結婚有我們那麼熱鬧。到家了。」
宋運萍等雷東寶上路,將煤餅爐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夠的蒸麥麩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張紙條給爸媽,自己鼓起勇氣,顧不得羞澀了,騎車去小雷家大隊,她想第一時間知道雷東寶的好歹,小雷家離縣城近,有消息肯定先傳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東寶的媽這時該是最擔心的,需要有人分擔。
宋運輝攬著雷東寶肩膀走開,扔給姐姐一句話,「男人的話,你暫時缺席。」說著,拉雷東寶到稍遠地方,盯著雷東寶的眼睛,嚴肅地道:「大哥,姐姐以後交給你。因為我們家成份問題,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個強有力的男人,你以後得保護好姐姐,不能讓她挨人欺負。」
這一年,小雷家大隊風調雨順,良種晚稻大豐收。雷東寶不捨得從沒忙過農活的妻子下地,也當然不能讓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個人將全部地收割下來,只允許宋運萍在後面撿稻穗。宋運萍也確實不是割稻的料,總覺得鐮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砍,還是雷母心疼兒子一個人種兩個人地,read.99csw.com抓起鐮刀熟練割了一些,但很多是社員「書記書記」地叫著幫忙收拾的。宋運萍在打稻時候才幫得上忙,手腳並用捆紮打下稻穗的稻草。穀子晒乾,新米碾出來,燒出來的飯出奇的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后又種上兔子愛吃又高產的花菜。
雷東寶這才開口說話。在徐縣長的微笑鼓勵之下,他竟然沒一點誇張,也沒一點削減,如實向縣長彙報了年前的承包,年後的磚窯。因為都是他一手做下來的事,所有的數據他都是信手拈來,諸如每個社員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麼公平分配,社員如何自願組合,春收小麥實際畝產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後是磚廠的工作,每月產量多少,廢品率多少,利潤多少,上交大隊多少,磚廠留成多少,磚廠職工如何計件,等等。他一邊說,徐縣長一邊在筆記本上簡單做著記錄,都是非常認真。
徐縣長再看一遍筆記本,不由驚嘆,中央還剛在小範圍試點工廠全員承包,小雷家的磚廠卻更進一步,已經推行計件,而他們大隊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乾的雛形。沒想到,農民自發的經濟行為會走在國家政策施行的前列。徐縣長本來對小雷家敲鑼打鼓的舉動不以為然,認為他們嘩眾取寵,聽了雷東寶的彙報,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讚美一聲,「很好。」拿起熱水瓶給兩人續上水,「雷同志,再給我談談你們承包的思路,和磚廠計件的思路。」
這席話,雷東寶聽了有點意外,不由揚眉看住眼前乳臭未乾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來自公社的麻煩時,那麼害羞的運萍竟動手整理他的衣裝,又自作主張過來完全陌生的他家陪著他媽擔心,他以前都沒想到運萍會這麼勇敢,估計小舅子說的犧牲就是這個。小舅子最後一句話很不客氣,但雷東寶無法生氣,這是事實。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釋,也想好好保證他不會讓運萍受罪,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用了他慣常的表達方式,「行!」
「對,我就是大胆。」雷東寶很是贊同地搶話。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兩個懦弱的父母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岀「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了,除了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家中有力的樑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份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象樣送親隊伍的原因在。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高分高能,雖然以他的成份應該是沒有說話的權利,他也不多話,但他總能在潛移默化間博得老師喜歡,學生團體活動中隱隱成為指揮。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了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面的遠親緊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又一個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面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家與雷東寶見面,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岀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咦,你怎麼會這麼想?我還覺得弟弟太懂事,太會忍,又太能吃苦。他那麼聰明,我們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幹部家庭……」
雷東寶雖然與大伙兒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過大隊長對縣長肯定工作的伶牙俐齒的宣傳,大伙兒群情激奮,情緒更高。回去的路上雖沒敲鑼打鼓,可一路歡聲笑語比拖拉機聲音還響。
「我睡著了嗎?不可能,我在想事。」
雷東寶回頭,見是一位同樣推著自行車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會笑,很是可親,雷東寶看著很願意回答,「對,我們是。」
等雷東寶說完,徐縣長拿筆在筆記本上稍作計算,才問:「購買手扶拖拉機的支出,是貸款的吧?」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麼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了,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堅持,他們便沒了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只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了留齣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了嫁妝,只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了,宋季山只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雷東寶裝了兩麻袋新米去孝敬岳父母。明明宋運萍自己也能騎車的,他偏要抓著宋運萍坐他前檔,硬是被宋運萍逃了,兩人並肩騎車過去,秋風得意。這時候老書記已經再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東寶理所當然做了大隊支書,是整個縣最年輕的書記,眾人也都說他是縣長的親信。宋運萍明顯感覺得到婚前婚後人們對她態度的不同,當然都是因為雷東寶。連宋季山夫婦都感覺得到別人對他們態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們當軟蛋捏的街道幹部對他們客氣了,雷東寶年前對那些人的冒犯,都沒人提起。兩老吃了女兒家的米,攢下的糧票連忙換成全國糧票支援兒子。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後你爸媽也是我爸媽,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會對他們好。我現在沒錢,結婚沒法讓你風光,以後補。」
宋運萍大事都不用操心,人養胖變潤了。雷東寶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著整潔,脾氣都好了許多,一張臉似乎也白了一點。因為宋運萍還在讀夜大,兩人商量好,等夜大畢業才要孩子。雷母心裏覺得這個媳婦千好萬好,唯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回到家裡兩隻環眼就只落在老婆身上,一樣是媳婦不肯立即給雷家生個孩子。
家裡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乾飯,吃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但沒想到,回到床邊,卻分明聽到雷東寶從黑暗中傳出來的鼾聲。雷士根有點懊惱,這算怎麼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麼事都沒有倒下就睡,東寶到底有沒有好的打算?雷士根無奈也只得睡覺。但床鋪被雷東寶佔了一半,他沒法照舊地睡,只好找來一把凳子,將腳擱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將就著睡。
「縣長請說。」
徐縣長還是微笑道:「看到你們過上富裕生活,我們都很高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大幹快上,奔向四個現代化,過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確的社會主義道路。如今你們的富裕生活,一是靠黨的好政策,二是靠你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九_九_藏_書力,是你們小雷家大隊群眾鼓足幹勁,同心同德,力爭上遊,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機和新自行車。你們更應該感謝的是黨的好政策,和你們自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兩位工作在四化建設第一線的領導幹部致謝。」
徐縣長擺手阻止隊長的道謝,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隊究竟推行了什麼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取得成就。」邊說,他邊起身關上門,「不限時間,大家暢所欲言。」
忙碌了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好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裡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家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麼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迴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還是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只有正視。
雷宋兩家的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宋運萍連說六月一日結婚很胡鬧,結果天遂人願,六一兒童節居然是周日,兩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記。然後兩人約定,等宋運輝暑假回家才辦婚事,在宋運萍的心裏,她的結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將是極大遺憾。她無法想象,父母照規矩是不能送女兒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覺自己簡直與私奔差不多。
原定新事新辦,大伙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家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岀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回到學校,宋運輝成為三年級生,終於將迎來與他同齡的大學新生。寢室同學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剛入校,趕緊祭岀老同學身份抓一個做女友,宋運輝嘴裏推辭,心中又有些嚮往。但新生入學時候他們全體出去實習,實習在西北,以前建設大三線時候從上海搬去的工廠。如今國家對三線投入減少,而遠從上海來的老職工也紛紛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個工廠雖然鋼鐵林立,可給人暮氣沉沉的感覺。
匯合后,他們便站在大院大門口的路邊,繼續鑼鼓喧天地鬧。雷士根心裏很是擔心,不知道縣衙門裡面什麼反應。雷東寶吩咐大伙兒使勁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煩死裏面辦公的人,總得讓縣裡的人出來說幾句話。
雷東寶沒想到徐縣長會說得這麼實在,心裏一熱,也沒戰略戰術了,衝動地道:「徐縣長,不是我們想搞花架子,可不這麼搞,我們不知道怎麼見你,我們有事要反映,我們怕還沒見到你就被公社攔回去。」
雷東寶沒有隱瞞,便將昨晚他從紅衛大隊回家的見聞都說了一遍,隊長補充。徐縣長一聽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基層大隊的步子已經自發放開了走,而公社領導的腦筋卻還沒轉彎,導致上下不能協調,腦袋瞎指揮。難怪逼得做實事的這兩個人打出敲鑼打鼓的餿主意,不過也真是有點可愛的小狡猾,否則他還真不可能第一時間會見他們。
雷東寶緊緊握住宋運輝伸過來的手,猛搖幾下,道:「回去多寫信給你姐,你姐喜歡。你家我們也會常去,你別掛心上,回學校好好讀書。你有文化,會比我們都有出息。」
雷東寶答應:「是,向信用社貸款的。一年後拿磚廠留成來還,應該夠還。」不知不覺地,雷東寶在回答中用了當兵時候胖著喉嚨回答首長問題的勁氣,一個人的大嗓門在縣長小小辦公室里震耳欲聾。
還什麼心思心猿意馬找女朋友,連吃飯時間都成問題,宋運輝鑽進書堆時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經驗老到的同學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鑽研學問,是個不折不扣的「安鑽迷」。宋運輝聽著感覺與小學時候他被稱作的「小綿羊」異曲同工。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岀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了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里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了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刮,臉颳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注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家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個大隊雖然小學不同,可進的中學是同一個,見面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雷東寶很敏銳地捕捉到縣長話里並沒有批評他們承包中搞投機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的思路,是我年前問了回家過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學生,知道的東西多,他跟我說承包的很多辦法,我記不住名詞,但我記住最實用最不可能偷懶的承包辦法。磚廠,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們打磚坯燒磚也可以承包,我還只是一個很粗的想法,具體辦法是開拖拉機的雷士根細緻做出來的,我們做上后,小舅子才告訴我這叫計件。」雷東寶將雷士根的計件原理跟徐縣長又詳細說了一下,他看得出徐縣長是認真地在聽,所以他講得特暢快。
宋運萍異常擔心,雖然她知道雷東寶做的事符合國家政策,可是,這地頭天高皇帝遠,這年頭政策又是一天一變樣,誰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麼樣了呢?宋運萍要雷東寶等著,她拿上自行車一起去撐腰。但雷東寶不讓,雷東寶說她跟著他心就軟,潑不出大胆。又叫宋運萍千萬別悄悄跟著,免得他一心兩用。
宋運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滿意這個姐夫,很怕兩人單獨說話說出問題,聞言忙道:「有什麼話,我一起聽著不好?」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雷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雷士根見此只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礴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後會得出最好的方案。雷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牆頭往外看了動靜之後,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
回到小雷家大隊,大伙兒二話沒說,直接奔赴磚廠開工。不是磚廠的則是各自回去家裡。但過會兒就有人飛遞雞毛信給雷東寶,有個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與他媽說話,聽到大家平九*九*藏*書安回來的消息,大姑娘比誰都高興。雷東寶一聽,高興而得意地公之於眾,「我對象,我對象擔心我。我對象是居民戶口,她就是要我。」嘴裏念叨著,兩腳飛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車,忙又折回,飛上自行車趕回家裡。
縣長辦公室非常簡單,桌子椅子文件櫃之外,就是屋底有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鋪著藍白方塊相間乾淨的床單。徐縣長招呼大伙兒坐下,早有人上來端水倒茶。徐縣長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東寶他們兩人面前,依然是微笑著道:「你們雷老書記沒來?」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新家吃了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了喝,沒忘記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了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岀水來。宋運輝在大學跟著大同學也有喝酒,知道自己沒多少量,就沒多喝,宋運萍也管著弟弟別多喝,怕他回去路上出事。
雷東寶騎到空曠處回頭看看,果然沒見宋運萍跟上,這才放心。他騎得飛快,到縣城正好中午,知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會兒,他便進縣第三飲食店吃了一碗陽春麵,麵條吃完,連湯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鋼針鑿岀的三個黑點字,「縣飲三」。吃飽抹一把嘴,他剛想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來前運萍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襯衫,將部隊帶來的大皮帶扣挪到腰中心,才整整齊齊走向縣政府。
實習的安排很寬鬆,大家最先還好奇一下,比較熱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來,從工廠早退回臨時宿舍,他們先甩幾圈老K才懶洋洋出去食堂吃飯,飯後成群結隊逛逛工廠生活區馬路,其實也沒什麼可逛的,商店早關門了,黑不溜秋一條不到百米的直路,飯後百步而已。反而是他們被工廠生活區老小看新鮮。宋運輝則是與一些學習認真的同學每天解散后還在工廠留戀不肯離開,反正工廠管理鬆懈,他們就進控制室跟著工人上半天班,跟著工人每隔兩小時或者一小時到處巡視,從工人熱情的介紹中總算知道一些運行基礎。他們都還沒學習專業課,連專業基礎課都還沒學,整個實習期下來,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們卻自信地向帶隊老師向工人建言獻策,自以為滿載而歸。
宋運萍無奈,羞澀也不顧了,硬是拉雷東寶坐下,端來一盆水要雷東寶洗乾淨頭臉,又要雷東寶脫下昨天傍晚洗澡后換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軟的布襯衫,她飛快敲碎爐子里的煤餅,鉗火燙的煤塊放進熨斗,將雷東寶的襯衫洗出來熨平,又親手替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上,看著整齊了,這才放雷東寶走。差點把雷東寶感動得不願離開。
宋運萍很擔心弟弟與雷東寶說了什麼,見兩人沒衝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為放心。回頭就問雷東寶:「你們說了些什麼?」
宋運輝本打算與雷東寶理論一番的,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麼爽氣,一時無語。他也知道雷東寶是幹事的,不是口花花說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確認再確認,或者更加上威脅。兩人沉默挺久,他才吐出一口長氣,黯然道:「我姐交給你,我走了,祝你們新婚美滿。」
「好。聽了你們的彙報,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來,但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大隊領導,你們還得考慮,怎樣想辦法促進全大隊社員的共同富裕。你們現在有沒有這樣的打算。」
「他沒亂來,你弟弟這人做事腦子很清楚的。你們姐弟好,我看著也高興,我以前還以為他在家又懶又霸。」
他媽數落著迎岀家門,而雷東寶則看到躲在門后的宋運萍,早繞過老娘興奮地衝進家門,忘情握手,熱烈握手。
徐縣長終於不是微笑,而是暢快地笑道:「好,基層就是需要你這樣年輕有見識,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來領導群眾走致富之路。你們前階段的工作抓得不錯,對未來工作的考慮也是本著因地制宜的原則,相信你們真抓實幹,年底小雷家大隊又將是一番新面貌。至於別的主意,我還是一句話,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農村,穩紮穩打。眼下我對小雷家大隊沒有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我很快會組織由農技專家組成的小組去小雷家大隊調查研究,希望能為小雷家大隊的發展助一臂之力。不過,以後這種敲鑼打鼓、歌功頌德的行為絕對不能再出現,縣委縣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公僕,而不是古代的衙門,基層工作做得紅火,群眾生活過得好,就是對我們最好的表揚。從你們的彙報來看,你們小雷家大隊的領導班子是干實事的,以後,這種敲敲打打的花架子,還是少一點的好,這件事上面,我要批評你們。」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了父母的抱怨,心裏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里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麼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歷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麼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了規劃。
雷東寶一驚,但隨即一手摸上皮帶,笑道:「是。」
「噢?」徐縣長沒想到原來鑼鼓喜慶後面有隱衷。
有徐縣長牽線搭橋,宋運萍抱兔子從省農科院良種兔場配種,養下兩窩良種兔。小兔子一長毛,就看得出好壞,兩個月養下來,小小兔頭看上去方頭方腦,兔毛長得密集厚實,第三個月剪第一次毛時候,剪刀插|進毛裏面,已經很有阻力。家裡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還是兩層兔舍。這都難不倒雷東寶,從磚廠買來幾拖拉機次品黃磚,叫來兩個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幫忙,幾天時間就砌岀框架,再由雷東寶找年紀大的社員編岀兔舍門,一時後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眾人有樣學樣,紛紛跟著在院前院后砌岀兔舍,準備來年大養。倒是消化了磚廠好多次品磚,又培養出好幾個農民泥瓦匠。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了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漲,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家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制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裡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對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寬,行政方面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https://read•99csw.com的一顆心天天如飲了醇酒一般的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隊長和雷東寶忙要站起來,被徐縣長起身按住。雷東寶在心中盤算,縣團級,縣團級,縣長起碼是軍隊里的團長級別啊。他本來話就少,縣長這樣有覺悟的話他更說不出來,對於縣長的致謝他只會笑,還是隊長連說「謝謝縣長表揚,謝謝縣長表揚」。
「這傢伙,亂來。」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只是自家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里,竟然有那麼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的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人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面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雷東寶高興,才要與眾人招呼,卻聽後面有人問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隊的社員?」
沒等多久,大約是縣政府領導們開始陸續上班的時候,只聽遠近喧囂之中隱隱傳來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雷東寶隨著路人的眼光一起看過去,遠遠的,看到大紅橫幅一條一條地冒出來。雷東寶眯著眼看,看著橫幅漸漸走近,其中一幅上書「農民過上好日子,感謝縣委縣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隊宣」,雷東寶心說這是誰想出來的好句子,很押韻。第二幅也近了,上書「四項基本原則作指引,三中全會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隊社員富裕感謝共產黨」。鑼鼓則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機上,由雷士根開著的擦得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頭還頂著一朵縐紙大紅花,新娘子一般。磚廠的人都來了,每人手推著新新舊舊的自行車,車頭綁著一面彩旗,這是雷東寶密授的露富招式。隊伍倒也招惹人,後面已經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雷東寶環眼眯成細眼,狡黠地笑:「會,以前部隊領導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口氣里滿是不容置疑。
雷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了,縣長不是那麼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家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公社派人把你抓了。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只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徐縣長這次的微笑令雷東寶如沐春風,徐縣長說:「雷同志,你小舅子對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分解工作有條理,而你們大隊領導政策執行有力,落實有方,動作雷厲風行,你們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雖然你們小雷家的領導班子組成才一年,雖然你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眾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馬,要對你們提出更高要求,你們接不接得下?」
徐縣長笑道:「公社的事,我會聯繫了解,你們只要繼續照既定的老路子走,萬里同志在肯定大包乾的時候說了,『只要能增產,什麼也不要伯,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把鳳陽討飯花鼓扔掉,扔得遠遠的,扔到太平洋里去。無論怎麼說,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理解這句話嗎?」
兩人回答:「理解。」雷東寶心說,越是有本事的人,說出來的話越是能讓人一聽就理解,比如眼前這個徐縣長,還有天邊那個未來小舅宋運輝。就是那種文件說的不是人話。
不僅是宋季山夫婦誇獎這個女婿好,小雷家大隊上上下下也是對雷東寶交口稱讚,說他做書記了,大家才用一年時間就吃飽了飯,而且還不止。大家都說今年終於吃上肥得流油的肥豬肉,明年該可以吃上大隊承包魚塘里自家養的鯉魚草魚了。大隊還出錢買了一台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有專人抬岀隊部打開箱子對好天線,放給大伙兒看,大家看到電視上公審林彪、四人幫團伙,底下都議論什麼時候我們也學著審老猢猻一夥,嚇得老猢猻在家提心弔膽好幾天,從此氣焰不知不覺就被壓了下去。雷東寶不愛看報,但愛聽新聞,新聞寫在報紙上他看著煩,從電視上播出來他一聽就靈,他有時間就去聽新聞。他想著什麼時候湊足錢,也去買台電視機放家裡看著,那該多美。
隊長立刻道:「老雷年紀大,身體不舒服,那麼多路走著累,我們過來也一樣。」
看著小雷家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象,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止是大學里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閑時眉來眼去,惘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序,忙前忙后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了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了,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感應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有,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白色的確良襯衫灰色毛滌褲子的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了?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挂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XXX,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面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象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伙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雷士根將信將疑,但立即靈貓一般出門行動了。雷東寶不便出面,反而佔著雷士根的板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飛車去紅衛大隊,告訴宋運萍情況有變,他得去縣裡辦事,今天沒法帶媽過來見面,見面的日子押后。
雷東寶的媽連稍有殘疾的媳婦都想要,何況是水靈靈的還有居民戶口的宋運萍。她現在養著的四隻長毛兔還是從宋家抱來的呢,平日里怎麼照料兔子都是通過雷東寶傳話,但雷東寶不耐煩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傳話常是短斤缺兩,今天宋運萍自己送上門來,雷母才對如何養好長毛兔有了系統化的了解。對這個未來媳婦,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為了兒子而巴結的意思。但看到兒子衝進門時候眼裡只有未來媳婦,她心裏稍有一點失落。
雷東寶再次騎車上路,昨晚最後的一絲擔憂也消失殆盡,心中充滿必勝的決心和信心。他身後有那麼多人在支持他,包括運萍,包括雷士根連夜聯絡起來磚廠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會計等大隊幹部。有他帶頭,老猢猻之類在小雷家哪裡還有橫行的空間。
雷東寶沒想隱瞞,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沒啥可隱瞞的,何況運萍已經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許我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