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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 第三節

1982

第三節

「我們是朋友,你什麼時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徐書記聽了啞然失笑,「我的問題岀錯,不嚴謹。我說的是我們頭頂的柳樹,還是我愛人說的,春到江南,別的樹還沒發芽的時候,柳樹已經像一蓬鵝黃的煙。只是秋天時候,卻是柳樹最先掉葉子,剛掉下來的葉子也很漂亮,鵝黃色的。你看這一地的黃葉,看到就想起我愛人的細緻了。」
徐書記微笑一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東寶,考你一個問題,你們這裏春天時候什麼葉子先綠。」
雷東寶興高采烈話特別多說著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宋運萍的臭臉,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還是醫生說啥了?」
去縣醫院的日子被宋運萍拖了又拖,終於一天雷東寶實在熬不住了,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說著真扛起老婆要走,宋運萍說還得上班,雷東寶說他是書記,上不上班他說了算,硬是扛著往外走,宋運萍無奈只好答應。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斷,人家問兩人去哪兒,去做什麼,宋運萍都不好意思說,都是雷東寶大聲撒謊。
「可我不捨得你。不過你回去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兒子以後生下來,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邊,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後我有空就去北京看你。」
宋運輝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經客氣,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兩人一天下來都沒做完。宋運輝在下班前五分鐘問他們為什麼沒完成,兩人還挺不耐煩,都說大學生做事何必太認真,這兒做事做死了也沒人看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宋運輝很認真地跟他們說,做事雖然辛苦,可學得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事的過程雖然累,可最終完成一件事的喜悅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錢的回報,可自己獲得的喜悅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運輝真心實意的話被兩個技術員取笑了。
可正在宋運輝反感水書記的時候,車間忽然將他抽調到技術組,給他一間小辦公室,指派兩個技術員給他,讓他帶領這兩個剛考取技術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完善車間技術資料。後來聽說,原來是水書記指示,這令宋運輝心中感想複雜,他只有更緊閉雙唇。
八月的幾天,兩個準備當爹娘的嘻嘻哈哈地過,這張「廢片」將本來焦燥的宋運萍從情緒中牽出來,每當她又憂心的時候,自覺取出照片來看,一看就萬事太平。
宋運輝又想到,以他目前對政策的理解,估計金州化工廠的同齡人裏面無岀其右,他當年認真研讀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親的命運。可面對水、費之間的爭權奪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親的位置上,即使他那麼理解政策,他能做到為了解脫自己踩別人頭頂上位嗎?他做不出來。他既然做不到,他還如何因人成事?想到這些,宋運輝有些灰心。
兩個技術員先後向車間主任和書記告狀,但等領導問他們究竟委屈在哪裡,挨了些什麼罵,他們又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發現當時被氣得噎死,現在說出來的話,聽得出調戲。這也是宋運輝從小自我培育出來的技巧,沒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實,所以罵人總得有點技巧。兩個技術員只能乖乖跟著幹活。就算兩人加起來只有宋運輝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幫,工作進度還是大大加速。
他過著忙忙碌碌的清靜日子。
宋運萍哭笑不得,扯下雷東寶的手,道:「還回去什麼,去新華書店找本書看看。你啊,我跟醫生說話時候你插什麼嘴,醫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當家作主。」
等整頓辦的人被水書記斥回,水書記帶著宋運輝單獨漫步在塔罐叢林里,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水書記說,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會管理,不能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最終想法都成空話。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卻埋怨社會不公,奸人當道,給自己找失敗理由,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一個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會人都能遇到。社會這樣對這人,也是這樣對那人,沒太大區別。有些人就是不能回頭思考,為什麼就他面前奸人特別多,社會特不公平,究竟錯在哪裡。他肯定宋運輝這半年來做的成績,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迴,保持彈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幹活,一方面也得團結手下眾人,不能強硬到底,造成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人反彈,或者就像彈簧天天被放在彈性極限使用,終有一天失去彈性,最後廢棄無用。
費廠長無奈之極,手腳完全無法施展。整頓辦的人也鬱悶,費盡心思寫出來的東西被職代會一討論,總是支離破碎。熱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伙兒早沒了開始時敢叫日月換新天的熱情。
十二月份,在國人心中或許不算是年底,可對於工礦企業而言,十二月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月份。對於整頓辦而言,尤其如是。
「那倒是。」
宋運萍見丈夫也不偏著自己,心煩氣躁,一路埋怨雷東寶大大咧咧,又說他最近見她懷孕反應大又吐又鬧還晚上不讓他碰,他有怨氣,他是在打擊報復。說得雷東寶冤得https://read.99csw.com不行,辯說幾句,宋運萍嘮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閉嘴,氣悶得不行。一直到家裡,燈光下見妻子眼淚都出來,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對著妻子吼不出來,只好哀求,要萍萍憑良心想想,他姓雷的到哪兒讓別人這麼數落不回嘴過。宋運萍一想可不是那麼回事,內疚地低下頭,自言自語說自己最近怎麼脾氣這麼差。兩人這才言歸於好。雷東寶心裏挺不快樂,可想到妻子懷孕辛苦,就沒敢說出來。有兒子本來是挺快樂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氣折騰得他最近火氣上頭。
徐書記讚許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當年也是這麼跟我愛人說,可最終我又說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跟她長期分居兩地,現在後悔都來不及。東寶,你說到做到,是條漢子。」
雷東寶說,他不知道工廠是什麼情況,但對於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不撞南牆不回頭。雷東寶說到這兒,宋運萍插嘴替他補充,說他即使撞到南牆,他也得狠撞幾下看穿不|穿得過去。宋運萍也勸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別人也看得到,像他們家這種沒背景的人出去想與別人爭,只有靠自己多岀點力氣多花點時間,這是沒辦法的事。宋運輝一聽也對,說他們廠里每一個資深廠子弟身後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當然他們先看到先搶到,像他這樣的只有憑本事實打實地做了。他也想到尋建祥,說尋建祥類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競爭的機會,乾脆自暴自棄。
「那就好,有你這個榜樣在,他學著就是。東寶,我還是最擔心你,你性格太沖,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以後做事,多想想以退為進。要不,以後撞到南牆了,來電話問我吧。」
「一方面……是你說的這個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還有才上幼兒園的兒子需要我,兒子已經沒有媽,我這當爸的不能再拿事業做借口。」
徐書記看到宋運萍,再看看雷東寶,發覺這兩人對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東寶說他確實應該對愛人好一點,這樣的人當年肯下嫁,可見是對他雷東寶非常好。宋運萍看到徐書記則是肅然起敬,徐書記身材清癯,長相出色也罷了,電視電影上又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只是這個徐書記……看上去說不出的高華。
第二天上班,宋運輝完全改變態度,掛出圖表,然後明確告訴兩個幫手,他醜話說前頭,跟著他宋運輝做事,絕無你好我好,敷衍塞責,不願意,可以要求調離,不調離,就得依照圖表干。他看出兩個技術員嘴巴不說,心中不以為然,他不得不壓縮自己的動手時間,時刻關注兩個人的工作,不行,他開口罵。他話不多,罵人也不是潑婦罵街般一罵就是半天,他以當年當狗崽子時候沒法多說話而練出來的精準罵人技術,一句便黑虎掏心,噎得人難受。想不挨罵,就好好做。
雷東寶心說,女人怎麼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後院什麼樹先開花來考我,我答不出來她就得折騰我。嘿嘿。徐書記與你愛人也是自由戀愛?」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著我,我現在起碼已經不會再拔出拳頭就打。」
宋運輝呆在基層,這種風雨與他無關,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宋運輝回去繼續埋頭苦幹,雷東寶也是一條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來,他已經去公社學習過,說不讓各縣各市對外地產的工業品進行封鎖。文件下來后,他讓人放半拖拉機磚去試探試探,沖卡沒成,半拖拉機的磚給卡了。他就告到縣裡,縣裡陳平原縣長告訴他縣裡很為難,都是兄弟縣,人家縣的縣長沖他倒苦水,他也說不出口。
徐書記笑笑,看看手錶,叫上雷東寶一起上雷家吃飯。進村時候不時指點雷東寶怎麼改造村落,怎麼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層次,達到某種超前高度。雷東寶一一答應,徐書記說的有些東西,他想都沒想過。
「早說過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牆不回頭。他聽我。」
只是,宋運輝對水書記這人挺反感的,一個人怎麼可以以一己之私,發動耗時耗資的職工運動,阻撓這麼大工廠的前進步伐。他新進,他還不知未來做什麼,所以他只能旁觀,正因為他旁觀,他才能客觀地看出職代會背後水書記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職代會代表的職工們,都被人有的放矢釋放的未來職權利劃分方案風聲的魔棒攪得群情激蕩,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極大支持了職代會的權力行使。他有時候很想告訴人們,你們被利用了,可他終究沒說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的教訓了。
風聲多少傳到他的耳朵里。雖然水書記對他不錯,可他心裏卻覺得,水書記的做法極其霸道,干涉了廠長負責制的有效執行。當然,他不會說。對他唯一的影響是,他覺得現在不是遞入黨申請書的時候,以免被人視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兩個技術員雖然年輕,卻已是老資格,並不服管,主要的還是質疑宋運輝並沒經過大設備故障考驗的技術水平,而且都還很不服氣一隻大學文憑的效用,認為宋運輝能領導這樣一個三人小組,無非因為他是比較幸運的最受重視的第一屆大學生。再說了,做多做少一個樣,宋運輝這樣連身份都沒明確的人當然不九-九-藏-書可能對他們的工資獎金造成影響,做少還留點力氣可以回家打個沙發,都是等著結婚的人。
「行,家裡的事你做主。萍萍,醫生有沒有說不可以拍照?」
水書記「順應民意」,組織職代會全面介入整頓辦的工作,也就是說,整頓辦所有成文規章,必須經過職代會的討論,否則,人民群眾不答應。費廠長本來意圖以整頓辦的工作為起點,借整頓工作之名,廢棄或替代原本屬於水書記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構,大幅度調整全廠管理結構,以逐步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從上到下的幹部班子,開創屬於他費廠長的新世紀。沒想到,水書記會以職代會的名義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個人意識都無法在整頓辦的文件中體現,否則,只有遭到被職代會否決的命運。
雷東寶在外一呼百應,在家跟小媳婦似的忍氣吞聲。
「當然看得出來。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戀愛,我們結婚後還特別好,比人家相親結婚的好得多。我們談的時候我還是窮光蛋,家裡什麼都沒有,房子都還是漏風的,萍萍長得好,又是居民戶口,她就要我了,她是倒貼嫁我。嘿嘿。我跟她發誓,我這輩子就只她一個老婆,什麼都依她,家裡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全聽她的。」
雷東寶一聽說這消息就去縣裡找徐書記,他如今在縣裡可以直進直岀。可到了縣裡被告知,徐書記連夜帶遺體回京了,都說這麼冷靜的人,愛人一去世,整個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說徐書記到底是北京來的,派頭大,大熱天還把遺體囫圇地送回北京。
十一節休息三天,宋運輝回了一趟家。全家歡天喜地的,宋運萍和雷東寶一起回娘家團圓。宋運輝取出一半工資交給父母,又送給姐姐一斤毛晴毛線,說是給未來外甥結小毛衣用。大家都讓宋運輝把錢拿回去自己用,買些新衣服穿,不要總穿著大學里的舊衣服,現在是幹部了,不一樣。宋運輝說單位里進進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還沒涼,棉襖已經發下來,雨衣雨鞋也有,不用買傘,幾乎不用買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補貼的,菜好價低,每頓都有葷的。連肥皂、洗衣粉、衛生紙之類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發。宋運輝還說他才是個剛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岔五地看著老工人今天領什麼費明天領什麼錢,等他轉正之後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家。雷東寶聽了感慨說,看來小雷家大隊農民做工人的目標還遠沒實現。
終於檢查出來,宋運萍是真的有了,兩人雖然早連兒女名字都已經起好,可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婦產科都是女人,雷東寶不好進去,宋運萍在裏面跟醫生說話,雷東寶外面大聲問這問那,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醫生被煩死,有別的科室醫生出來大聲呵斥,宋運萍見此都無心與醫生說話,醫生也不願搭理這種人家,宋運萍尷尬地走了出來,拉起依然興奮臉紅胖著嗓門的雷東寶急急走出醫院。
「我走以後……陳平原這個人,如果用得好,他是個很能幹事的人,如果沒人約束他,他這人手腳放開了也挺難弄。以後沒我在,陳平原對你的態度應該會有變化。你有兩條路得走,一條是以後離他遠點,別讓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個能跟他這種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條是偶爾送點好處出去,別吝嗇。至於你在做的事,儘管放心大胆地做,看這風頭,國家政策應該是越來越活。如果有什麼反覆,我會來信通知你。」
「醫生說啥都被你打斷,醫生還能說啥。我想了多少個問題,都沒法問。」
雷東寶笑道:「考啥不好,考這個。這兒一年四季不會斷綠,毛竹不說,即使大前年雪下那麼大,刨開雪下面的草也是綠的。」
等聽說徐書記回來,雷東寶又想去看看,徐書記的秘書出面婉拒,說如果沒別的事,徐書記的家事到此為止,不要特殊對待。於是雷東寶總是與別人一起見到徐書記,見到徐書記的笑容褪減了,人清瘦了,態度好像消沉了。單獨接近徐書記的時候,雷東寶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語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徐書記的手,用力搖幾下,似是給人打氣。徐書記也是知道的,他會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流露一絲黯然。
全廠上萬人都等待著整頓辦的經濟考核責任制將怎麼制定。不時有風聲傳出,如果有條可疑制度不得民心,便全廠上下大嘩,那些平時面無表情盯著儀錶看八個小時的倒班工人頓時每天都有了話題,以往只聞機器響的控制室每天人聲鼎沸,大伙兒一起討論所有來自整頓辦的吹風。
宋家父母就把錢收下了,不過單獨給兒子記帳,以後拿來給兒子結婚用。大家又討論要不要買國庫券,利息比銀行的高一點,有8%,可錢放進去得放那麼多年不能用,心裏又彆扭,而且現在三年期儲蓄利率有5%多,眼看著利息還得升,存儲蓄里,家裡有急用又可以取出來,不像國庫券沒法取。雷東寶說公社農業銀行每天為國庫券頭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個單位分派一些任務,算是支援國家建設。大家聽雷東寶這麼一說,就打消了買國庫券念頭。
「你小舅子在金州化工做得不錯,水書記跟我說,這孩子做事腳踏實地,又能做得岀事,是個可造之才。可小孩子還沒定性,不能給九*九*藏*書他太多光環,太捧著他會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殺他的發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勵他一下,不過也別把水書記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訴他。你愛人那兒你也得拿捏分寸,不能亂說。」
可無論誰對誰錯,這種政治鬥爭真是醜陋,都是不惜犧牲工廠利益換取個人私慾。這種現象在小雷家大隊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圍繞有飯吃、吃好飯一個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幹快上。兩者工作氛圍的對比,讓宋運輝好生憋悶。
「別又門口派個秘書擋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語的人,沒事我不會找你。」
而就在宋運輝剛剛開始安心於基層的時候,總廠上層展開轟轟烈烈的爭權鬥爭。費廠長名義上管理工廠的日常生產經營工作,可水書記卻以別家工廠基本派不上用場的職代會,和本來就派得上用場的黨委會,對內積極行使決定權、選舉權、罷免權,對上行使建議權,一步一步地架空費廠長的管理,使費廠長的命令越來越難以強力推行,他有個什麼決定,總有一半被駁回。於是圍繞在費廠長周圍的有些人開始觀望、動搖。
水書記走後,宋運輝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廢事」這八個字。彷彿說的是他宋運輝,是在讚賞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幹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諷費廠長,即使大權交給費廠長他也用不好。宋運輝不知道水書記說這八字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雖然感覺受益無窮,可還是無法因此改善對水書記的印象。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冤枉了水書記,費廠長指導下的整頓辦絕不是只面對水書記這一個障礙,而是很多,空中樓閣就是其中之一,整頓辦如此被職工反對,真能全怪水書記嗎?
「女人懷孕時候生理變化大,就是身體里有些變化,導致性格變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難為你。你做男人的別與她計較。東寶,我打算調回北京去,估計調令春節左右可以下來。以後不能常跟你見面啦。」
水書記告辭時候狀似無意問一句,問宋運輝有沒有寫過入黨申請。宋運輝一點就通,這是水書記讓他寫入黨申請呢。可他想到目前總廠兩幫公然對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黨申請,找誰做介紹人都是問題,都會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贊同水書記的為人,明明整頓辦的工作是被水書記卡著,可水書記卻是將責任都推到費廠長身上,為人很不地道。他不願意在這時申請入黨來支持水書記,雖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書記面前貌似單純地說,他想將手頭事情整理出來,以完美工作答卷向黨遞交申請。水書記倒也不反對。有時,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著年輕人覺得異常單純,容易被年輕人的小花招騙過。再說,以這種成年人的地位,他們也不願費心機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為那些花招傷害不到他們,他們不必多此一舉。
攝影師退走,燈光一打,雷東寶看到他的萍萍兩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頭髮更是像蒙了層霧,臉嫩得跟剝殼鴨蛋,喜歡得眼睛挪不開,對著萍萍喃喃自語,「好看,好看」,連攝影師的指令都沒聽見。攝影師心說這樣也挺好,算是含情脈脈,就叫著「保持保持,笑」,開始數數。雷東寶充耳不聞,心癢難搔地想親親妻子,結果閃光燈閃前,他正好親在那隻露出來的耳朵上,攝影師驚覺時,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張「廢片」。
宋運輝也是時刻關心著整頓辦的工作,那兒,現在屬於虞山卿的位置,原本應是他的。他現在倒是慶幸,如果他沒下基層來,在整頓辦每天將如處於風暴中心的小舟,誰知道什麼時候傾覆。不像現在,他可以主導自己的學習方向,工作方向,與大家又和睦團結。這南牆,算是撞對了。
「是啊,你怎麼看出來?」徐書記與雷東寶講話雖然不多,但人與人之間有種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當朋友,可以有話直說。雷東寶對徐書記也是這樣。
雷東寶剛想著原來女人懷孕性格變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還生氣就是他的不對了。沒想到徐書記後面來句狠的。他愣好一會兒,才道:「徐書記,我聽說你都不願意回去原來住的三層樓,我知道你想你愛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從此不做事吧。」
這一說,雷東寶就聯想到了自己工程隊現在請的別村人,他與宋運輝商量說會不會也有小雷家人欺負外村人的情況。兩人商量結果,覺得現實明擺著小雷家人勢力大,所以做領導的得稍微偏向外村人一點,免得外村人做得冷心,做事沒責任感。宋運輝本來此時正彷徨著,自己努力做事卻受機修工段的人抵制辱罵,他安心基層努力學習卻被人指為充軍發配,眾口鑠金,他即使再強的信心,此刻也有動搖。回家與家人說說,才又跟充電了似的恢復正常。尤其是姐姐說起雷東寶開始時候撞南牆的事,誰都是一窮二白起家,沒下個十二分的力氣,怎可能不勞而獲。
他仔細審閱,問了宋運輝幾個細節問題,又問他具體怎麼推行,宋運輝當然不會說他尖酸刻薄的罵人,只說是大家自覺。水書記當然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個人精|子。但他也沒多問,他要車間主任打電話叫整頓辦的所有人來,就在這麼個小房間里擠得差點九_九_藏_書密不透風地對著宋運輝的工作進度分解表開現場會議,告訴他們要走下來,扎進去,只有端正態度精確體會一線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實際的責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總廠辦公室建造空中樓閣。他說,職工大會的否決正好說明大家對空中樓閣的反對,也正好說明整頓辦這半年多來的指導思想有誤。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舊路走下去。
幾天後雷東寶獨自到縣照相館拿照片,看到這張「廢片」,樂不可支,沒與照相館計較。晚上回家與宋運萍兩個看著直樂,捧著肚子笑好半天。裏面,宋運萍察覺到身邊的偷襲,驚異,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而雷東寶則是一臉狡計得售的得意,樣子滑稽至極。兩人回頭又縮印了兩張,各自皮夾里夾著,天天都可以看見。反而是其他正正經經的照片不被重視。宋運萍總指著裏面的雷東寶說,這壞爹,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雷東寶指著裏面的宋運萍說,這小姑娘,才一點點大就當娘了,看著不像。
「噯,我們轉回去,再問。我保證管住嘴巴。」雷東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兩隻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走到外面,宋運萍才低聲埋怨雷東寶的嗓門,說這兒又不是鄉下,說話大聲被人難看。雷東寶壓根就不當回事,也不會覺得難堪,不管宋運萍的埋怨,拉她去買吃的。宋運萍見他依然大著嗓門毫不在意的樣子,只能心裏嘆一聲氣。想隨便他去,可心裏又總惦記著別人的眼神,又罵自己怎麼這麼瑣碎,可看到別人投來的譏誚目光她又心煩。自從上回省悟到自己懷孕后,她心裏一直有放不下的擔心,總覺得後面的事責任重大,有無數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決,可她又暫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雷東寶又只會大而化之,她心裏一直很煩,今天結果出來,她很想與醫生好好談談該注意什麼,她想把心裏的擔心都問岀來,她極其需要醫生的建議,可被雷東寶大嗓門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氣。
職代會身後,完全是水書記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廠長負責制之前。水書記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依然牢牢掌控著全廠的主動權。
雷東寶沒去找徐書記,人家心情正不好著,他不想拿這種小事麻煩徐書記。反正他現在是先進,小雷家是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典範,常有市縣領導帶領導地來參觀,他只要看見領導就反映就行。他現在可算知道了,做什麼事,循規蹈矩地來,最後都不知磨蹭到什麼時候去,而找領導,領導又要扶持他這個先進,領導只要說一句話,比他跑斷腿都有效得多。經驗都是這麼從實戰中總結出來的。
「也不是,現在她懷著我們兒子,每天煩得不得了,我有時很想罵過去,心裏早把她罵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說到做到。」
第三個月開始,有分廠領導開始過問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時,卻沒再有實質性表示。
期間,水書記過來巡視了一次,領導關心一線中的重點車間是常有的事,一個月看上一兩回是正常。他在車間主任、書記陪同下到設備運行那兒看看,又到總控看看,然後到車間辦公室聽取彙報,左右走走,似是有意無意間走進宋運輝所在的小屋子,然後有意無意地看到牆上拿圖釘釘上去的工作進度分解表。
雖然,雷東寶很不願意工作時候被人從工地喊過來陪領導參觀,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又一遍,可為了反映問題,他最近幾乎是等著領導光臨。終於,在問題說上一遍又一遍之後,一位副市長異常有魄力地現場辦公,將鄰縣封鎖問題解決了。至於其他市封鎖的問題,副市長說他回去協調。而雷東寶卻已經無所謂了,目前的產能,全市不封鎖已經夠他發揮。於是,副市長一走,他回頭就讓磚窯開足馬力生產。
徐書記拿出來的釣竿烏黑鋥亮,可以伸縮,據說是日本貨,可釣了半天沒見一條魚上鉤。雷東寶的蝦桿是臨時問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樂乎,凈見他在草叢裡竄,不過常釣上的是偷吃的小指頭長的小魚。
宋家四個都拱在一起說得熱烈,只有雷東寶旁觀者清,感覺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悶,不像以前雖然話不多,可兩隻眼睛滿是自信。他不是個有話悶心裏不說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問宋運輝這是怎麼回事。宋運輝現在挺敬服雷東寶,沒隱瞞,直說了。他說他是徐書記推薦去的金州,一去就太受重視,近乎是眾矢之的,水書記建議他從下面開始鍛煉。他也覺得鍛煉挺有用,可有時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來,看到一起分配的幾個帶著屬於幹部身份顏色的安全帽趾高氣揚地全廠巡查,他心裏就挺憋屈的,再說上面爭權奪利得厲害,沒人像是正經要發展經濟的樣子,他現在有點懷疑,他下沉到基層究竟是不是錯誤決定。
宋運萍聽著直樂。雷東寶一般不沾手錢,錢都是她拿著,她到櫃檯開票,她想拍兩張,一張兩人的兩個頭,一張兩人的全身,可雷東寶一定要多拍幾張,她嫌貴,不肯,最後皮夾被雷東寶拿走,開了五張的票,排隊等候時候宋運萍直埋怨,雷東寶心裏正高興著,才不管她。但宋運萍埋怨會兒,還是動手給丈夫整頓儀容,掏出手絹幫他擦臉,雷東寶閉著眼睛乖得跟貓似的,可惜九九藏書宋運萍知道這是個披著貓皮的虎,才不會受騙上當。然後宋運萍自己找鏡子想把辮子重新梳一梳,雷東寶指指外面櫥窗上掛的美女說披著好看,宋運萍不肯,覺得害臊,硬是要梳起來,雷東寶不說話光行動,搞破壞,沒搞兩下輪到他們拍,攝影師在門口一聲吼,宋運萍只好披著如雲秀髮進去,臊得臉都抬不起來。
過了也不知多久,徐書記才開腔,「東寶,釣多少了?」
他回到寢室另想辦法。今天與兩個技術員的交手讓他想到一點:口說無憑。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麼都不幹,用寢室里的圖板畫了一張工作任務分解圖,每個人每天的工作,細化到畫一個螺絲,都放在一張二號圖紙上,三個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個人的工作進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來只要打勾勾掉已經完成的工作就行。後面的備註則是說明為什麼完不成工作。為以防萬一,他畫了一式兩份。等尋建祥中班回來他才做完。尋建祥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乾脆地說,客氣什麼,他們完不成就罵,他們想反抗就找他尋建祥,他拳頭正癢著。宋運輝笑著答應,尋建祥的友誼雖然另類,可友誼都是給人勇氣的。
眾人被水書記罵得灰頭土臉,但沒人敢吱聲,更沒人說舊的指導思想是費廠長制訂,你們書記廠長兩個口子說話,下面的人該聽誰的。宋運輝在一邊看著心想,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蹲在屋角,因為虞山卿只是個不起眼的新進。
「聽你的。」
「多照幾張,嘿嘿,你還得照全身,照片拿來,你後面寫上字,以後給兒子看,喏,這張,一家,有三個人,一個還在娘胎里。」雷東寶見宋運萍舒開眉頭,他也高興,話又多了。
「怎麼問這個?」說話時候宋運萍也看到旁邊的照相店,櫥窗里展著色彩鮮艷的彩色照片。他倆結婚時候窮,只拍了一張黑白結婚照,還是她掏的錢。這會兒生活好了,看見美麗的東西,她無法不動心。「應該沒問題的,東寶,我們照張彩色的。」
徐書記聽了反而笑,雷東寶要不是這麼直說才怪了。「不一樣,前一陣別人都看著你,我如果放你進門,就不好意思擋住別人了,否則就是不給別人面子,我還不煩死。只好拿你開刀。我相信你也不會與我計較。」
但,八月即將結束時,一條噩耗從縣裡傳來。暑假過來探親的徐書記愛人,在陽台幫徐書記晾曬冬被時,厚重的冬被沒擱穩掉下,站凳子上的徐書記愛人瘦弱的身子給被子一帶,也栽下三樓。竟然摔死。
秋風染山頭的時候,徐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隊部,問小雷家周圍有沒有可以釣魚的河流,雷東寶說兩個魚塘隨便他挑,徐書記一聽在電話那頭笑了,說他又不是饞魚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風,他只不過想周末時候找個清靜地方散散心。雷東寶才明白過來,忙說有,不僅是那兒水清魚多,還少人過去,只是路難走點。
宋運萍和雷東寶吃了晚飯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現在的宋運萍不能岀麻煩。宋運萍本來興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卻忽然委屈地說,她懷孕了回家報喜,都沒見爸媽如今天看見弟弟拿工資回家這麼高興,可見爸媽還是有點偏心的。雷東寶說她這是挺好的自己找氣受,又說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麼都不順眼。
宋運萍編過麻花辮的頭髮散開來后如燙過一般,攝影師看著叫好,親自操梳子將她一邊頭髮梳岀一縷順著臉盤子垂到胸前,一邊頭髮夾到耳朵后,又幫她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留海兒,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嫵媚。雷東寶雖然挺不喜歡男攝影師翹著蘭花指圍著他妻子轉,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說了,將拳頭藏到背後。
雷東寶很為能替徐書記出力而高興,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轉去縣裡接了徐書記到野河塘釣魚。野河塘果然清靜,坐河邊釣魚,身後有小山包遮擋,頭頂有兩人合抱大柳樹遮陽。只是雷東寶拿來一頂女人用寬沿草帽要徐書記戴上,說柳樹上面毛毛蟲最多最毒,掉一條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燙過一般的難受。雷東寶出來前,宋運萍已經吩咐過他,人家書記是來找清靜的,要他別多嘴,一邊兒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他就不打擾。但釣魚這等水磨活兒實在不是他這種沒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蝦桿沿河塘放著,就地掘來的蚯蚓,粗的給徐書記釣魚,細的他釣蝦。
宋運輝很無奈,名不正則言不順,出現這種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東寶,不能像雷東寶一樣布置任務的時候當仁不讓,遇到誰敢反對,拳頭過去。他只能說理,但對於不講理的人,該怎麼說理?宋運輝找到上中班的師父,師父聽了說,要不由師父出面跟兩個技術員說說,兩個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過幾天的人,會賣他面子。宋運輝想想,不妥,即使小學時候他受欺負都不去告老師,現在怎麼就反而活回去了呢?
「有二十多隻,中午拿回去煮鹽水蝦,我們喝點酒。徐書記,你釣鉤上蚯蚓要不要換?」
這一段時間,宋運輝每天平均在車間工作十四個小時,刨去睡覺的八個小時,他還有一個小時留給閱覽室圖書館,另外一個小時給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來有股狠勁,越難越煩,越壓不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