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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第四節

1983

第四節

宋運輝本來被老徐逗得發笑,但後面一句讓他為難,他不願在老徐面前陽奉陰違。老徐瞭然,自己舉杯碰了一下,遺憾地道:「你們兩個都是好樣的,你別太頑固。不過不勉強你。等你做好可行性分析,回頭給我寄一份。」
「我姐兩個月前去世了。」見徐書記好像並不了解情況的樣子,宋運輝將事情經過說了一下。
宋運輝自己雖然從小吃苦,從不以為苦,可看著梁思申的信,卻為小小女孩心疼,看完就問尋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樂嗎?有沒有可憐巴巴的樣子?」
「心虛了吧,心虛了吧,跳什麼跳。」尋建祥怪裡怪氣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麼高,比張淑樺整高出一頭。」
尋建祥其實早憋不住,等宋運輝頂著濕漉漉的頭髮洗澡回來,才進門,他就機關槍似的開打了。「你還記得那個張淑樺嗎?她不知通過什麼關係,轉到我們廠生活區一條街上的飲食店……」
「要不要臉,一見面就討吃的。給,京八件,聽說把北京小吃一網打盡了。」
「梁思申?」宋運輝東西一扔,竄回床邊,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裝的禮物,「她什麼時候來的?長大了嗎?留下什麼話沒有?」
宋運輝一時很為難,斟酌一會兒,才道:「我一直在基層,對領導層上面的工作不是很清楚,只了解一點,劉總工曾經在圖書館向我詢問有關FRC的情況,我收集資料給過他,然後我就被水書記抽調來北京了,不清楚在金州,他們的進展如何。」
徐書記放下電話,便改了話題,「在金州適應得還好嗎?跟我說說你這一年怎麼過來的。」
宋運輝忙道:「您好,我是金州化工的宋運輝,水書記讓我來找徐書記,我下午已經跟徐書記有約,就來這兒等他。應該是這個地址,沒錯。」
老徐笑道:「滑頭,拿著我的酒菜借花獻佛。以後做成事,專程來北京擺宴請我,不過,叫東寶一起來。」
老徐笑道:「這就跟誇一幅書法用的紙好墨好一樣傷人。」
宋運輝沒有猶豫,點頭道:「有,但我還沒遇到真正困難,一方面是因為我一直在基層,另一方面是大家都照顧我。」
尋建祥見宋運輝沒說話,道:「喂,你要是為了劉小妞生小姑娘的氣,那你太沒種了。」
「我沒怕,我回來之前已經想好該怎麼做,雖然違心,但不得不。可沒你提供的消息讓我知己知彼,我走進總廠的腿是虛的。你給了我這麼多好消息,你等著,我會做出來給你看。」
「是,我明白了,謝謝您。能不能敬您一杯?」宋運輝一點就通,豁然開朗。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竟會直言指出他現在的困境,不由愣愣看了老徐會兒,他信任老徐,因此也直說:「事實是,由不得我站隊,我早已被歸類了。」
雷東寶現在可以挑肥揀瘦,宋運輝卻不行。
宋運輝聽了也笑出來,沒法再拘束,心說老徐怎麼能說話有張有弛,親切有趣,他就不行,他沉默寡言,太過認真,他真想學著點。但他沒順勢拍上馬屁,就低頭看那提綱,想把不懂的當場就搞清楚。看完,更是發愣,「原來需要了解那麼多?」
「真希望您回金州。」
徐書記這才能夠坐下,微笑對宋運輝道:「比我兩年前在預製品場看見你,老成許多。東寶和你姐姐都好嗎?」
雷東寶見老者不提過去,也沒追問,只是道:「老師傅以後有空去我們小雷家大隊走走,我是書記,士根是隊長,你找我們兩個就行。」然後又與士根說話,「今年又有三個高中生畢業,兩個女的全給你用,用到兔毛收購站里。男的還是進電線廠。」
「什麼?都長那麼大了?」宋運輝目瞪口呆,他心裏還以為梁思申還是那個小小的小學生,剛見面時候門牙才長出一半。沒想到長那麼大了,也對,初三了,該上高一的年紀,女孩子該長足了。他想著都欣喜,更是惋惜沒有遇上。
「噢,他對金州寶貝著呢,什麼好的都想塞給金州,你一定是個好樣的,今年才畢業?哪個大學?」
宋運輝忙拿起厚厚五六本書,都是英語的,看封面似乎是一套,上面寫著作者名字都是同一個,Agatha Christie。宋運輝除了莎士比亞、巴爾扎克之類很出名的國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還有別的,不知道這位Agatha Christie是誰,那麼值得梁思申不遠萬里從美國為他特意背來這麼厚厚一堆書。想到斷絕音訊三年多,梁思申竟然還記著他,不知從哪兒打聽來他分配在金州,還特意趕來金州送來幾本書,宋運輝異常感動。他一直惦記著這個小妹妹,他覺得這是正常,成年人都會記得一個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后也還惦記著他,這個認知令宋運輝非常喜歡。他想,無論如何,他都得把這六本書好好通讀一遍。
老徐微笑問:「費廠長與劉總工的技術都很出色,你收集的資料有沒有跟他們統一一下思想?老費最近也在北京。」
宋運輝將禮物推給尋建祥,自己拆開一封信看。信封和裏面都是英語,這孩子現在看來已經習慣英語。信封上寫著,她跟爸爸的車子一起來金州,查到宋老師,但很遺憾沒遇見他,跟著尋建祥在外面兜了九九藏書一圈,見識一下張小姐,劉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運輝心說,張小姐劉小姐是誰?但來不及細想,迫不及待就拆開信看裏面的。尋建祥探頭過來一看都是英語的,放棄。
宋運輝在屋子裡站了會兒,想了好久,才轉身出去。尋建祥在裏面聽著動靜,一張臉也是嚴肅的。宋運輝與尋建祥想得差不多,費廠長時常回來,對於宋運輝目前所做的事來說,絕不是好兆頭。而工廠上層目前的動向,尋建祥在基層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迅速與劉啟明站在一起,已經很能夠說明上層目前勢力較量的動向。雖然,梁思申特意來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興,如果換個時間,他會高興得跳起來,這是姐姐去世后老天對他最好的補償,可是,如今是黑雲壓城,他是覆巢下的一枚刻著「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面也有沉沉阻力。但尋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誼,已足以給他極大的動力。既然認定,那就撞到南牆也不回頭。
按照老徐的指點,宋運輝拜訪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簡單穿著,在外商辦西裝領帶面前,相形見拙。但是,當談論起技術問題來,他胸有成竹,自有氣象萬千。他的英語,日常對話不行,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可說起專業英語,最先也是磕磕巴巴,可一會兒功夫就飛快流利,像是換了張嘴。他從外商那兒直接取得口頭和書面資料若干。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岀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這才放心回去金州。
「不如要紅偉接手兔毛收購站。紅偉這油滑勁兒,不讓他多管一些生意總是浪費。我管了大隊財務和電線廠后,兔毛收購站管不過來。」
宋運輝驚異地聽著徐書記的求情,又驚異地看著他給小雷家打電話,雖然嘴上沒說,心裏卻並不打算原諒雷東寶。但他答應不會去責怪,僅此而已。
「那進裏面坐。」老者招手讓宋運輝進門,卻異常精確地指出:「金州來的同志都叫他小徐,或者徐處,你卻叫他徐書記,你是他做縣長書記那個地方來的?」
「好吧。我旁觀著,老書記管磚廠那塊有點累,他重面子,定價時候太客氣。不如讓紅偉全面負責建材類的供銷,紅偉嘴巴油滑,賣出去的總是好價錢。」
宋運輝騎上自行車,一臉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損,從大學背到金州的軍綠色書包,頂著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驕不躁地趕去總廠。經過圖書館時候,他朝那幢掩在綠樹叢中的三層樓建築瞧瞧,又淡然地轉開眼睛。尋建祥一直在勸阻他,連小小的梁思申都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爭一口氣,做出點人樣來。
徐書記一聽笑了:「你這一年學的東西做的事,已經是旁人幾倍,不過鞭打快牛,水書記對你的鞭策還是正確的。你吃菜,邊吃邊聊,夜晚還長,足夠我們把酒說話。你們改造設備,準備從國外引進,還是委託國內設計院自行設計?」徐書記果然對金州的事情興趣十足。
雷士根沒與雷東寶爭,知道爭了也沒用,也奇怪,往往雷東寶給他很大壓力,他反而總能揪著時間的尾巴完成,反正他不爭了。雷士根告辭回去。下午紅偉來,雷東寶對紅偉沒如對士根客氣,沒有商量,把兔毛收購站交給紅偉的決定宣布了,便要紅偉幫他纏醫生讓他出院,紅偉堅持原則不肯幫這忙,氣得雷東寶不理紅偉,讓紅偉帶了雷母回家。
雖然水書記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宋運輝慚愧不已,他怎麼就沒法考慮到這些未來經營方面的情況呢?送水書記回去后,他一個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將水書記來北京這幾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還以為知道得很多,原來還是管窺,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擊的是,水書記與那些領導討論的東西,他壓根兒連想都沒想到過,彷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他以前無法接觸,當然無法想到,他原來一直只看到頭頂的一方藍天。可他卻是那樣的自以為是,哈,不知多讓水書記笑話。
徐書記聽完,也是想到自己的妻子,感慨道:「好女子是寶,連上天都嫉妒。沒想到東寶這個魯智深會做出一件李逵才做的傻事。你們一家怨不怨他?」
「水書記參与沒有?」宋運輝心下一沉,想到劉總工的FRC,想到老徐有關知識分子的點評,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廠里高層的明爭暗鬥。沒想到出門兩個月多,回來真有天翻地覆的感覺。
徐書記跟宋運輝在電話里約定在家見面,邊吃邊談。徐書記說話聲音雖然權威,卻很溫和,讓宋運輝聽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頂著烈日找去徐書記家,怕徐書記還得等他,四點多就已經等到一處四合院外面。這一條巷子很是幽靜,不似北京別處的人來人往。這裏地面乾淨,牆面乾淨,屋頂也乾淨,都沒長著什麼瓦楞草。而徐書記家的四合院與別家的沒什麼不同。
尋建祥道:「你不要?嚯嚯,正好給我。別說你不要,別說!是個美國來的小姑娘特意送來的,你別說你不要。」
宋運輝忙起身送老先生走,回頭坐下,取出書包里的資料,想再溫習一下,臨陣磨槍。好在徐書記也很快回來,看到徐書記,宋運輝心裏忽https://read.99csw•com然很是高興,切,虞山卿啊虞山卿,徐書記才能真正詮釋風流儒雅這四個字。一個精靈般漂亮的小男孩與徐書記一起回來,被打發去找爺爺奶奶。小男孩扭了幾扭,不肯太聽話,但最終還是去後面找。
尋建祥正睡午覺,一見宋運輝開門進來,一骨碌起來,小孩似的嚷道:「帶什麼吃的回來?」
「水書記有引進設備的意思,已經組織幾班人馬分頭調查。我是其中一路,在北京搜集資料,可這幾天下來,我發現以我有限見識,有限視角,搜集到的資料存在嚴重局限,並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很想請您指點我,這是我今早剛做的小結,第一頁是對已收集資料的小結,第二頁是我察覺到的資料收集中存在的不足,可這些不足以我的見識,目前無法尋找到搜集的途徑,請您不吝指點。」宋運輝一向強硬,說這軟話是拼足內力說的,說完時候,臉一直紅到脖子。
宋運輝聽得目瞪口呆,無法想象梁思申的打扮,怎麼感覺很有小流氓模樣。至於張淑樺跟他在公園有她媽媽盯梢地逛了半小時后竟然會找上他,宋運輝反而沒有感覺,只覺得對不起兄弟,「你說,梁思申穿成那樣子,不很阿飛嗎?你說明白點,梁思申肯定不會胡亂穿衣服。」
宋運輝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實事求是地點頭,「怨,可看到他那傷心樣子,又沒法責怪。」
宋運輝說完了,鼓足勇氣道「這兩天跟水書記跑了幾個機關,諮詢金州設備改造方面的問題,這一程下來,才知道我一直在金州坐井觀天。」
「你想得太多,你說,小雷家有事,上面哪次不是找我?誰找集體?不等宣布,你先做起來,我出院再大喇叭確認一下。」
宋運輝一一從實招來。一邊招,他一邊兩隻眼睛就對著面前放茶杯的桌子發獃,這什麼桌子,本身木頭油光閃亮便罷,上面嵌的東西也是閃閃放出寶光。徐老先生見了微笑道:「這張桌子老啦,比我還老,如果是新的,那油光會更亮,不過就不含蓄了。小夥子,你慢坐,我累了,去榻上歪一會兒。」
「小姑娘哪會像阿飛,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級,沒別的。往劉啟明旁邊一站,劉啟明聲響都沒了,別看她平日里眼睛長腦門上。虞山卿這老花犯一看見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
不過那些人的話大多是指導性的框架,他們給金州指出引進設備需要考慮的ABCD,於是會談結束,水書記便抓著宋運輝根據會談精神做出會談總結。可憐宋運輝,他對設備技術參數如數家珍,但是對於運行成本之類的問題一竅不通,怎麼算,算多少,都是個問題。他雖然已經被討論指點前面還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麼走,確實缺乏手段。只好厚著臉皮問水書記,可水書記只能記得金州的一個大概,他提供幾個人的電話號碼讓宋運輝自己打電話回去問。可宋運輝這樣也才只能了解到金州的數據,而國外新技術新設備方面的資料,他當時看的時候沒留意,也不知道報章在那方面有沒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只能先交出半拉子的報告。水書記回去金州時候,把半拉子報告拿走了,要宋運輝再呆北京幾天,把這問題搞清楚。又給他一個「小徐」的地址和電話,讓宋運輝回去前上門拜訪一樣。
大約五點開始,不斷有人回家來。有輛黑色轎車停到徐家四合院門前,宋運輝忙看仔細了,卻見上面下來一個頭髮花白,儒雅瀟洒的老者。老者揮揮手讓轎車回去,這當兒大門開了,保姆迎岀來,老者進門前打量一下宋運輝,問道:「小同志,你找我們家的誰?」
老徐拿起酒杯,示意宋運輝碰杯,喝了一口,笑道:「這種情況,我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我當時選擇站到能做事,做得成事的一方。年輕時候,總希望多做點事,累不死人。」
「當然,騙你幹嗎。聽我說下去,不說我難受。不是說我們去飲食店嗎?一進門就看見劉啟明,我高興了,今天一槍打倆,立馬坐到他們旁邊一桌。我悄悄告訴小姑娘劉小妞是誰,小姑娘火了,見劉小妞偷偷瞧她,就說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劉小妞紅了一張臉,不再偷看,就告訴小姑娘是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麼做?小姑娘真太絕了,氣得劉小妞吃了虧還得死忍。」尋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著腿又大笑。
別人如果這麼居高臨下地那樣問,宋運輝會反感,但徐書記這麼問,配合著他的語調,宋運輝竟覺得自然不過,對著徐書記將這一年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他看得出徐書記聽得認真,徐書記也還偶然發問,問問提到的誰誰現在好不好,一直說到外面天暗,保姆送上酒菜,兩人對酌。老先生與小男孩在裏面自己用餐。
宋運輝被徐書記說得訕訕地笑,可心裏暖暖的,總算有點恢復元氣。「老……徐,您過獎。」
「劉……呵呵,說來話長,這幾天廠里風水輪流轉,費廠長時不時回來一趟,主持設備改造大會戰,說是要拿出一個好方案來。總工辦最近那個忙啊,我下中班還能見到那兒亮著燈。」
信中,梁思申說她在美國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學讀read.99csw•com書,教育很好,課程比中國輕鬆,她成績名列前茅。美國果然讓她眼界大開。但她又遇到與中國一樣的狀況,美國有兩個舅舅,舅舅們都不很待見她,外公外婆不是很親,舅舅的兒女與她也有隔閡,就跟爺爺奶奶伯伯們一樣。她只有發奮讀書,拚命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以不讓他們笑話她。她現在已經數學跳級,跟高年紀的學生一起上數學課。但沒人再帶她去少年宮學芭蕾,她現在還是跟著老師學小提琴,因為這可以成為外公外婆的驕傲。她很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回家跟爸爸媽媽說,媽媽說,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國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產。她這回是跟著外公外婆回來,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願回美國。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來,到時她再來看Mr.宋。
「你這下便利了。」
宋運輝被這麼一問,緊張感消失不少,笑道:「是,您一猜就准。我分配去金州,聽說還是徐書記舉薦的。」
一個人清靜下來,雷東寶看看一屋子二十來個床位,大多不是丈夫陪妻子,就是妻子陪丈夫,他看著心裏懨懨的,閉目裝睡。他生病後,有大姑娘趁機跟著家裡人來送湯送水來表示關心,都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他當年沒錢沒權時候怎麼就沒人沖他殷勤呢?那時只有萍萍對他好,所以他只認萍萍。真想她。
「嘖,尋建祥你怎麼能幫我收小姑娘的東西,誰的?我退回去。」宋運輝將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臉盆衣服準備去洗澡。
老徐寫完,將紙交給宋運輝。宋運輝接來一看,先忍不住一聲贊,「您字寫得真好。」
「看不起我還是咋的?去,提也別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飯就走,否則我請假陪她看電影。小姑娘對我也很好,別吃醋,對你更好。」
宋運輝聽了也笑,知道這種裝傻的本事梁思申從小就會,以前常告訴他,怎麼裝傻調戲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現在當然更是爐火純青。雖然小孩子做事沒有準頭,聽尋建祥挑撥亂咬一氣,但他沒法生梁思申的氣,怎麼可能生一個小妹妹的氣。從尋建祥轉達的話里可見,梁思申果然修習禮儀,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她還在看中文小說,說話間信手拈來。
「高!」隔壁床傳來一聲讚揚,士根看去,是個文質彬彬的老者,穿著破洞套破洞的圓領汗衫。「待人不能太斤斤計較,用一個人,用他全部,往往失之東隅,得之桑榆。老書記只要在別的地方著一把力,給工廠的好處不僅僅是幾元幾角的差價。」
老徐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從金州出來,對上層情況的了解只有比宋運輝清楚,知道金州出現龍虎鬥了,早在他離開金州前,剛平反的那些知識分子就已經對水書記的領導有所不滿,說他外行領導內行。他搖了搖頭,滿臉遺憾地道:「對知識分子的態度,外界和知識分子本人,都一直沒擺正位置。工人老大哥們說,對知識分子要管得嚴厲一點,不能太放權給他們,否則不容易領導。知識分子們,有些則是有一朝翻身,就嘲諷在位的領導有權的不懂行,偏又不肯好好學習。彼此不能良好溝通協調。你有沒有遇到這情況?」
「那還不是對著幹嗎?整頓辦全體歸入生技處,歸總工辦分管,那個虞山卿見風使舵,這就與劉總工好上了,他追機修廠廠長女兒一直沒追成,追劉啟明倒是一炮打響。兩人現在岀雙入對的,中飯還一起到飲食店吃。嘿,正好讓我們也撞上,我告訴小姑娘說劉啟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氣憤了,一張小嘴把劉啟明損得捂著臉跑出去。小姑娘對你滿嘴都是好話,小嘴跟擦了蜜一樣,看到這種破寢室說你床上就是比我的乾淨,還說這回條件改善了,以前大學時候住的是七個人的寢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戀你?」
「金州有比我更審時度勢,魄力更大的人在,你跟著好好乾就是。」
「不行,磚廠就讓老書記養老。他再重面子,也不捨得定價太低。老書記要麼自己提出不幹,他只要乾著,就得充分給他權力負責全部。」
尋建祥臉上想笑不笑的,側過身去,呵呵吸著氣道:「認真啥啊,讀書人就是麻煩,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還等著你升官發財幫我脫離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覺了,你出去把門帶上。」尋建祥說完就鑽進床簾,頭頂的吊扇吹得床簾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士根一聽,耳根紅了,可不是,老書記負責一點不負責一點,燒出來的廢磚就得差好多,如果讓紅偉去接管磚廠供銷,老書記一生氣,一窯磚廢品率高一點,就把差價全陪了。他心中好奇,這老者是誰。士根還在想,雷東寶早問出來:「老師傅以前做什麼的?」
「我了解東寶,替他向你和你爸媽求個情。現在即使你不怨他,他自己對自己的責怪已經夠壓垮他。以他跟你姐姐的感情,斷他四肢都不如你姐姐去世對他的傷害更大。」徐書記說著拿起電話,想了想,撥給雷東寶。沒想到小雷家大隊這個時候沒人接電話。
「八、九、十,三個月,你十月份告訴我添啥設備。你回吧,叫紅偉來看我。」對於雷士根深思熟慮的意見,雷東寶一向腰斬后做出決定。
雷東寶一針見血:「你做人賊小心,怕我這回提拔你不提拔紅偉,read•99csw.com紅偉生氣。怕什麼?不過依你,否則你這人做事又得束手束腳。但既然讓你從兔毛收購站脫身,你得給我考慮電線廠添設備,我看三班不好,深夜那班廢品太高,做兩班又供不應求,只有添設備。我枕頭下面有本書,他們工程師給的,我看了等於白看,你拿去看,看看下批設備買什麼,你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宋運輝腦袋裡飛一般地梳理分析來自尋建祥的信息,忽然聽到最後一句,猛跳起來,正色道:「胡說,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樣一個人。我們認識時候她才小學。」都忘了在意劉啟明即小劉,小劉現在與虞山卿同進同岀。
「劉啟明,誰?」宋運輝早已為自己竟然在北京,沒能見上一眼梁思申而鬱悶,聽聞小姑娘很好很象樣,心裏比別人讚美他還開心。
「幹嗎,幹嗎,遺言嗎?有沒有黨費要我替你交了?不,你還沒資格交黨費,團費拿來。說那麼嚴重幹嗎,大不了每天上劉家費家門口去吵,怕什麼。」
宋運輝忽然很想問問,老徐是看在雷東寶的面上幫他,還是看在水書記的面上幫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運輝這個後進後生幫他。但他終究是沒問。老徐酒量很好,可宋運輝卻不勝酒力,只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寫字,一邊寫,一邊還問宋運輝這個意思懂嗎那個名詞懂嗎,非常周到。從問話里,宋運輝已經了解到大概,心裏一直嘀咕,老徐這是怎麼知道的。
雷士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書,看了看,道:「我還是先看兩個月會計書後再看這本。不能急,今年折騰大了,傷元氣,連你都住了院,大隊也才剛緩過氣來,你等大隊存足點錢再考慮添加新設備。我保證年底前給你提供方案。」
尋建祥賊頭賊腦地笑道:「她可憐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別人別被她欺負得可憐巴巴才好。放心,她快樂著呢,坐著她爸車子來去,別提多威風。穿得也帥氣,不說了,還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說。唉,你們怎麼一路貨色,小姑娘什麼不好送,送書。」
聞言,宋運輝那隻擱在唇邊的酒杯似是粘住了一般,久久沒有取下,好久,才呼岀一口氣,道:「我明白了。」
宋運輝扔盒子過去,尋建祥一把接了,打開看看,滿意,倒是沒吃,起身鑽出床簾,對油光發亮的宋運輝道:「你床上也有一個小姑娘送來的東西……」
宋運輝將錢包塞進口袋,笑道:「尋建祥,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沒有你,我不會知道小妹妹來過,也沒人向梁思申告訴我的近況,更是不會知道金州發生了些什麼,等會兒愣頭青一樣撞進總廠的亂局裡。我現在去總廠交差,有什麼事,我會去車間找你。」
宋運輝心說梁思申中文還挺好啊,怎麼給他寫的信都用英語?尋建祥早不等宋運輝發問,自問自答,「小姑娘就這麼走到劉小妞身後,背脊筆挺,跟女王似的,襯得劉小妞跟鄉下丫頭一樣。」尋建祥說著還比劃,做出一個梁思申站立的姿勢,但宋運輝怎麼都看不出什麼風度,「小姑娘自報家門,說聽尋先生說,劉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說她跟密斯特宋都有四年的老交情,現在回國第一個就來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聽,這話跟繞口令似的,劉小妞跟虞山卿兩個客氣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說她不坐了,她作為好朋友想向劉小姐提個醒,說女孩子穿無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則稍微張開手臂就很不雅觀,這話一說出來,劉小妞和張淑樺都夾緊了手臂。小姑娘還當不知道一樣地站著,口齒十分清楚地說,穿有點透的化纖衣服最好不好戴白色的內衣,否則透在外面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觀,寧可露不可透;穿夏天比較薄的衣服時候裏面內衣不能太厚,否則一眼就能讓人看清內衣粗糙的輪廓,非常不雅觀,寧可外衣穿得差一點,女人的內衣一點馬虎不得。這話一出來,店裡所有女人都彎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劉小妞羞得一張臉紅一陣青一陣,又不好說人家小姑娘,捂著臉跑了。小姑娘還不放過她,非要在後面又好心提醒,勸劉小妞千萬別學《圍城》說的那種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可憐啊,劉小妞在我們面前一輩子心高氣傲,我們都拿她沒辦法,硬是讓我們梁小姑娘給發落了,痛快,無比痛快,哈哈,為了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后一樣。張淑樺也是躲得沒影兒,以前滿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樣的聲音,今天啥聲音都沒有,看她還敢打聽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國貨。那個小姑娘很漂亮,氣質一流,還幫我幹了幾件好事。這是什麼?」
徐書記一直看著宋運輝說話,等他說完,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不由一笑,收回眼光,看手上的資料小結。宋運輝忙雙手拿起紅葡萄酒瓶,幫徐書記的高腳玻璃酒杯滿上。徐書記認真看完第一頁,看到第二頁時候,會心笑了,放下手中的紙,卻打了個岔,「小宋,以後叫我老徐,我現在不是徐書記。教你一條常識,喝紅葡萄酒,一般用這樣形狀的玻璃酒杯,倒的時候不能全滿,最好是到這個高度,手這九*九*藏*書麼拿,對。以後你可能會經常接觸外賓,這點得記住。你還年輕,你接觸的事情有限,隨著你工作向縱深發展,時遷境移,一扇一扇過去從不熟悉的門將向你打開。你切不可因此妄自菲薄,毫無自信地說自己是井底之蛙。辯證唯物主義說,認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認識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胎裡帶來,你今天遇到的瓶頸,這是正常現象,因為你才接觸到的是最基層的運行維修,而沒接觸到車間之外的供銷管理體系,你若是能清楚了解第二頁的內容,那是不可思議的天才,得輪到水書記拎兩瓶茅台上門來謝我舉薦之恩。你已經很不錯,沒塌了我舉薦人的台。」
宋運輝拿著水書記親筆寫的介紹信趕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燦爛的春天。有水書記的信件敲門,相關單位人員對他的態度也是燦爛得很,還有科室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宋運輝每天騎著自行車,招待所與資料室兩點一線,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書筆記,思考總結閱讀資料的體會,只抽出一個星期天去看了看天安門。一個月下來,研究所和部委的相關資料被他看得七七八八,心中基本對當前本行業技術發展有了明確定位。什麼FRC,看來是個過路神仙。他通過電話向水書記彙報,準備打包回家,水書記讓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書記就飛機來京,帶上宋運輝找部委的老友商議金州設備改造的問題。
「對,不是你憑個人能力能了解的。有些,你這裡能完成,有些,得回去組成工作小組來完成。我給的提綱還未必全面,你回去再斟酌著補充。好好乾,我在金州時候一直想做這件事,水書記最知道,可當時環境局限,沒法達成心愿。你們能完成,我在北京看著也高興。」
他想到水書記嘴裏的「小徐」,雷東寶嘴裏的「徐書記」,這個被大家交口稱讚的人,這個推薦他去金州的人,作為一個前輩,沒差太多年紀的前輩,會給他什麼樣的提示嗎?宋運輝第一次覺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後拎一把領子,幫他站直了。
兩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這個小孩真是不簡單,這麼小年紀,嘴巴竟是嚴到一點不露他究竟是準備站到哪一邊。他不知宋運輝家境使然,從小話少,因此,對宋運輝,老徐又有點欣賞,又有點忌憚,他這個人精說話不免也小心了起來。「金州改造的事,我離開時間長,具體已經不能確定什麼最適合金州,不能幫你提出參考意見。不過對於第二頁的內容,我看你還是考慮得不夠全面,我給你列個提綱,回頭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於數據,你不必再去檔案室查,畢竟不很針對,我介紹你去中國技術進出口總公司問問,你們以後的設備有可能通過他們進口,他們知道有些設備的生產廠商在北京設有常駐點,你不如直接找上門去問外商要資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術參數,這樣拿來的資料也能有所針對。」
老徐點頭,心裏卻想,什麼照顧,都是因為前十幾年出現知識斷層,金州技術力量青黃不接,如今兩邊看到一個年輕有知識,吃苦肯干又說話口風極嚴的孩子想竭力拉攏,就像他當初在金州一樣。劉總工透露FRC研究方向釣小宋,而水書記更下血本,直接將重任壓這小孩子身上,都不怕這小年輕受不起。難怪這個認真的小孩子會困惑得上門找他求教。他很直接地道:「你今天參与設備改造項目,回去,不得不站隊了。」
都是宋運輝先介紹技術參數和設備大致造價,然後他們老的開始討論可行性。宋運輝旁聽著眼界大開,這才知道,技術參數和設備造價之外,原來還得注意無數其他經濟因素,有些思想太新穎,有時候水書記都是只能旁聽,只能唯唯諾諾,比如設備未來的運行成本與設備造價之間的綜合比較考慮,未來產品的立足點與定位,需要留意的市場發展方向,根據金州所在地原料供應情況該做什麼選擇更加合適,等等。
「便利你還是便利我?她一來就到處打聽宋運輝,那個戴眼睛的大學生宋運輝,原來她後來看不上我是因為看上你了啊。操,正好你的梁思申來,梁思申頭髮比你還短,戴一副老大蛤蟆鏡,穿一條牛仔短褲,黑色彈力背心,脖子上掛著叮叮噹噹不知什麼玩意兒,就是漂亮,就是沒見過。我跟她一說有個花痴迷她宋老師,她一聽就來勁,跟我去飲食店吃中飯,結果再巧沒有,還遇上一桌吃飯的虞山卿和劉啟明。咱哥倆配合得那叫好,一鍋兒把三個男女給燴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是個退休老頭,從大三線退下來回家養老。」
「哪會,我只後悔沒見到梁思申。尋建祥,謝謝你,那天你請客花多少錢?我來付。」
宋運輝心煩意亂,雖然知道這時最應該做的是回去再翻資料,找出數據,可他有點不自信,他找出來的數據,是很針對的數據嗎?
宋運輝酒醉飯飽,從徐家告辭出來,一會兒躊躇滿志,覺得現在天清月明,終於明白路該怎麼走,一會兒又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後面掩不住的寂寞,他愛人去世,對他打擊真那麼大嗎?宋運輝想到雷東寶,再想到老徐為雷東寶求情的話,難道老徐也自責?被自責壓垮?可無論如何,宋運輝都為老徐這樣有才氣的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