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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第三節

1984

第三節

「可是爸爸不讓我在工地多呆,怕影響你們工作。」程開顏大大猶豫,心裏極想留下。
宋運輝向水書記彙報時候,就抓住以前他在尋建祥問題上的困惑大做文章,說他經過與水書記的談心,領會水書記就青年思想工作問題的指導,考慮之後,以一個同齡人的身份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希望通過這個活動來調動八十年代新一輩們的積極性,調動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在青年中掀起好學苦幹的新風尚,以新設備安裝投產為立足點,充分展現金州新青年的風貌。這個想法,獲得水書記的肯定。水書記還指定宋運輝將事情經過和想法儘快寫出來,交給他。
程開顏這一開口,宋運輝才覺得過去那個說話嬌滴滴的女孩又回來了,心下才減了一些內疚,忙笑道:「鑽反應塔了,裏面還沒清掃,都是細灰。你給程廠長送飯?今天吃什麼?我有份嗎?」
當所有儀錶畫出來的曲線都停留在一個位置相對不動時,宋運輝轉身向領導們彙報,開機順利成功。總控室又是掌聲一片。有人,去現場取來新岀產品的樣本,有人,在快速化驗之後向領導們彙報先進的數據,而領導們已經與水書記等握手,鼓勵祝賀都有。部里來的領導竟然知道宋運輝,拍著宋運輝的肩膀直說他年輕,年輕有為。宋運輝沒敢多在總控室逗留,他跟領導們彙報一下去向,便到設備現場查看設備真實運行情況,爬上塔罐查看現場的壓力表溫度表等儀器的現場數值是不是與總控顯示的數值相同,看氣液輸送設備有無跑冒滴漏,看高速運轉設備有無運轉不良,不只他到處看,德國工程師也是嚴守現場,中國工程師們也沒一個離崗,都是如臨大敵。誰都輸不起。
宋運輝聽了先笑,早已從程開顏嘴裏套岀當初她拒絕虞山卿長達半年時間的內幕,對程家父母的英明偉大早有耳聞。程廠長從底層工人做到總廠副廠長,自然做人水平比劉總工高一段位。
程廠長哭笑不得,開始後悔把女兒保護得太好,怎麼一點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對的是個少年老成的宋運輝,不懂掩飾自己,這下得讓人笑話了。宋運輝看了程開顏一眼,心裏一跳,懂得程開顏對他的好,他很是感動。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問程開顏:「你不是不敢晚上騎車嗎?今天騎車來的嗎?」才想起為什麼少見程開顏,估計是家裡人不讓晚上來,來了也得放下飯盒趁天還亮著就走,今天是硬被他拖延時間。
程廠長笑道:「你只會戳穿我。小輝,水書記對你們兩個,都是加力培養的,你們兩個的能力都有公論。說起來,你與虞山卿,正好是兩種極端不同的性格,你腳踏實地,可有點理想主義,虞山卿是個誰都看得出來的機會主義。你現在也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管理了,你說,理想主義,與機會主義,哪種人更容易掌握?」
「不是這意思……唉,怎麼跟你說呢。」宋運輝有些為難地看著純潔的程開顏,勉為其難地胡說:「比如我想吃豬蹄,你如果不收我的錢,我以後就不敢跟你提,白吃的人沒法理直氣壯,這下明白了嗎?這錢你悄悄收著,不一定告訴你爸媽,你偷偷給我買好吃的,這是我們的秘密。來,上車。」
「小宋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不過這回,小宋,你另外調配人手,不能從機修分廠調人。熟手已經都被你調來,萬一岀什麼設備故障,那邊怎麼辦。從水處理組調人吧。吃。」
每當大伙兒以土法上馬完成工序,令德國工程師驚異甚至讚美的時候,宋運輝發現,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勝仗了似的欣喜。其實沒有獎金沒有表彰,他們似乎沒必要那麼欣喜,但看他們滿臉勝利的神色,似乎獎金也不過如此。宋運輝頓時領悟到什麼,於是,計算機式的工作安排,精密儀錶式的進程檢查,史官式的忠實記錄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與工作檢查之時,添加了精神鼓動。他一向是個做多於說的人,話不多,話分寸,總是把任務總結成琅琅上口,易學易記的沒幾個字,彷彿一字千金,多說折本的樣子。但為了精神鼓勵的有效實施,他開始厚著臉皮在布置工作的時候告訴大家有點過分的美好前景,在檢查工作時候不吝讚美表揚。最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裏比做賊被抓還尷尬,說完耳朵會熱上好幾個小時,見人對他笑他都會心虛。但久而久之,當看到大家情緒被調動起來,看到大家對他更熱情更配合,看到工人們的主觀能動性被充分調動起來,真正做到發揚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幹快上,宋運輝自動適應了那種有些尷尬的鼓動語言。漸漸地,說完之後面紅耳赤的時間越來越短,鼓動的經驗也越來越足。偶爾,程副廠長也會補充幾句慷慨激昂的鼓勵,宋運輝是個有心人,都記在心裏,以後活學活用。
因為是舊廠新建,許多水電動力等附屬基礎設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個主體設施,不需與地方交涉水路電路鋪設,工程相對比較簡單,工期也比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幾乎可以預計必定實現「拼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走進工地,除了機器還沒開始全面運轉,其他與所有已完成工廠沒差多少。設備油漆一新,掛牌清晰可辨,車間與路面整潔乾淨,控制室窗明几淨,彷彿只等著有人宣布一聲「開動」,所有機器都可轟然運行一般。
宋運輝聽得好一陣子沒法說話,飯也忘了吃,只怔怔瞪著程廠長,這才通曉進廠這兩年半以來水書記對他與對虞山卿的態度。直到程母拍他一下才驚醒,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謝謝爸。」
「明天正準備探傷,後天打壓有點玄,得視探傷結果而定。」
新設備平安無事,宋運輝可以稍稍縱容自己,一整天四肢都軟軟的,腦袋如灌漿糊,好不容易勉強支撐到下班,哪兒都不去,立刻回寢室吃飯睡覺。總算,工程告一段落。
程母熟知丈夫性情,笑道:「你一定會說,虞山卿做女婿不好,做部下剛剛好。」
程廠長有胃病,加班時候就需要家裡送菜送飯,程廠長說宋運輝這個光棍常因工作耽誤去食堂吃飯,經常分一杯羹給他,令宋運輝很不好意思。程廠長全家總動員,有時候是他家老伴兒送飯,大多數時候是他兒子,不知道程開顏來過沒有,宋運輝從沒遇見,不過也難怪,大多數的這個時間段,都是工人結束工作,他趁著夏日傍晚餘暉在工地細細檢查的時候,沒遇見是正常。他滿手油泥回來,總能見到桌上豐盛的飯菜。宋運輝想給程廠長錢,人家不要。宋運輝也試著想準時去食堂吃飯,省得老沾程廠長的便宜,可他是真的沒時間,他總希望在日光下完成對已結束工程的檢查,而等他檢查完,食堂早就關門打烊,他又不是水書記程廠長,可以命令食堂時刻等候。他只有厚著臉皮沾程廠長便宜,當然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著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數據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九-九-藏-書將眼光擴大一個層面,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到土木建築。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別,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說來也怪,進出寢室樓,甚至都看不見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顛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著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程廠長知道女兒心事,看看裏面的燈光,輕問:「不怕失望嗎?」
程廠長經歷風雨,官場打混多年,如今拼得這金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許多獨到見解。這等見解,令宋運輝受用不盡。宋運輝一輩子接觸的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張教授等都是文人氣質,滿頭滿腦都是忠孝節義的傳統思想,想走出另一條路的宋運輝不得不自學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廠長的傾心傳授,才讓宋運輝真正接觸官僚,才令他耳目煥然一新。
「謝什麼,我不教你教誰。快點吃飯,飯都涼了。」
「好的,你還想吃什麼呢?儘管說。」
宋運輝雖然有程家後勤供應充足,營養不愁,可他這個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個小時,人又黑又瘦,嘴唇燒起兩隻燎泡,左右一邊一隻,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說他這是找女朋友親嘴的下場。宋運輝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運輝眼睛賊亮,到處出現。
不久,在程廠長授意下,宋運輝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設立一個專門筆杆子,天天發掘工地青年的先進個人事迹,公布在現場指揮辦公室門口黑板報上。事迹發掘的著眼點很別緻,青年們每月平均加班時間都可以成為亮點,顯示青年們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廠長說,先進個人,需要先進事迹來說明問題,而先進事迹中的某些亮點是需要製造的,為宣傳所必須。
三個人穿著藏青西裝系著紅領帶帶著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每個人的皮箱里都有幾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榨菜,味道極其鮮美,已經加工成絲,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面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志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其他都沒什麼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三人跟著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國后,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宋運輝等三個穿著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終於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簡直如掙脫枷鎖。不過,飛國際航班的飛機比從金州到北京的小飛機不知道舒服多少。
做完這一切,程開顏脫下自己米黃色的新滑雪衫蓋在宋運輝的腳上,怕他著涼。把他的臭襪子洗了,烘在暖氣片上。又拿來別人的工作服給宋運輝細細折了個枕頭,讓他睡得舒服。她像個小妻子似的伺候著宋運輝,她一邊流淚,一邊心裏覺得滿足。
最後確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彷彿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程廠長聽說后笑道,人人都知道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將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運輝寫的時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夸,必須圍繞「青年」這兩個字大做文章,突出處在當今這個特殊年代的「青年」,這個八十年代新一輩的特殊性。程廠長既然知道宋運輝已經認可與他女兒的關係,他自然就不怕宋運輝再有脫鉤機會,難的只是在第一步,兒女親事是你情我願的事,如果宋運輝從頭就不認他女兒,他也沒辦法,現在既然認了,他就能保證結婚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他相信宋運輝做出選擇時候頭腦清明得很,知道既然選擇了他女兒,就可獲得什麼好處,與承擔什麼後果。以宋運輝這樣的明白人,答應之後,應不會自毀前程走出拋棄他女兒這一步。所以,程廠長放心施岀十八般武藝傾心幫助這個准女婿,絕無藏私。
在新設備新車間異常璀璨的華燈里,宋運輝躊躇滿志。
程廠長道:「水書記還跟你講這話?看來他對你是真不錯的,這也算是在指點你。他的話比較廣義,我的話比較就事論事。」
宋運輝與程開顏的感情也悄然滋長著。程開顏對她父親是從不佩服的,對宋運輝卻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覺得他舉手投足俱是學問。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改變。而宋運輝第一次打定心思接納一個異性,又是那麼一個單純溫柔的女孩,讓他可以放下一輩子的戒備,終於有地方將性格中深藏不露的狂妄表露無遺,在程開顏圓溜溜的美目面前,他天文地理海闊天空什麼都敢胡說,而只要是他說出來的,程開顏什麼都聽。但他工作忙,與程開顏相處時間有限,相處的時候,是宋運輝話最多的時候,送程開顏回家路上,握著程開顏一隻柔軟的小手,他可以喋喋不休一路。只要他說句別說出去,程開顏就連她父母都不告訴,除非父母誘拐岀東鱗西爪。在宋運輝眼裡,程開顏就像一隻小貓一樣乖順,兩人單獨面對時候,宋運輝昵稱程開顏是程小貓。
多年後,大家看到檔案館里的錄像資料,還是能看到宋運輝的特寫,紅色安全帽下,一張相對周圍領導而顯得異常年輕的臉,以及嘴唇上觸目驚心的兩隻大燎泡。這是宋運輝自認為最值得驕傲的時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這一時刻,得到最完美的結合,散放岀最美麗的光彩。多年後,他更上層樓,指揮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理想黯淡。
宋運輝將飯盒都搬進去,放到程開顏撐開的天藍布袋裡,才從褲袋摸岀一把錢交給程開顏。「這些錢也不知是多少,你拿著用,以後我的飯菜都從這兒開支吧。不久發工資,我拿來再交給你。」
工地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飯,管理人員更是沒有不加班的日子。對於宋運輝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對於程副廠長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經常加班是大問題,可程副廠長帶頭,別人不敢有怨言。
「你巴不得我把機修分廠的人都搬給你,不怕水書記跟我造反嗎?快吃,別光惦記著說話。」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樑的局面出現。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麼,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里,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復過去的崇敬,因為劉總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是他自己當年因為技術而不適當地將劉總工神化拔高了。
程廠長最寶貝女兒,他也希望宋運輝當他女婿,可人家有女朋友,那是沒辦法的事。看女兒還一心惦記著宋運輝,他都恨不得動用職權將宋運輝塞進程家門,可沒辦法,這種事硬不得軟九*九*藏*書不得。「你先進去,爸爸洗手。」
宋運輝被部領導表揚,被全廠通報表揚,被評為各種各樣的先進或標兵,不過宋運輝認為最實際的,還是成為新車間的車間副主任,主任由一分廠廠長兼任。宋運輝很不服氣地心想,如果他不是那麼年輕,怎麼可能只是一個副的。不過對於新設備,一分廠廠長壓根兒管不到點上,實際都是宋運輝在管。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別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廣度,年輕的易吸收反應快,一老一少的搭檔,贏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這兩個人發言。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只要對著圖紙將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劃,對方便能清楚。技術方面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確認。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只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麼重要嗎?為什麼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雖然他在休息間隙提醒過領導,可沒用,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顏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他雖然依然掛職副科級別,可作用直逼處級。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都有負責人,都有責任人。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開顏的臉不知是被夕陽燃紅,還是羞紅,低垂著眼皮想看不看地道:「當然有你的啦,等下你多吃涼拌茄子,這東西爸爸不能多吃,怕胃寒,聽說你愛吃。」
宋運輝忙道:「我等下先送你回去。天黑,工地上亂。」
程廠長笑道:「又來了。我以前跟我兒子說,小子,你每天放開了吃,把胃撐大了,以後去丈母娘家上門使勁吃,給你爹長臉,會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飯,我都能多吃一碗。」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著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將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匯,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匯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於是大家都說,宋運輝這小夥子大方。
程開顏無奈,只有答應。她雖然感覺自己沒什麼希望,可坐在宋運輝身後,又說了那麼多話,她已經滿足。回到家裡,一照鏡子,卻不是看到滿臉紅霞,而是一臉的灰,才想起宋運輝那件衣服上面全是灰,她後悔極了,早該要他把衣服脫給他洗,他一天勞累,回寢室還得洗衣服,多辛苦。她打定主意明天就提出這要求。
程開顏進去,宋運輝指指一張鋪著報紙的拿鋼管剛帶自行焊接起來的鐵椅道:「這兒很臟,你坐報紙上,最好別靠椅背。」看到程開顏依言坐下,宋運輝動手給程廠長和自己盛飯,轉頭程廠長洗完手進來。程開顏留意了,也是甩甩手作罷,好像沒毛巾什麼事。原來他們工地上都是這麼在干,程開顏覺得特好玩。
程開顏眼裡只有宋運輝,宋運輝卻看到程廠長從遠處走來,忙道:「你爸來了,快進去吧,外面蚊子多。」
宋運輝洗乾淨臉,又覺不幹凈,乾脆將頭也洗了,洗岀滿池子的黑水。程開顏看著覺得特可愛,笑眯眯地一直站宋運輝後面看。一直等他從水管下面鑽出來,才聽宋運輝說話,「我每天吃白食,胃口又太好,你們家有什麼水管自行車之類的要修,趕明兒都交給我。我哪還好意思點菜啊。」
程廠長笑道:「那是他們家女兒不聽話。不過,小輝,看問題也得一分為二,機會主義不一定到處吃香,做人有責任感有正氣還是必要的,比如我離開機修分廠,我選接班人時候,考慮到以後未必分管機修分廠,所以我選的是做事很有分寸的人,不敢選投機分子,後者有奶便是娘,等我離開機修分廠,他就會撿機會投靠別人,我以後再無法插手機修分廠。你看著,對於水書記這樣成精的人,虞山卿會被他大用,但不會重用。你只要改掉一些自說自話的理想主義脾氣,保持務實態度,你會被重用。」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國旗顏色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面。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著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髮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外面的夕陽已經棗紅,屋裡電燈一亮,更是失色。程開顏沒跟進裏面,等著她爸來,才輕聲問:「爸,我坐會兒聊會兒天行嗎?」
程廠長拿眼睛看看女兒,心說這可怎麼辦啊。等吃完飯,程廠長就叫寶貝女兒去外面洗碗,他獨自面對宋運輝,輕聲道:「小宋,你如果有女朋友,就別送我女兒了。等下我跟她一起回去。」
宋運輝愣了一下,將自己少少的管理經驗總結一下,不得不無奈地道:「機會主義的人更容易掌握。」
但時間緊迫,不允許宋運輝將程廠長的話吃得更透。緊張的工作餐后,宋運輝得立刻趕到新設備已完工的主控室。新設備的應知應會已經全部教給從各個車間抽調來的年輕幹將,那些年輕人也都已經考試通過。今晚是模擬實戰演習,課堂從指揮部會議室搬到現場,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儀錶上,與真正上馬不同的只是儀錶沒有通電而已。本來這些演習應該放在白天,但白天宋運輝沒有時間,正是設備打壓試驗最關鍵時期,他必須在場隨時快速解決問題,而且他私心也想親自參与設備方面的所有問題,他要做新設備真正唯一的權威。好在,程廠長現在與他是一家,有程廠長支持著他的小私心。
原以為她只是一個沒腦子唧唧喳喳只會傳遞小道消息的小姑娘,現在……不一樣了。但不一樣在哪裡,宋運輝也說不上來,總之,他答應程廠長的時候,沒有猶豫。
「你不是只會做肉餅蒸蛋嗎?今天有沒有?」
回到反應塔邊,遇見程廠長,兩人都是眉開眼笑的,態度出奇的好。
宋運輝背光站立,而且滿臉油污,並不易read•99csw.com認,可程開顏卻在抬起眼睛的瞬間,就脫口而出,「宋……宋科。」
程開顏很擔心宋運輝不高興,焦慮地看著他,沒想到他卻想了會兒,應了個「是」,這事就算結了。她到嘴邊的話只好變了,「我拿來的飯菜,你們都吃得飽嗎?」
與平常演練一樣,操作工們每操作一個步驟,高聲彙報一聲,宋運輝翻譯給德國工程師,他們幾個逡巡于各類儀錶前,時刻關注列印紙上表現出來的各種數值,隨時反饋岀操作指令。實戰畢竟與演習大不相同,什麼情況都會出其不意地發生,現場真跟打仗一樣。好在,機組順利開啟,有驚無險。而那驚,也只是宋運輝等熟悉機組人員自己才知,總算沒有任何警報裝置啟動。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顏面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顏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因此對程開顏越來越內疚。
但是,令宋運輝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現在他面前,火線入黨儀式中,跟著水書記跑前跑后,好像幹得挺歡,挺受重用。晚上,向前來送飯的程母一打聽,才知虞山卿已經與劉啟明拗斷,不再來往,索性也找關係調出劉總工控制的技術部門,轉到廠辦,受水書記直接領導。程母還說,虞山卿這一舉動,倒是贏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說做男人總得有點志氣才行。而且水書記與劉總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設備引進工作完成,安裝工作已經不需要劉總工的技術,往後的引進設備運行工作更不需要劉總工,虞山卿有什麼必要抱著劉總工的大腿受腌臢氣。
可兩人沒時間繼續深入,程開顏心疼宋運輝,太遲叫醒他,等宋運輝洗漱妥當,已經快八點,大家都快來上班。程開顏害羞,也怕上班遲到,穿上滑雪衫就跑了。還是宋運輝騎上車子追上她,送她到辦公室。
「我們一家對你印象很好,你別擔心。」
程開顏搖頭,容色有點黯然,可還是道:「爸,又不是說什麼話,你那麼嚴重幹什麼呢。」
因此,宋運輝也向程廠長提出學習女排精神,「拼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更加激勵工地所有同志的積極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熱火朝天。程廠長採納這個建議,與眾指揮商議后,確定倒數一百天的起點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揚的高音大喇叭翻來覆去地宣傳「拼搏最後一百天」,無形中,彷彿工地建設進入衝刺階段,眾人情緒進入白熱化,別說外人進來看到熱鬧,連在工地上工作的人們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宋運輝沒想到程廠長把他比作劉總工,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明白了。水書記曾經跟我說,一個人有一百二十分的能力,可有八十分的破壞力,另一個人有八十分的能力,卻少有破壞力,用人時候該用哪種,我選擇後者。應該是差不多的意思,用人得視能不能用而行。」
程廠長不答,知道那不是問自己的。宋運輝看看程廠長,才道:「每天飯菜都很多,我每次吃完都得活動幾下才能坐下。謝謝你們。可是,總得讓我承擔一部分飯錢吧。」
程開顏聽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紅燒肉。」
宋運輝看看程廠長的背影,也是微笑,這一家人,都對他太好。他跟著走出去,對還在洗碗的程開顏道:「有個不情之請,明天給我燒個紅燒豬蹄行嗎?多放蔥,我最近一餓就想。」
「晚上涼快,我走著回去就行。」
果然,程開顏自己的錢如數交給父母,從小到大什麼心都不操。可宋運輝的錢她保管得跟性命一樣,盡一個統計人員的本能,所有的支出都有記錄,雖然支出表格交給宋運輝過目時候,宋運輝從來不仔細看。宋運輝那是用人不疑,表明一個態度,程開顏卻因為宋運輝的信任,而加意保護好宋運輝的錢。程母很得意這個准女婿,金州至今分來三批大學生,哪個能如宋運輝那麼出色。她也很願意替這個准女婿的衣食住行操心,帶女兒逛街買布料去裁縫店替宋運輝做衣服,可女兒自己的錢不當錢,宋運輝的錢卻跟做娘的斤斤計較,一分一厘都算清楚,常把做娘的氣得不輕。可回頭再一想,多少男人手裡藏著私房錢,她家男人程廠長的香煙錢常來路不明,宋運輝卻把一半工資明明白白交給她女兒管,小子雖然都忙得沒時間上門拜訪丈母娘,還得她有時候硬從女兒手裡搶來送飯機會自己送上門去讓宋運輝拜訪,也看來那小子沒時間與女兒好好談戀愛,可女兒大權掌握著宋運輝的工資,兩人那麼信任那麼要好,做媽的看著為女兒放心。做媽的最知道女兒,常擔心女兒嫁出去被不識相的男人欺負,以前那個虞山卿追求她女兒時候,她和老頭子正面側面將虞山卿摸了個底兒透,回家做了女兒一天思想工作,不許她對虞山卿那麼個投機分子交心,好在女兒看不上虞山卿,說虞山卿年紀那麼大,都是半老頭子了。宋運輝是他們一家一致看中的,但還是在女兒吞吞吐吐回家徵求意見后才展開調查,都覺得這是個實誠上進的孩子,卻也擔心宋運輝能力太強,會不會欺壓他們女兒。如今看來這種擔心大可不必,錢都交出來的男人,還有什麼不會交出來的?這麼一想,程母又替女兒高興了,真是找對人。像他們這樣的廠子弟找個住宿舍的外地女婿,那簡直跟白招進一個兒子差不多,而且,還是那樣一個出色的兒子。想到革命自有後來人,老頭子在金州說話有分量之外,以後女婿看來也不會比老頭子差,程母如今出門比水書記太太還得意。
「那兩支老焊槍水平我可以向你保證,探傷不會有大問題。後天安排加壓試驗吧。」
宋運輝早在說出送程開顏的話之前,就已經想過,這是在程廠長面前說話,而不是單獨蒙程開顏一個人。他早被程家感動得無以復加,見問毫不猶豫地道:「您下班還早,我送一下吧。」
程廠長心說,沒見胳膊肘這麼往外拐的。宋運輝已經解釋:「機修分廠分管著總廠設備維修,個個一個蘿蔔一個坑,若不是程廠長是機修分廠老廠長,他那麼調人,分廠早怨聲載道了。」
德國人的工作態度異常嚴謹,有時刻板得像機械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規程。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夥子交流。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識。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見正規軍。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平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穫,真是天外有天。
宋運輝說著走去門邊水池洗手洗臉。程開顏在後面偷看這矯健的九-九-藏-書背影,滿臉笑意,可就是不挪窩。「我吃了,我一邊做菜一邊吃呢。今天的涼拌茄子味道特別好。」
宋運輝都不敢搭話,好久,才笑道:「那時在德國,每天做夢都想白米飯紅燒肉。回來在食堂里整買了三碗紅燒肉才算吃了個飽。」
可是,為了真正開機時候不出絲毫差錯,甚至保證操作流暢美觀,必須將操作工們操練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罷。唯有夜夜練習,無一日放鬆。宋運輝讓在總控室掛出一行標語,「以半軍事化的管理,運作最先進的設備。」大家自己開玩笑的話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兒。」可幾乎沒多少時間開玩笑,說是半軍事化管理,其實比全軍事化還狠。
宋運輝首先想到劉啟明的心情,但沒多想,他現在有跟劉啟明差不多痴情卻那麼愛他的程開顏,程開顏令宋運輝多少有些心理平衡,也令他不再想起劉啟明。他如今更關心虞山卿。他問程廠長:「爸,水書記用虞山卿這樣的人,不怕哪天做了東郭先生?」
宋運輝有些鬼差神使地道:「程廠長還在工地,你進去坐坐,好久沒見你。我外面洗個手洗把臉,很快就好。」
越是收尾階段,尤其是模擬運行環境的打壓試驗階段,所有指揮辦的人員越不敢掉以輕心,怕臨門一腳出現紕漏,前功盡棄。尤其,手中運作的是花大筆外匯買來的德國設備,萬一有所損傷,浪費的是國家寶貴的外匯,而更大損失是浪費不起的時間,設備如有損壞,得從德國再運設備,這一路的定做運輸報關時間,那得將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閑置多少時間。所有的人,都是捏著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國工程師。中老年人體力受制,頂在一線的果然大多是被宋運輝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動員起來將入黨申請書遞交黨支部,準備將青春奉獻給黨的年輕人。
程開顏跳上車,還在後面道:「真沒事的,我們還擔心你不肯吃呢。」
「一會兒,一會兒不要緊。你吃飯沒有?」
程廠長怕女兒在場尷尬,自己找話說,「聽說你爬進去看了?明天探傷可不可以進行了?後天打壓呢?」
程廠長立刻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真是開心得想大笑,可他好歹還知道含蓄含蓄含蓄,硬是憋成微笑,伸手拍拍宋運輝的肩,道:「我去反應塔看看,你隨後就來。」說著就避出去了。
宋運輝幫程開顏拿著洗好的飯盒,笑道:「還有個更沒道理的要求,我白天幾乎沒時間,你幫我買些方餅好嗎?雖然晚上吃得很飽,可消耗也大,睡覺前又餓了,每天做夢都是進飲食店暴飲暴食。」
「這就對了。機會主義的人投機,你只要稍微打壓一下或者提示一下,他就會看利害關係,走回你要他走的道路。但是理想主義的人比較難對付,有時候驢脾氣上來,牛拉不回。虞山卿雖然投機,但能力不錯,知識又高,只要拴住他,他就能好好辦事。但是對於你,水書記需要費的腦筋比較多,如果不是有個設備更新改造工程在,你能順著這條路幹得那麼歡?你不知道會走到哪條路上去。可問題是你這樣的人偏偏又大多是專業技術過硬的人,遇到重大事件領導們又不得不用你,可用著你,心裏又頭痛你。比如說劉總工,水書記用他,又不待見他。你如果沿著舊路子走下去,以後是第二個劉總工。你如果照著劉總工的法子用人,以後手下沒一個打手,你也得費很大精力在調動手下人積極性上。你說有道理沒道理。」
由於程副廠長的支持,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質量,督促整改,登記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他不得不這麼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面前丟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面,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而遇到安裝檢測設備不足,安裝遇到問題的時候,最需要程副廠長等具備充足化工設備安裝維修經驗的前輩土法上馬,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
程開顏乘哥哥的自行車過去,看到宋運輝都不用枕頭,依然睡得甜美無比。摘了安全帽后的頭髮又臟又亂,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窩裡,兩隻燎泡倒是又腫又亮。程開顏找來髒兮兮的毛巾,先拿肥皂在冰涼的水裡洗得乾淨,才用溫水細細擦洗宋運輝的臉、頭髮、手,還有腳。看著宋運輝疲累的神色,龜裂的手指,削瘦的臉,她心疼得眼淚直流。人人都說宋運輝名字里都帶著「運」字,當然走運,誰知道他那麼拚命啊。
順利開機,做完一個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后,大家才陸續回到指揮部,都知道設備只要正常運行起來一個班后,一般不會岀太大問題。宋運輝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來似的疲憊,他跟同事說聲「我躺一下」,裹上一件軍大衣,就倒在長木椅上,呼呼入睡。辦公室里餘熱利用燒出來的暖氣熱烘烘的,宋運輝睡得異常滿足,雷打不醒。程家以為今天開工不用再送飯,在家擺桌酒席準備小小慶祝,沒想到只回來一個程廠長,程廠長讓女兒過去指揮部給宋運輝帶點吃的去,免得他萬一醒來沒東西吃。程廠長也是吃完就睡覺,他也累。
程開顏更是笑逐顏開:「好啊好啊,我給你做煎餅來,卷點兒菜,那才好吃。」說著把最後一隻飯盒疊到宋運輝手裡。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著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製造工廠驗收設備。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質量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后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友誼第一。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要三個人在德國千萬注意國格人格,千萬不要把臉丟到國門外。
水書記是個會來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設備上馬的機會在部里露臉,撈取政治資本,這就需要找各種題材在部里的報紙露臉,在部里的會議上成為議程。他先將宋運輝寫給他的報告作為金州黨委積極探索新時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薦到部里。然後見到設備安裝現場幾乎成為年輕人馳騁的戰場,新一代技術工人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他抓緊機會,請來市、省、部各大黨報記者,簡單布置,熱烈操縱了一場青年突擊隊員火線入黨儀式。這場儀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擊隊員有些激動流出的眼淚,和記者忠實記錄的青年人累啞的嗓門,都讓坐在高位的部委領導看到金州人的風采,更看到金州黨委的號召力、行動力、凝聚力。水書記一波一波地宣傳著金州,當然他不能全部宣傳自己,他還得以伯樂姿態,將他破格發掘的宋運輝推薦出去,以他帶動宋運輝,再以宋運輝輝映他,這樣宣傳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這後面,有水書記的老搭檔老戰友程廠長的九_九_藏_書大力推波助瀾。上面有人,與上面沒人,對宋運輝來說,結果大不一樣,雖然過去水書記也是支持他。
程開顏忍不住插嘴:「爸,調幾個人,又沒事,機修分廠有那麼多人呢。」
施工工地的獎金補貼不少,宋運輝將所有收入分兩半,一半存銀行,一半交給程開顏保管。因為隨著施工工程的逐漸接近尾聲,和運行培訓工作的逐步開展,宋運輝更得一人掰成兩人用,恨不得連喘息時間也用上,他沒時間自己打理吃飯穿衣,索性都交給程開顏,他相信程開顏,這個單純的女孩將不負所托。
「你千萬拿著,否則我就跟佔小便宜的人一樣,會給你們一家留下很不好印象。明白嗎?」
「我現在不止會做肉餅蒸蛋了,你們這幾天吃的菜都是我做的呀。你想吃肉餅蒸蛋嗎?我明天拿來。」
程母一邊兒插話道:「可是劉總上班用人理想主義,回家用人機會主義。整一個亂套。」
第二天一早,是程開顏叫醒宋運輝。看到程開顏,宋運輝嚇一大跳,猛地蹦起來瞪著眼睛發好半天愣,才發覺這兒不是寢室,他沒犯錯誤。穿上程開顏交給他的洗得乾淨烘得溫暖的襪子,他心裏也好溫暖,忍不住偷偷親了一下程開顏的臉頰。兩個年輕人都呆住了。
程開顏笑道:「又不是特意給你做的,你愛吃……真好。你忘了我爸是機修分廠出身的嗎?才不需要你幫忙呢。」她看到宋運輝都不需毛巾,頭甩幾下就算是甩幹頭發,跟小狗小貓似的,又笑出來。
程廠長權當一次部委領導,站總控台上說開機,按下第一個按鈕,然後其他操作人員按照背熟的步驟操作,因為是演練,他們每撳一隻按鈕,嘴裏高聲彙報一聲,每出去操作一道程序,回來在門口大聲彙報一聲,猶如演兵場上,戰士們殺聲震天。但畢竟是第一次演練,有人做錯順序,有人下手遲疑,有人對宋運輝拋岀來的可能出現情況反應遲鈍,總之是手忙腳亂,宋運輝自己也是今天第一次真刀上陣,心中沒底。於是,再練。德國工程師也一絲不苟地站在一邊,一直沒有坐下,他們也不斷拋出可能的故障考驗操作工們。總控室雖然是天寒地凍,設備餘熱利用的暖氣片還沒啟動,可操作工們個個額頭沁岀密密的汗珠。一直到半夜,大家才大致熟練,不致手忙腳亂。
宋運輝借程廠長的經驗,程廠長借宋運輝的衝勁,猶如風隨火勢,火借風威,兩人將工作進行得徹底完美。
開工典禮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請來好多領導同志。整個總廠辦公樓前鑼鼓喧天,彩旗飄揚,不過這是化工廠所在,沒法鞭炮齊鳴。儀式過後,領導們戴著紅色安全帽緩緩步入新設備的塔罐叢林,由同樣戴紅色安全帽的程副廠長現場說明設備的先進性。然後,領導們來到總控室,受到頭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們的鼓掌歡迎。幾位領導一番講話之後,最大領導站到總控台前,按下披紅挂彩的總控台上最大的按鈕。
「他們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宋運輝繼續解釋。
宋運輝應聲,腦袋裡卻開始梳理他轄下的所有人員。他雖然現在才是個副科級,可低級高配,手下很是管了好幾十號精兵強將。程廠長針對性極強的指點令他茅塞頓開,令他不得不回頭檢討他以前的用人方略。對準岳父一家,他自是視若家人。他不容易真正從心裏接受一個人,但程家一家讓他接受得很順利。程開顏,似乎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准妻子,老天給他安排的。
工地之上,日新月異。設備安裝進度,超于預期。所謂的預期,是根據國內其他廠家安裝類似設備所需工期制定的計劃工期。程副廠長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現場指揮部門口,掛了三塊排球比賽用的白底紅字記分牌,一個記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個記分牌是「超過預期工期XX天」,一個記分牌是「倒計時」。大伙兒每天都要經過指揮部,每個人都能看到一尺來長的紅色數字天天變化,數字的變化,比任何語言都有說服力。
宋運輝只得來硬的,「你一定得收,否則我明天就中午打了晚上的飯,以後再也不吃你送來的晚飯。」
「好。一、二、三號主泵的基礎已經結束保養期,我已經讓今晚就灌沙回填。廠長明天再從機修分廠調幾個人來安裝主泵吧,主泵已經被地腳螺絲的問題拖後進度。」
宋運輝看到,程開顏眼裡,迸放岀比夕照更瑰麗的彩虹,他看著愣住,好久沒有說話。反而是程開顏歡笑著問道:「你鑽哪兒了?怎麼像個泥猴子呢?」
因為水書記早就策劃了盛大的開工典禮,相關領導得蒞臨總控室按下最關鍵的一隻按鈕,總廠特別購買了攝像設備準備記錄這金州歷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開機演練,必須一試再試。程廠長也是非常掛心這事,你可以在安裝過程中小錯不斷,可在部委領導在場情況下,卻是絲毫差錯都不能有。宋運輝與程廠長兩人吃完飯一起出現在總控室。德國人也帶著翻譯到場。
程開顏的哥哥見妹妹深夜未回,擔心地找上門來,卻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著宋運輝的手,趴宋運輝身邊打盹,滿臉都是笑意,臉頰卻有淚痕,他索性關燈鎖門離開。
「不是還有化建公司嗎?」程開顏自己也問得心虛,不由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這天,他一身深藍連身衣褲從主體設備中檢查后爬出來,滿臉滿身都是灰是汗是油,兩手髒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運輝也是露出對比極其強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邊叮囑。經過木工場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臟屑飛揚,這一雙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揮部的時候,看到一個有點纖細的女子拎一隻天藍色布袋從他的辦公室出來,也是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與其他金州女子一般無疑。宋運輝留意了一下,路口快遇見時候,迎著透明彤紅的夕照,看清那竟然是程開顏。宋運輝怎麼也沒想到,以前珠潤玉圓看著好玩的程開顏竟然變得苗條纖細,他一時在路口站住,等程開顏垂眉數螞蟻似地走近,開口問一句:「程開顏?認識我是誰嗎?」
宋運輝回去工地的路上騎得有些慢。他又不是傻子,一個二十多歲才只能煮個肉餅蒸蛋而且肉沫還得哥哥剁好的嬌嬌女怎麼可能一下對燒菜有了興趣,一個怕黑不敢晚上騎車的女孩子卻「冒險」到工地送晚飯,那哪是可能為她爸,那全是為他。宋運輝甚至自覺有點自作多情地想,程開顏春節到現在消瘦那麼多,是不是因為從他這兒受了打擊?剛剛在夕陽下看到程開顏纖弱的身影,他心裏就跟被什麼擊中了似的,原是充滿憐憫,可近了,卻看到的是程開顏對著他充滿希冀和欣喜的眼睛,她對他,連一絲幽怨都沒有,卻更令他痛心。
「這樣的人順手好用。這倒是應該給你上一課,我看你用人太沒技巧,目前日新月異的安裝階段不會岀岔子,以後運行時候就麻煩了。」
「不用,你沒聽爸爸已經說了嗎?又不是單獨給你做呢,沒多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