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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第七節

1988

第七節

閔廠長心說,來了,果然來提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閔廠長冷下臉,心中冷笑,小子,一點迂迴都不講,也太不把他姓閔的放在眼裡。「小宋,你這種想法,我只能說你太超前太荒謬了,你不是胡鬧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們現在就能坐下來攤開說話,未來能發展到什麼地步呢?」
雷東寶被自己的計劃激動著,壓根兒都想不起縣裡還有個韋春紅。韋春紅念想不過,厚著臉皮找電話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沒情意地回以沒空,恨得韋春紅牙痒痒的,可又沒好意思真找上門去。
二輕局的後來隱約猜到雷東寶欺騙了他們,但他們沒臉承認,唯有在陳平原面前告了一狀。陳平原對於這種沒發生在他縣境內的衝突抱手隔岸觀火,不過回頭還是問雷東寶,是不是為去世多年的妻子報仇,雷東寶毫不掩飾地承認。陳平原笑稱雷東寶是雷老虎,不過,陳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說,殺人,最厲害的是用筆,而不是用刀。
很快,技改組新任副總指揮被現實架空,而雷東寶家的電話則成了發燙的熱線。
程廠長把戰況告訴宋運輝的時候,宋運輝卻已經沒了開始策劃時候赤膊上陣的咬牙切齒勁頭,就算是他算無遺策,百發百中,可又如何?贏了,可本質依然是掙扎。因此贏了,也只是暫時。而且這種內耗,又有什麼可喜?他已經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觀者的清冷眼光看待與閔的較量,他看清較量的本質,他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
閔廠長聽到幾乎辨不出來的宋運輝的沙啞嗓音,極端震驚,幾乎是憑直覺才說出一句很合門面的話,「啊,小宋,情況還好嗎?聲音好像不大對勁啊。你現在住哪裡,我過去探望。」
雷東寶聽著只會躺床上翻白眼,他說了半天都是白說,此人竟然還是要想想。那聰明腦袋,他真想找什麼砸醒宋運輝。
而算下來,小雷家村經濟在這件事上不賺不虧,雷士根卻還是搖頭不以為然,說雷東寶這是何必了,硬是給自己留個罵名才爽快。雷東寶當然是不肯接受雷士根的羅嗦。但是雷士根的羅嗦,雷正明作為小輩卻不能不聽。雷士根教育雷正明很嚴厲,他從方方面面分析了這事對小雷家和對雷東寶本人的損害,指出一個狂妄的人會激起的可能性反彈,他要雷正明不許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說雷正明沒雷東寶那樣的本錢,以後不許起鬨架秧。雷正明被雷士根罵得一聲都不能出,只好聽著,也只有虛心接受。
雖然雷東寶答允的收購設備價不高,甚至低得猶如買廢鐵,低得令市電線電纜廠上下心有不甘,可因為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句話,讓那些有力氣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壯派職工看到希望,而積極支持雷東寶的收購。
雷東寶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給邵家村採石場的,他們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氣。拆廢鐵賣來的錢,我分他們一成。我們不會虧。」
「未必。」宋運輝拿著書走進那間老徐來時住過的房間。正想關門,雷東寶卻心癢難搔地道:「二十五萬,你說值不值?」
但楊巡很快就忙碌起來,無法再進一步地給那小夥子以教訓。尤其是老王回來后,很快就開始與一家煤礦的生意。那筆生意數量相當的大,老王本來是想從楊巡這兒進電纜,倒手給煤礦,可數量那麼大,老王手中能調用的錢只夠發其他地方採購的貨,而沒錢給大宗的電纜。他與楊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楊巡協商如何應付這單生意。
雷東寶提出的這話比什麼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熱烈的陽光照進將近一年領不到工資報銷不了醫藥費的市電線電纜廠工人心坎里,這年頭,還有哪個工人老大哥寧願堅持原則,寧可吃市國營企業的草,不吃鄉鎮集體企業的糧?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雷東寶提出的建議是解決他們吃飯問題的好建議,他們的一身國企皇牌軍本事當然可以拿去那種雜牌軍企業耀武揚威,雖然,小雷家遠是遠了點,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們又有希望拿工資了不是?
雷士根婉言道:「東寶,別做得太過分,他們到底是國營廠,瘦死駱駝比馬壯,怎麼都有國家撐腰,我們做得太絕,怕以後上面找我們算帳。」
小夥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車一定要叫車送戴嬌鳳去她住處,戴嬌鳳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確告訴小夥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夥子一臉失望,可還是紳士一樣地送戴嬌鳳回家,記住地址而去。戴嬌鳳覺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里似的,挺好玩。
因此,在獲知劉總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動打電話給技改組,用他被香煙熏啞的嗓子告訴當時接聽電話的女科員,說他已經被解除隔離,住回自己家裡,以後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打他電話。他不再消極等待。
雷士根聽著總覺得不對勁,雷東寶謀劃得似乎太周詳,「東寶,你會不會想做出些什麼來吧?」
二輕局的領導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說這怎麼跟原先的設定不一樣的啊,不是說要拆去小雷家重新用嗎?見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鎚的雷東寶,忙上去拉住他詢問。雷東寶卻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釋,他說,他買下設備后,大家就以前那台市電纜廠舊設備做了利潤分析,發覺別看機器在轉,可並不賺錢,因此大家都反對購買。他想領導都已經在批,他這時候再退出有點對不起領導們的關心,只好硬著頭皮賠本也要買下這些設備。
宋運輝擔心地道:「你這價錢明顯的不合理,太明顯,會出事。」
閔廠長更是無比驚訝地注視著宋運輝的舉動。他也認為宋運輝的甲肝來得太恰到好處,其中緣由不言而九-九-藏-書喻,可在他無法找到宋運輝沒病證據的前提下,他不肯被宋運輝挾持,而壞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為他以後與宋運輝的相對埋下不利,他做了無數努力,可他在周一處於焦頭爛額的頂點。他原本已經在打算,該怎麼與留在廠里的程廠長談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協,沒想到,宋運輝卻打來電話,恢復工作。他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宋運輝到底是真病假病。他當天什麼都沒說,只密切關注著技改組在一條熱線的指揮下,開始恢復正常工作。但閔廠長心頭卻更覺壓力,那來自一種不可知的,他無法主動操控的局勢。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醫生一看我脫離強感染期,黃疸也降下不少,就趕我回家。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個意外,對不起,閔廠長,很影響總廠工作布局。可我暫時還不能恢復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點,沒睡午覺,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時候。」
「他們跟我算什麼帳,東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處理。我買來的東西,砸爛燒光,都是我的事。」雷東寶一拳砸到桌上,滿眼都是騰騰煞氣,「我等會去邵家村採石場練大鎚,你們去不?」
雷士根知道雷東寶那牛拉不回的脾氣,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來二輕局很快能給決定,我們安排一下怎麼拆設備吧,只是村裡現在人手不夠,壯勞力都進了廠子。不如花錢請外面的吧。」
閔廠長措手不及。
「什麼?」閔廠長聞言,脫口而出,宋運輝忽然恢復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運輝主動求去,更是讓他無言以對。對,他就是認定宋運輝是未來強有力競爭者,而這個競爭者卻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說明什麼?是否說明宋運輝的誠心?
二輕局的領導被市電線電纜廠人請來看罪證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幫人野蠻拆卸剛剛還用得好好的行車。只聽上面有人吹哨一聲指揮,大伙兒就跟聽見平日里的「放炮」哨聲一樣,一個個沖往門外,二輕局的人正好走到門口,只聽車間里驚天動地一聲響,行車橫樑從天而降,一陣地動山搖之後,二輕局領導們站穩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跨行車已經屍橫在地,早已散架成廢鐵一堆。而一群掄大鎚的早大呼一聲又衝進去,收拾塵灰稍定的戰場。
雷東寶「哼」了聲,「我說過,我不會放過市電線電纜廠。我要看著他們哭岀血。」
雷東寶不是很懂宋運輝的意思,但他作為姐夫,還是很負責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邊想邊做。否則,等你想好,好東西全讓人家手快的搶光了,你再想有什麼用。」
劉總工適時地病倒了。確切地說,劉總工病而沒倒,可他家的龐大娘子軍不幹了。都是一個總廠進出的人,老頭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陣,女兒們可都清楚著這是怎麼回事。再加如今兩個總工不如一個副處的嘲笑越來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兒們氣憤于老父親的不知進退,一致決定,將已經累得老眼昏花的劉總工軟禁。都退休的人了,幹嗎那麼拚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麼組織不組織。
待得已經停工一年的市電線電纜廠職工春眠不覺曉,懶懶散散起床吃飯,才聽得消息說工廠給砸了。等有些對廠子有點感情的工人趕到市電線電纜廠,只見大門洞開,車間裏面早給拆得不成模樣。到處都是掄大鎚的在那兒砸得震耳欲聾,已經有人砸開設備的水泥基礎,抽取裏面銹爛的鋼筋。那些一輩子都耗在市電線電纜廠的工人看著這種掠奪般的架勢,欲哭無淚,心疼地私語,哎唷那個電動機還是半新的呀那傳送輥是剛維護過的呀……。雷東寶滿意地看著這幫人臉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錘,意氣風發地扯開嗓門大吼,「砸,凡是鐵的都砸了去。」
終於,市裡的批文在千呼萬喚中下來。雷東寶當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還沒亮,邵家村好幾十個採石工分乘三輛東方紅拖拉機,迎著微涼的春風,浩浩蕩蕩殺奔市電線電纜廠。
宋運輝卻是有備而來,他是經過了一周的長考,一周的精心推算,和一周的下定決心,還有整半條的香煙,他胸有成竹。「閔廠長,本來應該立刻跟你聯繫,可早上先打你電話時候你電話忙,於是先打了技改組,後來電話就一直沒放下過。我現在住姐夫家,農村環境好,房子大,蔬菜新鮮。麻煩請閔廠長打我這個電話吧,這到底是私人電話,總讓我姐夫為我岀長途費不大好。」
不久,程副廠長調任程副書記,總廠令人意外的風平浪靜。消息宣布后不就,閔就出差了,他要根據約定竭力把宋運輝送出去。但這項工作,他做得愉快,他願意幫宋運輝的忙。
雷東寶滿不在乎地道:「否則哪來廢鐵價。」
「謝謝閔廠長,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過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覺得傳言有一定道理。傳言即使對我現狀反映有誤,但不能保證,未來哪天,我真鬼迷心竅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況下,傳言把我說成是閔廠長地位的挑戰者,言之過早。但現實是閔廠長正當盛年,而我又是年輕需要發展空間,未來我有沒有挑戰閔廠長的野心,這連我都沒法保證。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以目前輿論煽風點火,竭力挑撥離間的勢頭看,未來即使我沒野心,也會被輿論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響團結的事……」
可隨著火車一路向北,三天下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下車離開,戴嬌鳳所在的軟卧車廂里只剩她和小夥子兩個人。小夥子更是不管戴嬌鳳愛不愛聽,讀朦朧詩唱姜育恆的歌給戴嬌鳳聽,戴嬌鳳雖然不覺得這小夥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麼煩,可覺得這人也挺磨人的。後來眼九*九*藏*書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小夥子拿自家地址給她,又說自己家情況給她聽,要兩人以後保持聯繫。戴嬌鳳沒答應,可還是正眼看了小夥子一眼,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個什麼長的二兒子,難怪長得這麼貴氣。
然而,特殊歷史原因造成的技術斷層,讓那些有把年紀的中年技術員中氣不足,尤其是面對有正規大學文憑,理論知識紮實,英語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後春筍般冒尖的年輕人,他們很多選擇退縮。他們雖然願意理解劉總工,可他們沒聲音,這一派氣勢嚴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輕的卻是聲勢如虹。幾年下來,年輕的因為技術掌握得快,尤其是從新車間玩過德國設備出來的年輕技術員更輕視那些不求上進或者基礎很差的中年技術人員,年輕人又是本性蔑視權威的,他們看不慣劉總工所謂慎重的工作方式,認為是落後,而如今劉總工無法及時回答他們的訴求,有些人更是當場就責問劉總工到底懂不懂。這讓劉總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創。而更大的打擊,還在於這些年輕人口無遮攔傳出去的評價,他們都說,再來兩個這樣的總工也沒用,技改還不如暫停,等宋處養好病回來再繼續,否則只有被這幫老傢伙搞亂,宋處回來更難收拾。劉總工更是失眠,幾天下來,面無人色。
雷東寶本想與宋運輝辯個明白,教育教育這個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見宋運輝好一陣沒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嚇傻了?」
程廠長反對無效,只好聽任女婿在沒取得閔的態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復工作。而更沒想到的是水書記。水書記一直認定宋運輝的甲肝是造假,因為這事情來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運輝的抵觸情緒。他等著宋運輝揭竿而起,而後,他會從中周旋,以閔被技改工作停滯而挾制的名義,打著為閔脫困解難的旗號,將宋運輝提升到一個合適位置,一個閔更難打壓的位置,事實造成他離任后,金州內部的兩岳對峙。他相信,宋運輝在積累上不是閔的對手,而在技術和外務上,閔卻是拍馬難及。一個非一人獨大的團體,才有他水書記退休后可以盡情發揮餘熱的可能。但是,宋運輝卻忽然取消對峙,放棄已經取得的優勢,水書記一時想不明白,宋運輝是傻了,還是他原本把宋運輝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棄工作。
陳平原親自捉筆,以市電線電纜廠與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的現狀對比為題材,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實素材,細述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如何從一台市電線電纜廠廢棄設備起家,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引導和資金支持下,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如今的輝煌,以一家廠之力,帶動全村農民致富,也帶動周邊村莊農民致富,這是政策對路,執行對路的最佳典範。
市電線電纜廠的買家並不止一個,可小雷家的登峰電線電纜廠綜合條件打分第一。首先,設備賣給小雷家,雖然是從國營到村集體,可依然還是在市裡,肥水不落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電線,以前還有接手市電線電纜廠舊設備的經驗,最具備合理對待市電線電纜廠設備的實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撓的誠意。市電線電纜廠人雖然需得變賣家產才能維生,可好歹敝帚自珍,總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設備有個好歸宿,再加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里曾經不經意地提到,那麼多條設備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許多技術工人,農村哪來那麼多技術工人,可能到時還得要二輕局幫忙做市電線電纜廠職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裡一趟。
宋運輝暫時不語,讓閔有時間思考。他一周思考下來,最後決定放棄內耗極大,對閔的面子打擊極大的對抗,選擇迂迴。因此,他率先向閔展示誠意,徹底打破閔的固有思維,扭轉彼此關係的方向。
雷東寶的摩托車比拖拉機跑得快,他下來抽出綁在車上的大鎚,雙手掄起舞動幾圈,沖一起來的雷正明道:「第一錘,我來。」
宋運輝放下電話后,主動交出剩餘的半條香煙交給雷東寶,讓雷東寶鎖起來不要讓他碰到。
閔廠長果然無法懷疑宋運輝的誠意,一個主動退出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優勢下做出實際行動主動退出的人,還能有什麼陰謀企圖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運輝前面說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懷疑,懷疑宋運輝是頂不住壓力主動趁機示好,可在宋運輝主動退出的前提下,他難道還能做出什麼對不起宋運輝的事?即使想做,也不必了,做人何必趕盡殺絕。
戴嬌鳳到了時間拎一隻精美旅行袋上火車,上去就照著楊巡的吩咐打點了軟卧列車員,免得沒幹部證被趕去硬座。
傍晚時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設備已經拆光,雷正明揮手一個「撤」,大家便騎上各色各樣的摩托車走了。比較窮的邵家村的可不願,地上的設備基礎里全是鋼筋,鋼筋鋪得又密又粗,他們怎麼捨得放棄。他們家都不回了,怕這一走人家關上門不放他們進來,連夜在裏面挑燈夜戰,幾十個人將車間地面挖了個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輪著挖掘,遇到電纜設備基礎堅實,挖之不開,這些石匠們竟然還想到用少許炸藥炸開,硬是幾天時間,連把基礎下面拿來打樁用的爛鐵管都挖了出來。他們走後,車間一片狼藉,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磁鐵拿來,都未必能吸來一絲鐵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結果。
雷東寶更興奮,這個時機,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時看著手錶,不時自言自語,「我操,還沒來,別走錯路了吧。」
邵家村的村民蜂擁衝進污泥遍布的車間,手起錘落,好端端的設九九藏書備頃刻被野蠻肢解,裝上弔機,拋上拖拉機,運去廢品站。門衛起先以為進了一幫強盜,貓在門房不敢吱聲,看著人都進了車間,才匆匆鑽出去到附近派出所報警。警察過來查看,雷東寶遞上蓋有大紅公章的批文,即刻說明問題。
宋運輝的忽然回歸,徹底打破輿論對宋運輝之病的猜測,總廠這個小社會的輿論極速發酵,一時把宋運輝的形象粉刷得完美無比:一個無私工作的年輕人,一個技術極端高超的年輕幹部,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優秀領導人。而這等高大形象,襯得眾人心知肚明的宋運輝對立面閔廠長極其蒼白。所有有關宋運輝要逃離、不負責任的傳言頃刻消失。
市電線電纜廠的事過去,雷東寶這才有時間有精力想到韋春紅。他帶著勝利的得意終於光臨縣裡的車站飯店,把韋春紅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可等韋春紅微含酸意地問起雷東寶剛做的轟轟烈烈事是不是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東寶卻是一句「閉嘴」,背過身去便睡。韋春紅看著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氣極而泣,可沒人伸手安慰她。她終於感知,自己其實在雷東寶心頭什麼都不是。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閔廠長清楚宋運輝準備跟他攤牌,但不清楚宋運輝攤開的牌會是什麼,他依然覺得異常被動。他想,會不會是宋運輝看到他的極端困境,先拋給他一點甜頭,讓他進一步明白宋運輝的威力,然後跟他談那種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呢?但此時,他也只能呵呵一笑,「當然,你是個很好的技術人員,一個技術人員,是不捨得親手傷害自己一手運作起來的工程的。懷疑你的人是別有用心。」
連程廠長都沒想到,局勢會迅速走向如此戲劇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裏重新審視女婿的工作能力,難道,如今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了?想到當年新車間組建時候宋運輝的工作量,細細分析下去,還真是一個頂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來他前不久也是沒意識到這個特定時期年輕人無遮無擋的崛起,又估錯年輕人盛勢下的強力反彈,才會估錯形勢,給女婿頭頂澆冰水。如今看來,即使劉總工的身體能頂住,下面的小年輕也不幹了。這樣的局勢,閔又將如何應付?程廠長都覺得有些難。他估計,閔千算萬算,也漏算現在年輕人的力量。
劉總工一來是感激於閔廠長這個後輩的器重賞識抬舉,二來也是為他自己的愛好,和自己的榮譽,他傾力而為。可他到底是那麼大的年紀,精力與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幾天,在現任總工的協助下,還算勉力應付,可他自己心裏明白,進度被拖延,他身體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東西也開始追著他要結論,那些進口設備,劉總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時臨時抱佛腳才開始看說明,哪裡還來得及。再說,宋運輝記性好,又是一開始主持技改,許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脫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麼資料備查,於是劉總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頭霧水,不得不召集人手從頭演示一遍,以獲得概念。本來,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接手的是一個快手加熟手的工作。進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時已經是工作的進程推動者相關人員行動,包括指揮者的運籌。
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里似的,挺好玩。
宋運輝有些感慨地嘆了聲氣,「對,什麼謀定而後動。晚安,我再想想我該怎麼做。」
雷士根與雷正明面面相覷,雷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嗎?那設備再差,起碼也有幾兩鐵能用。要不,確定我們買下那些設備后,我先帶人過去看看有多少東西可以拆來當備件存著。」
宋運輝想說什麼,可終於沒說。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對待,想到虞山卿的反而如魚得水,他本來想勸雷東寶的做人道理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誰比誰更適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他是不是太異類?他耳邊不由自主響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後便無法忘記的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當時看的時候,直呼痛快,但現在隱隱想到,北島寫下這四句的時候,他在懷疑吧。
他接手了,他一開始上來處理的幾件事,確實獲得技改組成員的擁戴,首先是因為大家本來就敬重他,其次是因為他確實有料。但是他處理工作的速度與宋運輝大相徑庭。因為不熟悉,他需要查閱資料,深思熟慮后,才能得出結論,因此宋運輝一天能處理五十件事,他只能處理五件,連宋運輝都得經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當家常便飯。其次,兩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運輝年輕驃悍,也因為確實心中有料,傾向於一言堂,而劉總工經歷多年運動,深知在責任重大工程中,群眾表決通過是個最好的保護傘,他已經習慣通過開會集體討論通過決議。因此更是拖後進程。
可戴嬌鳳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夥子越是殷勤。戴嬌鳳貓在床上不下來,他就端水送茶,戴嬌鳳從床上下來,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擺好,搞得戴嬌鳳極其為難。但她好歹是個資深美女,對於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長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猶如滴得岀水一般,看得小夥子心動神搖。
雷正明這個年輕的廠長摩拳擦掌,「那還用說,哈,今天要砸它個痛快。這死囚以前還到處造我們的謠,說我們鄉鎮企業做出來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誰是垃圾,哈,他們翻身機會都沒有。」
雷東寶得九-九-藏-書意地「嘿嘿」一笑,卻是故意不答,轉進自己房門,他才不關著門睡覺,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謝謝閔廠長的理解。我可能杞人憂天,但考慮到未來事實存在的可能競爭關係,和你了解的,我比較犟的牛脾氣,我不願意看到我未來與我的老領導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無謂消耗實力,更影響感情影響關係,我不願意。傳言提醒了我,我想,我應該採取措施,阻止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我想請閔廠長幫忙,技改后,把我調離金州,調到其他沒有年輕有為領導人的單位去。」
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幫讓二輕局領導操心的原市電線電纜廠職工陸續出現,但他們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樣的整體,面對裏面一群兇猛地掄大鎚砸毀他們心血的他們曾經很瞧不起的農民,他們個個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兩兩地痛罵,甚至都沒人去動一下雷東寶和雷正明的摩托車。雷東寶輕蔑地看著那幫人,心說他們還有臉叫嚷,五年前他們小雷家還沒電線廠,五年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全省有名,發家還是靠的他們市電線電纜廠廢棄的設備。那幫混吃等死的,落那麼個下場是活該。
走進軟卧,簡直是走進另一個世界,裏面雪白的床單,和來來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讓戴嬌鳳一下覺得矜持起來。而她的美麗,也讓同一車廂另外三個男乘客注目,其中一個年輕戴金絲邊眼鏡的,還非常熱情地起身幫她把行李舉到行李架上。戴嬌鳳今時已不同過往,不再是沒見過世面的農村丫頭,她現在知道微笑著說謝謝,然後從她的小皮包里取出很是罕見的隨身聽,爬上她的上鋪閉目養神聽她的帽子皇后鳳飛飛的歌。
「啊對,不能急,不能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應該好好養病,早日康復才能早日回來工作。」
人們當然不會想到這是小雷家以外的邵家村乾的好事,人們都說這是雷東寶的報復,瘋狂報復,就是要用砸爛一切,來將市電線電纜廠以前欺負過小雷家的人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雷東寶壓根兒不要辯解,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他叫來邵家村那些窮石匠們出馬的動機。別人愛罵罵去,他們除了罵,還能做什麼?雷東寶徹底蔑視那些臉色白凈的城裡人。而城裡人則是徹底視雷東寶為土匪,都說現在這年頭,也就這種土匪才能發財。
唯有雷正明和雷士根聯合反對購買那些舊設備,兩人湊一起候著雷東寶高興時候,小心地拋出疑問,問那些不賺錢的設備拿來有什麼用。雷士根更是以老資格者的身份規勸雷東寶,別意氣用事。雷東寶斬釘截鐵地回答:「當廢鐵賣。」
雷士根心思如發,看得出雷東寶對他的無比信任,自然是盡心儘力,鞠躬盡瘁。
雷東寶還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楊巡春節后先一步押著兩輛車的貨色回去東北,戴嬌鳳嫌貨車又冷又癲,一路下來癲得骨頭散架不說,出了錦州,更是給凍成冰棍,她要求自個兒坐火車去東北。楊巡心裏雖然盼著戴嬌鳳一起走,路上不會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貨車一路上的艱苦,尤其戴嬌鳳一個女孩子半路沒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為難。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嬌鳳搞到一張軟卧票,又囑咐許多乘軟卧的訣竅,才告別跟車去了東北。
雷東寶「哼」地一聲,志得意滿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聰明,更比你乾脆。」
雷東寶不屑一顧地道:「我們不缺那幾兩鐵,我們要徹底爭一口氣。」
他白天忙接金州的電話,晚上忙小雷家的考核,雷東寶說他都不怕腦袋用得發燒。
對於雷士根對雷正明的管教,雷東寶不出一聲。他心裏清楚雷士根的負責,也賞識雷士根的謹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雷士根的掃尾,只要雷士根的小心不要涉及到他的基本原則,他或默許或支持,從不反對。村裡人也都說書記村長穿的是連襠褲。雷東寶知道,如果不是雷士根替他做好細節,他那大刀闊斧的管法肯定得亂套,他說雷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宋運輝這個有些小氣的要求讓閔心理稍得寬鬆,比較情願地按照宋運輝給的號碼,回撥過去。「小宋,解除隔離了?精神還好嗎?聽聲音好像還不是很好。」
雷東寶並沒有不滿雷士根的不參与,只覺得雷士根這人有點掃興,他帶著雷正明一起去邵家村採石場掄了幾回大鎚,又一起去市電線電纜廠實地查看。雷正明比雷東寶懂行得多,他在現場,附著雷東寶的耳朵,又提出許多令雷東寶心花怒放的主意。這些主意,令雷東寶更是嚮往二輕局正式點頭的那一天,他天天熱心地泡在市裡各相關機構,追著領導們加快研究批示。而那些市電線電纜廠的有些職工也是催著市裡快做決定。
宋運輝前思後想很久,想到雷東寶對市電線電纜廠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想到賣廢鐵一樣的價錢,走到雷東寶卧室門口,問道:「你沒做手腳吧?」
終於,晨曦中,一隻一隻的東方紅拖拉機頭鑽出街巷,來到市電線電纜廠大門前。雷東寶二話沒說,操去大鎚朝大門「噔噔」走去,一臉殺氣地高高掄起大鎚,「轟」一聲砸在工廠鐵門大鎖上。這一錘,他練了三天,可在心中練了五個年頭。這一錘驚天動地地撕裂早晨的寧靜,轟開曾經把小雷家諸人擋在門外的阻攔,剎時,一個無力回天的巨人展現在這群躍躍欲試的草根面前,張開雙臂任由宰割。
兩人隨後以最誠懇的態度,在電話里商量宋運輝的去向,閔廠長在系統里呆的時間長,交友廣闊,主動給宋運輝提出不少優良建議,讓宋運輝選擇。既然心結消除,閔廠長便是連以read.99csw.com前與宋運輝的交鋒也忽略不計,真是萬分誠心地送這尊尊神安心上路。兩人商談得極好。
雷東寶送走宋運輝,照舊地忙碌著自己的大事。他這幾天下來,已經把市裡相關機關跑了個遍,他拿出登峰電線廠良好業績,和陳平原縣長硬要他爭取來的各色先進獎狀,除了這些硬碰硬的實際條件,還有,他疏爽的手法,他雖然不會陪笑臉,即使他笑,也並不可愛,可還是將上上下下跑了個透,一輛紅色摩托車載一個壯實農家漢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搖大擺。
劉總工一心鑽進技改里,吃飯睡覺時候,滿腦子也都是技改。吃飯,都是家裡老伴送飯到辦公室,睡覺,得兒女掐著時間把他從辦公室拖回家,否則老頭鑽在工作里忘了時間。可這樣的高強度,劉總工支持幾天還行,三天下來,老伴兒不讓了,這不是要老命嘛。老頭失眠了,便秘了,頸椎病犯了,老伴兒和女兒們都急得不得了。而對於劉總工而言,最要命的還是失眠,白天腦子運動得太緊張,睡下時候依然猶如繃緊的弓,無論如何靜止不下來。失眠的人記憶差,反應慢,不出三天,劉總工的工作進度開始慢下來,對那些拉著警報闖來的彙報反應遲鈍。
可是,宋運輝的估計還是有些小偏差。雖然劉總工精於技術,可因為已經脫離基層久遠,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觀指導,可是要像宋運輝剛下基層時候一樣,每個非標件都有測繪圖紙的傻事他畢竟沒做過,即使做了也已經概念模糊。偏生這種技改的事,是無數毫無系統化可言的雞毛蒜皮湊起來的一件龐大工程,面對這一地的雞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進,需要銜接,需要拍板選定,劉總工感受到什麼叫艱巨。這個工作量,太大。
宋運輝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沒想該如何應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回想從小走來的路。他的腦袋裡,「我不相信」與「我懷疑」交替輪迴。
閔廠長覺得無比被動,而更被動的是,他吃完晚飯時候接到宋運輝電話。
雷東寶看了心說,登峰的發展跟縣裡有什麼關係,都是他們自己鑽牆角扒地洞掙來前程,怎麼就是縣裡的功勞了。但他也無所謂,功勞又不能當飯吃,陳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這點虛名他送得起。
再過一周,金州由閔廠長出面,竭力要求宋運輝回金州修養,著小車班派車接宋運輝回來。眾人眼裡看到的,是閔廠長親自關心宋運輝的生活,而宋運輝則是報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裡有什麼傳說中的對立。
宋運輝大驚,他向雷正明好好諮詢過市電線電纜廠的設備,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東寶思想工作的時候言之有據,可聽到這麼一個價錢,他無法不吃驚,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看著洋洋得意的雷東寶道:「二輕局以為賣廢鐵啊。」
有把年紀的技術人員尊重劉總工,可此時也難免怨聲載道。而那些年輕的,從沒在劉總工手下受過震懾的,則是開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組裡一面倒的怨氣,可還是分廠兩派,一派依然願意理解劉總工,一派則開始給劉總工製造麻煩。
可雷東寶沒想到,陳平原還真是一舉兩得地幫他又殺了市電線電纜廠一刀。陳平原的文章一在日報上登岀來,雷正明立刻從各方獲得反響,同行都說,雷東寶的一錘把市電線電纜廠砸死了,陳平原的文章又把市電線電纜廠大卸八塊,以後市電線電纜廠曾經做過領導的人,從此都沒臉在業內抬頭見人,而那些原市電線電纜廠的工人,則是都沒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又懶又蠢的舊人。因為一篇登載在黨報上的文章,足以把一個事件定性。
水書記猜不透兩人葫蘆裏面賣什麼葯,一時無從下手。
二輕局領導難以回答,設備是他們簽字批准賣掉的,如今砸都已經砸了,難道還能如何?只是無法向那些依然翹首等著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待。
宋運輝被雷東寶的大嗓門喚醒,怏怏地道:「沒有,或者是你做得對。現在前面機會很多,可道路狹窄,或許……狹路相逢勇者勝。」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書記為女婿難過,太委屈了點,太不痛快自己。
「我本來也是這種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醫生允許回來金州,即使暫時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碼能就近操個心做點事。可昨晚回來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從岳父那兒得知技改工作進行得不容樂觀,而更讓我擔憂的是有些傳言,說我假借甲肝要挾閔廠長。我分析了一下,傳言還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無論如何都得即刻恢復工作,也算是表明一個態度,我宋運輝不是那種人。」
楊巡迴來,兩人見面,戴嬌鳳沒當回事地就把小夥子那事告訴了楊巡。楊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調戲他老婆?他七騙八拐地問岀小夥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閑,找幾個人衝去與那小夥子打了一架。他沒想到,那小夥子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雖然人多,卻也沒多佔便宜,兩下里都打得鼻青臉腫。這下,楊巡沒教訓到小夥子,小夥子卻看清楚戴嬌鳳的丈夫是個不起眼的貨色,本來心裏已經放下的一段心事,這會兒又活動起來。
但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年輕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話跟她搭訕,在了解到兩人竟然是同一個城市下車后,更是一直請戴嬌鳳去餐車吃飯。戴嬌鳳又不是不經人事的,還能看不出小夥子眼中的愛慕,但她心裏裝著楊巡,雖然眼前小夥子長得儒雅文氣,氣質出眾,可她還是不願搭理,一直淡淡的,也不肯去餐車吃飯,就吃她自己帶的東西。
如此一來,他水書記還如何就中周旋。
如今的局勢,已不是拖延幾天進度,默認一些損失,卻還能完成的問題,如今的局勢是,事實表明,劉總工無法擔當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