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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第九節

1988

第九節

楊巡壓根兒無法還手,左臂還傷著,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轉回身離開。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一輩子沒見過太大世面的老娘擔心,也怕讓弟妹們看著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條已經花紅柳綠的河邊拿濕毛巾止住鼻血,又洗乾淨臉,才起身直接轉去小雷家。他下一步的希望在於小雷家。
楊巡看到很多人總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頭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麼了,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臉腫,豬頭一樣。他沒力氣呵斥,他大病初愈,一條手臂傷著,又是剛下長途火車,兩條腿還軟著,他沒力氣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此時唯有將頭扭向車窗外,對著車窗外倒退的景緻發獃。
「可電纜不是電線,搶一捆回家放著誰也翻不出來。電線沒了就沒了,你不會讓政府幫你們追回那些電纜?政府來不及管,會。可政府不會看著你挨搶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國民黨。再說你們挨搶的不是一家,影響大,政府不會不管。到底怎麼回事?」
戴嬌鳳先回家裡,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楊巡急著趕路,恨不得一步跨回醫院。可此時一天計劃完成,滿心鬆懈,竟是沒法提起勁兒來,兩條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軟軟地發飄。心裏想到,會不會是昨天開刀時候血流得太多,現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為了趕時間,只在路邊店裡吃了幾隻餃子充數,現在早已飢腸轆轆。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時又刺骨地席捲而來,痛得使勁走路的楊巡骨子裡地發顫。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小鳳,我們都一起那麼多日子了。我現在受傷,你別不理我。」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麼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他告訴自己,都傾家蕩產,老婆也跑了,還要臉幹什麼。他必須不管不顧,分秒必爭,不惜代價。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他開門進去,果然,裏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叫了幾聲「小鳳小鳳」,可沒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開電燈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的沒人。他有點下意識地又叫「小鳳小鳳」,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回答,他忙轉身,卻是轉急了,腦袋輕飄飄地似是飛上天去,人卻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繼續找,可是沒力氣起來,在暖烘烘的房間里,他只覺得渾身火炭似的燙,連眼睛都睜不開,又覺得手軟腳軟,無法動彈。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鳳解釋清楚,他抽搐著手指想支撐起來,只是他不能動彈,他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戴家幾口互視幾眼,戴父輕咳一聲道:「小鳳沒回來,她沒臉回來。你滾,我們以後都不要見你。」戴兄硬是被他媽拉住,但嘴裏狠狠道:「你滾,別讓我看見,見一次揍一次。」
老李嘮叨得都不像個男子漢,楊巡卻是直著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語,「小鳳,小鳳沒回來嗎?她去哪兒了?李哥,你啥時候回家,幫我帶張紙條回家放著行不?讓小鳳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醫院昏兩天,她更得以為我跑了。」
雷東寶聽著到底是受用,卻也沒含糊,「你拿什麼問我要電線電纜?」
他只擔心,這樣的狀況去見雷東寶,會不會留下壞印象。但他想到,這樣的狀況看在雷東寶眼裡,或許能博取一些同情都難說。而眼下,他手頭沒多少資本可以拿出來說服雷東寶繼續給他供貨,他的現狀導致雷東寶的蔑視或者同情,這毫釐之差,都可以造成重大後果。可是,他唯有這條路可以爭取,這是一條最佳捷徑,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都無需考慮。成敗俱在雷東寶一念之間,他必須竭盡全力爭取。
一路上,楊巡心如刀絞,他懷疑戴嬌鳳就在屋裡看著,他心傷戴嬌鳳看著他挨打不出來。他心中也隱隱懷疑,是不是戴嬌鳳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楊巡不敢想,也不願想,他只堅定地想,等他養好傷,身子活絡了,他有辦法找到戴嬌鳳,說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裡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麼心,你能保證嗎?你也只能留著城裡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裡的房子都不能退。」
楊巡笑道:「你又不會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才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麼一下就醒了?睡了不少時間了,現在都傍晚了。」
老李笑笑,卻道:「我這不虧了?我兒子都快你這歲數。快吃,有九_九_藏_書你大哥撐著,你不會有事。」
雖說是飽睡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因此飽受一夜苦痛,楊巡起床時候就感覺頭腦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是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的,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麼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麼多時間的該做什麼該說什麼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楊巡讓感動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暫時還不能回醫院。前兒的事影響很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賣假貨做手腳挨了拳腳,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樣,我怕他們擔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門讓他們瞧瞧大活人讓他們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個兒一家家挨過去。」
老李奇道:「你小媳婦兒擔心你跑?我現在都不擔心你跑,你是那種人嗎。你別急,急也不在這一刻,這回我看著你,你沒好結實我不讓你跑。等你好紮實了你再去找,一個女的能跑哪兒去。」
楊巡臉上一路飄彩地直取小雷家村辦,而沒像過去那樣,先到登峰廠辦公室轉一圈,結個帳。村辦里,雷東寶不在,雷士根這個大管家照例是在的。雷士根對楊巡的一臉青紫視而不見,只問了句「春節拿去的那些貨這麼快都發完了?」,見楊巡迴答得嘀嘀咕咕,就單獨領他到雷東寶辦公室,倒了茶給楊巡,他出去繼續接待其他客人。楊巡簡直是感激雷士根的視而不見,知道雷士根那是幫他。
楊巡遲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張紙,寫下一列地址,道:「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東北人最多只能砸我倉庫,你能砸我家。」
屋子裡沒人,楊巡一個人坐著回想剛才與雷東寶的對話,想找出有沒有不妥之處,回頭晚上見了雷東寶可以拿話彌補。從頭到腳來回想了三遍,卻發現自己今天是難得的老實,今天的話一點花槍都沒耍,難道這就是雷東寶答應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再想起雷東寶說的那句話,雷東寶說他楊巡老實時候才像個人,就是有缺點也能讓人信。楊巡再想到他傷后第三天一早拼小命找上老李家說出大實話,那時似乎因為頭暈眼花只說了三言兩語,也沒口吐蓮花,可老李後來對他多好。可見,誰都不是傻子,話說再好聽也沒用,關鍵的還是要做人實誠。他以前看人家一嘴的好口舌,無限羡慕,恰好自己天分高,也很快練就一嘴的好口舌,還以為這是本事,以為這是混得開的表現,原來以前雷東寶並不吃這一套,還不如現在實實在在說話來得吃得開。
他找一隻旅行袋,草草轉入幾件換洗衣服,傷臂還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了。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歸心似箭》,用在他現在身上剛剛好。
雷東寶不懷疑楊巡有銷售門路,而且早就知道楊巡一年要從登峰拿不少的量,是個絕對大戶。但是……「你一分錢不拿出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里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戴嬌鳳雖然心裏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那麼痛苦,滿臉皺成一團,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楊巡給鬧個大紅臉,乖乖跟上,卻再不敢滿嘴跑馬。跟到雷東寶家安頓下來,看雷東寶胖身子飛上摩托車滾滾而去,他打量著這傢具簡陋而面積闊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還是不成?雷東寶肯上他家偵探,是不是說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來想去,他已經儘力而為了,雷東寶最後做什麼決定,他只能聽任老天安排。這時候雷母進來以居高臨下的眼光打量楊巡,對於楊巡的客氣招呼沒有正面回應,只嘀咕說才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家裡都成療養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楊巡不理。楊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誰,心說雷東寶原來是個仗義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土霸王。
戴家父母聽著不對,這才衝出來拖住兒子不讓再打。楊巡這才硬撐著坐起來,只覺得嘴唇有什麼東西流過,一把抹來,卻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們讓小鳳出來,我一出院就趕著回來,我知道她在家,我們誤會了。」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你是不是怕楊巡問起來你難說話?你就這麼跟他說,到店裡還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檯上還寫著『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麼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麼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給自己留個幾年的錢,其他給就給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麼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老李瞪眼道:「什麼怎麼讓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說件事,結果你家都沒關著門,我還以為https://read.99csw.com你家遭偷了,摸進去一瞧,你全身火燙昏倒地上。你那個小媳婦呢?跑了?太沒良心了吧?」
楊巡聽話地睜眼,一看卻是老李,忙展顏道:「李哥,你來看我?怎麼讓你找到的?」
雷東寶一看這架勢就毫不猶豫想到一個普遍現實,一個異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個剛剛破產的生意人,之間還能發生什麼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運萍,這天下沒人能比宋運萍更好了,這天下除了宋運萍還有哪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家中連桌子都沒有的窮光蛋?沒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此話千真萬確。他帶著對宋運萍的懷念,對楊巡說話時候不免帶上同情:「活該你不長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張臉嗎?別低著頭,又不是啥糗事,誰打小沒打上幾架的。但我有幾件事不清楚,要問你個明白,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們一起出去的,全給砸了嗎?」
楊巡愣住,瞪著老李想了會兒,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兩天了?」
「行,又不是多大事兒,你先吃餃子。我跟你說,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著,你現在也難,我們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時賣不出去,不如還是你先住著,算是租我們的房子,等你回頭掙錢了把房子贖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還搬來搬去。哥兒幾個都說了,相信你,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以後有什麼事,你喊一聲,這些大哥們都會幫你。」
楊巡有些頭腦暈暈地問:「錢?我哪兒拿到煤礦那筆錢了?你們去拿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兩條腿自動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嬌鳳。
「你媽認我嗎?」
楊巡又是走到醫院門外,被冷風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嬌鳳哭訴的是啥意思。難道她懷疑他楊巡卷裹著八千塊錢逃走?他欠人家近十萬都不會跑,何況是才八千,他是那種人嗎?小鳳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對,早上急急偷跑,都沒與還睡著的同鄉打聲招呼,害小鳳胡思亂想。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麼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只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可是……在她哥的催逼下,她終於答應了。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給自己留下三千,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但是,戴嬌鳳一直沒有出現,即便是老李在門上貼了紙條之後,依然沒有出現。楊巡這回被管住不得離開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們去瞧瞧是不是紙條被人揭了,他們回來都說沒有。楊巡心中設想出無數可能,但想來想去,認為戴嬌鳳回去娘家的可能性最大。否則,她只要看見紙條上說他還在醫院,一定回來看他。楊巡這下子開始急著回老家找戴嬌鳳,再說生意上的事也是只爭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魚念菩薩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讓醫生鬆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復的日子卻是那麼漫長。
「我們已經推舉一個人找政府要幫忙去了。可這總得要個時間。」
楊巡心裏雖然依舊極其掛牽著戴嬌鳳,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是當著那麼關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媽媽,便聽話大吃餃子。老李在一邊告訴他,他剛被送進醫院時候發燒都到三十九度,臉燙得嚇人。老李也說,不客氣從他懷中一捆錢里抽幾張做了醫藥費,有憑單為證。過一會兒,老李鐵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飯過來接班,老李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說,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全砸,一個不剩。我還算是傷得最輕的,因為我爬上屋樑躲著。」楊巡雖然心中否認他和戴嬌鳳的事不是雷東寶想的那樣,可他知道人沒蹤影,現在不是辯的時候,這種事以後再說。他不信戴嬌鳳是因為他破產才離開他。
「這麼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裏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他累暈了的腦袋裡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面天色已暗,行人已經稀少,楊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趕著,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傷臂。趕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樓底下,已經終於沒了力氣。他扶著樓梯把手順勢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正好一個鄰居也是上樓,見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門口。但是,楊巡看著漆黑一片,沒透著一絲光的家門,心中卻是無力,難道小鳳沒在裏面?
楊巡簡直是咬牙切齒才走完回醫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卻看到上面躺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他才茫然著,一個老鄉衝過來急著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們小鳳都急瘋了,哭得死去活來。」
「幫忙好說,可你楊巡也別拿我當傻瓜,到我面前施什麼苦肉計。」
「有,有,快請進。你手上有傷的,不會過陣子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乾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里,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唷,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准信嗎?」
一直到一周后read.99csw.com,醫院才肯放行。楊巡簡直是飛一樣地先沖回家去,一頓子翻騰,很快就看出,家中一隻大旅行袋不見了,戴嬌鳳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見了,而門口,那張紙條還完整地貼著。楊巡沒法回憶他昏迷前有沒有看到衣櫥,衣櫥里有沒有戴嬌鳳的衣服,他無法確定戴嬌鳳是什麼時候取走所有衣物的,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還是紙條貼出前,還是看到紙條后。他心中只能明確地想到,他必須儘快回去老家,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見戴嬌鳳。
雷東寶搖頭:「不對,這種事你們就是不去找,政府也會管。就算政府護著本地人,可也不會看著你們那麼多人挨搶不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是不是讓人抓著把柄。」
「我說嘛,誰讓你們做這種斷子絕孫的生意,該砸。把我登峰的電線電纜跟你斷子絕孫的開關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給你們搞爛了,操。」
老李聽了應聲道:「找他們廠的老陸?我帶你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楊巡蘇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醫院。他很理所當然地想,當然應該是醫院,就閉上眼睛又要困過去。沒想到卻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著道:「喂,你醒了?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雷東寶毫不客氣,收起紙條,看看外面的天,道:「還早,打個來回還來得及。走,你帶我先認個路。」
「哪有,哪裡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但一會兒,雷東寶回來,楊巡就沒那麼幸運了。才看到雷東寶進門,楊巡就起身喊了句「雷書記」。雷東寶沒想到房間有人,站住看楊巡一下,才又大步進來,坐下就指著楊巡問:「外面闖禍回來?」
楊巡一聽慌了,忙道:「雷書記,這事情也是沒辦法的,有人貪便宜就是要這種貨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說是吧。老王老資格,老王拿來讓我們都幫他擺著,我們不好意思不擺,你說鄉里鄉親,一起出門在外的,能不互相照應著點?可這回教訓也夠深刻了,以後就是斧頭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賣劣質貨,以後說什麼都賣最好的。這不,先找雷書記討救兵來了嗎?登峰的牌子,那是響噹噹的啊。」
雷東寶拿手指敲著桌面,依然盯著楊巡,不客氣地問:「政府不管?」
「她人呢?」
「你真夠運氣,還揣那麼多錢呢,幸好沒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婦在不在,怎麼,她去哪兒了?我扶你起來吧,吃點東西,你就不該剛做完手術就偷跑,你以為骨科手術不要緊嗎?醫生說弄不好會感染,一條手臂鋸掉都可能,看你福氣了。」
楊巡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來,看著老李眼睛濡濕,硬撐著不掉下眼淚。多好的大哥們,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裡躺上幾時。「李哥,我沒別的話,我以後認你是親哥。大哥。」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還不來,醫生也不知道你去哪裡,要她辦了出院手續,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兒了?小鳳怎麼翻來覆去發瘋似地說你肯定是拿到錢就失蹤呢?老王煤礦那筆錢你拿到了?你怎麼拿到的……」
「她沒回來?」楊巡伸著脖子往戴家屋裡瞧,可什麼都瞧不見,又被戴家一家攔著沒法闖進去,他只有哀求:「你們跟小鳳說,我沒跑掉,我是發燒昏迷被人救進醫院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看,這是病歷卡。」
老鄉聽著不對,追出來道:「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先找醫生打了針再走?」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楊巡等戴嬌鳳走後,一時睡不著,摸著身邊的一捆錢,想著事不宜遲,一捆錢,帶給他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楊巡給揍得暈頭轉向,可一隻手依然綁著受傷著,都沒法子反抗,只好雙腳亂蹬,嘴裏拼足老命大喊:「小鳳,我那天去債主家,結果暈倒昏迷兩天,我沒跑掉,我這不來了嗎?小鳳,你出來說話。」
「政府哪來得及,我想跑都來不及。」
這話,也就只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麼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雷東寶卻並不領情,「你就老老實實說話吧,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老實話時候才像是個人,你就是再有缺點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煩你,我一向煩你。跟上,不過我媽愛聽馬屁。」
「老王當時賣給煤礦的除了那些闖禍的變壓開關外,還有其他許多電器,也有電纜,電纜都是從我這兒拿的登峰電纜。當時老王答應我一等煤礦付款,他也立刻付我電纜款,現在闖了禍,老王給抓進去,我看我從煤礦拿到電纜款的希望一點都沒了。再加上倉庫給砸了搶了,人也給打傷,我現在只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債。」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有顧客,這些顧客我打了幾年交道,你們如果自己找上去,還不定找得到。說實話,我這回受傷昏迷住院看護,都是顧客大哥們出錢出力幫忙,都九_九_藏_書跟我親人一樣。雷書記如果相信我,你派一個人押貨跟我去東北,我只管賣貨,經手錢的事都你的人來做,我不沾手錢。賣出多少,我差價裏面拿一半。沒賣出,我一分不拿。」
「我沒。」楊巡脫口而出,卻也忽然想到雷東寶指的是什麼,忙道:「我在那邊傷的是手臂,還因為發炎高燒住了幾天院,否則還可以早幾天過來。這臉上……我老婆跟我有點誤會,她哥剛打的……」楊巡知道不說不行,面對著如此猛烈的目光,他無法不說。可是剛剛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嬌鳳至今人跡無覓,他實在是不願說得很。饒是他一向舌燦蓮花,此時也支支吾吾。
楊巡都沒心思吃老李遞來的餃子,只是急著道:「李哥,這裏面有誤會,你千萬得幫我在門口貼張條,告訴我媳婦兒我在醫院。千萬千萬。她一個人在這裏又沒親人,最多去老鄉家裡鑽著,又鑽不長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見紙條就沒事了,她最疼我的。」
楊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這樣的人帶路,那簡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書。老李也是仗義,看著楊巡做事上路,有意幫忙,除了親自帶楊巡跑了一家,上班后又根據楊巡提供的名單,從中找幾家熟悉的打電話過去聊幾句,於是,待會兒等楊巡上門時候,便事半功倍。
楊巡看到一絲希望,可有些無奈地道:「我本來還準備回家問我媽拿些存款的,平常運輸費也是不小數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這樣……」他指指自己的臉,「我不能回去了,我媽會擔心死。我爸早死,我媽傷心得已經丟了半條命,更把我們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樣。我這樣子回家,要被我媽問岀我在東北不如意,她得再丟半條命。再說下面弟妹三個,都是被我媽拿我做榜樣訓斥著讀書,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後影響他們上進。雷書記,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個山村沒外人,進去一問楊巡家,誰都知道,大池子邊那幢新樓就是。」
老李昨天才聽說楊巡他們那兒出事,當即找過去倉庫一看,狼藉遍地,人跡全無,正一夜操心,愁到白頭,想著今天說什麼都要請假找到楊巡這個人,沒想到楊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門來,老李簡直要喊菩薩保佑。老李心說,楊巡若真要賴帳的話,帶上老婆連夜乘火車開溜就是,誰也找不到他們,誰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哪個旮旯,可楊巡沒溜,還主動上門說明情況,商量尋求解決辦法,而且還是從醫院帶傷溜出來,其心真誠,可見一斑。老李還有什麼可說?雖然還是憂心著借出去的錢夜長夢多,可看著人家楊巡如此仗義,他感動之餘,自然是坐下來與楊巡協商如何合理還債。當然,兩人也說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願意大力幫忙,幫楊巡捲土重來,儘快掙錢還債,這是與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事。當然,老李也一口答應,作為電線使用大戶工廠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他將一如既往地關照楊巡這個實誠年輕人的生意。
楊巡被雷東寶問得逼上絕路,只得從實招來,「我們雖然各自進自己的貨,可櫃檯上什麼貨都放,方便買主進來一網打盡。老王的貨色我們每家都有放,那些礦工看見就全砸了。」
雷東寶把目光移開,楊巡簡直覺得就像日本鬼子探照燈滅了,游擊隊員可以放手行動一般,身上壓力卸去一半,整個人彷彿又可油滑起來。可他此時說什麼也不敢油滑了,跟著雷東寶起身,搭訕著又送上一個真誠的馬屁,「我這回遭了事,幸虧大哥們都幫我,否則我這回發高燒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來這兒又是雷書記幫我,以前都看不出這麼凶的雷書記還是個熱忱人。」
滿心以為只要到了戴家,將話解釋清楚,便什麼問題都沒有,可以與戴嬌鳳重歸於好。沒想到,他下火車就直奔戴家,都沒先回自己家。一進戴家門,戴兄劈面一拳頭,打得楊巡倒撞出門,腿腳一軟仰天倒在地上。沒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隻大腳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傳來戴兄的聲音,「操你奶奶的,你還有膽上門,你給我滾,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又耳光扇了下來。
雷東寶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倒是沒想到楊巡這麼個滑頭還是個負責任的孝子長兄,看來就像他才剛教訓楊巡的一樣,看人不能看一張臉,楊巡滑頭面孔下面還藏著個真人。他終於收回一直投注在楊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過去一下,你跟我出來,今晚宿我家,有什麼,等我回來再商議。」
戴嬌鳳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髮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過去把飯菜放到暖氣片上,又回來,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裡,我不敢拿回家去。」
楊巡那叫個千恩萬謝,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計。這才能穩穩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頓早餐,他想告辭出來,卻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屬大院里轉來轉去找來一輛黃魚車,硬要親自送楊巡迴醫院。
老李看看楊巡年輕得不象話,卻是蒼白憔悴的臉,不由伸手拍拍楊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種,小子。你九九藏書下一個要去哪兒?我拉你過去。」
楊巡早心中有辭,「倒不是我闖禍,別人闖禍連累了我,還有我們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幫。雷書記記得我們那兒開校辦廠那個老王嗎?就是他,他賣了些沒減壓作用的開關給煤礦,造成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礦的人找來把我們那一帶所有倉庫都砸了,好幾個人現在還躺醫院里沒法起來。」楊巡說到這兒看看雷東寶,還以為雷東寶多少會附和一下,沒想到只見雷東寶目灼灼如審犯人用聚焦燈一樣看著他,從雷東寶眼裡,他只讀出 「說下去」那三個字,楊巡只得老老實實說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面前一樣含糊過去。
楊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沒粉飾,將前晚的事兒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老王闖禍了,我的錢可能收不回,前兒問李哥借的錢,可能一時有問題,沒法還。不過李哥相信我的為人,我雖然年輕不懂事,腳底抹油賴帳的事兒做不出來。我今天來就是要讓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壓在李哥你這兒的房子轉手給你,算是先還一筆,大概佔一半份額了吧。我們再另外簽個條子,我爭取儘快掙錢把餘下的今年內都還上。接下去我會頻繁出差,行蹤不定,先跟李哥報備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為我掛心。李哥,你看這樣行不?」
「是啊,換來一身傷。雷書記,我求你幫忙來了。」
小雷家村,楊巡一年起碼要來上好幾趟,每趟來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讓他感受到的是交通,竟然都有兩輛公交車子分別從市裡和縣裡開來,雖然終點站落在鎮上,可都無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繞了個大圈。看得出縣裡、市裡都小雷家村的重視。而楊巡從來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幾次乘車下來,都能看到車子經停小雷家站,總有很多人上車下車,可見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還什麼。」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一個誰是你同學的親戚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你春節從我這裏發那麼多車貨,都沒了?」
清晨的路面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交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忽然廢了一條,這在冰面上行走簡直是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楊巡笑道:「那就不客氣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紅星電機廠。」
「你這套騙騙我妹行,休想騙我們。誰不知道你闖三關跑碼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這病歷卡能信嗎?你早有心,不能做張介紹信出來跟我妹去登記了?只有我妹才信你,你少來騙我們。你滾……」說著掙開他媽手臂,又要衝上去揍楊巡,他氣楊巡,雖然也大概聽出這其中有誤會,可想到妹妹有了誤會都不敢,或者說沒臉躲回娘家,這不都是這小子害的嗎?想起這些他就來氣。
楊巡也一向是這股客流中的一員,他今天跟著大家下車,又被那些下車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禮。以往,卻都是楊巡總是稍微留意一下上下車的人,大概估計一下這些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然後從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測岀一些事實背後的真實。這是他從小輾轉街巷做小生意培養出的習慣。但今天是他被人矚目,誰讓他給人打得跟豬頭似的。當他被人矚目的時候,他就沒法堂而皇之地觀察別人了。
楊巡被計劃的順利實施所激勵,整個人就像上了發條似的精神,一直扯著滿臉的笑,一整天下來,竟然轉戰了十來家最要緊的老客戶。那些老客戶的地址聯繫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裏的那張地圖上,都不需回家找資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戶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謝絕,人家看在他傷臂的份上也沒強留,一口一聲好樣的,把他送走。楊巡不敢擠下班高峰的公交車,寧可吃力地步行回醫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門時候忘了留紙條跟小鳳說,不知道小鳳這一天會怎樣的著急擔心。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驚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楊巡道:「先回家看看,小鳳是個急性子。」他都沒坐下,就急著往家裡趕。後面老鄉們看著議論,心說這兩口子算是怎麼了,好像裏面有大問題。聽戴嬌鳳的哭訴,似乎是擔心楊巡帶了錢拋棄她似的,可現在看來又不像。但也難說得很,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楊巡欠下一屁股債,姣美動人的戴嬌鳳心裏還能沒想法?下意識里的,大家都對家中美妻的穩定性表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