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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第十三節

1988

第十三節

雷東寶不等楊巡說話,又道:「我們再說電器市場的事……」
但楊母沒事兒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地幫兒子想辦法。她想,人,總逃不過人之常情。雖然她不懂現在的市面究竟變得怎樣了,是不是只有他們這兒的小山村才有難得一片安靜,可既然是人做出來的事,總有常理可尋的吧。
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只是過去一般的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的猛烈,甚至有些失控,以往從未曾如此,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嘗離得開女兒。
楊巡這一路本來想好好勸誘雷東寶,但雷東寶即使到個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計劃做事,都是自行其事,而且還是三棍子打不出幾個悶屁的自行其事。他現在有求于雷東寶,只有大力配合。餓了,兩人摸岀懷裡藏著的紅腸啃幾口算數。一直到天暗,雷東寶才算看得滿意,要楊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說話。
楊巡看著穿戴后圓得跟球一樣的胖大雷東寶,笑道:「雷鋒同志哪有你這麼胖啊,你一看就是剝削階級。還冷嗎?」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讓楊巡改變了原先套路。原先,他除了本地客戶,閑時玩,則是只與老鄉們在一起喝酒胡鬧,有什麼事也只在老鄉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決。現在不同了,他對於高中課本上有一句話很有感觸,「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他既然來到東北,而且這回挫折中又獲得東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幫助,他決定此後不再目光短淺地只在老鄉群里打轉,他有意藉助強力的老李,開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社交圈子。
當然,楊巡清楚地知道,轉型,尤其是買地,需要大量的錢。前一陣子的傷筋動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復,手頭稍有活絡的余錢。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積累,轉型,還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我要來幹什麼?這裏的電纜都你幫我賣,我擺攤能爭得過你這滑頭?」
有錢,便有了資本。而交朋友,穩立足,攢庫存,擴規模,都需資本當道。經歷過年初波折后的楊巡,在痛嘗一頓落水窒息滋味之後,終於明白天下沒有靠自己一雙手一付腦瓜子只賺不賠的好事,誰都不知道陰差陽錯飛來橫禍,不知不覺就給倒霉了。因此,掙錢光靠肯吃苦能鑽營還不夠,掙錢還得看準時機,看準項目,目光放遠,規避風險。楊巡其實很想從自學的高中課本中獲得一些指導,可就是政治經濟學也沒法跟他說清他想要的東西。他只有自己開動腦筋。以前,有了資本,存起來,或者擴大業務。而現在,吃虧過後的楊巡考慮,未來的生意導向,如何既能在打擊中保本,又能通過勤奮贏利。
「是,是,我會好好考慮。媽,你怎麼知道以前那麼多事兒的?」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時候,你也能幫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東寶倒也理解楊巡的心,他當年開磚窯往信用社主任懷裡送禮的時候,老書記送去的東西人家不收,他還挺擔心,後來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錢,他也一直記掛著,心裡不安。楊巡肯定也是一樣想法。
楊巡被忽然一個聲音嚇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說是冬天,有些山貨野味拿去北京還不會壞。我這就準備去。」
直到一個噴嚏驚醒楊巡自己,楊巡才從躊躇滿懷中走出,回到自己倉庫。他半倚在床頭,壓根兒沒看閃動的電視,反而對著電視上面兩叉天線出神。要不要轉型?
楊巡忙笑:「哪會。我總算有點出息了,都是雷書記當初一言九鼎幫我的忙,不請雷書記過來親眼看看我怎麼交待得過去。」楊巡笑了幾聲,就把話題拉開,「雷書記你來看車間,以後窗戶整一下,電線電燈重新拉一下,這個車間我看放得下四十來戶大櫃檯。我打算春天化凍時候,門口這塊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來,又可以租個二十來戶。」
楊巡忙笑道:「我沒忽上忽下,基本上曲線都是向上的,是正切線,就年初那一次陰溝裡翻船,那是天災。不過做人吃一次苦頭應該汲取教訓了,雷書記你看我這不是調轉經營方向嗎,你說,只要我養足這個市場的人氣,以後那是鐵穩地來錢,肯定不會給登峰添麻煩。雷書記,請上車,這輛一路車直接到招待所門口。掛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雷東寶依然懶得起床,道:「從我褲袋裡拿一千,這些夠了,兩份。」
雷東寶仰天一笑,「讓我吃飽了,我就答應。」
楊巡急不可耐地看媽托雷東寶捎來的東西,嘴上卻一點沒閑著,「這兒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麼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個個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筍,哈,四大塊。雷書記,晚上我給你做酸筍魚,這兒冬天敲開冰洞撈的魚都特肥,我媽就知九九藏書道我好這口。」
「什麼事,直說,別拿話套我。」雷東寶心說來了,就這麼回事。
楊巡一聽也笑出來,毫無疑問,雷東寶這是答應了。他拉上雷東寶進一家烤肉店,還想點酒,被雷東寶阻止了。
雷東寶吃完抹嘴,拉上楊巡去看那個配套倉庫,又到現在依然營業的電器街查看生意,和楊巡買下小廠與租賃倉庫的合同意向,所謂意向,都是等著有掛靠單位后才能簽訂合同。看上去都是實實在在幹事兒,不像圈套。因為那倉庫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沒多遠就是國道,與火車站貨場也近,離未來的電器市場也不遠,走走半個小時就到。看得出來,楊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慮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選擇都是最適合電器市場的經營。
楊巡忙道:「這三點,雷書記不說我也要做到,我怎麼能放棄已經做熟的生意呢?還有那個櫃檯,其實本來心裏也不捨得的,可見到雷書記這麼幫忙,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就讓我意思意思,我嘴嚴。否則你說,上回你幫了我,我還沒好好謝你,我媽都說我沒理。這回你又幫我……」
楊巡果然就像雷東寶對老徐一直記情似的,記住了雷東寶的恩情。
楊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機忙道:「雷書記,我們這兒回去,我給你在市招待所開了間房,還挺乾淨。還有件事想請雷書記金口答應呢。」
在幾場大雪之後,在距離計劃一手交錢一手給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前三天,楊巡讓老李幫忙,找一輛車兩個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車,拉到一處原先據說是給清宮后妃籌備脂粉款的廢棄金礦胭脂溝里。胭脂溝深處深山老林,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遠房親戚,答應老李幫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親戚答應半月後才想辦法拿馬車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來,沒車靠兩條腿想在冰天雪地里從胭脂溝走出來,結局不是迷路,就是凍死。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們這回誰都損失了,就一個人沒損失,那個人就是租倉庫給你們的人。他就是窗戶給砸了房門給卸了,房子總還在吧。即使房子也讓人扒了,地皮總搬不走吧?你們個個損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錢照賺。我們老話有說,萬貫家財,不如爛地十畝。萬貫家財總有一天花光,爛地卻是每年都有產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說,有錢就去買地,買地是萬世基業。老大你說是不?你好好想想,有什麼法子,你可以啥時候都不損失。」
那是一家中型企業基建開始,需要大量電線電纜。得知這一消息的楊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著醉人香味找上門去。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在供應科看到一個同行老石與供應科長勾肩搭背出來。楊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種味道,那就是失敗的味道。但他不動聲色地依然與供應科長周旋,喝酒,拉攀關係。即使科長都被他的熱情友好感動得跟他直說,說楊巡後到一步,他沒法再把前面答應朋友老石的生意轉給楊巡,楊巡依然笑稱來日方長,現在算是認識一個朋友。於是,那科長放心不少,與楊巡還真是稱兄道弟起來,常一起吃喝,還拉上領導一起吃喝。他們幾個廠領導朋友聚會,科長也拖上楊巡,因要楊巡付錢,楊巡一一照辦。
楊巡忙道:「還什麼錢啊,這些小意思我請得起。雷書記要麼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給你放暖氣片上,你起來多吃點,否則昨晚酒喝多了對胃不好。」
楊巡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雷東寶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腳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來各色各樣他認為最好吃的肉腸,交到雷東寶面前。吃得雷東寶那個開心。楊巡這才明白眼前這人為什麼會這麼胖。
而當前,他得拚命掙錢。
回家路上,小兄妹唧唧喳喳很是熱鬧,楊母聽他們在討論一個台灣人唱的歌,討論著討論著,楊邐就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楊母聽著嘀咕,還北方來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雷東寶暈乎乎地開始專心吃菜,他覺得桌上的菜特對他胃口,什麼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紅腸啊之類的,他喜歡的就是這種大腕喝酒大塊吃肉的調調兒。吃完,一條兩百來斤的身子就轟然倒下,交給楊巡處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腳。
但是,楊巡心裏對轉型開始有了規劃。他展開心中的那張活地圖,開始尋覓合適的店鋪與合適的配套倉庫。
若楊巡就在市裡開店,楊母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給楊巡看店去的,可現在鞭長莫及,她還有三個兒女要照料呢。她想著等女兒考完大學,還得三年,不過說快也快,三年時間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時候她跟兒子過去幫忙去。
楊巡忙解釋:「沒辦法,這兒太冷,若不是綁著布,有時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開。雷書記,等下我這兒的大哥老李要給你接風,他也是個熱心的人,年初我出事,就你們兩個伸手幫我。我跟他說起你,他很想結交你這個朋友。」說著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紹了一下。
楊母也恨自己關在山村裡面,不懂外面read.99csw.com世道怎麼在變。這個地方,電視看不到,收音機只在晴空萬里時候收得清楚,村辦的報紙常常隔上幾天才分到,她除了聽兒子自己說,都無法知道兒子究竟是怎麼在做生意,怎麼會做得手臂都要動手術呢。她恨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不是不是,這個櫃檯放這兒沒法搬走,但我替雷書記管著,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給你。」
楊巡道:「我這市場吧,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工商的朋友都已經熟得稱兄道弟了,可人家也沒辦法啊,這麼大場子,國家規定就不讓個人註冊。我跟工商的朋友做了不知多少工作,他們最後算是看我面子上,答應我掛靠的企業性質不論,只要是集體,也不苛求我掛靠國營了。既然集體可以,雷書記,我其實可以掛靠到本地一家國營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們哪天看著我店子人氣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個外地人怎麼玩得過本地的。我掛到登峰下面行嗎?我每年交管理費。」楊巡沒說的是,這掛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上不得檯面的事兒,如果找的掛靠單位不本份,哪天翻臉不認帳,他這電器市場的資產就全等於白送了。所以他得找個信得過的人管的集體,而且那人還得對手下集體有絕對掌控權。除了雷東寶的登峰,他還真想不出第二個來。
雷東寶背手想了會兒,道:「你小子忽上忽下,別我把登峰名字借給你,哪天人家找我討債來。名字掛的我的,我逃都逃不掉。」
楊巡反而不唱了,他現在隱隱似乎是這條街上的頭狼,怎麼可能與眾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風,雙手叉腰,默默看著一條街兩邊黑魆魆的倉庫。這些倉庫,原本是一家廠的兩排廠房,廠子承包一次爛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時候,索性車間給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車依然可以穿越吊裝貨物,就這麼改成了倉庫。敲掉圍牆,原本車間之間的一條路,也給成了象模象樣的小街。反而掙錢,養活一廠的職工。
楊巡本來還認真聽著,可一聽到「萬世基業」,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了。媽媽的話,讓他想到那些電影上流傳甚廣的劉文彩黃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財。他強忍住笑,才道:「媽,有時候沒個房子背著,可以打游擊啊。」
「你小子人精,凈見縫插針撈錢。」雷東寶笑罵。但也熱心給楊巡建言獻策,「你看,這片空地,你不是說也要造起房子嗎?我建議你造三層,下面兩層做市場,上面一層做辦公。等房子造好,舊車間的櫃檯都搬來新樓,你立刻翻蓋舊車間,也翻成兩層,造好就把這兩幢打通了,你這市場規模就上來了。」
年底時候,他幾乎花光所有資本,盤下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廠,同時也迎來雷東寶到東北賞雪。
「你們楊家人怎麼都一句話,冷個頭。給,你媽的。」雷東寶雖然對來東北的事並不熱衷,可一來被冷風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皚皚白雪,心裏一下有了喜歡,正好遠遠看到一隻野貓竄過,他奇道:「這兒貓也長長毛。」
「可你昨晚不是很愛喝的樣子?」
「別餓著我就行。」雷東寶跟著楊巡往外走,他對於冰天雪地還不適應,踉踉蹌蹌穿過廣場,可楊巡來扶他還拒絕,走著走著到一大門緊閉的荒涼所在,奇道:「幹嗎帶我來這兒?」
楊巡叉著腰在月色下浮想聯翩。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他絕不可能放任這兒放羊一般地出租,他會將這片廠房有效利用起來,門面歸門面,集中經營,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經營戶。而倉庫歸倉庫,倉庫都可以不用放在這麼中心的地段,倉庫租賃費用還可以便宜許多。現在這片倉庫區,可真是捧著金碗吃雜糧,沒善加利用。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裏著實對岳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心中有些委屈,可不便說出來,與岳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但是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只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麼?難道還要寫下保證書嗎?
有很多傳說解釋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都暗中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父,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干技術員都說,只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伙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反而掙錢!
周六時候一家四口又準時拎著一把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辦等候楊巡的電話。楊巡來電時,楊母說了自己的想法。
「啐,改不了的賣饅頭脾氣,都不曉得眼光放長遠些。」
楊巡卻是有備而來,以臨時需要籌集這麼多貨為借口,稍稍抬了些價,便開始源源不斷地把自己倉庫里的貨發了個底朝天,又讓登峰電線電纜立刻加急發運電線電纜過來,貨到交款。他與雷正明的關係因為電器廠的籌建,已經變得很不錯,而雷東寶也是信任楊巡是個懂規則的人,當下還真是派了兩名小雷家人押車,頂著風雪扣著時間把貨送到那家企業,一點不耽誤那家企業的基建。九*九*藏*書
楊巡想到媽剛才的電話,看來還真有些道理。眼前這片在東北遠算不上有規模的小廠,就靠著放羊似地出租,沒點頭腦地收租,一廠子工人什麼都不做,小日子沒風沒雨地就能過得滋潤。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呢?
當東北大地飄起第一朵雪花的時候,楊巡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不急,這兒的肉夠勁,我再吃幾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種紅腸嗎?再給我來一條。」雷東寶這才起來洗漱。
不知不覺地,這個廠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楊巡當外人,當著他的面談論工作談論進度,越說越放開。楊巡卻深深記住了進度,尤其是需要進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部附近一幢大廈裏面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去,是副主任。其他三個,也個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媽的,那是給你面子。誰不知道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
而那家中型企業供應科長臨到要貨關頭,卻忽然失去送貨人的行蹤,無奈之下,當然也是毫不猶豫地,就把繡球拋給了楊巡。究竟,老石又不是科長他的親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面,會跟別人搞七搞八,可能是看了閔廠長的事心驚了。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還真能只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項目,早日接開顏他們過去團圓。只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啊,對……」
程開顏心裏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獃,心裏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兒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聽宋運輝的話,再苦也要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麼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后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楊巡見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東寶來者不拒,當場就坐在路邊一隻結冰的水泥塊上穿戴嚴實,得意地笑道:「像雷鋒不?」
雷東寶聽了笑,「你沒打聽打聽,在我們小雷家,伸手拿錢是什麼下場。前書記,弔死了。後來還有兩個跑供銷的,被我吊起來打,沒一個敢有怨言。為什麼?因為我只拿我份內的。我看過了,那些領導扒份外錢的,沒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別賴我管理費,別給我桶簍子,還答應我幾個條件。第一,你說過屋頂的牌子,無論你以後怎麼折騰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第二,電器市場里,我登峰電線電纜的位置,一定得放在進大門最顯眼地方;第三,你必須給你自己留一個櫃檯,繼續做我登峰電線電纜的生意。」
雷東寶把前後左右的理兒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嘰了,將問題拋到腦後,這種沒法下結論的事,多想又有什麼用。他想的是,火車需要經過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運輝。拿定主意,他就睜眼問:「小楊,這兒有什麼特產他們北京人也稀罕的?」
沒多久,包括馬主任也認定,以後什麼設備、技術等方面都由宋運輝主導,馬主任說,他管跑部里,督促項目進展。與很多資深幹部相似,個個都是上面有人,馬主任也是不例外。
雷東寶心說,登峰到底是誰的。「屁縫大的地方,你還挺能折騰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掛塊牌子,寫上電器市場,否則你這兒沒正對著火車站,人家找不到。」
那家企業照計劃是聯繫了當地駐軍官兵幫忙拉電纜,演繹軍民心連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請人幫忙,當然不便變動電纜施工時間,尤其是變動部隊的時間。看到楊巡如期把貨色送到廠里,不僅供銷科長熱情擁抱了他,其他要好領導也擁抱了他,都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夠兄弟。
楊巡「呵呵」地笑,拍著手套道:「雷書記的見解就是不同,可我現在鈔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錢,現在都花在買這個廠子,還有,我租了這條路過去大概四里地的一個大倉庫,給這裏電器市場配套,先預付了一個月租金。這樣,錢都沒了。我已經拉來三十多戶櫃檯,等明年春節后他們就搬進來。讓他們換地方都很不情願,我遷就一些,只預收三個月租金。不像我們現在租的倉庫,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個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門口空地蓋房子上,打三層的地基,先造一層。等慢慢有錢了,一層一層往上造。沒辦法,得精打細算著呢。」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的都是男人,除了他,其他四個都是直爽的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与九*九*藏*書,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起碼,他想,如果他成立那麼一家店鋪,他是有絕對信心,把這條電器街上的老鄉們都拉到他那兒去的,憑他的號召力,和憑他設計出的低價位。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個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里。據說,先前還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后,千方百計挖路子調了出去,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楊母把電話交給兒女們,自己坐一邊兒笑眯眯看著他們跟大哥說話,一邊暗暗記住他們的彙報,看有些他們不跟她說,卻跟大哥說。她當場不揭穿,就心裏記著。楊邐的話最多,撒嬌個沒完,好像又追著老大許諾什麼好處。楊母暗嘆一聲氣,老大的事兒,她都沒與下面三個說,看來老大也沒向弟妹們訴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楊母聽得兒子原來也在思考這問題,老懷大慰,開心地道:「老大,這問題我看你得抓緊。你想,以前人家貨郎擔挑兩筐貨走村竄戶,等有錢就買個鋪子安身下來。我們最先也是挑著饅頭到處叫賣,後來你們剛去東北的時候,你也是騎著車到處叫賣,等有點錢了就可以坐店鋪了。我看啊,你還是得把店鋪買下來,腳下有地皮,頭頂有屋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世基業啊。」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我也正想跟雷書記說。」楊巡忙先下手為強,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一樣,「我打算把一個櫃檯歸屬給雷書記。」
宋運輝盡量走得很是圓滿,走前又去水書記處告別,可這時,水書記跟他說的都已經是很客氣也很親密的客套話了。宋運輝心想,水書記態度的變化,毫無疑問的,意味著他地位的變化。不錯,他以後不再只是金州芸芸處級幹部中的一員,以後,他是部屬新工廠的主力,是水書記兄弟單位的平輩領導,以後他施展的空間更大。雖然,這個項目的前景,還未卜得很。
其實雷東寶對楊巡的什麼賞雪建議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麼可賞的,雖然這兩年的雪越來越罕見,可他又不是從小沒見過雪的人,沒事去那麼冷地方遭那洋罪幹啥。可他不答應,楊巡就一天一個電話來動員,動員得他煩死,買張票,還是沒位置的站票,上過路火車,又轉一輛火車,到最後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風塵僕僕蹬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月台上凍得差點縮成核桃仁的楊巡接到。
而楊巡,則是好好賺了一筆,有生賺得最大的一筆。
雷東寶沒跟去,只順著楊巡指點斜眼一看,就道:「火車站,怎麼了?想搞反革命舉動啊。」
楊巡也豁出去了,直捷了當問:「答應,還是不答應?」
楊巡笑道:「就是火車站,我爬屋頂上看過,人火車站的人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車站。就這個角度最好。我已經讓人上屋頂做鐵架子了,做個四扇門板那麼大的鐵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再上面貼四張白鐵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讓人拿紅漆寫上桌子大的三排美術字,就寫『登峰電纜,登峰電線,登峰電器』,再下面就一個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車站進出的人,抬頭就能看見,以後他們想買電線了,還不立刻就想到我們登峰?」
「好,自力更生。」雷東寶「嘿嘿」一笑,不再吱聲。自從小雷家富裕起來后,多少沾著那麼一點點親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談宏偉設想,到最後就落實到一句話,請他雷東寶投資。看來楊巡千方百計邀請他來,也是為的這個。就希望他一急,掏錢把楊巡上面兩層也蓋了。他早就百鍊成金,百毒不侵了。
「不急?春節離今天還有幾天?你小子別想糊我。咦,這兒車把手還綁著布?」
等老石氣急敗壞地回來,這邊早已塵埃落定,他哭也沒用。老石雖然心中一百個認定是楊巡搗的鬼,也到駐地派出所報了警,但他既然沒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個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遞香煙,人家派出所依然沒怎麼把他的事當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裏狠狠不絕。
楊巡心中忐忑不安,緊著思考挽救措施。但同時又想到,雷東寶這個人性格直爽,說一不二,要肯定就肯定,要否定就否定,好像接觸那麼多年以來,從沒耍花槍的事出現,會不會喝酒爽快只是他本性?但又不像,因為根據以往與之喝酒的經驗,雷東寶從來都是隨意,難得勉強人,也不勉強自己。究竟今天的反常是為了什麼?楊巡心頭割肉似地想,明天看情況,看來得有所表示。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楊巡呆家裡幾天,又北上謀生去后,楊母一個人呆家裡,每每想到兒子的境況就心裏難受,也更提心弔膽。原來時代已經不同了,這時代怎麼就跟解放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還真會家破人亡九*九*藏*書,國家不管啦?
雷東寶暫時沉默,看著楊巡掏鑰匙開大鐵門中的小門,走進裏面,才道:「大老遠叫我來看這個?准沒好事。」
楊巡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雷東寶雖然不答應,卻照著他說的認真在看,想到雷東寶就這老大脾氣,不再奢望等雷東寶的敷衍了,繼續自個兒唱獨角戲。「雷書記來這兒瞧,你看,這個方向看過去,是哪兒?」
新工作讓宋運輝幹勁十足,第一次的,他工作起來沒那麼些心理障礙。唯一美中不足,他想家,想女兒。五個光棍常在一起傳看夾在皮夾里的兒女照片,喝多了時就胡亂攀扯兒女親家,第二天見面就笑嘻嘻稱呼對方一聲「親家」,工作環境單純得都令人預料不到。
「嘿嘿,不瞞雷書記說,我最先想的是掛你說的牌子,後來想,既然做了,乾脆一排兒全做,把我們登峰的名字也掛上去。再有空余的位置,我一塊一塊割了賣給人。我們英雄所見略同。」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處級幹部,而且現在還是正處級高工,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系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楊巡雙臂張開,又來個合抱的姿勢,洋洋得意地道:「這塊兒都是我的了。等開春我把他們好好整整,開個電器市場,我把老鄉都集中到這兒來,加上火車站有兩輛公交車通著,人氣不可能不旺。」
雷東寶點頭,「是條漢子。東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你爸說的唄,你爸……唉,看的書多,可都怕事燒了,否則你也可以看看。不說了,媽也知道媽跟不上時代,只會拿過去說事兒,你還是自己當心唄。老二,你跟你大哥說。」
楊巡卻在那邊道:「媽,個人不能辦公司,我們這種外地戶口的不能在本地買房子,我以前買的房子掛的還是別人的名呢。我們只能租,或者掛在哪個公司工廠的名下,每年交他們一筆管理費。媽說的我也想過,我們這兒叫戴紅帽子。可首先我沒那麼大筆的資金,那種管理費交起來不得了。其次我得找個信得過的國有單位去掛靠,別沒玩幾天掛靠單位就跟我解纜。我想過小雷家村集體的,可這邊工商說,村集體的牌子還不夠硬。我再想想辦法吧。」
雷東寶還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時候這個「拼」字,在東北萬萬得忍住不能說。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見了老李,他沒老李花言巧語那麼多,就舉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後瞪一雙環眼盯著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沒假手身邊鐵塔般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們不許打車輪戰欺負人。兩人你來我往,看得旁邊人齊聲叫好。結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懷裡之前,豎起拇指讚歎,「爽快,夠哥們。」這時候,桌上的菜還沒上齊。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項目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一起打氣,一起策劃方案接二連三地去鼓動部領導,工作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麼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雷東寶第二天醒來,舒服得不想動。外面冰天雪地,裏面比宋運輝家還暖和。他聽到楊巡已經起來,輕手輕腳地進出,他懶得吱聲提醒楊巡可以隨便亂動,舒展地攤在床上閉眼睛靜思,想楊巡那個掛靠的事。無非就是一點,拿著楊巡那麼些管理費,值不值得為楊巡未來的經營成敗背上巨大責任。這其實是考驗楊巡人品的問題。以前白壓兩車貨給楊巡的時候,因為那兩車貨他輸得起。但這回不同,這回如果把登峰借給楊巡用,而楊巡又有心耍滑頭的話,那損失,可能是個無底洞。而問題是,楊巡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頭,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又天高皇帝遠他盯不住。如果真有無底洞一般的損失,他還真能砸了楊家嗎?砸了也於事無補。
楊巡都不知道雷東寶幹嗎一上來就那麼爽快喝酒,都沒見過老鄉中哪個是這種脾氣的,這完全不是南邊人的習性。送雷東寶回招待所,累得氣喘吁吁地看著雷東寶發獃,揣測他這是什麼意思。楊巡想,雷東寶是不是擔心酒桌上老李他們一起做他雷東寶的工作,會讓他情面難卻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才先發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兒的嘴都封了?那麼看來,是不是雷東寶心裏不肯答應讓他掛靠?
楊速他們先不以為然了,買地?那不成地主了?課本里不每天都在批鬥地主嗎?可他們的議論被楊母斥了回去,楊母說現在看來世道有些變,小孩子家懂個什麼。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裏煩透了。
楊巡想起媽的電話,心裏就想笑,忽然想到媽說這通話的依據是什麼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講過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女》。賣油郎獨佔了花魁女,意外發財后,正是開了家鋪面從此萬世基業的,媽打算的可能也是這麼一出。想到此處,楊巡忍不住大笑,跳到倉庫外面,在東北已經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過他唱的是「我是一匹來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幾個聲音開始起鬨嘻笑,也有幾個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兒也跟著一起啞著嗓子唱,都是一條街上倉庫里宿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