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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第四節

1992

第四節

宋運輝看老娘睡覺,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還是擔心兒子半夜不會叫醒她,擔心孫女半夜起來沒人照料。再想到程開顏,不由怒氣中燒。這當媽的,今天什麼日子,別人要她回她還真就回了,上不能體恤婆婆的老邁,下不能體會女兒的痛苦,做人要是沒腦袋也就罷了,可連起碼的道理都沒有,活得可叫渾渾噩噩。女兒剛開完刀,她忍心走開,一顆心還真堅硬。以前以為她工作不好,不愛用功,總昨天叫嚷著出錯挨批,今天擔心著工作壓力,起碼家裡照料得好,與他爸媽合得來,沒那麼多婆媳糾紛,現在看來……她只管住縣城一條商業街。人,活得怎麼在做人都不知道了,這麼漠然,真讓別人無力。
但忽然間,一個影子般出現的黑影打破由屋頂昏黃照明燈營造出的靜謐,楊巡沒處著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點,沒處著落的思緒也忽然有了起點,沒處著落的情緒更是找到興奮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發現獵物的豹子。
兩人感嘆半晌,老徐轉了話題。「你儘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到後來我國其他行業與國外資本合作合資,解決國內企業發展資金不足的問題,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面了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麼利弊,有些什麼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老徐看到筋疲力盡的宋運輝,不知道宋運輝這是為了女兒為了心疼老母一夜沒睡,還以為宋運輝是為雷東寶的事奔波如此。他見面就瞭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麼多蠢事。沒想到。」
可他還是必須立即趕去北京。
終於力氣恢復,他才怏怏起來,拖著腳往市場方向走。以往市場到特警支隊的距離,踩一腳油門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這隻有幾盞昏黃路燈的馬路上,卻似乎永找不到頭。楊巡走得灰頭土臉,剛才那一場長跑幾乎抽干他的力氣。好不容易走到空曠處,郊外的夜風帶來清爽氣味,但路燈卻反而沒了,走路全憑天上一彎新月。周圍沒人,鬼都沒有,楊巡依然悶聲走著,甚至目不斜視。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國沒休息好鬧的,火氣太大。別一回來就尋吵架。這幾天開顏一個人帶著剛出院的貓貓,也辛苦。」
但越是進入地下,楊巡越是擔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進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組剛剛離開,又一個工作組進入蹲點,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還是清查時候的那個副鎮長牽頭。正明說,那副鎮長鐵面無私,下來先剝奪了他和士根、忠富、紅偉四個人的權力,他們四個現在賦閑,還得隨時配合調查,交待情況。
忽然有卡車開過,帶來一陣光亮,卻濺起路中央一個水坑裡的漫天水花,濺得楊巡滿頭滿腦都是水。楊巡毫不猶豫就操起一塊石頭砸出去,石頭卻沒追上車,氣得楊巡終於指天畫地破口大罵出來。他要罵的人太多,要罵的事太多,嘴巴卻只有一張,饒是他伶牙俐齒都趕不上胸口一團濁氣的噴涌,才罵上兩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著腰在黑漆漆的夜裡嘶叫良久,才感覺胸口悶氣稍散,人腦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撐著他走回市場的力氣又消失殆盡。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車上,一個人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後座,沉沉入睡。
楊巡是在市場建築工頭的拍窗大叫中醒來,醒來時候渾身酸痛,包括喉嚨也痛,眼睛也痛。對於工頭的請示,他有些心灰意賴,還忙個啥?忙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是為人做嫁衣裳。他隨意嗯嗯啊啊了幾聲,就開車走了,回家關上門繼續睡覺。他想到要給梁思申打個電話,可是終於沒打。若是告別的最後一個電話,大前天晚上已經打了;若是報喜的電話,喜從何來;而若只是隨口的絮叨,他一個大男人,今兒落到這等地步,哪兒還有臉找喜歡的人說。他竟是無處可說。既便夢中的媽媽回到世上,他此時也不會說,他已經不是嬰兒,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須擔負重任,他最灰暗的時刻不能讓媽媽弟妹們跟著操無謂的心,他依然會像過去煤礦爆炸累他積蓄殆盡時候一樣,事情過去東山再起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雲淡風清地提上一句。還是昨晚在曠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宋母連忙道:「我說的,我讓她回去,貓貓也更粘我。」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宋運輝再度冷笑,「她擔著什麼家事,連貓貓生病都是戀著你而不是戀著她這個做媽的,還不說明問題?原來我在家時候她裝給我看的,還以為都是她哄貓貓睡覺。每天只知道逛街逛街,貓九-九-藏-書貓都還比她正經幾分,知道回家跟爺爺背詩。媽,你安心養著,我去找找醫生問個清楚,回頭我帶貓貓來看你。知道你想貓貓了。」
楊巡什麼都不想,就是悶頭追,心裏充滿燃燒著的憤怒。終於追上小偷,他卻發現有人護住了小偷,而他卻被另外人從後面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壓住。面對一室嚴厲責問,小偷和楊巡兩個都是氣喘吁吁,無法說話。原來,小偷跑進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隊。特警看到楊巡手操鋼筋,目露凶光,毫不猶豫就認定楊巡是個行兇現行,兩個人湧上身死死壓住他不讓走。楊巡在下面本來就喘不過氣來,這被一壓,差點肺部漲裂。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麼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宋運輝聽著臉色鐵青。他料想得到,程開顏的問題肯定是更嚴重,只是秘書不方便說出來。他這回沒有放過,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問個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開顏沒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總是無能無腦,不能想想宋引剛做手術有什麼不能動,有什麼不能吃,也不能好好問醫生或是自己看書學,不得不令他母親晚上操勞,父親白天操勞。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著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淚,可是她不得其法。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們說,以後別送來,我們說了多少次他們都不聽,一定說你不在,他們代你行孝。」
秘書在說明時候一再解釋說是程開顏從來沒做過這些,又擔心傷心,難免手忙腳亂。但宋運輝心中卻是留下無比清晰的兩個字,「蠢貨」。依然結婚也有一子的秘書雖然不說,心裏卻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運輝那樣的能人,若是換個丈夫,遇到家中出亂子,哪裡有那麼多雙手伸出來幫忙。可秘書也不由替那個麵粉團娃娃似的程開顏擔心,廠長發起火來,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廠長能放過她嗎?這麼沒用的妻子,天下還真難找出幾個。也只有從一個廠長家走進另一個廠長家,才養得出來。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沒法接觸到電話,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岀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裡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運輝見老娘這樣說,不由跟著問一句:「開顏明天來?這安排是誰出的主意?」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麼……」
宋季山兩口子都敏感地聽齣兒子連名帶姓稱呼兒媳,心頭都覺不妙。宋季山忙道:「我們不敢讓她來,她帶著貓貓,貓貓又是剛恢復,上車下車不方便。再說也怕傳染貓貓,醫院里不幹凈。」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他早知道這等處理經濟問題的敏感時期,他即使想走關係請人情,已經是艱難,因為誰都不願在敏感時期和敏感問題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勢必將在掛靠問題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權人士說話,承認他的公司只是掛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強完結。這對他這個已經離開家鄉很多年的人來說,已是艱難,因為這已經涉及到千萬資產。而眼下,被雷東寶和小雷家行賄證據被搜這麼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彈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間遊走的定性,將會走向從嚴。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回到市裡,他先去母親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時候,已經接近中午。老兩口看見風塵僕僕的兒子,消瘦一圈兒的臉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個懂行的,跟兒子解釋起病情來頭頭是道,說到底,就是累的。宋運輝心疼得不得了,只會抓著老娘的手紅眼圈兒。
「律師不是問題。小楊,隨便吃,今天不耽誤時間。」宋運輝才剛回來,私人公家都有無數事等他,吃飯形同完成任務。「小楊,律師我會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著落在這個律師頭上。不過……律師能起多大作用。」
他久久看著熟睡的女兒,看著有一半長相酷似妻子的女兒,心裏發狠,說什麼也要親手管束起來,不讓女兒學她媽,惹人瞧不起。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可不知為什麼,雷東寶的案子從這個時候起,外傳的消息越來越少,案子似乎進入地下。
宋運輝嘆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知道。媽你睡,我關了燈想些事。走廊燈夠亮。」
宋運輝又是拍拍楊巡的肩,沒有再說。候著宋父宋母吃完飯,宋母倦怠了午睡,宋運輝這才和楊巡一起離開,找就近小飯店吃飯。走到外面,宋運輝就迫不及待地問楊巡:「小雷家那邊的事怎麼樣?有消息嗎?」
楊巡道:「問過朋友,說是找個司法局或者法院出來的律師,但這些地頭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沒用。而且,他們能有宋廠長一句話有力?」
又不由想到雷東寶的事read.99csw.com。也是如此讓他痛感無能為力。當下辦事,誰不知道其中有關係需要勾兌,可誰能像雷東寶那樣清清楚楚給人留下把柄。這一來,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嘆,「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牆。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不慎露在外面。
此時他深深感覺,如果程開顏可以託付……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了,證據的搜岀,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岀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裏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裡著手,根本無用。
宋運輝一聽也是瞭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宋運輝回頭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回家,問到只有老父一個人在家,程開顏果然聽話陪在醫院,他總算是有些放心。囑咐父親回頭要母親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注,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楊巡悶悶地從特警支隊出來,手中依然持著一桿鋼筋。雖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並不高興,他胸口一糰子惡氣還沒岀,怎麼高興得起來。
他沒做壞事,他只是不能在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喂不飽自己,喂不飽一家的農民,他要吃飯,媽媽弟妹們要吃飯。可他又沒辦法像個城市戶口一樣地可以讓政府包分配,他只是個農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掙錢養家。可他做的是與別人一樣的事,為什麼總遭低人一等的待遇?連自己掙的錢都不能名正言順屬於自己,還得掛著別人牌子,這下好,人家翻臉了,他的財產得充公了。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裡,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而市裡?宋運輝揉著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后才回。雷書記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路上既看不到賓館門口常停著的計程車,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輪車,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樣。楊巡也不知道剛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時也累得跟死了一樣,出了特警支隊,就蔫頭耷腦坐在路邊發獃。才是初春,夜風很冷,楊巡卻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起步走,還是從此躺倒不幹,他心頭一片抹不開的陰霾。
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宋運輝後來就沒有再就此事說話,一路聽取秘書彙報工作。但秘書看宋運輝總是間隔一段時間猶如胸口憋悶似的呼岀一口長氣,心裏暗說,這就是「氣鼓鼓」。宋運輝感慨,反而是工廠卻是一點事兒都沒有,一個個聰明人乾著本職工作,用腦子做出來的事,基本上不會有岔。
這會導致什麼?楊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飯桌上諮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這下,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裡肯定得做出嚴厲而明確的表態,必須派得力人手下去,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待。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麼都不敢在處於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後議論。而難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麼,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了。
宋運輝點頭,心說韋春紅倒是個好樣的。「大哥這個人,小雷家經濟是他兒子。小楊,你的事你勤著打聽清楚,方便我們這邊提早行動。」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無語嘆息。
宋運輝將楊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說了,老徐靜靜聽著,並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陳平原的案子,大家誰都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係,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作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麼白紙黑字的憑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蔔帶岀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蘿蔔牽岀更多的泥,或者讓擦邊球小傷筋骨。也因此,個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宋母read.99csw.com聽了著急,只好道:「小輝,你要這樣想,我擔心。你彆氣開顏,否則我晚上睡不好覺,養不好身子。」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麼才能擋開那隻手。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她要真想來,跟我廠里打個電話,誰會拒絕派車。」宋運輝冷冷地,鼻子里也忍不住哼出一聲。
楊巡氣憤地看著自己的心血,滿腹牢騷。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話,是,這太不公平了。苦點累點都沒什麼,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戶,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裏氣憤。
這個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農村,一片寂靜。只有火車經過時候才帶來地動山搖。楊巡沒心思回家,靠著樹榦對著還沒粉刷外牆的市場發獃。他氣憤了一陣子,後來心中便除了氣憤的情緒,其他什麼都不想了,就獃獃站著。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楊巡苦笑:「宋廠長,我本來還真怨你,以為你只顧東寶書記不管我了。不過現在看來,小雷家工作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願真能有需要請宋廠長幫忙的時候,那就好了。」
楊巡卻壓根兒不想放過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鋼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馬大,即便是依照常規看楊巡肯定體力上不是對手,但一個人若是豁岀命來,連皇帝都要拉下馬,何況其他。小偷眼見後面那追上來的人悶聲不響死追,寂靜的夜裡除了高頻率腳步聲不聞其他,而有那麼幾次,小偷稍微腳步一軟,後面鋼筋已經呼嘯而來,小偷差點嚇死,只覺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會葬身這黑暗之中,不知不覺,小偷向著光亮有人處跑去,只望遇上路到哪個大俠。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前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只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寫下紙條吩咐程開顏多做夜間陪護,然後乾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待未來兩周工作重點,又趕緊回家收拾了行李行頭,急匆匆先飛北京,連去醫院看一眼宋引的時間都沒有,紙條還得裝在信封里,讓秘書帶給程開顏。一家人,現在都留在醫院陪著宋引。
宋母忙道:「哎,小輝,你不能這麼想。你自己忙,常不顧家,平常開顏擔著一家的事,已經夠辛苦。這回也都是她挑大樑,我們老的還要給她添煩,真是……不中用了。」
小偷。年輕的小偷。有把力氣的年輕的小偷。沒三分種,楊巡就得出精確答案。依然沒三分種,楊巡心中制定捕獵方案。
直到楊巡終於緩過氣來,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小偷給追得逃進警察局避難。唯有楊巡笑不起來,事情怎麼到了他手裡全都變味了呢?本想抓個小偷出氣的,結果小偷反被警察保護起來,他還得被特警當兇手一樣地撲倒,胸口還給撞得悶悶地疼。所有事情怎麼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但程開顏不能託付。他此時既然不能一個人撕成兩個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裏念叨:貓貓,寶貝,爸爸非常愛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補償你。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係,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起碼在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哪裡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帳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岀了集資公司這麼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只能一筆勾銷了。」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了解他的人都會幫他。把你了解到的情況說說。」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風口浪尖之上,他現在若想托關係找那副鎮長說話,一準是碰一鼻子冷灰。說不定還把副鎮長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夢裡,他似乎見到媽媽,他如常地跟在媽媽身後邊做事邊訴說最近的不快。可媽媽越走越快,他卻兩腿猶如灌鉛,步履維艱。終於他追不上媽媽,他所有的話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媽媽會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淚流滿腮。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麼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了解大哥為人。」
宋運輝忍氣,掏出紙筆,趁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給明天早上會來接班的程開顏留紙條,要程開顏明晚別先急著離開,等他下班過來安排他出差時候一家人照顧貓貓的時間表。他估計,程開九九藏書顏明早肯定不可能早來,不可能坐五點的早班車在他還沒離開醫院前趕來。對著這樣無知的妻子,還有對著這樣逆來順受吃苦耐勞的父母,他真是擔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願意讓廠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務事,此時他沒辦法,只好打定主意,讓秘書天天過來看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
清理掛靠公司的手還沒伸出,可楊巡彷彿已經看到那隻手近了,近了,越來越近。連忠富、正明、紅偉三個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楊巡猜知,那副鎮長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說到小雷家,楊巡的臉就掛了下來,長長嘆岀一聲氣,「東寶書記真傻啊。我昨天才聽說士根村長恢復工作了,還是做村長。我逼問士根村長才知道,原來東寶書記把所有責任都認了,說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惡霸,在村裡說一不二,別人都沒法做主。還說士根村長一直不同意他這麼做,他成立集資公司,只有士根村長反對,因此士根村長是村裡唯一一個沒出錢集資的。三個下面的廠長也是被他逼著答應集資,要不答應他就開除他們。聽說估計再過幾天正明他們也會恢復工作。宋廠長,這事對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長不敢阻攔鎮里縣裡清算掛靠公司,起碼也能給我通個消息。但東寶書記這麼大包大攬擔下責任,別人就難幫他了。村裡人還照樣罵他。」
宋運輝因為陪著女兒無法睡覺,楊巡卻是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岀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一下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宋運輝聽父母那麼說,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親的心意,只得忍了,回頭找醫生了解病情。回來,卻看到楊巡已經帶了飯菜過來。不等楊巡看見招呼,宋運輝先主動上前握住楊巡的手,左手拍拍楊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楊,這幾天謝謝你。難為你壓力那麼大,還來照顧我爸媽。」
宋運輝無語,可見,楊巡的事,有多棘手。
老徐嘆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只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解釋。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麼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麼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丘庄那個禹作敏一樣,傳說佔據村莊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通過政策引導,不讓雷東寶無知者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岀。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裡解說得清楚。」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只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女兒還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無法託付,還有廠里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了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楊巡迴到在建中的電器建材市場時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車子,站在一團墨黑的樹蔭底下,看已經結頂的市場,心中感慨萬分。如無意外,不用過多久,這個他花無數心血建起的市場,就得被人覬覦了。他若是已經把攤位賣了倒也罷了,可他只是租賃出去。沒想到即使手頭沒握著貨物,即使已經做上媽媽嘴裏說的十拿九穩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滅頂之災。若說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牽連,可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有賣偽劣電器。但這回,他招誰惹誰了?紅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過是被迫戴上紅帽子,他為了紅帽子還求爺爺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臉,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費。憑什麼小雷家出事,最先肅清的是他的紅帽子?如果說紅帽子違規,那他們倒是弄個文件出來給他一條活路啊。他勤勞致富,他不偷不搶,他辦市場豐富市民生活,他還解決那麼多人的工資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國營企業還多,為什麼因為他是個體戶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就那麼傻那麼愛戴紅帽子嗎?他是走投無路給逼的。
想到女兒最痛苦的時候他無法陪在身邊,想到女兒小小身體上五花大綁似的繃帶,想到昨晚女兒看到他時候深深的依戀,還有想到白髮父母因此多一層的操勞,他心如刀絞。此去兩周,他除了無能為力,還是無能為力。
楊巡明了這一握的分量,但沒居功,只是道:「宋廠長以往這麼照顧我,我今天才有報答機會。」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他九_九_藏_書沒想到宋家也有事,從來上班早到的宋運輝也會準時。
與楊巡差不多,宋運輝這幾天出差國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須做,何況工作也是他紓解煩悶的辦法。否則,難道要他把這些跟部下說?期間也有與秘書通電話,秘書總是跟他說家中情況安好,宋引滿一周拆線后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亂跳。宋運輝這才算是放下家中這一頭的心事。
宋運輝皺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的是小雷家,沒想想自己怎麼脫罪。」
宋運輝心中溫暖,但還是問一句:「程開顏來過沒有。」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幾乎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有人還說,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話說得很難聽,我就不複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裡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只能走市裡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裡的路子?」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村民都罵。士根村長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等父親解釋完,宋運輝問了些母親的感受,又問要吃什麼他叫人送來,宋母早笑呵呵道:「吃的東西多著呢,小楊每天送好吃的來,今天這飯店的肉,明天那飯店的魚,天天不重樣。小楊那張嘴還靈光,他一來連護士都忍不住笑。小尋送來的粥最好,小尋愛人細心,粥里的雞肉都要細細撕成絲。貓貓剛能吃粥的時候,看見小尋送來的粥眼睛跟狼一樣。」
「對,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著手問國家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南巡講話你們應該已經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南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了。」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麼反響?」宋運輝已經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就算是時運不濟給遇上個盡職的門衛吧,可哪來這麼個如此不要命的門衛。他手裡還抱著一捆鐵杆呢,可那人上來不要命地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鐵杆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給打懵了,手中鋼筋全數落地,砸了小偷的腳,也砸了楊巡的腳。但小偷卻見那人根本無視鋼筋的阻攔,依然奮不顧身地往前沖,渾然視他這麼個大漢為無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鋼筋,往廣闊天地里找處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下了飛機,他直奔老徐辦公室。
楊巡道:「他這麼費心保存士根村長他們四個的實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來,那些人還能認他?啊對了,韋嫂子讓我跟你說一聲,東寶書記的媽由她接去縣裡了,省得留在村裡挨人家罵。」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橋機場岀關,看到迎在外面的秘書,心裏卻「咯噔」一下,感到壞事了。果然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積勞過渡,感冒轉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時,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運輝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最差的情況果然被他預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廠里開來的麵包車星夜兼程,趕回家去。路上,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總是不放心兒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醫院盯著。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兒媳陪夜的問題,說是考察了兒媳一夜后再不放心,寧可要兒媳白班她自己輪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一早做了營養色相俱全的飯菜來回市裡,一周下來也是面無人色。秘書說,他看著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幾夜,可終究不可能幫上太多。現今宋引已經回家,由程開顏在家照料,老太那邊是老先生日夜陪著,還有工廠派去的人。還有尋建祥知道后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飯。
楊巡好生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來后無所事事,發了半天的呆,卻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來工地,還能去哪兒。他不知道不工作,他還能做什麼。他幾乎是慣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馬是騾子。做著事情,真是比睡覺還有效,楊巡做著做著,人又活了過來。雖然他心裏反感,可還是給韋春紅打電話,給剛在老家認識的新朋友們打電話,還給士根打,給正明打,不管對方吞吞吐吐還是語焉不詳,他都要輪流問一遍,這麼一天天地下去,他堅持著每日一問。
宋運輝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國前老徐原本設定救雷東寶的招數。確實,有些時候,何須律師。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麼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了解這些融資方式……」
楊巡又道:「東寶書記那兒還遇到一個問題,沒一個律師敢給他辯護。都說他們以後還想在本地混,不願得罪人。這是韋嫂子說的原話,看來她已經給東寶書記找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