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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三節

1998

第三節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迴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雷東寶這回終於把宋運輝駁得無話,但是他短暫開心過後,卻又忐忑,心裏七上八下沒了底。但想到宋運輝問的三點,這真是簡單了,這是企業最基本的套路,他怎麼會不知道?宋運輝說到底還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齒地想,半年後看宋運輝怎麼說。當兵時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贏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農村走出來的草鞋兵,別看樣子不好,可戰鬥力強,戰鬥意志更強,不信?走著瞧。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小三談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紅偉回到家裡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于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稜兩可。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晚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只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裏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地挺在乎外孫女。
紅偉也是灰心,指望宋運輝能夠對雷東寶有所為,沒想到雷東寶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養豬場,將已經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窩,滿屋子搜出一瓶酒幾塊餅乾一包豬頭肉,兩人對酌。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辦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他們說什麼?士根懂什麼?」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只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只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面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宋運輝聽了發覺自己很無力,道:「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後我收回我的話。但我有個疑問,你除了憑過去經歷推斷你這回依然是跑在別人前面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依據來說明你現在依然意識超前?」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道:「我問了,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匯率,國內銀行又匯率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想,他現在應該夠資格說仁至義盡了。多年管理經驗告訴他,資質差的人,多說無益。他一向是這麼做的,但是他這回感性當頭,因此他出師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問題。誰沒個偏執呢?就像雷東寶追著過去經驗跑,他則是追著雷東寶苦口婆心,都是痴人。他更灰心。
紅偉下了一跳,道:「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其變。我對大哥已經沒有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雷東寶開門見山道:「小輝,我剛才睡醒,腦袋還迷糊。我跟你說,你看錯我啦。我,雷東寶,這十多年,從承包開始,用陳書記的話說,一路跑在別人前面,不為世人理解。我每次領獎上台,領導都是表揚我敢為他人先。這點,你承認不承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https://read.99csw•com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宋運輝應聲「唔」,轉頭先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見朋友!朋友老遠過來,見見總應該吧。」紅偉忍不住怒氣,聲音開始拔高。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唔。」雷東寶吃完餅,將包裝袋往茶几上隨便一扔,見煙擱在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上已經燃盡,掉下來將茶几漆面燒出一團黑,他也懶得管,又抽出一支煙點上。「你有沒有跟他說只要出口恢復,我們這邊就沒事?」
紅偉愣愣地看了雷東寶一會兒,終於一聲不出,大力將煙蒂撳進煙灰缸里,撳塌一座煙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開門關門,弄得地動山搖。紅偉滿懷憤懣,在門外悶站了會兒,沒拐進自己的家,取車直奔忠富的養豬場。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好在恢復高考了。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歷的大同學和紛至沓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同學和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裡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巨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后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瞞你說,紅偉,我心裏有兩個字:踏實。我擴張得雖然不快,可是一步—步都是看準市場需求走來,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裏有底。不像過去,別看老大的沼氣池很噱頭,還全市第一家養牛蛙養羅氏沼蝦弄得轟轟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弔膽,總是摸不準書記決策的準頭。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對一個是—個,沒有延續性的規劃,沒有可預見的長遠。可是我這話跟書記沒法說,一則他不會聽,二則他做的事好像總是抓大牌,總是抓對牌。我只有出來做自己的,起碼落個心裏踏實。你信不信?我的規劃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後。」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裡,道:「你看著辦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雷東寶冷著臉道:「你不知道別亂指派,回家睡去,我頭痛,我也睡覺,幾點啦。」
紅偉一愣:「宋總既然特意來,不管他說的話好聽難聽,單是衝著他的誠意,我看書記硬著頭皮也得去聽著。」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個名人嘛,問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后造的?」
雷東寶翻個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對,他應該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時困擾所迷惑。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但雷東寶心裏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是否定他這個大老粗的。否則宋運輝怎麼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但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的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卧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里說了些什麼。可是雷東寶這樣態度,他無可奈何,只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九*九*藏*書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作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接,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麼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了……」
他又想,好漢子敢作敢當,他要對宋運輝說個明白。可直起身子卻發現他忘了問紅偉住的是哪家賓館,更別說房間號,而且他多年不打宋運輝的手機,知道宋運輝手機早換號碼,他最多只能打到秘書手裡。他猶豫一下,又沒好意思問紅偉,就找小三要宋運輝所住房間。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仔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時候的理想很狹隘,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只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宋運輝回想與雷東寶的對話,他想到幾個方面,首先,自信到極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後,做企業的首要是市場意識。雷東寶資質有限,偏現在又盲目自大,他真拿雷東寶沒辦法了。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
紅偉道:「書記,我開車載你過去一趟吧,不管好壞,多聽聽別人意見總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裏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好。我沒想到你這麼快連冷庫都有了。剛才也看了一下,一個春節下來,你這兒的豬賣得差不多。」
韋春紅無法抑制內心的驚慌,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衝去衛生間。
紅偉不依不饒道:「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宋總和我一樣,只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大哥,你有局限,這麼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了……」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呵,你看我廢話這麼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裡。
對,他為此才不去見宋運輝。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鑽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電話,卻不料被read.99csw.com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了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了飢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只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裏反而好受,「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了?那麼閑?」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裡搬出來凳子,撥開插銷跳進屋進去。屋裡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卧室門口,就聽乾澀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了?」
宋運輝看看身邊剛睡下的可可,不敢驚醒他,只好壓低聲音道:「以前對。」
「你不用問,我今天再怎麼說你都不會信,我說了你也不會懂,體制不同。但半年後我恢復元氣,我不說你都信。明天早上你們幾點去機場,我送你們。」說出這些,雷東寶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事毀英雄。」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了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家村,村裡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皮,這邊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以前沒那樣。」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里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你的意思是,書記這回抓牌沒抓對?」
忠富倒並不覺得意外,「書記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這樣。」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眯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農村,心裏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面后,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雷東寶有苦說不出,他怎麼跟紅偉說那兩人勸他隱退,怎麼跟紅偉說宋運輝批評他不上進不好學?他只好道:「算了,沒法解決內銷,也沒法解決外銷……」
「明天六點,你能起就來,起不了也沒關係,我已經訂下賓館車隊。」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裡,更沒他的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后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面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相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獃,過去的四大金剛read.99csw.com,如今還剩兩個。期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迴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家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了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面,不知不覺又坐了起來,「對,這兒的閑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麼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裡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裡抽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面悶吸。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里傳出的卻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況后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乾脆不給我們添堵。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麼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伙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了,因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麼直接。他搶著說了,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葯,你不用謝我。」
外公聽了點頭道:「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裡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現在還是對。你屁股坐的國營,你不知道我們做事比你國營要艱難多少,說到底你不理解,你沒法理解,我們這邊太複雜。複雜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沒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麼。但我不怪你,我給你半年時間,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擔保你收回今天的話。」
雷東寶無奈接了手機,耳機里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道,「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聽說現在也沒了,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給錢了,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家看來不抱了。宋總說他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匯率動蕩,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家不會扔下出口創匯企業不管。」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麼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家的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了翻臉。
這還需要依據?雷東寶豪氣千雲地道:「小雷家群眾的支持就是依據,我年前又拿來—堆獎狀就是上級部門的肯定,就是依據。你還要什麼依據?過去大家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為領導,你也應該培養一些群眾意識。」雷東寶此話出口,感覺說得暢快,而且感覺這些話的水平夠可以。
「紅偉,我們今天說的你可別說出去,被人聽見顯得我沒良心。你看我的養豬場現在發展得怎麼樣?」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捲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九_九_藏_書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雷東寶畢竟是重視宋運輝的,將宋運輝的話翻來覆去想好久,可他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宋運輝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編派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候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制了。但這回是了,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了,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麼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霉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麼,就跟過去在牢里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證明。
「以前你跟書記臭味相投,沒覺得。書記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處,我不行,我以前這麼跟你說過吧?說到原因,我當時說不適應書記工作方式,其實就是不適應他的一言堂。書記一向不聽勸,他不跟你講道理,他只服從自己的理由,也要別人都服從他的理由。別人別想說服書記,除非書記哪天腦袋開竅自己轉彎。我常干著急,乾脆不跟了,我著急自己的,落個清靜。」
「可是書記以前走的路都對。」
雷東寶還是有苦說不出,定定看著紅偉,道:「你知道他電話里跟我說什麼?」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后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答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宋總只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只肯跟書記說?」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但雷東寶吸完一支煙上樓繼續睡覺,卻一時睡不著,腦袋裡翻來覆去都是宋運輝的質疑。宋運輝以前從沒說他跟不上雷霆的發展,今天聽了紅偉他們幾個的話,哪兒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個問題讓宋運輝認為他不適合管雷霆?
雷東寶默默看紅偉走出,很久很久,頭髮都沒動個分毫。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回想王老先生說的話,回想宋運輝說的話,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對他說的,以及宋運輝通過韋春紅傳達給他的話。今天王老先生說得更明白,連退路都給他想好。可他們為什麼這麼看死他?還有宋運輝今天說的更是新鮮,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沒救。那他倒是要問一下宋運輝,雷霆到底是怎麼來的?宋運輝明明最清楚雷霆的來龍去脈,憑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問問全天下的人,誰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他怎麼可能離開雷霆?宋運輝不笨,因此這麼說肯定別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麵皮,不與宋運輝對吵。
「都不是科學依據。」宋運輝繼續無力,兩人的對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說到超前意識,我去年讓楊巡提醒你留意出口問題,調整產品布局,你做到沒有?但我不做事後追究,你也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只問體三點,你對今後一年的市場格局如何理解,你將如何調整產品布局,你將如何調配手下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