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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民初的瞻化縣

第九章

民初的瞻化縣

不久,任先生又接到大蓋寺所上的又一件「夷稟」,述說他們殺阿噶三兄弟是為地方除害的理由:
但這樣的官還算是好官,因為這個縣官「悉夷情」,了解當地民情風習,「能以小惠結諸夷酋歡,亦不曾枉取民財,故雖威令不行,而夷無間語。其長在官守無傷,其弊在官權日替,此固近世邊吏之通病,未足責張一人也」。這是說,不貪不腐,不欺壓百姓,已是好官了。至於說,在其位卻不能有所作為,這是普遍現象,不只是瞻化一縣的官長而已。
從這「夷稟」中可以看出,不只當地人互相仇殺,政府軍士兵也殺人。當地人互相仇殺,不能施以國法,以當地習慣方式處理還情有可原,但政府軍士兵犯了命案,不依國法處理,那就難以理解了。瞻化的「化」,意思就是化野蠻為文明,結果去「化」別人的文明人,為了方便行事,卻被野蠻所化。而且,政府軍士兵處罰偏輕,所以「夷稟」中敢於大呼不公!
關於此時瞻化縣的各方面情形,任乃強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份當時當地的詳盡記錄,可以使我們一窺民國后瞻化一縣的具體社會狀況。1924年,任先生受劉文輝主持的川康邊防指揮部之邀,以邊務視察員身份,以一年時間對原川邊土司地面新設各縣進行考察。所到各縣,繪製實在測繪地圖一幅,編寫視察報告一篇。其調查報告第七號,即為《瞻化縣視察報告》。
秤,藏銀的一個計量單位,相當於藏銀五十兩。需要說明的是,藏銀並不是真正的純銀,而是一種含有大量白銅的銀銅合金,不及純銀值錢。
第三條,「為增加農產品。瞻化山地,甚宜馬鈴薯。河谷宜果、瓜、蔥、薤、菘、藍之屬。凡康區所能種者,瞻對無不宜。然馬鈴薯及蔥,購自道孚,余物購自甘孜,始得入口。昔番人簡陋,糌粑、酥油、牛肉外,一無所需。農作簡單,固無不可;近年諸番漸染漢習,口腹之慾日侈,則增加農產品,實滿足人生第一要義也」。
民國以還,「設治以來,仍選四區中代本之尤有勢力名望者,任為總保,使管諸百姓。廢代本名義,另委村長。然各代本勢力養成,非空言所能剝落,村長供其役使而已。只因無名分接近官府,初不能不屈身總保之下。積之既久,前各代本或變為總保之小頭人,或因漸得接近官府,遂與總保抗立……官府反或為其所制也。」
瞻是舊地名中的一個字九*九*藏*書,「化」,全然是個漢字,組合起來,其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但如何「化」來,卻是一篇複雜的頭緒繁多的大文章。
社會生產生活狀況如此,新設不久的縣知事又如何管理這個地方?
「民國二年,1913年,駐縣軍隊開採甲斯孔、麥科沙金礦。
這件案件,就與當地的大蓋喇嘛寺有關。關於這個案件的情形,任乃強先生所著《西康札記》中有兩篇文章與此案相關。一篇叫《瞻對娃凶殺案》,這個「娃」,不是我們尋常話語中的小孩子,而是什麼地方人的意思。「瞻對娃」,就是瞻對人。另一篇叫《大蓋夷稟》。
先說生產。任乃強先生以治藏區史地著稱於世,卻畢業於北平農業專門學校。所以,所過之處,特別留意當地生產狀況。視察報告說,瞻對地方地處雅礱江河谷,地質與氣候條件適合許多植物生長。他說,瞻化當地人「頑固守舊,飽則酣嬉,飢則劫掠,從無趨時厚生之志,故地利不能盡也。誠使諸夷向化,勸農得人,則此縣產業,有可改善者三事」。
如此地方上綿延千百年弱肉強食的局面並未獲改觀,很多時候,老百姓仍然不能安居樂業,從事農牧生產。「民國七年,1918年8月,麥科哇西麥巴與然勒阿戈兩部落發生糾紛,哇西麥巴頭人麥巴龍洛率五百戶,畜三萬余集體遷逃阿壩今紅原一帶。」
再次,「縣署舊雖養有土兵,全屬徒手,張至飭各區總保借快槍五支,子彈百粒,發土兵使用,軍容整然」。
我不憚煩瑣,抄錄這些史料,自是因為這些材料可作民國初年瞻化一地社會狀況的生動說明。更是因為,這樣翔實細緻的材料可以破除兩種迷思。一種迷思是簡單的進步決定論。認為社會歷史進程中,必是文明戰勝野蠻。所以,文明一來,野蠻社會立時如被揚湯化雪一般,立時土崩瓦解。再一種迷思,在近年來把藏區邊地浪漫化為香格里拉的潮流中,把藏區認為是人人淡泊物慾,虔心向佛,而民風純善的天堂。持這種迷思者,一種善良天真的,是見今日社會物慾橫流,生活在別處,而對一個不存在的純良世界心生嚮往;一種則是明知歷史真實,而故意捏造虛偽幻象,是否別有用心,就要靠大家深思警醒了。
「民國十九年,1930年4月,改瞻對縣知事為縣長。張楷任第一任縣長。」
「民國元年,1912年8月,改懷https://read.99csw.com柔縣為瞻化縣。
「第一條,喇嘛烏金奪吉不該將茂古喇嘛郎卡獨吉大馬斫死。其在格拖喇嘛寺毒死坑博白馬一喜,掌教喇嘛麥浪、札巴嘉恩兄弟,被他將鼻子割了,這幾人一命抵一命。第二條,其兄阿噶在大蓋寺當札巴時,麥科神廟及塔子被毀了,大蓋寺會首為此罰了他四百八十元;又搶大蓋寺會首七百元;竹慶寺會首澤翁等因聞阿噶要治死他,又送了五百元;又有老陝在寺,被他偷去麝香,房主被罰了一千多元;又搶去札巴阿澤四百元;又到東谷去搶人快槍一支,大蓋喇嘛寺為此事賠了五百元;又搶劫宗堆壩馬寺,又賠了一千八百元;又偷人麝香,喇嘛寺賠了二百元;初十又搶喇嘛寺會首名下二百四十六元;又欠鐵棒喇嘛十一元。大蓋寺阿噶偷人搶人欠賬,共賠去七千七百元,應以家財作抵。第三條,此外甲該家阿噶弟兄所為不法之事,喇嘛寺已拿得有憑據者,凡有私造義興茶票印版與私宰銀元截抽中段之器具共二件。甲該家實係為非作歹之人。我們處死盜匪,不加獎勵,反要處罰,請求委員大人做主!」
「民國五年,1916年8月設上瞻、下瞻、河東、河西四個總保。」
瞻化一縣此種情形,也可視為川邊地區大多數改土歸流后新設的那些縣的大概情形。一些喇嘛寺實力強勁,孱弱的縣政府更難控制。瞻化縣知事張楷是一員能幹官吏,到任后便能將十余年積欠的應繳糧稅全部征齊,但還有一個叫大蓋的地方,因有案件未了,不能清除積欠。
不過,任先生到瞻化時,這位縣知事已經離任。新任知事張楷,「豪宕有幹才,在邊日久,亦悉夷情,而駕馭手腕,超越前張知事百倍,蒞瞻數月,百廢俱舉」。
此案件後來如何處置,未見記載。
第二條關於牧業。略過。
不只生產極其落後,商業也極不發達。
文化教育方面,更處於艱難的初創時期。
不久后,川藏之間,因為地方細故又發生激烈戰事。戰事初起,藏軍節節勝利,瞻化一縣又被藏軍攻戰,縣府首腦張楷也被藏軍俘虜,押往昌都關押。這案件恐怕也就不了了之。
「民國十一年,1922年,川邊鎮守使署改四總為區,即河東區、河西區、上瞻區、下瞻區。並以區為保,各委保長管理。」出任保長,依然是當地豪強。
更重要的是,「大小案件不假頭人辦理,雖其間亦有不能九九藏書辦動者,尚無委曲遷就、墮損官威之跡」。
首先,命令此前委任為總保的四位當地豪酋「輪值縣署候差」,其意自然是讓他們明白權力所來,樹立政府權威。
在此條件下,當地人「自奉甚儉。雖大富貴人家,被一布面羊裘,飲食亦酥茶、糌粑、牛肉而已。除茶葉外,甚少使用外來貨品,無治生增財之欲。男子閑放終歲,急則劫人。得餘一日用,則沽酒沉醉以為常。女子理家政,善織羊毛。少有積蓄,則布施喇嘛」。
大蓋喇嘛寺是瞻化境內的第一大寺,寺中有一個叫烏金奪吉的大喇嘛,向來與住持該寺的喇嘛阿登赤乃關係不好。這個不服寺院住持的烏金奪吉喇嘛還有一個哥哥叫作阿噶,性情惡劣,一向橫行鄉里。此前,也在這大蓋寺出家,后還俗,也經常到廟欺凌住持,寺院住持自然懷恨在心。某一日,大喇嘛正為信眾摸頂賜福,突然同一寺院的二三十個喇嘛一擁而上,將其亂刀殺死。那時,阿噶和其母親也正跪受其弟摸頂,不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綁,並被立刻槍決,其母親也被囚禁起來。兩兄弟死後,寺院不罷休,又派人遠赴麥科牧場,將其另一個弟弟槍殺,並將三兄弟的財產牛馬全部抄掠為寺院的財產。案件發生地,在上瞻總保的管轄範圍。但到案發半月後,總保才向縣署報告。張楷知事傳案首阿登赤乃到縣問訊,這位喇嘛拒不前來,反而上「夷稟」到縣,曆數阿噶兄弟多年橫行不法的罪行,說自己這樣做是為民除害,請求獎勵。張楷不允,再傳不到,只好派人到當地斷案。這斷案也不是按照民國法律,殺人償命,而是照當地習慣性,賠償「命價」,即殺一人命,賠多少錢。縣署派員斷案的結果是:「判放出家屬,三人命價三千藏銀,繳兇槍三支,縣署外罰銀一百秤。」喇嘛寺不服判決。縣署便威脅要調兵鎮伏。
最後一條因為關涉民國初期社會組織情形,值得細說一下。在藏官統治瞻對的三十余年中,西藏方面除派來少量駐軍和有限的幾位官員外,還是依靠地方豪強施行統治。其方法是百戶人家左右划為一個行政單位,委派一名當地有影響有勢力的頭人徵收賦稅,催辦差役,並負責地方治安。這些頭人還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到藏官駐瞻對衙門輪流當差,一面保證衙門安全,一面向下傳遞駐瞻藏官的種種命令。民國后,除了縣政府有一名知事主持和少量駐軍,政令施行還是read.99csw•com依靠當地有勢力的豪強。主要措施就是將全縣划為四個行政區,行政首腦叫作總保。這四名總保都委任當地有勢力有威信者出任。
民國后,在瞻化設立國民學校一所,但僅有縣治所在地的漢人子弟數人就讀。
「然瞻對征服未久,西康吏治已壞。歷任官吏,言行闃茸(低劣、卑賤),漸為諸番所輕。漸復縱肆不受約束。官吏多欲無剛,因循日甚,延至近年,已成千瘡百孔之局矣。」局面到了什麼程度呢?任先生記有一位叫張綽的縣知事,在瞻化任一縣之長三年,卻弄得自己時常擔心斷炊,「諸事委之四瞻頭人,划諾而已」。
任先生報告中說:「瞻化縣治,僅民戶五十家,又無喇嘛寺在其附近,故無商業。民戶少則貨品滯銷,無喇嘛寺則小販無從借貸資本也。前數年此處扎有漢軍,各種小販亦較多。近則僅存茶布店二家,營業亦甚寥寥。此處各村落,概無商店,亦無市集。……每年僅恃絨壩岔(其地在甘孜)之挑擔行商,遊走各村,貿易日常用品。又有漢商一二家,遊走各鄉,零購麝香等山貨而已。」
整個民國年間,甘孜德格一帶的康區北部變化頻仍,地不當要道的瞻化沒有什麼大事,就不大見於官方史料的記載了。1992年編修的《新龍縣誌》,對民國時期記載也相當簡略,如下:
該「夷稟」譯為漢文是這樣:
其次,以前因官吏因循無能,更加當地民風強悍,應繳糧稅歷年都不能征齊,張楷到任后,除一個叫大蓋的地方因案件糾纏未繳外,「余皆於十月以前一律掃納」。當時瞻化全縣4區48村4578戶,年征糧1300餘石,對牧民徵收牲稅折藏銀6492元。民國十六年,又新增兩項稅收。屠稅年收入300藏銀,酒稅年收200藏銀。
趙爾豐驅逐瞻對藏官后情形如何?
張楷知事到任后,召集四區區長和一些頭人商討興學辦法。那個時代,民風未開的當地百姓不願上學讀書,尤其把上學認漢字讀漢書視為苦差,情願僱人代為上學。張楷因勢利導,商定每區每月繳藏銀五十元,縣政府用此錢僱人讀書。具體做法是,把收上來的這筆錢,變為上學學生的津貼,每月發糧一斗。用這個因地制宜的辦法,招到學生六十余名,分為高級、初級兩班。任先生記敘:「校地為縣治之關帝廟,曾經培修,尚稱合用,建設籌備員陳煥章為校長。教員悉由縣署聘請,員額並足,教授合九九藏書法。全體夷漢各生,皆識漢字,勉通漢語。中有數夷生,成績反在漢生之上,此北道各縣所未有也。」
當此之時,任先生作為視察員正好到達瞻化,行經大蓋喇嘛寺所在地方,他們把視察員也當成握有事權的政府官員,「該寺僧侶來訴:『命價賠到千元一人,瞻對向來沒這規矩』」。他們還向任先生又上了一道「夷稟」,以今人的眼光看來,就是一篇奇文,多謝任先生將其記錄下來,讓我們可以一窺那個時代奇異的風貌。
也就是說,以前那些縣官,並不親自辦理境內大小案件,以致政府形同虛設。原因其來有自。「昔藏官管理瞻對日,擇各村豪強梟傑者,予以代本名義……藏官魚肉百姓,全借代本力。代本亦借藏官威勢,鉗制其村民。瞻對村落散漫,民性慓狡,欲以一官管理之,非此法不能有效也。」
與此相映照,是寺廟眾多,「瞻化每村有一喇嘛寺,全縣共四十余座(小寺不計)」。
瞻對設縣后,第一個舉措就是改名懷柔縣,這其實很是名實不符。有清一代,對瞻對,先後數次強力征討,戰後,又沒有什麼真正於民生有利的懷柔革新之舉。設縣后,卻發現河北省已經有了一個懷柔縣,為避同名的麻煩,又將縣名改為瞻化。
手工業,「瞻化亦無工業,縣治僅有鐵匠一家,兼鑄金銀飾品,成器拙劣」。
「自趙帥(趙爾豐)到瞻化以來,各地殺死人命,命價高矮大小有例,阿色牛廠卡加家殺死七人,賠命價五秤,罰款一秤,以銅器作抵;拉日麻殺死六人,命價每人五秤,完全以銅器作抵;墨巴殺死熱嚕代本又要約共九人,每人賠命價四秤,完全以銅器貨物作抵,罰款未繳分文;朱倭殺死七人,命價四秤,罰款五百元,以銅器貨物作抵;馬營長的兵殺死三人,罰款命價,每人三秤,均已貨物作抵;前任張監督任內,殺斃土兵澤翁,命價二秤,以貨物作抵;投李旅長的扎松工布被殺,又殺死家屬老少五命,命價罰款分文未與;今監督任內,穀日殺死二人,命價罰款,分文未得;康立村日加馬家殺死一人,帶傷一人,命價罰款,分文未得;日須牛廠甲家兒子被殺,命價未賠。以上命案甚多,並未派兵去打。大蓋喇嘛寺所殺原是匪人,為地方除害,不唯不獎賞,反要出兵來打,實不公平!」
第一是「為治果園」,如梨、胡桃、葡萄、蘋果等類。「以瞻化地候土宜言,並極相宜。目前瞻化竟無果種,此可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