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了病，會變得更有人情味一些的。一方面，與種種事務疏遠了，功名心淡漠了，縱然是迫不得已，畢竟有了一種閑適的心境。另一方面，病中寂寞，對親友的思念更殷切了，對愛和友誼的體味更細膩了。疾病使人更輕功利也更重人情了。

生中輝煌的時刻並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對這種時刻的回憶和期待中度過的。

生命是短暫的。可是，在短暫的一生中，有許多時間你還得忍，忍著九*九*藏*書它們慢慢地流過去，直到終於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浪花。

寂寞是決定人的命運的情境。一個人忍受不了寂寞，就尋求方便的排遣辦法，去會朋友，談天，打牌，看電視，他於是成為一個庸人。靠內心的力量戰勝寂寞的人，必是哲人和聖徒。

每九*九*藏*書到歲末年初，心中就會升起一種惆悵。中國人過年總是圖個熱鬧，那熱鬧反而使我倍感寂寞，因為對我而言，過年無非意味著又一段生命的日子永遠流失了，而在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之中，這件最重要的事情遭到了一致的忽略。我甚至覺得我的舊歲如同一個逝者，我必須遠避塵囂，獨自來追念它，否則便是對逝者的褻九*九*藏*書瀆。

「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原因在於，人們儘管慕林下高潔之名，卻難耐林下寂寞之實。即使淡於功名的人，也未必受得了長期與世隔絕。所以，在世上忙碌著的不都是熱衷功名之徒。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煙鬧。」我也如此。不過，我相信世上多的九_九_藏_書是一輩子住城市而從不嫌吵鬧的老百姓，卻找不到一個一輩子住山林而從不覺寂寞的知識分子。

看破紅塵易，忍受孤獨難。在長期遠離人寰的寂靜中，一個人不可能做任何事，包括讀書、寫作、思考。甚至包括禪定，因為連禪定也是一種人類活動，唯有在人類的氛圍中才能進行。難怪住在冷清古寺里的那位老僧要自嘆：「怎生教老僧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