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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輯 未知死焉知生 臨終的尊嚴——山崎章郎《最後的尊嚴》中譯本序

第十一輯 未知死焉知生

臨終的尊嚴
——山崎章郎《最後的尊嚴》中譯本序

很顯然,山崎章郎關心的問題圍繞著一個中心,就是當醫學對於絕症末期患者在救治上確實已經無能為力之時,如何使患者獲得臨終的尊嚴。當死亡仍有可能抵禦之時,醫生和患者自己當然應該與死亡搏鬥,而當死亡已經明顯地不可抵禦之時,就應該停止這個搏鬥,共同來面對死亡。在這種情形下,患者自己的任務是怎樣以尊嚴的方式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醫生的任務是為此創造條件,包括肉體上的解除疼痛和心理上的克服恐懼,這就是臨終關懷的要義。然而,要把立場從救治轉變到臨終關懷上來,不是單靠醫生改變認識就能做到的,更重要的是必須改變現有的醫療體制。山崎章郎原著的書名是《在醫院死亡》,他在書中反覆申述的論點是:現有的一般醫院根本不是適合於人們迎接死亡的地方。一般醫院的醫療體系是為救治而設的,它的全部忙碌都是圍繞著那些可以治愈、至少可以活著走出醫院的病人,那些無法救治、註定要死在醫院里的末期病人就往往被打入了冷宮。因此,有必要為這樣的病人專門設置安寧病房或安寧醫院,其唯一的任https://read.99csw.com務就是臨終關懷。在山崎章郎以及給了他啟示的柯波拉·羅絲看來,更為可取的選擇是居家死,讓病人在臨終前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在親人的愛護下走向安息。在過去的時代,居家死曾經是常規,現代醫學把這個常規打破得如此徹底,使得相反的情形成了常規。現在,也許是到回歸傳統的時候了。
本書所討論的問題僅涉及「死亡學」的某些課題。在西方和日本,「死亡學」的研究已經十分興旺,內容包括安寧照顧、安樂死、醫療倫理學、醫療體制改革、末期患者心理、瀕死體驗、精神解脫等等。死亡是生命的重要階段,一種文化越是關注整體的生活質量和生命意義,就必然會越重視對死亡問題的研究。這一研究涉及面很廣,需要哲學家、宗教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醫學家等等都加入進來。我期望本書的出版能夠起一個推動作用,促使我們把更多的有關著作翻譯過來,同時把我們自己這方面的研究開展起來。
由於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臨終病人,讀這樣一本書當然不會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但是,我覺得,讓自己為讀它而沉重一些時間是非常值得的。一個不幸的事實是,我們一生中會不止一次地面對臨終的親人。另一個不幸的事實是,我們自己也遲早會成為一個臨終病人。因此,我們每個人和書中討論的問題都有逃不脫的干係。譬如說,如果我們的親人患了絕症,要不要告知真相?如果絕症到了末期並且造成極大痛苦,是否採取安樂死?或者反過來,我們自己處於這種境地,我們希望親人怎麼做?對於這類問題,我們通常採取迴避的態度,潛意識裡是把它們的解決交給了大難臨頭時的本能反應。然而,由於沒有認識上和精神上的準備,本能的反應往往是盲目和混亂的。也許較好的法子是預先把這些揪心的問題想清楚了,在親人之間討論清楚了,心裏有了一個底,到時候反而會感覺一種踏實。我相信這是向除了醫療體制的決策者和醫生之外的普通讀者推薦本書的一個理由。我要順便指出,本書文筆流暢,繁簡得體,加之字裡行間透出的體貼和智慧,所以雖然故事本身是傷心的,卻仍然很能吸引我們讀read.99csw.com下去。
本書的作者山崎章郎是一位有深切人文關懷的日本醫生,在多年治療癌症末期病人的實踐中,他積累了很多的經驗,也積累了很多的疑問。於是有一天,當他翻開柯波拉·羅絲的「死亡學」開拓之作《死亡與死亡過程》時,他的認識很自然地發生了一個轉折,用他的話說,他到那時為止所認同的醫學常識被輕易地推翻了。他的這個轉折,簡單地說,就是把對於臨終病人的態度由徒勞的救治變成了有效的關懷。在書中,他給我們講述了他親自治療過的十個病人的故事,轉折發生前後的病例各佔一半,通過對照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這個轉折的合理性。
面對患了絕症的垂死病人,醫生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要不要盡一切努力來延長其生命,哪怕只是延長一分一秒?現代醫學對此的回答是肯定的,它也確實擁有這方面的手段。然而,經歷過許多給臨終病人做復甦術場面的山崎章郎越來越確信這種做法的無意義,他甚至批評說,這是在對一個全無意志的軀體進行迫害,把患者與家人之間最富有人性的死別時刻變成了醫務人員一展雄風的戰場,侵犯了九_九_藏_書瀕死者的最後的尊嚴。復甦術只是一種極端的情形,擴大開來說,就是人們至今仍在爭論的安樂死問題。當絕症患者生命的延續只成了無法解除的持續痛苦之時,在患者自願的前提下,是否允許使用醫學手段幫助他提前結束生命?山崎章郎沒有直接討論這個問題,不過他的原則是清楚的,就是主張每個人在擁有做人的尊嚴的情況下去迎接死亡。作為一個醫生,他特別關心除痛對策。他觀察到,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往往會導致患者的人格崩潰。使他憤慨的是,某些醫生對病人的興趣僅限於病人身上的癌細胞,一旦癌細胞的發展超出了他們的能力后,他們對病人越來越劇烈的身體疼痛表現出令人震驚的冷漠,病人在他們眼裡就成了一個光會喊痛的麻煩傢伙了。事實上,醫學應該也能夠替癌症末期病人做的最好的事情恰恰是盡量替他們解除疼痛,而不是讓他們在疼痛的折磨中盡量苟延殘喘。
對於一個患了絕症並且確實救治無望的病人,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這是醫生以及病人的親屬首先會遇到的問題。在多數情況下,人們採取的是隱瞞和欺騙的策略,並輔以空洞的鼓勵九-九-藏-書。山崎章郎一開始也是這樣做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因為病人自己也往往害怕知道真相,不肯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但是,隨著病情實際上的惡化,病人必然會對專門給他準備的虛假的說明產生懷疑,並且終於完全不相信。最後,一個沒有人相信的謊言橫在病人和世界之間,阻礙著真實的交流,籠罩在病人四周的這種虛偽的氛圍每每把病人逼入至深的孤獨之中。事情的確古怪:一個人要死了,周圍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和討論著這件事,唯有當事人被排除在了外面。一個不能不問的問題:那個即將死亡的人究竟是誰?山崎章郎確實不斷地向自己問了這個問題,他終於得出結論:病人有權知道與自己的生命有關的重要信息,有權決定怎樣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在被告知了真相以後,病人誠然會感到絕望,但這種絕望要比那種因為被欺騙然後又識破欺騙所感到的絕望好得多,他至少可以由於受到信任而產生出自己面對死亡的尊嚴感和勇氣,並且有可能在坦誠的氣氛中與醫生和家人進行正面的交流了。
20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