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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遊詩與范成大詩

陸遊詩與范成大詩

所以《紅樓夢》的鐵門檻、鐵檻寺是一回事、一句話,無論在哪裡都不能瞎改的。刻本如程甲、乙本以及道光王雪香本都還不曾改,到了光緒間石印《金玉緣》本便改了。
注者的確查了原書,惟其如此所以要改,亦惟其如此所以會錯。他既明白「作者的一寺一庵(鐵檻寺、饅頭庵)名義到此方出」,他亦明白「特用秦寶熙鳳演之」,為什麼把六十三回所引詩句原作「鐵門檻」的給改了呢?改了,即跟「鐵檻寺」之「檻」,名目不符成為兩段,把本書血脈相通、神情一貫的好處給打了個折扣。
《紅樓夢》中有一個重要人物大家熟悉的而且對她為人究竟如何議論紛紛的,便是襲人。她的命名也很特出,書中再三表示,似乎有某種暗示,以致「紅學家」種種猜疑,或拆為龍衣人,或以諧音格讀為花賤人等等。她的命名三見本書,除第三回只說舊https://read.99csw.com人詩句有「花氣襲人」四字,未引全句外,其他兩處第二十三回、第二十八回俱引全句,作「花氣襲人知晝暖」。第二十三回尤特別鄭重地表示出來。茲引如下:
(一)依原典論,必須作「鐵門限」,而且范詩作「鐵門限」本不會錯。范引用六朝的故事:智永以書法得名,賓客造請,門閾穿穴,以鐵固其限,故人號曰「鐵門限」,見《宣和書譜》。雖然引用,卻跟原典意思稍不同。詩意說身後之事,一個人保衛自身像千年不壞的「鐵門限」一般,但終究要埋在墳堆里去的。
……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注云:「此范石湖自營壽藏詩也,實為本書財色二字下大勘語,故為十五回對待題目,特用秦寶熙鳳演之,遂為眾妙集大成也。一寺一庵名義到此方出,可見當九九藏書日謀篇不是枝枝節節為之。」)
有「門限」與「門檻」之別。范詩有出處,不比「晝暖」、「驟暖」不過形容之詞,這個矛盾是尖銳的而不能調和的。分原典及小說兩方面來說: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
小說摹寫人情,以能夠意趣生動引人入勝為貴,其中引用書卷不過是陪襯而已,文字每每跟原本稍有出入是無妨的。實不必改,亦不應妄改,且有時竟不能改。這兒以《紅樓夢》引陸放翁、范石湖詩句為例。
原作「驟暖」不作「晝暖」,誤「驟」為「晝」,以二字音近容易搞錯之故。且「晝暖」的意境亦復甚佳,不減于「驟暖」。無意誤記么,有意改字么,亦不得而知。我們自應該說他九_九_藏_書引錯了古詩,但在《紅樓夢》上卻無須用古詩原文來硬改,這樣蠻幹對於《紅樓夢》怕沒有什麼好處的。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村居書喜》)
賈政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麼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王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
徵引原書一字不易,在做考證研究的工作上是值得稱讚和學習的。小說卻又當別論。小說必須意趣生動活潑,最怕https://read.99csw.com掉書袋。當然,生動活潑,不一定要把書給引錯了;不過偶然錯了一兩個字,于文義無妨,即無關係,若有好處更不應妄改。《紅樓夢》把「門限」改為「門檻」,一字的差別,即活用了古詩,把它相當地白話化了融會入小說中,正是點石成金的妙手。依我揣想,大概是作者有意如此改寫,並非錯憶或筆誤。在這裏,我們該專對范石湖來負責呢,還是該對曹雪芹來負責?這必須首先考慮的。若《金玉緣》本的太平閑人,名為依證改字,殊失作者之意,不止大殺風景而已。幸而像這樣本子不甚流傳,現在通行本還作「鐵門檻」的多。
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另外有一個引范石湖的詩的例子更比較複雜,同樣鄭重的提出,同樣有了錯字,而且這錯字決不能改,改了便會鬧笑read.99csw.com話。偏偏真有人改了。
這樣重複地鄭重地說,似乎決不會得錯,而事實上這句七言詩卻偏偏有了個錯字。原詩見陸遊《劍南詩稿》卷五十:
既然兩千年來只有兩句詩好,想其情形這兩句話總不會搞錯了罷,不幸偏偏又錯了。茲引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十八:
(二)依小說論,必須作「鐵門檻」,硬依原典來改便成為笑話。第一,我們白話只說「門檻」而不說「門限」,曹改原詩是有他的理由的。第二,《紅樓夢》作者既特別喜愛這兩句,在別處還大用而特用,如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這難道也能改為鐵限寺么?況且六十三回賈寶玉還明說「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
第六十三回邢岫煙引妙玉的話:
若說對付這樣問題原很容易的。註解附原文之後,引了原曲原句,其是非得失讀者一覽自明,何須謬改前文,成為蛇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