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疑有誤，當作玉釧兒。

批曰：「賈璉與賈敬從堂，服系緦麻，無此純素之禮，況此時百日已過，何素之有。此系鳳姐要重賈璉家孝一層之罪，故意用此欺人法。」照服制講，的確用不著這樣。鳳姐彷彿穿的是公公的服，對賈璉的從堂伯父何須如此。批語以為欲重家孝故意欺人，亦似有理。其實文章必如此寫來方才有神。鳳姐此日之對尤二姐，完全一團殺氣，自非這樣穿章打扮不可。接著下文所謂：

他以為本回系貶探春。第五十六回總批說她「榮府人材完璧，而作者猶不滿之，故接寫興利除弊一篇，以著白圭之玷」，意尤明顯。得作者之意否，卻大有商量之餘地。「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固是事實，而賈府傾頹之勢已成，歸罪探春不亦稍過。況五十六回目錄作「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亦有作「識寶釵」者），似系讚美，並非貶斥。雖回目與本文有互見之例，但本文里也看不出貶詞來，他所謂「並不說破一字」是也。所以這不過評者的一種看法而已。下半部文章從這裏開始，大觀園中因此生出多少是非，卻是真的；若說是探春的過失，恐作者未必有這樣的意思。

有批語兩條：

亦有不了解程、高續書而批的，如第十五回批曰：「下文水月庵饅頭庵分，此處合而為一，疑有誤。」不知合為一者乃雪芹的原文，分為二者乃程、高的錯誤也，已見《紅樓夢研究》。

（二十二）第六十三回，芳官先唱「上壽」唱了一句即被打回去，改唱「邯鄲掃花」。批曰：

寶玉夢見甄家的丫鬟罵他「臭小子」一段，批曰：

下文記探春忘了黛玉的生日。批曰：

就借寶玉肚裏的話罵寶玉。

（二十一）第六十二回：「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ｈｔtpｓ://reaｄ.９９cｓｗ•ｃｏｍ，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批曰：

（二十四）還有一些駁正本書錯誤的。如第二十三回鳳姐說，「若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那事」，批曰，「和尚應作尼姑，道士應作道姑」，話雖不錯，但和尚道士本是通稱，未為不可，若改作「小尼姑小道姑」云云，反而顯得彆扭了。

要說性情一樣，偏說性情好些；惟說性情好些，正說性情一樣。用筆之妙，天仙化人。

這也說得對，連罵人的話都是寶玉自己的。又如：

生日無定，深譏之詞，看者切勿被他瞞過。

我想這話不對。關於這個問題說來很瑣碎，俟有機會再談吧。

但記寶釵，不記黛玉，以襯出本日但知寶琴，不知岫煙。探春十二釵中之表表者，亦不免隨人冷暖耶。此皆作者不滿探春處。

進宮請安也有貴妃在內。此書但寫賈貴妃，不提甄貴妃，真即是假，暗藏得妙。

批曰：「恐怕不知舊例，奶奶和姑娘並說；裁度添些，單請姑娘。鳳姐之意，明明只照舊例，不得增添。所謂『若不按例，難見你二奶奶』，探春早已逆料及之。讀者偏有議探春待生母太刻者，未知探春有不得不然，探春之於趙姨尤不得不然也。」我想，這話是對的。

此次賈母吃飯，何以王夫人、鳳姐均不伺候，且探、惜春等均在王夫人處。此是疑團，不敢強解。

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

又說，「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批曰：

是戲子習氣，卻是即景生情，偏打回去，寫出當時絕無拘泥，另有一番雅興。

說賈政父子關係的疏遠九九藏書雖然不錯，但根據這「悲」字，卻是錯的。這例比較簡單，更有版本之誤加上理解之誤而妄批的。如本書第五十四回：

肅殺神情活現紙上矣。批語云雲，似尚隔一層。

此處彩雲彩霞明是一人，後文分而為二，疑有誤。（第二十五回）

（二十）第六十二回：寶玉、平兒、寶琴、岫煙四人同生日。

（十九）在第五十六回「甄賈寶玉」有批語四條還好。甄家女人說，「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批曰：

有駁得較有風趣的。如二十九回鳳姐說，「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夾批雲：「道士都趕出去，誰打平安醮。」同回「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又說，「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夾批雲：「蠟剪已不顧拾，此時何得又有此。」看筆跡這是另一人所批，時間大約較晚[15]。

寫甄、賈二姓如鏡花水月，賈家有什麼，甄家必有什麼。賈家有貴妃，甄家也有貴妃，便是這個道理。甄貴妃者，豈有其人，不過賈元春的影子而已。其寫甄、賈寶玉，身外有身，亦同倩女離魂一般。甚至於甄家罵寶玉，亦若出寶玉口中。這種寫法，跟程、高續書寫甄寶玉大不相同。評者未必了解此點，但上引四條相當的好。

「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

亦有主張一說不甚妥當者，如彩雲、彩霞究竟一人還是兩人，本是一個雖小而頗麻煩的問題。他主張彩雲即彩霞，共有兩條：

批曰：「明明是夢，偏說不是夢，然則世之明明非夢者，實無一不是夢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命名歟。」

作者於此固寫湘雲九-九-藏-書已醉，不然，《尚書》「分寶玉于伯叔之國」，《春秋》「竊寶玉大弓」，「得寶玉大弓」，如何說《詩》、《書》紀載並無。

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

（十八）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時，平兒來說：

說得對不對姑不論，這問題自來有兩說的。但彩霞在七十二回已被打發出去了，他又說彩雲即彩霞。那麼，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怎麼又叫彩雲找人蔘呢？因此在本回，又批道：

忘了二字是明明知道的。岫煙已從賈府過帖，與薛蝌定親，與寶琴親姑嫂同辰，焉有不知之理。

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

此出名「掃花」。此回系群芳開宴，且各占花名，第一簽即唱此曲，已寓一掃而空之意。

（十七）亦有因版本錯誤而妄批的。如第七十一回寶玉聽賈政回來「又喜又愁」，這嘉慶本很特別，作「又喜又悲」（道光本仍作愁），這悲當是錯字，而批者雲：

作者未必不滿意探春，但人情冷暖卻是真的。

次說岫煙同日，苟非湘雲說出，亦置之不問矣，隱見世態炎涼，周旋疏忽。

因此下文鳳姐說，寶玉別喝冷酒，用意很深。寶玉回答，沒有吃冷酒，這是事實。鳳姐還說，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既知道沒有，為什麼白囑付呢？諷刺之妙，含蓄之深，殆非如一般評家所言，這兒不能詳說了。

巧姐一混就大，是此書不解處。

子聞父歸，喜且有餘，悲於何有。父歸見子，又有傷感之意。骨肉之間不應至此。孟子所謂，離則不祥莫大焉，可於賈政父子驗之。

這說賈母連生日都沒有準日子，近乎惡罵，實無此必要，恐怕不對。

賈母又命寶玉道：九*九*藏*書「你連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的字，拉不的弓。」寶玉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

這條說「寶玉」在經典上有出處，話雖不錯，未免拘泥了。湘雲此時並無醉態，說湘雲已醉亦不合。這全是虛筆。《詩》、《書》記載雖有「寶玉」，湘雲楞說沒有也無礙。如她說春聯上或有之，其實又何以見得春聯上有寶玉呵。這也不甚可解，不過隨便說笑而已。即如香菱引岑嘉州詩來駁她，若改引《春秋》「陽虎竊寶玉大弓」如評家所云，豈不大殺風景么？小說貴機趣天然，風神諧暢，直掉書袋，便落俗套。如《鏡花緣》後半部令人不耐，即此緣故耳。

彩霞就是彩雲，猶鸚哥之改名紫鵑也。（第七十二回）

亦有雖見到，但無關宏旨的。如二十八回寶玉在王夫人處吃飯一段，批曰：

先說當時的情形，賈母本叫寶玉，姐妹的酒一齊斟上，寶玉按次斟上了，當然都是熱酒。莫非獨不給黛玉斟么？黛玉不喝叫寶玉代飲的，正是他剛才斟的熱酒。寶玉一氣飲干，又替她斟上門杯，實在斟了兩杯酒。所以這「寶玉替他斟上一杯」「替他」之上應該有個「又」字，以有正戚本為正，它作：

（二十三）第六十八回鳳姐到尤二姐處，她的打扮：

「上壽」是伶工俗曲，卻很吉祥，改唱「掃花」，腔格細膩卻很蕭瑟，過渡處妙在使人不覺。此夕芳官未掣花名簽，此曲當暗示她的結局，評家指出群芳消散，亦是。

批者對程、高續書非ｈｔｔｐｓ://read.99cｓｗ•ｃｏｍ常恭維，八十一回以後之評概不錄。我在《紅樓夢研究》曾說起巧姐兒忽大忽小的情形，這裏也有一條批在第九十二回上：

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

關於探春理家還有一條。第五十六回總批：

而各本每脫此字[14]。缺了「又」字，便變為寶玉喝的是黛玉以前未喝的冷酒（其實這杯冷酒早已倒掉了），而這次新斟的才是熱酒（其實第二杯了）。因為版本的錯，引起誤解；因為誤解，致有妄批。上文說過，還有對本書理解的錯誤，不完全由於版本。

歷朝有言利之臣，則國脈已傷；治家而搜括小利，則元氣將絕。大觀園系元妃行幸之所，原宜隨時修理，謹敬封鎖。茲奉命將姐妹們各住一院，既不令佳人落魄，又不使花柳無顏，而乃因賴大家花園中出息，搜括大觀園中微利，此探春之敗筆也。作者並不說破一字，下文五十九回特寫「嗔鶯叱燕」一篇，以見氣象之難堪。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矣。

亦有對本書的毛病企圖解決，而不甚妥的。如賈母的生日本是個古怪的問題。六十二回探春明說在燈節以後，即在正月；七十一回卻又有「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的明文（其實慶八旬也不對）。七十一回批曰，「此中必有舛錯」，這話倒不錯。但九十一回又批道：

寶玉又替他斟上一杯，

批曰：「鳳姐排擯黛玉，於此見端。」這不但嘉慶本如此，即晚出的《金玉緣》本亦評曰：「薛姨、寶釵曾同勸寶玉吃冷酒，今用鳳姐勸之，直是群攻黛玉。」這都受了程、高續書的影響，造成釵鳳結黨群攻黛玉的觀念，不必說了。其他又有版本上的問題。他們似都認為寶玉喝了黛玉的殘酒、冷酒，其實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