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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紅樓夢》的回目(下)

談《紅樓夢》的回目(下)

似乎並無曲直之異,卻正相符合了。不過二姐之死並非完全由於受秋桐的氣,被她所害,主要的由於胎被打下了。書上說:
誰知王太醫亦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姓胡的太醫名叫君榮。
今人假如這樣寫小說,我想醫生工會要提抗議的,難道真見了美色,即一無所知嗎?況且賈璉已說過:
(十六)敘次先後顛倒之例
我以為本書是以《風月寶鑒》和《十二釵》兩稿湊合的。《風月寶鑒》之文大都在前半,卻也並非完全在前半部。若寶玉、秦氏,鳳姐、賈瑞,秦鍾、智能等事固皆《寶鑒》舊文,但下半部也是有的,如賈敬之死只尤氏理喪以及二尤的故事,疑皆《風月寶鑒》之文。仔細看去,文章筆路也稍微有些兩樣,不知是我神經過敏否。
按「中山狼」事不見本回,而回目逆探下文連類書之,故曰「偏連」。「偏連」者,本不連而把它連起來也。何謂倒裝?「倒裝」者,無論就回目、就本文看,迎春誤嫁事均在後,今卻將其待嫁情形先作一冒放在薛蟠將娶以前,故曰倒裝。此外還有一句:
按回目薛蟠之娶在前,迎春之嫁在後。本文呢,先敘迎春將嫁,寶玉感慨賦詩,后碰見香菱,說出薛蟠娶親一事,其敘述程序恰好先後相反。
到後來闖下了禍,賈璉查問,不過這樣說:
余文
回目的作用也彷彿如此,只未免說得過於神奇耳。
(十四)不見全書,回目點破之例
明明真人面前說謊話哩。荒唐肉麻到如此,作者豈有不感覺之理,蓋藉以形容鳳姐之惡耳。若上邊不用暗場,這一段文字便安插不下了。不但本回如此,即六十八回鳳姐騙賺尤二姐,句句通文達道,口口聲聲自稱奴家,正亦此意。
這文大體上還算明白。我想有些問題大家會提出的,既然正文的「賓主次序嚴肅之至」,那末回目為什麼顛倒敘次呢?是否把這賓主次序搞亂了呢?若作「賈迎春誤嫁中山狼,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豈不符合正文,一切都對了么?這些疑問,如不細看本書也很難回答。我以為回目應當肯定的。
要了解回目的做法,先要了解回目的三種最基本最簡單的情況:(一)文字總比較簡短,九*九*藏*書(二)上下兩句相對,(三)與正文有密切的關係。根據這三點來說:從(一),須用最精簡的文字,於是有了「鍊字」和「用典」;從(二),須用駢偶的文字,於是有了「對比」與「相因」的寫法;從(三),須與正文發生配合的作用,卻不一定重複,於是有了「離合」與「錯綜」。當然也還有別的,就一時想到的說來如此,這些都從回目的基本性質上來的。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須知回目用直筆者,斷鳳姐之毒辣;正文用曲筆者,狀鳳姐之虛偽;言非一端,各有所當,實為互明,並無兩歧。甚言鳳姐之惡,已情見乎詞,非但不曾替她回護,而且進一步去批判她。
這很顯明,這大段的敘述虛頭很多,事實上有大謬不然者。請胡君榮的小廝乃鳳姐授意的,而胡醫堅決用打胎的葯殆出於鳳姐的賄囑。胡醫雖庸,但這兒與庸或不庸無關;他雖姓了胡,與胡塗不胡塗亦無關,循文細誦即可明了。鳳姐害人的行為書多明敘,這兒忽改用暗場,必有深意。況在五十一回目錄先出「胡庸醫亂用虎狼葯」,好像胡醫一向這樣亂七八糟的,他用錯了葯打下胎來不足為奇,千里伏線,早為本文佔了地步。
第三,就回目說,上下句法的先後排列,非即重輕的區分。以本書而論,如第二、第三、第十、第五十八、第七十八回重點均在下一句。此外,還有重點在上一句的,也有不分輕重平列的。回目本不以上下句分「輕重」,自亦無關於「賓主」了。
文理似欠通順,意卻甚精。寶玉到紫菱洲一帶徘徊瞻顧,另有脂評雲:「先為對竟(境)悼顰兒作引。」這裏方見作者真意。阿獃夫妻其非正傳不必說了,即迎春之為正傳,脂評雖這般說,還是相對的虛筆,直引起寶玉追懷黛玉,才是真正的正傳呵。所謂「書中大旨」指此而言,若阿獃之與二木頭,河東獅之與中山狼,亦伯仲之間耳,又何必斤斤較量其孰為賓主耶。
回目跟正文彷彿《春秋》經傳的關係。這裏回目用直筆,正文兼用曲筆。如殺人之法為「借劍」,而「借劍殺人」書中有的。
以上十五例的說明,大都出於九九藏書我個人的看法,本節完全依據庚辰本「脂評」,且有作者自評之可能。原文抄寫訛誤極多,略以意校正,引錄如下:
第一點尤為凸出。回目大都沒有幾個字,如何能容納拖沓的文章呢?因此有必要,也更容易接受中國文字精簡的古老傳統。所謂「凝鍊」、「緊縮」在詩詞中例子很多,不用說了。在近古的小說戲劇里卻比較少用,因為這裏需要的是口語流暢。若過分凝鍊,便會妨害了流利之美,減弱了普及的功能。但《紅樓夢》在白話小說為異軍突起,非其他小說可比,它綜合了、發展了中國文字語言的一切長處而自成一家。所以兼備凝鍊與流暢之美,即在正文中已往往有之,在回目里凝鍊的狀況尤其顯著。
打胎之事關係尤二姐之死,卻不見於回目;回目所謂「借劍殺人」,包括胡醫用藥在內可知。回目上既已明說二姐被鳳姐殺害,正文改用暗場什麼緣故?難道回護鳳姐么?再看本文這一段就明白了。
她要吃長素念佛,保佑尤氏妹子生男,咱們信不信?下文接說:
本家這樣明說,醫生雖庸,何至置若罔聞。況胡醫既戀二姐之色,以常情論,用藥必更鄭重,何至於違反賈璉之意,一死兒用定了虎狼葯呢。
第三點是回目與正文的關係在本篇中比較多,如第一例賈雨村所懷乃丫環嬌杏,而回目上書閨秀;第五例王熙鳳在饅頭庵弄權而回目稱鐵檻寺;第十三例本文不見「茜紗窗」,第十回本文不言尤氏美,而回目俱特筆點明,並皆「離合」之例。如第四例名字互見;第九例「喜出望外」,回目指平兒說,本文指寶玉說;第十五例,直書曲筆之異;第十六例事實敘次的不同,雖情形各別,併為「錯綜」之例。
鳳姐……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
今卻偏連中山狼倒裝。
到底查出了下落沒有呢?如果查不出來,為什麼查不出來呢?
第二點是回目兩句之間的關係,如第十一例以「割腥啖膻」對「白雪紅梅」;第十四例以「獨艷」對「群芳」,即是「對比」;第五例始於鐵檻終於饅頭;第十三例以「假鳳虛凰」明「真情痴理」,即是相因。自然,第五例「鐵九*九*藏*書檻」、「饅頭」欲作為對比看亦未嘗不可,隨文立說,無須拘執也。
是脂評雖佳,每多虛筆,卻藉此看出作者寫定本書,安排回目,的確費了一番苦心。有好幾回書,至今猶缺回目,則當時下筆鄭重可知。今日雖作閑談,亦談何容易。以上諸例若有一二中肯處,也只好算蒙對了罷。
本書狀美人,有虛實明暗種種寫法,不及備說,卻有一個最特別的寫法須一表的,即尤氏之是否美及其如何美,全書一概沒有,只在本回上用「獨艷」點明。記得從前曲園先生曾談及《紅樓》,說尤氏是很美的,想必也根據這回目罷。
僅就尤氏之美著想,自未得作者之心,卻也算找著了一條線索。區區一尤氏,其為美惡皆屬尋常,何必深文。既有深文豈無微意,再思再想,就明白了。
張僧繇嘗于金陵安樂寺畫四龍不點目睛,謂點則騰驤而去。人以為誕,固請點之。因為落墨,才及二龍,果雷電破壁,徐視畫已失之矣。獨二龍未點睛者在焉。
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
「鍊字」、「用典」同為文字的精簡,而稍稍不同。典故每把一個整的故事緊縮成幾個字,暗示當更多一些。如本篇第八例「環燕」即用典之例。十二例「慧」「忙」「慈」「痴」,十三例「假」「虛」「真」「痴」,十四例「獨艷」,並鍊字之例。此外本篇未及載的,如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今本多作「補餘音」。補余香似乎費解,而含蘊卻深。所謂「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香字從此翻出,示釵、黛二人之交誼漸深,補餘音好像易懂,其實意義反不明確。這是鍊字和用典的混合型。
引言提到的熟故事恕我引用全文。《宣和畫譜》曰:
前文曾說,詳不必重,略不必輕,回目之文必不會長,正當作如是觀。萬綠叢中一點紅,原非常突出;以「獨艷」對「群芳」又是很有分量的。且尤氏之美,從她的得姓亦可以知道。本書六十六回寶玉講起二尤,「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已明點出來。二尤如此,則尤氏可知矣。
其記打胎之事,多遮掩之筆,荒唐之文。如胡君榮之來也,只說:
賈璉眾人見了,無read.99csw.com不稱讚。
此回題上半截是「悔娶河東獅」,今卻偏連「中山狼」倒裝,工(致)細膩寫來,可見迎春是書中正傳,阿獃夫妻是副。賓主次序嚴肅之至。其婚娶俗禮一概不及,只用寶玉一人過去,正是書中之大旨。
尤二姐之死,一曰「殺人」,二曰「自逝」。到底她自殺還是被殺呢?緣鳳姐有必死二姐之決心,故歸獄鳳姐,稱為「殺人」,老當之至。
本篇偶舉十六例,在全書回目的比重上,不過百分之二十左右,以上概括得也很不完備,聊表大意而已。以回目論回目,固有這些情形,此外《紅樓夢》本身也另有一種情形必須一表的,即有過多的微言大義。引言中曾拿它來比《春秋》經,讀者或未必贊成,不過我確是那樣想的。以綱目來比,則回目似綱,本文似目。以《春秋》來比,則回目似經,本文似傳。上邊所舉回目的特點,大都可以在《春秋》經上去找的。就與本文離合這一點來說,與《春秋》經傳的關係十分相似。如《左傳》上明說趙穿弒靈公于桃園,而經文承晉史董狐之舊,書趙盾弒其君。本篇第十四例以「獨艷理親喪」貶斥賈敬,第十五例以「借劍殺人」歸獄鳳姐,用筆深冷,實私淑《春秋》得其神髓。蓋作者生值專制淫|威之朝,出身封建禮法之家,追憶風月繁華,歷盡凄涼境界,悼紅軒削稿,黃葉村著書,豈獨情深,實茹隱痛,固未嘗不以石破天驚古今第一奇書自命,雖托之於小說,亦只可托之於小說,妄揣其心,實有不甘於小說者,於是微言間出,幻境潤翻,讀者或訝其過多,殊不知伊人自有其衷曲,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又雲,「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誠慨乎其言之矣。殘墨未終,淚盡而逝,於今百世之下識與不識皆知《紅樓夢》為奇書,宿願之償在於身後,作者自可無憾於九原。然而知人論世,談何容易,若茲野人芹獻,君亦姑妄聽之可耳。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實和「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遙遙相對。敘賈敬之死與秦氏之死,對文還多,茲不詳列。《紅樓夢》有一個人物,老在暗地裡,非常隱晦的,即賈敬是。如賈赦、賈珍之惡不言可https://read.99csw.com知,賈政之假正經亦不言可知,惟獨賈敬不大引人注意,作者卻在《紅樓夢》曲文里給點破了,所謂「箕裘頹墮皆從敬」,將賈氏一門種種罪惡歸獄于賈敬,文筆深冷之至。尤其應該注意,此句用合傳法寫在秦氏曲中,殆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歟。脂評雖說得是,後人卻盡有不解的,認為賈敬有什麼錯呵[12],亦可見深隱之筆,每不被時人所知。若體會了這句話,則本回及以下各回便迎刃而解了。
第一,回目依據本事而來,不能改寫。按本回的故事雖迎春待嫁在先,薛蟠之娶在後;但金桂河東獅吼之威本回之末已見大凡,而七十九回書上于迎春只言其將嫁,未言其已嫁,更別提誤嫁什麼中山狼了。其事見於第八十回。事實既先河東獅而後中山狼,回目自然不得不如此,無所謂錯誤。
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
(十五)回目直書,正文兼用曲筆之例
果真這樣,是小廝們走去便請了來么?最大的關鍵在於葯誤。書上又這樣記胡醫的胡塗,才用錯了葯: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念佛。」
況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到還乾淨。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以上說明,回目正文雖次序互倒,而意不相違。脂評里更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話,稍費解釋。如曰:
只用寶玉一人過去,正是書中之大旨。
第七十九回「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急的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的。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半死。
第二,脂評所謂「賓主」,雖從次序說,也並不限於次序,更有文章風格的關係,所謂「工緻細膩寫來」。用這樣的風格來表示「主位正傳」,並非先主后賓這形式所能束縛的。既然這樣,回目的先薛蟠而後迎春,並不會搞亂這賓主關係可知。
像這樣的筆法,的確有點像《春秋》了。作者小題大做,難道專為寫尤氏的美貌?當然別有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