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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被撕裂的中國 我看我們這一代

第三部分 被撕裂的中國

我看我們這一代

我們這一代人習慣了在對與不對之間進行判斷,並且直至目前仍習慣於此。
可以說我們的下一代人對自己常常是充滿自信的。
但是由水到冰並不見得是絕對令人沮喪的。大洋之上的冰山和江河之上的冰排,也是一種非常的景觀。
我想了想,回答他們——是「老三篇」。是《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
我看我們這一代,太習慣於將我們的靈魂交付給誰或什麼了。這是我對自己的醒悟了的一點兒遺憾。也是我對我們這代人帶有批判的一點兒遺憾。
聖者當然是大慈大悲的,於是他想啊,若將手臂縮回,那雀兒就有傾巢之災。即便不至於傾巢吧,雀兒驚去,將開始形成的些個小生命,不就永無啄殼而出之日了么?……
看,這樣是善的榜樣。這便是善的楷模。好好學習吧,你們!
人類的最高文明不就應該尊重生命么?
我們是時代的活化石。我們是獨特的一代。無論評價我們好或不好,獨特本身,便是不容被忽視也不容被輕視的。
進一步指出的是——我們這一代,正是受所謂共產主義思想和社會主義思想,以及一切與之相適應的觀念教化成的一代。
倘他們的孩子發出這樣的詰問,他們也許會非常乾脆地回答:「那就把手臂縮回來啊!別學那個傻帽聖者,他活該!你把手臂縮回來了,那雀兒活該!但是不許你把手臂伸到窗外去!一次也不許!看到你那樣,瞧我不揍你!……」
古羅馬有位聖者,一天他將手臂伸出窗外,恰巧有隻銜草的母雀飛來,竟落在九九藏書他的手臂上築巢,繼而生蛋,繼而孵蛋……
我們也許會對這種誨人不倦的教導逆反的。因為我們這一代呵,總是處在被教導的地位!但我們中的大多數,儘管逆反,也仍是會學習的。
而我們的下一代人,可能對自己滿意,可能對自己不滿意。可能自信,也可能沮喪。但他們大抵不會懷疑自己。他們寧肯懷疑世界,懷疑人類,懷疑人生,懷疑社會,懷疑一切現存的觀念基礎,卻很少懷疑自己。
在獨特之中,我們這一代的每一個人,都有與別人同樣的權利生活得更寬鬆些。萬勿放棄這一權利——生命對人畢竟只有一次……
我們的下一代人卻總是在利於己或者不利於己之間進行判斷,並且將這種判斷過程越來越簡化。
我們就獨特地生活著存在著吧!不必和別人一樣。也不必任性地和別人太不一樣。
他們問為什麼?
失落了的熱忱恰如潑在地上的水——可能結成冰,卻無法再收起。
痛苦,是各類各樣的,是最自我的體會。倘議一代人之痛苦,很難一言以蔽之。我看我們這一代人,就大多數來說,是太定型的一代人了。我們改變自己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而時代維護自己原本形象的可能性也已經很小。時代的烙印像種在我們身上的牛痘,我們又似時代種在它自己身上的牛痘。時代剜剔不掉我們,我們掙脫不開時代。本質上難變的我們,與各方各面迅變著的時代之間,將瀰漫開來互不信任互不適應互難調和的雲翳。是追隨這個過分任性的時代,往自己身上塗抹read.99csw.com流行色,抑或像戰士固守最後的堡壘一樣,與這時代拉開更大的距離擺開對峙的姿態?哪一種選擇都未必會是情願的……
但是,正是這一代人,在他們的思想中,保留下了最為可貴的成分——那便是對國家的責任感,對民族的憂患意識,對人民的命運的關心。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很愛我們這一代人。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思想中所保留下的,乃是任何一個公民都不可缺少的品格。
他們對於任何大動蕩不再至於張皇失措……
當然,這是非常歲月兩代人之間的區別,並且是總體上的區別。
這是兩代人之間的原則性方面的分別么?也許算是。
我寫《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雪》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是真誠的一代;我寫《雪城》上部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是堅毅的一代;我寫《雪城》下部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註定了將是很痛苦的一代……
也許不是。就算是,從觀念上,誰能判斷哪一選擇更正確呢?我們的下一代人,以他們自己的判斷力為最正確。並且相當自信。一點兒也不懷疑自己。我們這一代人,即使做出按照我們的觀念是正確的判斷之外,也是缺少自信的。
一個時代在意識形態和觀念方面究竟可以負載多少?這個問題和一個無限的空間究竟可以充盈多少空氣屬於同樣的問題。但中國的情況剛好相反。中國曾經是一個封閉的國家。中國的情況曾經就是這樣。然而中國今天的情況已經根本不是這樣。封閉局面打開了。卻彷read.99csw.com彿只開了一扇門——由絕對的封閉變成相對的封閉。從那扇打開了的門擁進來了文明資本主義、野蠻資本主義所屬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它們互相抗衡,同時一齊受到頑強抵禦——對於我們這個時代,這樣的負載已經夠沉重的了!意識形態方面的較量使當代空前浮躁。在浮躁大時代意識形態的構架中原本佔據主導地位的觀念,即所謂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體系,受到了挑戰。
行將就木的人們因為找不到牧師,感到靈魂無處安置。於是天天捧著自己的靈魂,乞求上邊派一個牧師來安置他們痛苦的靈魂。一個月後,牧師終於來了,但小鎮上的居民卻對牧師說,沒有牧師安置我們的靈魂,我們雖然生活在地獄里,但感到沒有人管制我們的靈魂是非常輕鬆的……
一代的真誠,若受時代之擺布,必歸於時代的某種宗教情緒方面去。而宗教情緒的極致便是崇拜意識的狂熱頂峰,接下來便會發展向崇拜的「反動」——被污染的真誠嬗變為狼藉破碎的理想主義的殘骸……
非常歲月絕不是對一代,而是對具體的每一個人的檢閱。
非常歲月卻不僅兩代人,幾代人都有可能走在一起。
他們中之精英,則會從價值觀念的高度來進行批判——那麼所謂「聖者」,在他們看來,即使不是可笑的,也是迂腐的。
我們這一代會就此例如何教導我們的孩子們?我不去說,你們自己去想象吧!
冰不止意味著零下4度至零下270度……
於是聖者立意不動,不吃亦不喝,經月余,小雀孵出,隨老雀飛走,九-九-藏-書而聖者站在窗前死去……
我們的無限的尷尬正在於此。產生這尷尬的精神、心理、思想、觀念之難言苦衷正在於此。我們不會模仿我們的前輩。因為我們曾經自感沒有前輩們那份兒進行教化的信心。而最主要的是我們曾經自感沒有那份兒熱忱和義務。我們普遍地已悟到了一代人必有一代人的活法,而這是由時代所決定的。哪一代人頭頂上的「天」都不會塌下來。
我坦率地說——也許這三篇文章充滿了感召力。試想想,《為人民服務》,讚美無私無欲;《紀念白求恩》,讚美奉獻之精神;《愚公移山》,讚美意志。
西方有這樣一則故事:
可以說我們的這一代人對自己常常是充滿懷疑的。
我與子龍在武鋼講時,我談到這個故事——因為它就寫在我的《雪城》下部中。
以此事為例,我們的前輩大約會諄諄教導我們:
我們活得不輕鬆。我們已相信使每一個人都活得輕鬆才是「天之正道」……
如果我們學習不了,我們就會慚愧。我們就會內疚。我們就會虔誠地譴責我們自己——境界是多麼的低下啊!
其實我們的靈魂首先應屬於我們自己。它的主宰不應是別人而正是我們自己。沒有比自己做自己靈魂的主宰最正當也最必須的了!
站在窗前的時候,萬勿將手臂伸出窗外——他們會從中吸取這樣一條教訓,並且把這樣一條教訓傳授給他們的孩子。
一代人的堅毅,必是艱難的時代所鑄造的。當時代從艱難中掙扎出來,它掙扎的痕迹便留在了一代人身上。每一個時代都付于那一時代的青年人以不同九_九_藏_書的徽章。我們這一代已不再是青年。我們的徽章已經褪新。戴著這樣的徽章的一代中年人,對於個人命運、時代命運乃至人類命運的坎坷,無疑會表現出令人欽佩的鎮定……
是否太悲觀了點呢?也許……
冰還意味著獨立的立體……
我們的思考邏輯大約是這樣一個過程——那果真是善么?按照我們所受的傳統教育來判斷,那無疑是善的。那麼前輩們的教導便是正確不誤的。那麼我們怎麼可以不學習這樣的榜樣和楷模呢?
「可是……如果我已把手臂伸出了窗外,已有那麼一隻雀兒落在我的手臂上,我該怎麼辦呢?……」
還談古羅馬那位聖者的例子。這個例子對於我們的下代人會提供怎樣的經驗呢?也許他們會這麼說吧——嘿,傻帽兒哎!
這一種尷尬將伴隨這一代人走完人生之途程,可能愈在將來其尷尬愈甚。
非常歲月人人都有可能超越代溝,人人都是「那一個」人或「某一個」人。
我們這一代人總受一種塑造自己趨於完美的意識所糾纏!而完美不要說根本就不存在,連真善美與假醜惡的概念,有時也混淆不清。
重要的是,我們這一代人不要輕視和嘲笑我們自己。我們這一代也不要欣賞我們自己。我們沒有任何輕視和嘲笑自己的理由或根據。我們也沒有任何欣賞我們自己的理由或根據。
冰源於水卻浮於水之上,冰之運動賴於水然而並不任由水之渦旋。
我們這一代人的痛苦其實也不過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尷尬。
有一次,我在一所大學講座,有同學遞條子,問對我影響最大的毛澤東的論文是哪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