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卻拿腳尖指著一個工序，輕蔑地道：「這一刀下去有六七個密力吧，什麼刀這麼結棍？」

柳石堂也愁眉苦臉，「阿鈞說只有市一機的日本車床才能做。自己廠里反而只能做一個粗坯。」

坐在前面的老黃忍不住回頭看看後面的汪總，又看看披頭散髮的柳鈞，心說這兩人搭上鉤了。老黃後來一直斜眼看著柳鈞開車，心中若有所思。別人，老黃不服。但是這位汪總，卻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個行業的人都拿汪總當祖師爺敬著。以前市一機多少新產品都是汪總領頭開發，老黃從來只有仰望的份。因此，車到分廠門前，老黃獨自對柳鈞道：「汪總說的話，你要聽。汪總是個大有身份的人，比他們楊老闆有身份得多。」

「對的，基本上是這個情況。市一機不抄，其他廠家聞訊后也會從市一機挖個人去抄，防不勝防。」

汪總嘆一聲氣，「所以我一直羡慕你，你起碼還有點兒自主權，我現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機以前是很有幾件自行研製設計的好產品的，哎……」

汪總「嘿嘿」一笑，「我今天出來就是帶任務的。不過我看了你這個粗坯，還好，你只要捏緊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拿你沒辦法。」

老黃一手拿圖紙，一手拿鋼鐵，看了會兒，道：「你來，我看著。」

柳石堂話音未落，柳鈞大步進來，「正好黃叔徐伯都在，您兩位幫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鈞其實已經與汪總約好時間，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尊九九藏書重兩位叔伯，他就多給他們發光發熱的機會。

老徐道：「要是關鍵工序都在市一機做，不如落料開始都交給市一機，省得當中還要運來運去，增加關節，增加短駁費。」

第二天先接上老黃，柳鈞也不會客套，老黃又擺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兩人一路悶到市一機，接上汪總。汪總坐上就戴上老花鏡，拿柳鈞放在後座的一套毛坯細瞧。汪總是行家，又是領頭試製過這種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這條輔助加強筋的設計，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讓成品體積縮小不少。」

「不知道。這是你們父子的事。」

老黃斜了一眼，倒是沒說什麼，找了台機子，踢開他徒弟，開始轉換刀頭。柳鈞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黃要扔東西的時候，他就快手接住，輕輕放下。惹得老黃不時怒目而視。柳鈞只好當作沒看見，頭皮則是隱隱發麻，擔心活火山老黃再次噴發。偏生緩衝劑老爸已經出差去了。

汪總善意地道：「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爸這輩子都不會悔。」

圖紙出來，正好柳鈞不在，柳石堂拿去給老黃老徐等人看。老黃等人一看上面標註的公差，就將圖紙塞回老闆懷裡，說都不用說了。那精度，不是靠幾台老爺脫了一半漆的機床能做出來的。

「我爸廠里沒熱處理車間。」

「老黃你說呢？」

「老闆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機子車一個零件，他可能沒我做得好，可設計工序一點不會錯。九*九*藏*書老闆你可以退位了。」

柳鈞想了半天，才道：「我不會讓我爸後悔。」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們正看你繪的圖紙，你給我們說說該怎麼排工序。」

「無數試驗加計算，總算得出這個最佳值。可憐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並不能依循同一思路，還得調換材料和設計。我這幾天先出第一套，一個人忙不過來，只能一個一個來。」

「我有合同有專利呢？」

柳鈞忍不住問：「楊總難道不覺得竊取別人的知識和勞動是不道德的嗎？」

「小柳，你還有點理想主義，難得你爸爸會支持你的理想主義。不過我還是提醒你，真正進入實際操作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多與你爸爸商量后再做決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來諮詢我。」

「我爸工廠的加工能力不夠，最後可能得請市一機代工。可是汪總，聽我爸說，估計我們第一批還沒做出來，這個產品就得給抄襲了。我做那麼多測試，取得無數數據，最後用得上的只有一組，抄襲太容易了。是嗎？」

老黃在一邊聽得雲里霧裡，車上一前一後兩個人說的話，都不是他平時接觸的。

柳鈞聽得愁眉深鎖，幾乎啞口無言。頓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估計第一個模仿的就是市一機。楊總已經虎視眈眈，措施多管齊下了。」

柳鈞快手快腳地落料，可還是慢了一步，等他拿著做樣品的幾塊鋼料走進車間，老徐那個班已經下班，全車間都剩老黃的人。柳鈞對老黃很是頭疼，可是既然進了車九九藏書間，就只有先找老黃。連他爸都承認那是老黃的地盤。

兒子的圖紙出來后，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繪圖，晒圖。而今這種事兒都有專人來做，不像過去廠里必得養著繪圖員，建著飄滿氨水臭的晒圖室。

柳鈞放洋幾年，學會與人對著眼珠子說話。老黃可不習慣，被柳鈞盯得「呵呵」訕笑，反而像做錯事似的目光東躲西藏。柳石堂邊上看著覺得奇怪，本以為兒子會被老黃修理，沒想到兩人似乎早已暗度陳倉了的意思。柳石堂挺開心的，這說明兒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樣的本事。唯有徐伯訕訕的。

柳鈞應了聲，從雜亂無章的工具箱頂找來一截石筆，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無從下手，只得踢開一塊鋼板上的雜物，在鋼板上寫出他設想的工序。徐伯看著連連點頭，對柳石堂道：「老闆你真可以退位了。」

「你爸也沒錢造。」老黃聽到這兒，才插|進話來。「你們想第一批放量，難。原料採購的錢哪兒來。」

「讓太子算算再定，別工藝還沒設計出來，我們一幫不相干的先熱鬧上了。」

柳鈞依然是實話實說。「不是數控的，我沒法在這兒的車床上做到同軸。需要黃叔出馬。」

老黃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個，雖然不肯依了柳鈞的心思輕輕放到地上，可又知道這等精度的東西不能亂扔，索性遞給柳鈞，讓柳鈞自己去處理，在旁人看來，柳鈞便是成了老黃的跟班，老黃心理極其滿足。

柳石堂笑道：「我們怎麼會不相干，阿鈞書讀得九_九_藏_書再多，車間里的經驗總是不足，還得我們老的幫他修正。」

「反正我是實話。」

柳鈞點頭道謝，一個人去後座拿十套樣品。老黃沒有猶豫，走去伸一援手。不過汪總招招手，已經有人推平板車過來，七手八腳將樣品送進車間去。老黃跟進，第一次見識到日本人蓋的廠房下面先進的日本設備。最讓老黃吃驚的是車間光滑如鏡的地面，幾乎纖塵不染，與前進廠的油污遍地大相徑庭。柳鈞看出老黃的困擾，就給他解釋，「這兒有些設備的防塵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車間裏面的通風管道都是需要特殊設計的，像那邊那台停著的，如果底部基礎沒有做過特殊處理，這樣的平板車過去的震動都會讓它精度偏移。」柳鈞不用再說下去，老黃也已經明白，這種地方那是斷斷不能扔成品的。難怪這個太子爺當初阻止他。即使柳鈞不再解釋，老黃還是抑制不住的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一般地機械。

柳石堂一時不知道老黃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呵呵，老黃抬舉阿鈞。小孩子本事有點，離獨立還差得遠，還得你們叔伯幫著他。」

汪總瞭然地笑。「所以當初楊總一看見研發費用升到五十萬就不幹了，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絕不肯做哪怕只有一點點吃虧的事。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個短平快，量攢大點兒，價格適當點兒，考慮一次性把研發成本做回來。等第一批做完，估計各地仿冒的都冒出來，你的價格就上不去了。」

「黃叔，我爸會不會後悔研發九九藏書投入那麼多？」

老黃斜柳鈞一眼，「下一步怎麼做？我得盯著，別我做得好好的，後面讓人做歪了。」

「如果都不研發，我們國家的產品還有前途嗎？總應該有辦法的。」

「合同，呵呵，專利這東西，你還沒申請吧？小心著點兒，弄不好今天申請，明天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柳鈞著實不明白老黃為什麼要跟著，可飲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黃氣他沒良心，又是一轉身就跑了。他發現接班人這個活兒挺難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個小老闆時候的日子難多了，越來越沒法率性。

「留得住，我已經計算每個聯結部位的熱膨脹係數，而且已經通過試驗驗證。」

「我明天約了市一機的汪總，去他們郊區分廠做加工，黃叔要不今天早點兒回去，我明早七點來這兒接你。」

「天哪。」柳鈞最先還以為是爸爸奸詐，想得太多，沒想到汪總也這麼說。「我爸肯定後悔研發投入那麼多了。」

等全部十套樣品的粗坯做出，老黃整整操作了四個小時。柳鈞衷心贊一句，「又快又好。」

「你這個最後成品，基本上可以比我們當初準備仿造的還精密了，非常漂亮，市場效果一定非常好。低粘度機油留得住嗎？」

柳鈞從小在車間打滾，知道密力是英語「millimeter」的音譯，毫米的意思。被老黃這麼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腦袋結棍，妄圖一刀切掉六七密力。謝謝黃叔指點。」

「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