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冷杉林里的琴聲

冷杉林里的琴聲

「一千,一千元起價」
誰都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答案,甚至,連白兔先生。
「我要死了,這琴,請送給用生命熱愛著它的琴手。」
那孩子害羞地低下頭,然後,他重新抬起頭看著白兔先生。
「好的啊。」提琴商白兔先生覺得這是筆不錯的交易。
「這琴不賣,白鬍子琴師說了,這琴要送給長得像它的人。」
「砰」它又被重重地放下,它聽見拍賣師小聲地狠狠咒罵了一聲:「沒人要的破爛東西。」「嗡」它身上的弦顫抖地呻|吟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琴師閉了閉眼,喘了口氣,抬頭看著天,天上,幾顆星調皮地眨著眼。

白兔先生的琴行里,突然擺出了一把沒有標價的小提琴。據說,這是一把世上最好的小提琴。
「呼……呼……」風兒氣喘吁吁地敲門。白兔先生一開門,雪白雪白的蒲公英便飄進屋來,粘在他的臉上、身上,尾巴上,掛在蒲公英上的紫色的口信泡泡「啪噠噠噠」地綻開。
「可以。」白兔先生心情不錯。
那孩子拉起琴來。琴聲從他的心底流淌出來,婉轉若晨鳥的第一聲呢喃。白兔先生聽呆了。
提琴家把小提琴身上的弦擰緊,把它緊緊貼在胸口。小提琴打了個激靈,它聽到了提琴家的心跳,許多許多年以前,它曾經聽過相似的心跳......它突然記起了白鬍子琴師和那月光下的歌唱,它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但是,它只是微弱地發出了一聲輕吟。它已不再年輕,歲月與苦難已經將它的情感磨礪得更加深沉。
「一塊錢,一塊錢起價。」它聽見拍賣師喊著。它疲憊地任由那人把它從琴盒裡拎起,如拎起一隻待宰的鵝。
「是我啊,明天,明天就來不及了。」
琴師請林中穿梭而過的風兒,捎個口信給山下的提琴商白兔先生。
他擁有許多把小提琴,那是他從各地收集來的。每到一處演出,他都會關注當地最有名的提琴。與他的名望同時日益高漲的,是他收藏的癖好。崇拜者、商人們把各種各樣的小提琴送到他的面前。他收集了眾多的名琴。可買下琴后,他立刻對琴失去了興趣,讓僕人好好伺候它們,卻幾乎不再多看它們一眼。
人們想去看個究竟,一走近那提琴手,他就消逝在月光中,只有隱約的琴聲,在月下的林子里久久縈繞……
「聽說,你這兒有一把絕妙的小提琴?說吧,要多少錢?」
那個眼睛顏色和小提琴一樣的光著腳板的孩子read.99csw.com,在哪裡呢?

「先生,能讓我拉一下琴么?」來了一個瘦小的孩子,光著腳板。
孩子清澈的雙眸倏地暗淡下來。孩子光著腳,揉了揉被枝丫划傷的胳膊,咬著牙咽下淚水。他沒有告訴白兔先生,為了收集那最後一棵松樹上的松油,他一腳踏空,險些摔下山崖。
有一天,小提琴家經過一個拍賣場。
雖然白鬍子琴師說過要送琴,可是,白兔先生還是收下了貴婦付的金幣。
「兩萬」貴婦煩躁地搖動手中的摺扇。

琴師的話熱熱鬧鬧地在屋裡回蕩,像春天裡破土而出的嫩芽,漫天鋪地。
「請白兔先生過來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筆交易。」「請白兔先生過來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筆交易。」「請白兔先生過來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筆交易。」……
「誰,誰是那個長得像它的人?」
全場再次騷動起來。小提琴看見那個胖胖的貴夫人慢騰騰地、得意地走近自己,它看見提琴家聳了聳肩,笑了笑,和它一樣顏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猶豫。
白兔先生如釋重負,他終於找到了貴婦的兒子和它的相似之處了。
「我做了把上好的提琴,」白鬍子琴師被凍得鐵青的臉突然有了生氣,「你聽聽,你聽聽……」他拉起了琴。

後記

小提琴家停下了拉奏,吃驚地看著它。
小提琴家的大手輕輕摩挲著它的身體,手的溫度脈脈流入它的心窩。它冷靜地看著那隻大手將它輕放在脖頸上。
小提琴在提琴家的目光下冷靜地笑了笑,輕嘆一聲。它看見天邊的盡頭,白鬍子琴師笑著向它伸出了雙手。就在那個貴婦伸手的那一剎那,它突然從拍賣師的手中脫落,毫不猶豫地落下拍賣台。沒有散架,連它的死亡也是那麼得優美。
「這……」
「嗯。」
「但是,他一定會認出這把琴的。他,像極了這把琴……」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多謝您了。」白鬍子琴師拉完了琴,又喘成了一架破風箱,蹣跚地走了。他沒來得及看到第二天的晨曦。
白兔先生突然發現,這孩子居然有著和小提琴一樣顏色的眼睛。一絲疑惑劃過他的心頭。
場下突然騷動起來,掌聲如潮。它睜開眼,再次仔細打量著小提琴家的眼睛。那雙眼睛,有著和它一read.99csw.com樣的顏色。但是,那眼眸深處卻矇著一層它看不懂的霧。
「兩千,兩千」
他聽見一陣呵哧呵哧的喘息聲,象破了的風箱發出的響聲。
提琴在落地的一剎那所發出的嘆息,若一道霹靂,從小提琴家的心頭劃過。他突然聽懂了琴語,驚呼著衝上前去,一把捧起小提琴,緊緊貼在心口。他如失了魂般踉踉蹌蹌地跑回家,將自己關在屋裡幾天幾夜不出來。
「那你,那你一定也不介意......」白兔先生滴溜溜地轉了轉紅眼睛,「去松樹林那邊,從每棵向陽的松樹榦上,收集一滴松油,裝滿一瓶回來。我們為提琴做一塊最好的松香。」孩子接過白兔先生遞給他的瓶子,高高興興地走了。許久許久沒有露面。
琴師已經很老了。一天,他突然覺得自己累極了,他躺在床上,看著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罅隙照在他身上。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清晨的太陽,再也不能做提琴了。而當他死後,這破屋裡的一切也將朽敗,消逝。很快,他生活過的冷杉里將再也沒有關於他的任何痕迹了……他突然傷感起來。白鬍子琴師停下了手頭的活,靜靜地坐在破屋前的木堆上,陷入沉思。他記起小時候,曾聽師傅說過一個很古老的傳說:這世上有一種琴,是有生命的,它能像人一樣感受著歡欣與痛苦。制琴師和琴手的靈魂,各有一半藏在琴里。制琴師只有耗盡心血才能做出那把與自己的心跳共鳴的琴,如果,這把琴能夠找到一位琴手,同樣地,能像熱愛生命般熱愛著這把琴,那麼,當提琴歌唱時,制琴師與琴手的生命,將同時獲得永恆。他決定用自己餘下的生命做代價,做出一把最好的提琴。
白兔先生生氣地打開門。
那天,他光著腳,傷心地哭著回家。回到家裡,他捧起自己的木頭琴,含著淚將琴摔爛。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出人頭地,再也沒有人敢輕視他,他要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
他聳了聳肩。他想起了自己所擁有的無數的名琴。他已經不再稀罕它了。它身上遍布的瑕疵如針芒一般刺痛他的眼。雖然,它曾是他幼年時最美的夢。他決定放棄。
突然有一天,一雙手撫去了它身上的塵埃。它打了個冷顫,它突然想起了許多年以前,曾經有個白鬍子老頭,輕輕地撫摸它,而它,就在清冷的月下,為他歌唱。它記得那雙手的溫度,而那,已經是如夢一般地遙遠了。它突然地想唱歌了,它正準備晃晃腦袋,吐九_九_藏_書出胸膛里的灰,那雙手突然抓起它,把它塞進琴盒。「啪噠」將它重新鎖入黑暗寂靜之中。它聽見外頭一個冰冷的女聲說:「這琴這麼破舊,放這兒丟人現眼的,隨便送給下人吧。」
白鬍子琴師閉著眼,就在門外拉起了琴。清冷的月下,清靈的提琴音美得連月光都要醉了。白兔先生咧開嘴聽呆了:「這是一把世上最好的小提琴。」
小少爺不好好練琴,提琴在小少爺的手中,發出了如鋸木般粗糙刺耳的琴音。他的琴聲漸漸讓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少爺對小提琴漸漸失去了興趣。被冷落的小提琴歪躺在地上,棕色的琴身失去了往日的光鮮。
小提琴傷痕纍纍,暴露在天光之下。身邊,人聲嘈雜。它打了個寒戰。
「四千」一個尖嗓子的貴婦喊道。
「誰啊,明天來吧,我休息了。」白兔先生戴上睡帽,縮進被子里。
「你好啊,琴師。」白兔先生脫下禮帽,用長耳朵拱開了琴師的木房門,「做什麼生意啊?」
白兔先生:「這……這琴不賣。它在等它的主人。白鬍子琴師說過,一個長得像它的人……」貴婦不耐煩了,取出一個裝滿金幣的錢袋:「你看看這琴,你看看它這堂皇的氣派,除了我兒子,誰還配得上這把提琴的高貴?」
「沒聽過它的聲音,怎麼能說它是破爛呢?再糟糕的琴,也不能這麼對待啊。」小提琴家拿起拍賣台上的提琴。
那位出色的小提琴家突然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
白兔先生一走,白鬍子琴師便開始幹活了。他吭嗤吭嗤地爬到閣樓上,那裡,有他最心愛的寶貝他藏了三十年的提琴料,那是他在鳥兒們鳴叫得最美的樹林里,花了十年工夫,挑選了一千零一棵冷杉,一千零一棵楓木和一千零一棵烏木后,選中的三塊板料。他用冷杉板做琴面,用楓木板做背板,然後,又用烏木做弦軸。做好了琴身,他細細地給琴板刨光打磨,雕花、上漆。他如著了魔似的,不分晝夜地工作著。
光腳板的孩子果真回來了,帶著一瓶松油。白兔先生面有難色,磨磨蹭蹭地從裡屋拿出一把小提琴。
「請白兔先生過來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筆交易。」他將口信染成紫色的泡泡,系在蒲公英的小傘上。風兒帶著白色的蒲公英,漫山遍野地瘋玩,快天黑時,才急急忙忙找到了白兔先生的家。
許多許多年以後,有人夜裡在冷杉林子迷了路,看見有神秘樂手在月下的冷杉林出沒。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見他的提琴聲,在月下發出如融化了的月華般清澈深九-九-藏-書情的琴音。
小提琴家瞥了一眼小提琴。那是一把普通的、舊得脫了漆的小提琴,可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卻再難移開。它,似曾相識。
「傳說中,制琴師和琴手的靈魂,各有一半藏在琴里......」
「我喜歡它。我想要一把真正的提琴,」孩子睜著棕色的大眼睛,「我做了一把木頭琴,它唱不出好聽的歌。現在,我想要有一把真正的小提琴。」
又來了一個人,她是當地最顯赫的貴婦。她準備為自己的兒子買把好琴。
小提琴家猶豫了一下。他認出它來了,他熟悉它的琴聲猶如熟悉自己的呼吸。那是他縈繞夢中幾十年的天籟之音。琴音響起的那一剎那,他就認出它來了,他的心跳與記憶中的心跳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記得它,但是,他的眼睛,早就發現它的不完美了。它是如此的破舊,而自己,是這個國家最有名望的小提琴手。他怎麼能帶著如此破舊的一把琴走上演奏台?
「光喜歡也不行啊,嗯,讓我看看,你長得像它么?」
是白鬍子琴師。半年不見,他瘦成了一塊冷杉板。一把小提琴藏在他的懷裡。
「先生,我,我想要這琴。」
「你?真的想要它?」白兔先生從頭到腳,再次審視了一遍那孩子。他不相信琴的主人會是這個不起眼的窮孩子。他決定考驗一下這孩子。
「這琴怎麼賣?」
「他在哪裡?」
他大踏步走上前台。
他打零工,掙錢。三年後,他掙足了買一把小提琴的錢。十年後,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小提琴手。二十年後,他成了這個國家最出色的小提琴家。
從此,它不停地更換主人。每一個主人,都在它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傷痕。最嚴重的一次,是一位主人將它從高架上摔傷了,弦啪噠斷了三根。小提琴時常陷入沉思之中。它從不憤怒,它只是默默看著自己的主人,悲憫地看著他們。
「一塊錢,一塊錢起價……」拍賣的是一把破舊的小提琴。拍賣師有氣無力地喊著價,「這琴,這琴……看那,一塊錢,就能把這寶貝拿走……」拍賣師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場下,無人響應。
「三千,三千」拍賣場里的人群騷動起來。
據說,他在修琴;據說,他用盡了後半生的時間,在修復一把似乎再也無法修復的小提琴。
「三千五」他遲疑著喊。
少爺漸漸長大了,提琴被束之高閣,灰塵蒙住了它的眼,蒙住了它的口,塞滿了它的胸膛。它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它快速地蒼老,沉沉地睡去。
李秋沅:本名李靖,兒童文學作家。作品散見《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巨人》、《中國兒童文學》等刊。多篇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兒童文學各種選本,如《中國兒童文學精選》、《中國最佳兒童文學》、《中國年度兒童文學》等。曾獲上海《少年文藝》年度好作品獎、第十二屆冰心兒童文學獎、第十六屆冰心兒童文學獎、國家廣電總局專項基金優秀少兒節目獎等多種獎項。九-九-藏-書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冬天到了,白兔先生早早上床休息了,他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提琴開始歌唱了,閉上眼,低沉地歌唱,隱忍卻飽含深情。塵世的喧囂在它面前羞怯地退下,寧靜的喜悅如晨光中初綻的花兒。

所有的人都說他瘋了。
白兔先生瞥了他一眼,「它不是你的,你不配!走,走吧。」他揮揮手,似趕走一隻討厭的蠅蟲。

「一萬」他簇了簇眉。
偶爾,少爺和小夥伴們戲耍時,會突然發現這把沾滿了灰的小提琴。他們嬉笑著把它掄起來當武器,扮演古代威武的武士,「砰……砰……」弦音沉悶的撞擊聲,似他們嬉戲的鼓點,他們聽不見,那是提琴悲哀的嘆息。
「這麼急,這麼急做什麼?」白兔先生嘟囔著,趕緊穿上外套,套上他新買的皮靴子,戴上黑色的禮帽,上山拜訪琴師去了。
拍賣師滿意地環視四周:「好的,兩萬,一次;兩萬,兩次……兩萬,」他笑著掄起棒槌,「砰」,槌聲響起,「它屬於您了,夫人。」
在離小鎮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冷杉林。冷杉林里住著一位有著長長白鬍子的制琴師。他是個古怪的老頭,成天待在堆滿了木頭的破房子里,吭嗤吭嗤地做提琴。冷杉林的山下,住著提琴商白兔先生。

白鬍子琴師看了看白兔先生,說,「白兔先生,我要做一把小提琴,做完這琴,我將死去,請你,請你務必幫這把琴找到它的主人。作為報答,我把這屋裡所有的琴都給你。」
李秋沅
白兔先生痴痴地笑了,瞅了瞅他的光腳板。
「不,不是這把琴,」孩子憤怒了,深棕色的眼裡含著淚,「我要我的小提琴!」
「那是白鬍子琴師的琴。」老得動不了的白兔商人躺在臨終的床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