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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落雪之前

趕在落雪之前

「那你現在能幫我找到它嗎?它的小花快死了。」
青色的光在遠方的樹梢間停留,霧氣里結著霜。我輕輕地呵氣,內心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小駿馬,即使暴雪將在自己的額頭開成碩大的禮花。
那些遊盪在幻想之外的光芒,穿過重重疊疊的雲層,像映入年少不清晰的夢境里。天空被雲層積壓得越來越低。
我的白馬,我的草原,小花,雪地,森林,湖泊,都過去了,Goodbye!
我忍住哽咽瘋狂地奔向雪地的遠處。汽笛響起,一陣一陣飄過遼闊的雪野,那遠處,有一列火車,長長的鐵軌,一節一節的枕木鋪向回家的路。
湖泊的中心,許多紙飛機飛來飛去,像這個季節消失的蝴蝶一樣。我看見,紙飛機都在一個男孩的手中不停地折,不停地放。
「你看見我的烏達木了嗎?它是一匹會說話的小駿馬。」
你的名字,在蒙語里的意思,就是遼闊的草原。你一直在尋找的,其實就是自己。
我走近他時,男孩並沒有發覺。他有一頭金黃的自然卷,眼睛深藍得就像晴朗時的天空。他還在不停地折,不停地放他手裡的紙飛機。
她依舊用手指指向一邊,相同的景緻,重複的情節。我知道,她也沒有聽懂我的話。
不舍地望了望身後,我擦了一下被冷空氣凍紅的眼睛。親愛的烏達木,我要和你說再見了。
當候鳥南遷到北緯35度以下的區域時,我感覺到冬天寒冷的腳步正在逼近,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葉子開始飄落了,稀稀疏疏地棲在風裡,像一隻只打顫的雛鳥。而我的烏達木,消失了。固執的小傢伙離開它親愛的小主人,獨自去尋找遼闊的草原了。
「為什麼要讓眼淚灌溉我的原野,那些盛開的玫瑰,和我一樣在等待你。」是小狐狸的歌。
「你看見我的烏達木了嗎?它是一匹會說話的小駿馬。」
我記得烏達木說過,它要在落雪之前抵達出生時的那片草原,它要看一眼還沒變成雪原的故鄉。說完,烏達木甩了甩自己漂亮的尾巴,像一束舞動的流蘇,成長中的它是那麼執拗。
「烏達木,你在附近嗎?你快出來呀。我答應你,不跟爸爸媽媽說你是私自跑出花園離開家的,你可以待在你的北方,你的草原。但請你出來,你看你的小花,它們都快死了。」
https://read•99csw.com我的耳朵又一次出現了幻聽,那句熟悉的話從落雪的森林、結冰的湖泊和高遠的北方傳來。
我輕輕呵出一口氣,突然全身又像被一種力量牽引著不斷往湖泊的對岸滑去。
只是那些曾經歡喜的時光,青澀的年少,喜歡過的事物還會再遇見嗎?
「小笨蛋,成長中的我們回不到過去。」
潘雲貴:2011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得主之一。作品發表于《讀者》、《山花》、《詩刊》、《美文》、《青年文學》、《兒童文學》、《福建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
烏達木,我的小駿馬。親愛的,你在哪裡?
一陣汽笛從雪地的遠處響起,像冬日里沒有南遷的鳥唱出的歌。烏達木的聲音,消失了。風在寒冷地吹,一遍又一遍。
9:00,到家。
一位砍樹的爺爺站在我眼前,他戴著小氈帽,朝著大樹揮舞著斧子。那把斧子上布滿紅色的銹跡,在大松樹結實的枝椏上像沒有力氣的牙齒在輕輕咀嚼。
「你看見我的烏達木了嗎?它是一匹會說話的小駿馬。」
「大雪就要來了,好好照顧自己。烏達木,再見了。」
它的小王子聽到了嗎?
「小笨蛋,成長中的我們回不到過去。」
寒冷的風夾著雪花,我手中的小花奄奄一息。
「小笨蛋,成長中的我們回不到過去。」
「你有這麼多的紙飛機,能不能讓它們帶小花去找它的小馬主人呢?」
為什麼早上的車廂里,也有這麼多的人呢?他們都是出來尋找過去又找不到而回去的嗎?
我還是像當初一樣安慰自己,烏達木會怕冷的,它會轉身噠噠跑回來的。但我還是繼續執拗地向前走去,就像烏達木執拗地去找它落雪前的草原。
「你看見我的烏達木了嗎?它是一匹會說話的小駿馬。」
突然,一簇紅色如血的火焰在銀白色的世界里閃著。我看到,那是一隻可愛的小狐狸,它身上長滿火焰般的毛。小傢伙手裡也握著幾片玫瑰花瓣。我猜,它是在等它的小王子吧。然後它就會和小王子說,你可以馴養我嗎?
北方不刺眼的太陽漏下細密的光,在雪中匯成同樣安靜的透明的河流。那是舊時光的銀河,伴隨著夢想與幻想,從年少流向read.99csw.com少年。
大雪真的就要落下了,那就讓我回家吧,從北方再回到南方,在爸爸媽媽沒有醒來之前。
我好難過,一直苦苦尋求的問題始終得不到它該有的答案。
寬大漫長、近乎虛幻的河流,擁有武士鎧甲一樣的溫度。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這種景色,也不敢想象烏達木是從這裏跑過去的,還是滑過去的,還是壓根沒有從這裏經過。
我摸著烏達木軟軟的鬃毛,說:「小笨蛋,你回不到故鄉的。你出發的時候,通往草原的路已經飄滿雪花了。成長中的我們回不到過去。」
一天,六歲的鄰居小美拉著我的衣角問:「老師說,馬是生活在北方大草原的,為什麼你家的馬生活在花園裡呢?」小小的孩子,睜著大大的眼睛,她細細長長的小捲髮快要垂到地上了。我笑了,說:「是我爸爸媽媽讓烏達木住在花園裡。他們說小花園沒有寒冷的風雪,適合它。」
「爺爺,您看見我的馬了嗎?」
從窗外吹來的風從身上吹了過去。
雪野、森林突然間都往身後退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到了冰湖上。透明的湖泊,結著厚厚的冰層,像北方一粒無比巨大的水晶。陽光照在上面,閃出白色瑩亮的光。
「阿姨,您看見我的馬了嗎?」
在蒼老而慈祥的列車長揮起火車啟動的紅色小旗之前,我踏上了通往南方的歸途。
火光從一間小小的木屋透出,還有一股熱氣,讓我感到冰雪中的溫暖。一個老女人站在門口看我,帶著淺笑,身上是同火光一樣柔和而溫暖的氣息。她是不是知道我會來,所以站在這裏看我?那她一定知道烏達木跑哪裡去了,我心想。
8:59:50,火車啟動。風一般地穿行,從北方到南方。無數的森林、原野、丘陵、房屋和河流,倒退成幼時常常翻動的連環畫。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同火車有節奏地倒數時間。
潘雲貴
砍樹的爺爺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只是凝神地砍著大樹。而那些樹始終沒有倒下,就像他沒有理睬我一樣。
多麼乖的小傢伙呀,我的烏達木如果也像它這樣聽話就好了。
烏達木的聲音真的消失了。只剩下落雪的森林,結冰的湖泊,安靜的雪地在聽著風九_九_藏_書聲。小花的主人徹底不要它們了,可憐的小傢伙奄奄一息,只剩下一朵還在倔強地抬頭。我看著天,大雪真的就要落下了,烏達木和它的草原將會成為自己的夢,遙遠而無法實現的夢。
北方終於落下了這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
北方這樣安靜。風的低語,雪的敲擊,樹榦微微的顫動,除此之外,我能聽到的只是自己一路奔跑而發出的喘息。
「你的小駿馬一定是在某個洞穴里睡著了,雪就要落下了,到時會封住洞口,你怎麼都找不到。」
「成長中的我們回不到過去。」
突然又想起陪你坐在南方花園裡的那個下午,滿滿綻開的花樹下偶爾有幾片花瓣,粉紅色,長長的心形,在陽光中露出缺口。
成長中,世界是不是一直對我們沉默著,是不是一直都聽不到我們說出的話?
這是我曾經對烏達木說過的話。那時我還記不住家裡的地址,記不住從車站到學校的公交是幾路,記不住很多很多同學的臉,只是在一本封面漂亮的書里看到了這句話,便不是很明白地讀給了烏達木聽。那時它很聽話,總是用舌頭舔我的臉頰,和我說:「小主人,我們都要好好地長大,好好地在一起。」而此刻,關於成長中的那句話,顯得那麼單薄,像冬天里一首聽到尾聲的歌。
冬季來了,南方潺潺的溪流上開始飄著白色的霧水,石頭漸漸冰冷起來。烏達木為了去見它親愛的草原,連它平常精心栽下的小花都狠心不要了。一直忘了說,烏達木還是一匹會養花的小駿馬,在南方,它有一座自己的小花園。可是我很傷心,在它離開以後,它的小花,我始終照料不好。那些幼嫩的枝幹與花朵在三天後到來的冬季霧靄里,漸漸黯淡成少年發紅的眼眶,像成長中我們永遠停不下的憂傷和哭泣。它們一定都在想念自己的主人。
湖的對岸,沒有飄零的雪花,只有一片安靜潔白的雪躺在大地的懷裡。而令我驚喜的是,雪地上踩滿了腳印,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我試圖從中去尋找烏達木留下的梅花腳印,但這一切像極了一幅凌亂的塗鴉,我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我不敢相信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以如此之快,在疾馳的風聲里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鳥,但卻在一路上掉落了很多羽毛。我背上的米奇小包,肩上的藍色絲帶,它們九_九_藏_書都永遠遺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像自己不敢再觸及的回憶。
風中我不斷地奔跑,不斷地呼喊著烏達木。但它跑得很快,看不到一點影子,只有一路上留下的那些梅花腳印提醒著我,它應該快到北方了。但它會找到自己的草原嗎?一陣大風從西伯利亞南下,我手裡的花朵還沾著南方的露水。感覺自己走了好長一段路,或者是跑了好久,感覺自己就要到北方了,天空布滿灰色厚重的雲層,雪花似乎即刻就要落下。
這將是烏達木遭遇的第一場雪,因為之前,它都生活在南方的小花園裡。
砍樹爺爺斧子抽|動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天空上雪積壓的聲音越來越沉悶,像一張巨網鋪在成長的路上。
我垂下頭,感覺很悲傷,世界很龐大,而自己卻微小得如同沒有力量的螞蟻,在枯萎的花瓣上被風刮著。男孩不再和我說話了,他只顧著玩他自己的紙飛機。
遼穹的天空,有風吹來,不停地從雪地的一側吹向另一側。我聽得清,是烏達木的聲音。這匹淘氣的小駿馬終於肯和我說話了。
烏達木跑丟的那一天,據說北方不久之後將會下一場很大的雪。而南方,花叢間依舊有青翠的枝葉和碩大的花朵在生長。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在裏面發出窸窣的聲響。一切都還在成長。
我要回家了,找不到的就算了。
親愛的烏達木,離開了南方的家以後,你會成長得更好吧。
他沒聽見我說話嗎?我小聲地在心裏嘀咕著。遠處有風吹來,從遠方落雪的林間而來,從烏達木的草原而來,載著青色羽毛的,神秘的,原始的風。它們從高空吹來,潮水般梳洗我不快樂的面容。
老女人用手指指向一邊,一棵傾斜的松樹下懸挂著一個輕輕搖蕩的鞦韆,上面坐著幾隻可愛的松鼠,它們在高興地咬著幾顆松果。然後就是鞦韆下面的雪地,雪地上面什麼痕迹也沒有。
這樣的夢保存在年少凝固的時空里,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那你的小駿馬一定會很傷心的。可是雪就要落下了,我無法幫你找到它。」
以前念給你聽的這句話,我開始明白它的意思了。
南方的天空下,我在等待那匹小駿馬回來。天越來越冷,風聲從光禿禿的樹梢刮過,北方的暴雪或許就要落下了。烏達木會怕冷的,它一定會回來的。我就這樣一直站在漸漸枯萎的小花園https://read.99csw.com裡安慰自己。
快結束了。
而我,一直忘了告訴你。
「不行,小花在這冬天只會掉落,枯萎是它們的宿命。我的紙飛機是要飛向高空的。」
我真是粗心,忘了烏達木那時還在離我不到三米遠的地方吃草呢。它肯定聽見了我和小美的對話,所以,它想跑,想去北方找那一片遼闊的像故鄉一樣的大草原。
天空在六點之後就亮了,世界像嬰兒剛剛睜開的眼睛。我看見自己身後深深淺淺的腳印,看見北方上個冬天留下的銀裝素裹的森林,還有一聲落在枯枝上的鳥鳴和一些松鼠遺落的松果,灰褐色的,滾落的,像我的心情。
小狐狸眼珠一轉,跑了,像團火,熄滅在冬天的雪地里。
我背著米奇小包,帶上簡單的物品,手裡握著依然在生長的小花,肩上系著那條原先是系在烏達木脖子上的藍絲帶,在手錶上顯示5:25的時候推開了房子的門。窗帘微微抖動起來,我看見爸爸媽媽還在熟睡,柔柔的鼾聲像羽毛一樣升起又飄落。蓋在他們身上的毛毯,綉著牡丹和百鳥,像春天溫暖的夢。而我,就要在冬天里去尋找烏達木了,就要到冰冷的北方去完成一場成長的旅行了。
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結尾,世界還要發生很多的事,我們還要認識很多的人。
很多人並不知道,很早之前,我養過一匹會說話的小駿馬,它的名字叫烏達木。
終於當烏達木丟下的五朵小花倒下了三朵時,我騙不了自己,烏達木不會回來了。而我十分害怕它出去久了會忘了南方,忘了我。心裏堅定的念頭一下子撐不住了,我決定自己出去找它,去找它遼闊的草原,趕在北方落雪之前。
烏達木的小花在我的手裡搖晃著小腦袋,一瓣一瓣,濕漉漉的表情,似乎聽懂了風的話,可惜它不能像烏達木那樣說話。
我清楚記得,烏達木跑丟的那天黃昏,它的小花園像往常一樣安靜地敞開著。花園裡回蕩著漸起漸落的風聲,有白色的飛鳥不斷落下柔軟的羽毛,一片片紛紛揚揚,像鋪滿世界的雪。我擔心起來,烏達木能在北方下起暴雪前找到自己遙遠的草原嗎?小傢伙,它還認得回去的路嗎?雖然烏達木這匹小駿馬正在不斷成長,但我還是不太放心。
烏達木留給我的最後一朵小花被風吹走了。一切都該說再見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