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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那就讓別人來干吧。」
老傢伙止住了哭泣,在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紅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扯雞|巴蛋,護佑機村森林的那對金鴨子已經飛走了。機村要完了。」
那情景可真是壯觀哪,同時挖成的幾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又大又深的鍋架上去,不一會兒,就熱氣騰騰,瀰漫開大米、熱油以及各種作料的香氣。整個機村都因此沉醉了。
大火好像是慢了下來,不像剛爆發時那麼氣焰囂張了。
格桑旺堆趕緊去攙扶老人,但這老傢伙坐在地上。
「可是地里都長著莊稼。」
那頭熊只要騰身一躍,就會把他壓在沉重的身子底下,他連端槍的機會都沒有。但那頭熊只是不懊不惱地高坐在樹上,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冰錐一樣鋒利而冰涼。這對獵人來講,是一個更嚴重的挑釁。所以格桑旺堆不能逃走,他只能站在那裡,等著熊泰山壓頂般壓下來。死於獵物之手,也是獵人善終的方式之一。
「你不要假裝不知道山上湖泊里的那對金鴨子,你不要假裝不知道是你們把那些漂亮的白樺林砍光了,金鴨子才飛走的。」
多吉並不那麼容易被感動:「牧場上草長好了,肥的是人民公社的牛羊,那是你的功勞,罪過卻是我的。你是怕我死了,沒人替你做了好事再去頂罪吧。」
說完,老傢伙推開了房門,一方溫暖的燈光從屋裡投射了來,但老人的話卻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老傢伙哼哼地笑了,笑聲卻有些無奈的悲涼:「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說夢話都想,可他是那個命嗎?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沒有煞氣,鎮不住人,但大家都曉得你心腸好。可是,我家那個雜種,想要抗命而行,這樣的人沒有好結果,沒有好結果的!」
那頭熊是他多年的敵手。這樣的敵手,是一個獵手終生的宿命。
多吉猛地從地鋪上坐起身來,但臉上倨傲的神情卻消失了:「老魏,老魏被打倒了!我呢?他們想槍斃我!」然後,他又沮喪地倒在鋪草上,「我看你這個大隊長也當不了幾天了。」
黃昏降臨了,白晝的光芒黯淡下去,飯菜香味四處飄蕩,沸騰的人聲也暫時止息了。
索波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老傢伙。
「……」多吉沉入回憶,臉上浮現出恐懼的神情,他喃喃地說:「山林的大火可以撲滅,人不去滅,天也要來滅,可人心裏的火呢?」他搖搖頭,突然煩躁起來,「你走,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機村的多吉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格桑旺堆不吭氣,把老傢伙扶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索波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害得我也跟著站在這裏傻等。」
然後,他頭也不回走出了山洞,說到死,他心裏一下變得一片冰涼,在這呼入胸膛的空氣都像要燃起來的時候,這冰涼讓他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感。他這樣不說聲告別的話就走出山洞,是不想說出自己的預感。他最近才犯過一次病。每次犯病,他都會看到死神灰白的影子。這次,突然而起的大火使滿天瀰漫如血的紅光,使他更加堅信死期將至的是那個夢境。那頭熊蹲踞在夢境中央。
格桑旺堆慢慢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想,也許領導需要我們幫點什麼忙也說不定。」
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他又與這頭熊交手幾次,因為仇恨而生出一種近乎于甜蜜的思念。本來,這個獵物與獵人之間的遊戲還要繼續進行下去,最後成為這個村落英雄傳奇中的一個新的部分。但是,這個故事看來必須倉促結束了。
「還是年輕人靈read.99csw.com光一些,好吧,你把民兵組織起來,分成幾個小組,準備好給上山的隊伍帶路吧。」
「咦,你這個傢伙,平常都軟拉巴嘰的,這陣子倒硬氣起來了!」
平常,他對多吉的這種表現心裏也是不大舒服的,但今天,看見這個逃亡中的傢伙,還能保持他一貫的倨傲,竟然感到喝下清涼溪水一樣的暢然:「我放心了,多吉啊,你還能像這個樣子說話,我就放心了。」
「大火會停下來的,你沒有看見嗎?來了那麼多的人,他們是來保衛機村的。」
這時,一輛又一輛的卡車從後面超過了他,卡車揚起的塵土完全把他罩住了。機村的公路修通以來,還從來沒有一次來過這麼多卡車。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卡車還在隆隆地一輛輛從身後開過去,這就比機村的公路修通以來,所有來過的卡車都多了。
領導說得沒錯,多少年後,人們都還會津津樂道,大火期間機村那非常短暫熱鬧非凡的好時光。那段時光,物質供應充足,有電影,還有歌舞團的表演。索波說,將來共產主義到來后,就每天都是這個樣子了。
趕回村裡時,廣場上已經搭好了幾個軍綠色的帆布帳篷。大的那座在中央,幾座小一點,呈一個半圓拱衛著最大的那座。最大的那一座上面還豎起了一面鮮艷的紅旗。格桑旺堆在帳篷門口站了一會兒,以為會有人來請他進去。但那麼多人表情嚴肅地進進出出,繞過他,就像他是一根木樁。
這讓他感到更多的不祥,他馬上焦躁地起身上路,直到乾燥的空氣使他胸膛著火,逼迫他在溪流邊再次俯下身來。同時,他靈敏的獵人耳朵也聽得出來,就在四周的林子之中,許多動物不是為了覓食,也不是為了求偶,而僅僅是因為與人一樣,或者比人更加強烈的不安,在四處奔竄。
關於機村的森林,他依靠的向來就是兩個人。一個,公社派出所的老魏;一個,就是會辨別山間風向的巫師多吉。現在,老魏被人造了反,多吉逃出監獄藏在山裡,再也不能拋頭露面。他決定還是要去探望一下多吉。這樣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可干,他的心裏反而可以安定一些。
快吃飯時,首先是什麼東西都歸置得最為整齊的解放軍排好隊唱起了歌。然後,是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隊伍。然後,是頭戴著安全帽盔,穿著藍色工裝的伐木工人的隊伍。他們唱歌,手持銀光閃閃的鋁飯盒,走到飯鍋前,盛滿熱騰騰的米飯,走到菜盆前,又是一大瓢油水充足,香氣四溢的好菜。一些膽大的孩子,飛跑回家拿來的傢伙,也裝得滿滿當當。
村子里是沒有見過那對金鴨子。但人人都曉得村後半山上的湖裡住著一對漂亮的金鴨子。這對金野鴨長著翡翠綠的冠,有著寶石紅的眼圈,騰飛起來的時候,天地間一片金光閃閃。歇在湖裡的時候,湖水比天空還要蔚藍。這對護佑著機村的金野鴨,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見。它們負責讓機村風調雨順,而機村的人,要保證給它們一片寂靜幽深的綠水青山。
他想,他們只是永遠喜歡年輕人嗎?想到這裏,他竟然又笑了一下,這回是因為心裏的迷茫與失落之感。
「這個我知道。」
和這頭熊第一次交手,他就知道,自己遭遇獵人宿命般的敵手了。那一次交手,那頭熊掙出了他設置的陷阱。正常情況下,逃出陷阱的野獸一定會慌忙地逃之天天。但這頭熊沒有。格桑旺堆從空洞的陷阱中撿起幾根熊毛,打量著浸濕了泥巴的一點血跡時,聽到了熊低沉的叫聲。read.99csw•com抬起頭,他就看到了那頭熊,端端正正地坐在頭頂老樺樹的樹權上。
但他還是共產黨培養的領頭人,理所當然地要擔心機村不能平安渡過這場劫難。
多吉洗了溫泉,在傷口上用了葯,躺在乾燥的山洞里。見到大隊長也不肯抬起身子,臉上還露出譏諷的笑容:「看你憂心忡忡的樣子,天要塌下來了嗎?」
但是,機村人沒有做到這一點,機村人舉起了鋒利的斧子,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不是為了做飯煮茶,不是為了烤火取暖,不是為了一對新人蓋一所新房,不是為了給豐收的糧食修一所新的倉房,也不是為新添的牲口圍一個畜欄,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揮動刀斧,在一棵樹倒下后,讓另一棵樹倒下,讓一片林子消失后,再讓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鴨一生氣,拍拍翅膀就飛走了。
索波挺挺胸:「我是基幹民兵排長,請領導分派任務。」
電影里的戰鬥正在激烈進行,卻突然變成啞劇了。
「你……你……」格桑旺堆都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但他相信國家的需要是一種偉大的需要,卻不知道砍伐這些樹木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老年人愛說,村子四周的山林開始消失的這些年裡,風吹得無遮無攔了,但風大一些有什麼關係呢?老年人還抱怨說,砍掉這麼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變小了。但機村就這麼一點人,連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這麼多的水幹什麼呢?再說,老年人總是要抱怨點什麼的,那就讓他們抱怨好了。在索波們看來,這些老年人更為可笑的是,他們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后,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沒有過去美麗了。索波們聽了這種話,都偷偷暗笑。美麗,這些面孔臟污的老傢伙,連自己家院子里和村道上的牛糞豬糞都懶得收拾一下的老傢伙們,嘴裏居然吐出這樣的詞來。
直到這時,彷彿是轟然一聲,燭天大火的紅光又從東邊天際升騰起來。好多人,差一點都讓飯給噎住了。那片紅光,當人們都抬頭去看它時,卻又慢慢黯淡下去了。
這老傢伙哭泣著走到了家門口,最後收了淚很嚴肅地對格桑旺堆說:「你是一個好人,但你不是機村的好頭領。」
所有這些人集中到指揮部的大帳篷里開會。會上說,明天,每一支隊伍都要開上山,從山腳的河邊開始直到山上的雪線,各自負責一段,砍出一條防火道。會上說,估計大火燒過來還要三四天時間。要搶在這段時間之前,把這條防火道砍出來。工人、解放軍和紅衛兵一共有十八個中隊,每個中隊都要求機村派出兩到三名嚮導。民兵排長索波挺身出來領受了這個任務。格桑旺堆說:「也許,我派些年紀大的人,他們對火更有經驗。」
那平板的聲音又說:「開會通知。」
說完,就徑直鑽到帳篷里去了。不一會兒,就和一個領導一起出來了。領導打量一下木樁一樣站在那裡的格桑旺堆:「原來你是大隊長,我還以為是一個看稀奇的老鄉。」
格桑旺堆伸手去撫摸那些過分的青碧,剛一觸手,于枯的禾苗就碎裂了。面對此情此景,格桑旺堆感到自己還笑了一笑。但他並沒有因此責怪自己。中國很大,這個地方糧食絕收了,政府會把別的地方的糧食運來。他也只是因為一個農人的習慣,因為擔心才到莊稼地里來行走。他擔心村裡出去的年輕人的安全,他特別不放心索波,這是個冒失而不知深淺的傢伙,而他被鼓動起來的野心更會讓他帶著夥伴們不顧一切地冒險。十幾年前,他也是read.99csw.com索波一樣的積極分子。那時,共產黨剛剛使他脫去了農奴的身份。和索波一樣,他最初當的也是民兵排長。然後是高級合作社社長,公社化后,就是生產大隊的大隊長了。共產黨幫助他這樣的下等人翻了身,造了土司頭人的反。但索波這樣的年輕人起來,卻是共產黨造共產黨的反,這就是他所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明白,這樣的情形下,索波們其實早就不需要他來操心了。
「是沒有見過,但你見過公路修到村子里嗎?祖祖輩輩見到過汽車,見到過水電站機器一轉,電燈就把屋子和打麥場照得像白天一樣嗎?」
「機村要完了,誰見過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你見過嗎?你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雷電把森林引燃,燒荒把森林引燃,打獵的人抽袋煙也會把森林引燃,但誰見過林子像這樣瘋狂地燃燒。機村要完了,機村要完了。」
散了會出來,電影已經散場了。遠處的天際仍然通紅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腳步對索波說:「那火說來就來,還是年紀大的人更有經驗。」
索波父親一直身體孱弱,年近五十時才得了這個兒子。所以,兒子也就如乃父一樣身體虛弱,稍微用點力氣額頭上就青筋畢現。但他父親脾氣卻是好的。索波卻常因為一點什麼事情看不順眼就動氣,一動氣額頭上也青筋畢現。
「你這個畜牲!」索波的父親舉起了拐杖,但他那點力氣,已經不在年輕人的話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時,索波只把手輕輕一抬,老傢伙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你這個樣子還想打我?」年輕人扔下這句話,氣哼哼地走開了。
然後是一長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從觀眾中站起來,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後提到了機村的人。那個人沒有念他們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隊長、支部書記、民兵排長、貧協主席和婦女主任這些職務。
空氣也不再那麼劇烈地抽|動了,但風仍然把大火拋向天空的灰燼從天空中撒落下來,就像一場沒有盡頭的灰黑細雪。還不到兩天時間,機村的房頂,地上,樹上,都覆蓋上了一層稀薄的積塵,更加重了世界與人生都不再真實的質感。
卡車隊每開來一次,都卸下來許多人,許多帳篷。這些人跳下車,都站好整齊的隊伍,唱一陣歌,這才奔向已經用白灰撒出一道道整齊方格的地方,搭起新的帳篷。
「是嗎?那為什麼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當他做了那個夢,就知道,熊已經向他發出最後決鬥的約定了。看來,山林大火讓熊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感到了末日來臨,所以,它要提前行動了。格桑旺堆只能接受這個約定。只是,這個故事如此倉促地走向結局,在機村傳奇里就只是非常單薄的一章了。
騷動的人群立即就靜默了。只有電影機里膠片一格格轉過去的吱吱聲。
一路上,他不斷因為口渴而停下來,趴在溪邊大口地喝水。大火還沒到,但空氣卻被烤灼得十分乾燥了。當他跪在溪邊潮濕鬆軟的泥地上,高高地撅起屁股,把臉貼向清涼的水面,聽見清水咕咕地流進喉嚨,把一股清澇之氣沁人肺腑時,卻沒來由地想像自己正從山林里出來,舉起獵槍,瞄準了這頭在溪流邊上痛飲不休的熊。沒想到,這樣的時候,這些水酒一樣讓他產生醉意,恍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獵人還是一頭熊了。
然後,房門關上了。光亮,與光亮帶來的溫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獨自站在別人家的院子里,身心都陷入了黑暗。
「機村不會完,年輕人比我們能幹。修公路,修水電站九-九-藏-書,他們那麼大的于勁,他們學會的那些技術,我們這些人是學不會的呀。」
但是領導說了:「我想,還是民兵們更精幹一些。你看山上那麼多人,你還是多組織人往山上送飯吧。」
長長的車隊開遠了,格桑旺堆卻覺得腳下的地皮還在顫動不已。他加快了腳步,卸空了人貨的長長的車隊又迎面開回來了。
機村所有人都出來了,跟在這些人後面,看他們唱歌,架好漂亮的四四方方的帳篷,又大家一起唱著歌,把帳篷里地面上的浮土踩實了,鋪開機村供應的乾草,再在乾草上鋪開被褥。這還不夠,又在帳篷里拉開一道繩索,掛上乾乾淨淨的毛巾,幾塊木板又很快變成一個長架,上面一字擺開了搪瓷面盆,盆子里還有一隻搪瓷茶缸,和一隻閃著銀光的鋁飯盒。這天下午,差不多所有的機村人,都忘記了正漸漸進逼的大火,不是因為有了這些人,機村人就覺得有了依靠,而是這片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建成的帳篷城,建成這個帳篷城時所瀰漫的那種節日般的氣氛,把習慣了長久孤寂的機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
剛開始砍伐白樺林的時候,機村人就開始爭論這些問題了。
「你是說山林里的大火嗎?你還沒有見過更厲害的大火。縣城裡那麼多人瘋了一樣舞著紅旗,要是看到那樣的大火,你就沒有信心說這樣的話了。」
索波是個容易生氣的年輕人。站了不一會兒,他果然就生氣了。並把怒氣轉移到了大隊長身上:「請問,有人招呼過你,讓你站在這兒傻等嗎?」
格桑旺堆自己都知道,他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但他總是能夠讓各種各樣的人都來支持他。
這天晚上,這老傢伙已經吭吭哧哧地在村裡轉了好久了。他聽到兒子語含譏誚地問:「隊長你是說放火的經驗吧。」
索波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隊長是說放火的經驗吧。」
「你的功勞我知道,機村人全都知道,上面的領導老魏他們都知道。」
走在回村的路上時,格桑旺堆才對不在身旁的巫師說:「多吉,我看你跟我都躲不過這場劫難,還是想想為了保護機村,我們最後還能做點什麼吧。」
「誰也沒有見過金鴨子……」
動物們有著比人更加強烈的對於天災的預感。
格桑旺堆想說,帶路的事情還是年紀大些的人穩當,但他還沒開口,領導就率先走在頭裡,很快他們就走到了村口:「我們一定要把火堵在這裏,還要來很多人,比你們一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還要多,還要搭很多帳篷,」領導叉著腰一揮手,把村外那些青苗稀疏的莊稼地都劃了進去,「帳篷會把這些地都搭滿……」
還有人說:「是機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鴨。」
按老的說法是,這樣的人要麼不得善終,要麼就會禍害鄉里。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當了民兵排長,這傢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就會咳著喘著,拄著個拐杖來找他。
格桑旺堆堅定地說:「我沒有時間久呆,但你要給我好好活著。為了機村的平安,我會來找你的。想死,還不容易嗎?只要機村平安渡過了這場劫難,我願意跟你一起去坐牢,一起去死。」
「不要對我說開會時說得那些話,我聽不懂,我只看見年輕人變壞了,我只看見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這麼新鮮盛大的場景,讓機村人短暫沉迷一下,實屬正常。
機關槍噴吐著火舌,衝鋒的人們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點聲音。這個時代的人,很容易就會處於憤怒而興奮的狀態,下面立即響起尖厲的口哨聲。這時,喇叭里傳來一個人輕輕的咳嗽聲。然後,https://read.99csw.com用平板板的聲音說了兩個字:「通知。」
不肯起來。他先是罵自己那不孝的兒子,罵著罵著話頭就轉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產黨讓你當了機村的頭人,可你,你有半點過去頭人的威風嗎?看看你把機村的年輕人都慣成什麼樣子了。」
以往遇到這種質問,格桑旺堆是會退縮的,但這回他沒有。他說:「放火的經驗也是防火的經驗。」
大火越過了河流這道天然屏障后,就燒到了機村東南面巨大的山峰背後。離火更近的機村反而看不到高漲的火焰了。大片的煙霧幾乎遮住了東南面的全部天空,穿過煙塵的陽光十分稀薄,曙光一樣的灰白中帶一點黯淡的血紅,大地上的萬物籠罩其中,有種夢境般離奇而荒誕的質感。
「不要操心你的莊稼,來那麼多人都有吃的,怕你村裡這麼點人沒吃的?我們這麼大個國家!你只管多準備乾草鋪床,多打灶。」說完,領導就回到大帳篷里去了。
老傢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著跌跌撞撞往家裡走。一路上,他都像個娘們一樣哭泣:「看吧,年輕人成了這個樣子,機村要完了。」
索波說:「扯雞|巴蛋,一對野鴨要真這麼厲害,還不曉得這些木頭砍下來是送到省城修萬歲宮嗎?」
這個話題不是尋常話題,所以馬上就有人挺身質問:「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鴨嗎?」
格桑旺堆呆住了。
「你的兒子?」
莊稼地里最後的一點濕氣都蒸發殆盡,快速枯乾的禾苗反倒把最後一點綠意,都蒸發到了枯葉的表面,所以,田野反而顯得更加青翠了。
雖然這對野鴨的存在從來就虛無縹緲,即便如此,就是索波這樣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這個話題上跟大家太較真了。其實,他更不敢在內心裡跟自己較真,問自己對這對野鴨子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
熊卻只是伸出手掌,拍了拍厚實的胸膛,不慌不忙地從樹上下來,從從容容地離開了。這段時間,獵手都站在熊的身後,他有足夠的時間舉起槍來,把這獵物殺死十次八次。但格桑旺堆卻只是站在原地。他已經死去一次了。他沒有看到熊的離去,而是恍然感到時間倒流一樣,看到已經被身軀龐大的熊壓成肉餅的那個人像被仙人吹了口氣,慢慢膨脹,同時,把擠壓出身外的那些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吸回體內,骨頭嘎巴嘎巴複位,眼睛重新看見,腦子重新轉動,但那頭熊已經從容消失於林中了。
格桑旺堆的眼睛灼灼發光:「機村要遭大難了!我要讓機村躲過這場大難!」
「但我今天還是——人民政府任命的大隊長!」
晚飯過後,很多台汽油發電機同時發動起來,所有帳篷裏面瞬時燈火通明。同時有三個地方掛起了銀幕,開到機村撲火的工人、紅衛兵和解放軍排好各自的方隊,坐在中央,四周便是機村的百姓。電影里人們正常活動一會兒,就有風吹動銀幕。於是,故事里所有的人,都跟著幕布飄動起來。風一停止,那些人又變得端正莊嚴了。
然後,索波也來了。也和他像一根木樁一樣站在一起。同樣也沒有人理會他。
格桑旺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所以當上大隊長,不是因為他有多麼能幹,而是因為解放的時候,他是機村最窮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這樣一個人卻沒有這個時代所需要的足夠的仇恨。仇恨是這個時代所倚重的一種非常非常重要的動力。但這個人內心裡缺少這樣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機村那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窮苦人,都缺少這樣的力量。但現在,具有這種力量的年輕一代成長起來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