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每個人都暗抽著冷氣,但又不敢明顯地表現出來,發現真理的喜悅與自豪頃刻間就無影無蹤了。索波與兩個立功的民兵更是嚇得退後了好幾步。還是老魏蹲下身來,口裡低低地念念有詞,把那些碎塊都歸攏來,重新包裹起來,說:「拿走,拿得遠遠的,扔掉!」
其實,這也只是大多數人的看法,更準確地說,是大多數人同意的看法。大多數人的看法常常是少數人提出來的。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談判艱難地進行著。
女領導畢竟太年輕了,她的聲音都有些哆嗦,說:「一個人?在包裹裏面?」
虛脫的人們看著劫灰覆蓋的山崗,田野,牧場與村莊。
「他被火燒死了?」
領導梳理好頭髮,整個人都煥發出新的光彩,轉過身來時,把好多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她舉起手,微微一笑,說:「慢——,這位老鄉的意思是說,這些靈魂是要去黨管不著的地方?」
這回,大家是由衷地笑了。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索波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讓你打胡亂說了。」
領導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你,誰叫你進來的,嗯,誰允許你進來的?」
索波當即就把生產隊倉庫與代銷店的鑰匙從他腰上扯了下來。
楊麻子因為這句話被人警告了。
春天已經遲來許久,春天實在是該到來了。
女領導鋒利的目光掃視一眼下面,說:「這是最後的決定。不同意者,可視為存心與人民為敵!」
「是,這就是那個逃犯。」包裹打開了,露出了一塊灰白色的淺碗一樣的東西。這是大火過後,巫師多吉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點物質。
多吉剩下的那塊骨頭,就躺在這些樹下,半掩在灰燼中,餘溫尚存。
這是一個容易激|情澎湃,但電更容易虛脫的時代,這不,大火剛剛到達機村,我們認為故事剛剛到達高潮的時候,那高潮其實已經過去了。峽谷里鋪滿了因宅氣污濁而顯得懶洋洋的昏黃的陽光。
「不,有人把他當一個了不得的人火葬了!」
領導不能在停著屍體的靈堂久留,索波只好在兩個帳篷間來回傳話。
有人拿出毛主席的小紅書,念了一段,最後一句是:「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一切部署完畢,女領導由索波和老魏陪著去充作靈堂的帳篷里看望烈士家屬。本來,那些人只是無聲地沉默。領導一露面,兩個工人的家屬就痛哭出聲了。但機村的人依然只是沉默著。楊麻子算是見過世面,他拉著新領導的手說:「她也值得了,機村人世世代代都沒有見過這麼鬧熱的場面,她見到了,值得了,值得了。」
這回,三個機村死者的親人也加入進去了。哭聲起來的時候,風也慢慢起來了。哭泣者漸漸遠去,風把他們的哭聲拉長了,裊裊娜娜彷彿無字的歌唱。
吃剩的東西丟得四處都是,雞,豬,羊,牛吃得撐住了,獃獃地站在村道中央一動不動。
老魏便一二三四五六七要言不煩地講了。
直到夜深人靜,新領導紅潤光潔的臉變得憔悴而蒼白。談判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導入到藏漢兩族對肉身九九藏書最後去處的不同理解。
兩個民兵在前,三個隱身人在後,迅速消失了。大家走出帳篷,看著黎明的鉛灰色的沉重光芒正慢慢照亮大地。風又起來了。頭頂的天空中突然滾過了隆隆的雷聲。
過火后的樹林回聲喑啞,山崖的回聲響亮,河谷的回聲深遠悠長。
那是虛脫的陽光。
「誰?」
物質如此豐富的時刻在人們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一下就到來了,村代銷店門前就沒有一個人影了。楊麻子的老婆是被火燒死的三個機村女人中的一個。即便如此,這天早晨他還是來把代銷店門打開,坐在太陽底下,嘆息一聲,說:「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
然後,他的淚水就流下來了。他的淚流很細,流到每個麻子窩裡都停留一下,好半天,也沒有流到下巴底下。
新領導看都不看正在慢慢離機村遠去、正在深入原始森林的大火一眼。她只是督促人們一張張抄寫這篇文告,貼滿了機村所有可以張貼東西的地方。她還走進廣播站,親自宣讀這份文告。她親自念了三遍,才讓專門的播音員來播報。索波的名字在這份文告正文的最後。當今機村還有好幾個人,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高音喇叭念出最後一個名字,在樹林中,在山岩上,在河谷里激起的不同迴響。
雄健的風替大火充任先鋒,剩下一點散兵游勇,這裏吹起一點塵土,那裡捲起幾片廢紙與枯葉,也彷彿虛脫了一樣。
三個人悄無聲息地鑽進帳篷,整個身子隱在暗影中,幾條影子迅速爬到大家身上時,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冰冰的東西,從背脊中央直竄到腳底。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只有卡車還在不斷到來,拉來麵粉,大米,豬肉,牛肉,雞肉,精,和五花八門的罐頭。
有人問他好時候是什麼意思,他說:「想吃什麼有什麼,而且不用掏一分錢,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可是,我的女人命苦,只差一腳,沒有邁過好日子的門檻。」
好個楊麻子,他躬下身子,說:「這靈魂也不是都變人,他們命賤,也許變豬變狗,往生到哪裡,就真是說不清楚了。」
說完,他們都退到了一邊。
死人家屬那邊傳過話來說:「靈魂知道曾經寄居的肉身埋到地下,見不到天光,還餵給了蛆蟲,會一路哭泣!」
然後,他背著手,駝著背走到擺著五具屍體的帳篷里,還沒有走到他老婆的屍體跟前,他的清鼻涕就流出來了。他走到自己女人的跟前,說:「看嘛,剛剛趕上好時候,你就走了。」
這張文告宣布,暗藏在工人階級隊伍中,貧下中農隊伍中,革命幹部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暴露了。這些跳樑小丑,自絕於人民,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同時,文告宣布滅火抗災指揮部的權力全部移交給當初清查火災起因的專案小組。專案小組那三個在機村傳說擁有隱身術的灰色人,這時穿上了沒有帽徽領章的新軍裝,嶄新的面料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機村至今有人嘆息,說,奇怪,他們的法術一下就消失了。專案組來了一個年輕的新領導。新領導走read.99csw.com到大家跟前,脫下軍帽,一頭乾淨順滑的黑髮一瀉而下,人們才發現,這人不但年輕,還是個女領導。她決定,專案組擴大,老魏,甚至索波都擴大到這個新班子里去了。
領導聽后,沉吟一陣,眼睛生光,提筆在本子上刷刷寫了。然後把專案組成員,以及死者家屬都召集起來,宣布了最後決定,一、執行黨的少數民族政策,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遺體可以火化,但是;二、同時也要反對封建迷信,移風易俗,火化也要用先進方式,遺體拉到縣城火葬場火化;三、骨灰盒運回來,跟兩個犧牲的工人同志一起土葬;四、把格桑旺堆,江村貢布喇嘛,走資派總指揮和汪工程師拉回來,在追悼會後,在救火前線現場召開批鬥大會;五、那個麻子,雖然是烈士家屬,骨子裡頗為反動,聽說是解放前夕才潛入藏區的漢人,卻扮演成當地土著為民請命,用心惡毒,來歷神秘,要控制,要查,弄不好是潛藏的國民黨特務;六、那個倖存的女民兵,要樹為紅色標兵。
所有的人都以為,索波會被這個自命偉大的時代造就成機村歷史上一個空前偉大的人物。又是很多年後,當索波老了,當年那幫小孩正當壯年,還能吹口哨一般嘬起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四野對高音喇叭里念出的那個名字的回聲。索波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了。
當這塊骨頭暴露在指揮部燈光下時,已經徹底冷卻了。起先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些害怕,但過了一陣,看它在那裡,的的確確也就是一塊了無生氣的骨頭罷了。大家都漸漸靠近了,要看個仔細。女領導拿起地圖前閃閃發光的金屬小棍,撥弄一下那塊碗狀的頭骨,仰放著的頭骨就輕輕搖晃起來,骨頭與桌面磨擦處,還發出了輕輕的碌碌聲。大家都不約而同退後一步,又迅即用笑聲掩飾住了尷尬。金屬棍越來越頻繁地撥弄,骨頭就搖晃得更厲害了,同時,那碌碌聲也大了起來。
骨頭自己把自己粉碎了。
這也算是天降異相,這麼多吃食把平常勤快的人跟狗都變懶了,倒是最為懶惰的桑丹一刻也不休息。她專門撿拾丟棄的饅頭與燒餅,切成片,在太陽下晒乾,又用討來的麵粉口袋一袋袋整整齊齊地封起來,碼在屋裡,據說,幾天下來,屋裡的饅頭干已經快碼成一堵牆了。
骨頭每一個碎塊都比人們想像的要小很多,每一個有稜有角的碎塊都在燈光下反射出一種灰色的,不是要放出來,而是想收進去的奇異光芒。
索波把楊麻子拉到一邊:「不要再哭了,要不是看在犧牲的嬸子面子上,你都當反革命給抓起來了!」
他們把一個包裹放在了搖晃不定的燈光下,說:「我們終於把那個逃犯緝拿歸案了。」
大火一旦越過耗費了那麼大人力物力開出的防火道,它自己也像是因為失去敵手,而失去了吞沒一切的洶湧勢頭。
女領導便揮手讓大家下去,只留老魏在帳篷里:「我想聽聽你的建議。」
女領導在燈下梳理長發,說:「告訴這些人,沒有靈魂,反封建迷信這麼多年,他們還九九藏書相信這個。」
這個說法對索波來說也是聞所未聞,但江村貢布喇嘛確實傳了這樣的話,聽到這話的兩個機村民兵,立即就報告了。三個隱身人也是兩個民兵帶到那個隱秘火葬地去的。大火早在一天多以前就已經從那裡掠過了。森林和江村貢布喇嘛精心布置的火葬的巨大柴堆,都變成了一片正在漸漸冷卻的灰燼。他們找到那裡的時候,一股股的小旋風正把那些塵土捲起來,想往別處揮灑。
以往一個人被烈火化成了灰燼,風一到來,把這些塵埃四處播撒,在樹叢,在草上,在花間。片刻之間,就只有澗鳴與鳥唱了。可是,現在滿眼都是劫后的余灰,漆黑的流水上覆滿了焦炭。風能做的,只是把這裏的塵埃和那裡的塵埃混合起來。把樹,把草,把人劫后的餘燼攪和在一起罷了。大樹的所有枝葉都燒光了,只剩下高大焦黑的樹榦,散發著嗆人的焦煳味,有些太老的樹,中心早已腐爛,於是,還有火鑽進了樹的裏面,慢慢燃燒,這種燃燒看不到火焰,也聽不到聲音,只是不斷吐出濃濃的黑煙。當火焰終於從大樹的某一處猛然一下噴射而出時,這棵不得善終的老樹也就轟然倒下了。而更多青年的壯年的樹卻只面目焦黑地站立在那裡,默然不語。它們內部的木質還堅實緊密,惟其如此,那種靜穆中有一種特別悲傷的味道。
人群還沒有散開,指揮部帳篷的門帘掀起來,使大家都看到了神秘的內部,電報機閃著紅燈嘀嘀作響,同時吐出一張長長的紙條。幾個人圍著那長紙條嘰咕一陣,描畫一陣,一張文告就出來了。
這句話一出,當然是暗伏殺機的,連索波都鬆了一口氣,埋在土裡,就埋在土裡吧,他並不確切知道人到底是有靈魂還是沒有靈魂,而且,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這種爭執早點停止,他就可以不在兩個帳篷之間來回奔波傳話了。
楊麻子的淚水立即就止住了。
接下來,是艱苦談判。工人家屬提出的問題都跟錢相關。在機村人這邊,這個問題輕輕巧巧地就過去了。但困難卻還是出來了。就是三具遺體的處理問題。領導的意思是,舉行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然後,幾具屍體一起土葬。這在機村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葬法。依舊俗,這種不得善終的橫死之人也不能天葬,而要火葬,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一個漢族人會把這樣的場景看得十分野蠻殘忍,更不可能把這個過程放在一個鄭重其事的公共儀式上去完成。但在一個藏族人看來,死亡不過是靈魂離開了肉身。對於遠去的靈魂來說,這個肉身最好徹底消失。所以,他們同樣不能理解漢族人為什麼還要把一具軀殼封閉在厚厚的木頭棺材里,再深埋地下,慢慢腐爛,變成蛆蟲,變成爛泥,在冰冷與黑暗中,背棄了天光。
死者家屬們退出帳篷外,馬上凄凄楚楚地哭起來。
大家仰起臉來,張望,同時傾聽,雷聲卻消失了。只有風一陣松一陣緊,煽動起來的火焰的光輝,一陣陣把低沉的雲腳照亮,像是閃電一樣,只不過,是一種很慢很慢的閃電罷了。
九九藏書句話,也讓愚昧的機村人給曲解了。他們說:「毛主席也說人要變成灰塵嘛,不燒把火,肉身怎麼變成灰塵呢?」但那也是之後好久的事了。當時,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就默默地退出去了。漂亮女人嚴厲起來的時候,自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那些本來就威力強大的詞語從她漂亮的嘴裏,用好聽的聲音吐出來,更加充滿了力量。
「就是已經被我們抓起來的兩個人,一個喇嘛,一個是機村的大隊長。這兩個人反動透頂,還放出話來,說是讓整片森林毀滅,來為這個反革命分子舉行最大的火葬!」
那三個隱身人回來了。
連機村那些細腰長腿,機警靈敏的獵犬,也無法抗拒這些吃食的誘惑,肚子撐得像一個大肚婆一樣,睡在大路中央,難過地哼哼著,毫無一隻獵犬應有尊嚴,而任無數雙陌生的腿在他們身上跨來跨去。
即便有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名字也一定沒有被奇妙的機器,被山,被水,被樹木這麼歌唱一般念叨過。
楊麻子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索波後面,這時,他小聲說:「報告領導,平時,大家都說,這一世的靈魂交給了共產黨,現在,靈魂要去下一世了,最後就只好相信一下了。」
機村是這個滿覆森林的峽谷里最後一個村莊。從此以後,大火便真正深入無人之境了。除了那些沉默無語的參天古樹,除了那些四散奔逃的飛禽走獸,再沒有誰等在前頭,準備與之決一死戰了。
好在三個人迅速脫去了隱身衣,把身子的輪廓,興奮閃爍的眼睛顯現出來,大家都有些尷尬地笑了。其實,機村人傳說中的隱身衣不過是帶帽子的雨衣。雨衣面子是細密的帆布,裡子刷上了一層暗黑的防水材料。幾個人只是把這雨衣反穿,立即就與夜色渾然一體了。這跟索波帶領民兵抓盜羊賊時,反穿了皮袍,把自己裝成一隻羊的手法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這些年不斷有從未見過的新東西出來,讓人有些應接不暇而已。
還有更少數人認為,大家覺得大火失去了勢頭,只是因為它輕而易舉就把我們拋在了身後,使人不能再看到了殺氣騰騰的、氣焰囂張的正面罷了。
但多吉好像不願意這樣,當大家沉湎於印證了真理的喜悅之中時,骨頭在搖晃的同時,慢慢挪動,最後,便從桌子上跌落下去了。和地面相觸的時候,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就像一個重物擊打在柔軟的人體上發出的聲音一樣。
楊麻子就給趕了出去。
正常死亡的藏族天葬是把肉體奉獻給高飛的鷹鷲,但這些暴死的人軀殼,只能讓火來化解,讓風雨來揚棄了。
楊麻子當即雙腿發軟,汗如雨下。
夜幕降臨后,專案組的新成員們反倒忙碌起來,四散開去完成各自的調查工作。調查方向有兩個:一、大火起因,必是有反革命分子破壞,要把罪魁禍首挖出來;二、救火期間,又發生了一系列的反革命活動,必須深挖細查,務必要把一切新老反革命分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因為抓人的事即使不是經常發生,也的的確確是發生過的。大火沒有起來的時候,巫師多吉被抓走read.99csw.com了。昨天晚上,大隊長格桑旺堆跟江村貢布喇嘛也被抓走了。正在說話的當口,又有吉普車拉著警報呼嘯而至,直衝指揮部的帳篷,把指揮部領導和一直被看在那裡的汪工程師抓走了。本來,不管是有人死去,還是有人被抓起來,都是最能讓人興奮的事情,但現在,人們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人們無聲地聚集起來,看著兩輛吉普車嗚嗚哇哇地開過來,停下,車后的塵土散盡后,幾個臂戴紅袖章,腰別小手槍的人面無表情從車裡鑽出來,站在帳篷門口,指揮部領導和汪工程師被專案組的人帶出來,塞進吉普車裡。警報器又嗚嗚哇哇地響起來,屁股后又吹起一片塵土,風一般走開了。
這印證了一個真理,一個人死去也就死去了。不存在什麼神神怪怪的東西。這個時代,是一個人人似乎都可能掌握真理的時代。所以,通過一件事情印證一個真理,是一件非常莊嚴神聖的事情。如果人死去真有靈魂在,多吉知道自己未被燒盡的骨頭還能派上這樣的用場,給人這樣的啟示,想必也會感到有些許的得意吧。
老魏上去附耳對領導說:「請領導當機立斷,不然,繞來繞去,就繞到他們的話里去了!」
風稍大一點,哭聲就消失了。
新領導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逃犯?帶進來!」
虛脫的陽光照著因失去目的而虛脫的人群。
天幕還低低地壓在頭頂,不知是陰雲還是大火引起的煙霧。風吹過,雷滾過,那低沉的天幕依然一動不動。只有間或,上面閃過一陣紅光,那是正在燒向遠處的大火,被風鼓動騰身而起時發出的光焰。
有史以來,機村好像都沒有出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只有供應幾千人吃飯的那麼多鍋灶還顯得熱氣騰騰。機村人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飽過,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吃飽了,還往嘴裏塞著各種東西。藍工裝與綠軍裝們也是一樣。而所有吃飽了的人,更加目光飄渺迷茫,虛脫得好像馬上就要昏迷過去了一樣。
兩個民兵問扔到哪裡?從來都不嘆息的索波這回卻嘆息了一聲,說:「風吹不走,就扔到河裡去吧。」
好像有一陣寒氣在帳篷里瀰漫開來。
「這是他沒有燒光的頭蓋骨。」
休息一會兒,他又關上門,依然嘆息一聲,說:「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
風再大一點,帳篷就被鼓起來,風換氣的時候,帳篷又癟下去,這一起一落之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彷彿一個巨獸正費力地吞咽吐納。這聲音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帳篷里的這些人,都是這隻巨獸的口裡,他們所以安然無事,只是這個巨獸現在還不想吞咽,或者說只是這隻巨獸一時間忘記了吞咽而已。人人心裏都有些惶恐不安,但人人都在強自鎮定。帳篷頂上晃來晃去的電燈更增加了這莫名的不安。
眼下已是四月了,雷聲響過之後,春雨下來,春天才算真正到來了。
楊麻子一哭起來,就像是跑在下山路上,老是收不住腳。所以,警告他的人才向索波發出了不滿的責問:「你們村的人怎麼這麼反動?」
「已經進來了,就在這個包裹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