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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筆記:報紙

事物筆記:報紙

人民公社成立后,機村除了生產大隊,還有了黨組織、團組織、民兵排和貧下中農協會,幹部全部是這麼些年工作組在大運動和小運動中、在機村本地人中培養起來的。從那以後,工作組就一年比一年來得少了,機村人也有了好些會自己看報紙的人了。十天半月,總有人去公社一趟,帶回成捆的報紙和偶爾會有的幾封信件。雖然說,單張的紙片也能像雞毛一樣被風捲起,但成捆的紙,卻像石頭一樣沉重。所以,後來,生產隊要給幾個工分,人家才肯把報紙從公社帶回來了。也就是說,因為沾手報紙而使自己區別於他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如今的報紙就是印著字的紙了。何況,機村成年人其本上都是大字不識三個的文盲。即便有人念出來了,聽起來也似懂非懂,報紙的神秘感也就慢慢消失了。男人們開始用報紙捲煙。他們說,報紙捲煙好,不遮。不遮什麼呢?不遮煙草的味道。剛開始用報紙捲煙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的,注意不要撕到有字的部分。但後來,一場會開過,剛剛念過的報紙就被撕得差不多了。
但就這麼離開,他有些不甘心,他說:「我有罪。」
既然報紙可以捲煙,也就有人敢用它來包裹東西了。
有人在翻動報紙,然後,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叫。
他往槍里灌火藥和鐵砂,有人在一道土坎上畫出了一個圓圈。當他舉起槍來,只看見泥土的顏色從土坎上面浮出來,虛虛的,像一片光,那個圓圈卻無法看見。沮喪至極的他,連把自己沒用的眼珠掏出來踩碎在地上的心思都有。就是這個時候,有人說,靶子應該是跟鴿子一樣的白色。於是,一疊從公社拿回來還沒有打開過的報紙被當成靶子放在了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現在,扎西東珠看見了。他對著那張報紙轟然就是https://read.99csw.com一槍。
「打中了!」
工作組說:誰說雞毛不能上天?雞毛就是能夠上天!講話的人小心地從報紙上撕下來小小的一角,舉到汽燈熱氣蒸騰的上方,一鬆手指,紙片就歪歪斜斜地向上飛揚。直到飛到屋頂,這裏那裡飄浮一陣子,才從牆角落了下來。有眼明手快的年輕人追過去,不等報紙落下去,就一把抓到手裡,趕緊交回到工作組手上。
誰也想不到,報紙居然把一個人送進了監獄。
報紙剛到機村頭一二年,那可是高貴的東西。
也有嚮往美好明天的人,把報紙上的圖片剪下來,貼在牆上。雖然機村還是用牛耕地,但報紙上天天談農業機械化,所以,也有很多拖拉機耕地,收割機收割的照片。貼圖片的人相信,那種場景,就是機村不遠的明天。那時的報紙上,有越南女民兵的照片,也有中國女民兵的照片。
不是石丹巴不願意走集體主義道路,只是他是麻風病。雖然麻風病院給他開出了病愈的證明,但大家還是害怕,不讓他加入到集體中來。
他手裡拿著槍,想,偏這麼一點有什麼關係?一個鴿群比一百張報紙還大。
這個人立即就跑開了,一眨眼功夫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把一摞報紙放在幹部面前。不能說是機村每個年輕人,但可以說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五的年輕人都希望得到這個機會。工作組很知道大家的心思,有時連著兩三個會都叫一個人去,當這個人幾乎把拿報紙的差事當成對自己未來的一種承諾的時候,他們又換人了。這個差使因此在機村上進的年輕人中間造成了猜忌與競爭。
被指的多半是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我?」
隱隱傳來回答:「打中了!」
他一下驚得臉色發白,說:「報紙!」
這個人真是倒九-九-藏-書霉透了。那已經是大家都不把報紙當成報紙的時候了。夏天分群的鴿子在冬天又聚集起來。太陽剛剛出來,鴿群就在天空中盤旋。陽光從山口那邊斜射過來。把高一些的斜坡地照亮,沒被陽光照到的低洼之處,陰影就越發濃重了。鴿群上下翻飛。一會兒,整個鴿群都傾斜著身子,斜刺刺地飛入了濃重的陰影,轉瞬之間,它們又歡快地振翅飛進了陽光中間。飛翔的鴿群使陽光更加乾淨明亮。晴朗冬日里的每一個早晨,鴿群就這樣一直在機村的天空中飛翔。太陽越升越高,所有的地方都被陽光照亮,冰凍的土地開始散發著一點溫暖的氣息。這時,鴿群就降落下來了。
札西東珠很興奮,因為有人替他弄到了一枝鳥槍。鳥槍帶來的興奮是雙重的。一重,自己也像村裡大多數男人一樣,終於有了一支自己的槍;再一重,得到這支槍,還有一種犯禁的刺|激。政策有很多禁止的事情,但在實際的情形中,並不是犯禁的事情都不能做。能做不能做,犯了禁后受懲處或不受懲處,是一個微妙的空間。進入這個空間的人,都會有一種探險的刺|激。除了民兵,政策也禁止其他人持有槍支。扎西東珠的眼睛總是迎風流淚,一雙眼角被淚水裡的鹽漬得通紅。他也不大看得清楚遠處的東西。這個人怎麼可能成為民兵呢?怎麼可能成為一個獵人呢?
他慢慢往家裡走,碰到一個人就說:「求求你,打我一槍,我膽小,自己下不了手。」
工作組見這麼好的比喻居然沒有什麼效果,就叫這個年輕人再用機村話翻譯一遍。下面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映。
有人跑向了那張靶子,扎西東珠站在原地,槍聲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嗡嗡聲一響,整個人就跟這世界隔了一層什麼東西一樣。他隱隱聽見自己在喊:「打中了嗎?」
不等人家回read•99csw.com答,他又說:「算了吧,我這不是害了自己還想害你嗎?」
不管你識不識字,能夠拿起報紙來,一張張打開,那就真是機村有頭有臉的人了。那時,工作組白天下地和大家一起勞動,要到晚上,或者下雨天,才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念報紙可是會議最重要的內容。
有人把那摞報紙舉到他眼前,近處的東西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他清楚地看到報紙偏左一點,被那團鐵砂打出了十幾個小孔。但那些人的聲音卻還是隔得很遠:「打中了!」
那時,機村人眼中,報紙和過去喇嘛們手中的經書是差不多的。
鴿群最繁盛的時候,能有兩三千隻之多。它們從天上飛過的時候,落下的影子像是稀薄的雲影,可以遮住整個村莊。但那都是更早期的機村記憶之中的情形了。後來,機村人對什麼東西都能開槍了,對這麼漂亮的鴿群也不例外。村裡甚至出現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獵槍。這種槍名字就叫做鳥槍,火藥在槍膛里爆發,發射出去的不是一顆鉛彈,而是一團細小的鐵砂。這種槍沒有準星,不能瞄準。只要抬起槍口,對著鴿群的方向,轟然一聲,一團鐵砂子噴射而出,就會有好幾隻側身飛翔的鴿子從空中跌落下來。鮮血從身上的某個地方滲出來,染紅在白色的羽毛上。
接著,人群就轟然一聲跑開了。剩下他提著槍獃獃地站在陽光下。而被槍擊穿的報紙,躺在他腳邊的地上。他看看那些跑遠的人影影綽綽的背影,蹲下身子,他甚至什麼都沒有看得清楚,就覺得血一下衝上了腦門。耳朵又嗡嗡地響起來。他撿起了地上的報紙,慢慢往村裡走。淚水又從他爛紅的眼角流了出來。
會開起來,首先就是念報紙。早前有篇念過好多次的報上的文章,叫做《誰說雞毛不能上天?》。
「對,你!去拿報紙!」
但鴿群來的時候九*九*藏*書,像一片雲彩飄來飄去,他還是看得見的。而一支不用瞄準的鳥槍,對他來說,就再合適不過了。他想要一隻鳥槍可不是想了一天兩天了。終於到了美夢成真的這一天。一支鳥槍來到了他的手上,彎彎的槍把,冰涼的槍管。扳動槍機,擊發聲清脆響亮。他把槍口唰一下順向前方,前方的景物影影綽綽。他是第一次擁有自己的一支槍。但他知道,一支新的鳥槍到手,都要試一試槍。試試槍的準頭,試試成團的鐵砂射出去,在有效射程內會覆蓋多大的面積。行話叫做看看這槍「團不團砂」。今天,他很高興,遇見一個人就舉舉手裡的槍,說:「走,去看看這槍團不團砂。」
他是第二天被帶走的。警察騎著挎著一個車斗的三輪摩托來了。他們宣布的兩項罪名,一項叫反革命惡攻,一項是非法持有槍支。奇怪的是,這個人被帶走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他回來是十多年後的事情了。他被逮去,扔在拘留所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問了。直到有一天,已經穿著跟過去不一樣服裝的警察打開牢門,宣布他可以回家的時候,他都不想回家了。在這個地方,什麼都不用干也有飯吃。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放到院子中間去晒晒太陽。但這個地方,他確實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警察笑笑,說:「不用報紙,你這點破東西,還想用什麼金貴的包裝啊!」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地里的莊稼剛剛收割完不久。谷地里下著雨,山上卻積起了雪。一場秋雨一場寒,雪線也一天天降低下來。到雪下到谷地里那一天,鴿群也要飛臨了。
於是,他的講話就直截了當了:「只有集體主義的道路,才越走越寬!」
那時的村裡有兩份報紙:《人民日報》和《四川日報》。
這時工作組才走進會場。大家都抬起剛剛安放下去的屁股,幹部把手往下按按,大家的屁九_九_藏_書股才落回原處。幹部坐好了,笑著環顧會場一周,伸出手,指了一個人,說:「你!」
慢慢地,他也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夾在裏面的一張報紙上,有張領袖照片。鐵砂子從這面穿進去,把領袖的下巴、額頭和腮幫子都打壞了。
警察就笑了:「你他媽有什麼罪,回去跟家人好好過日子吧。」一邊說,好心的警察還替他收拾東西。警察順手扯張報紙,把他一點零碎的東西包裹起來。
工作組的幹部從不親手把報紙帶到會場上來。會場不是在倉庫就是在小學校的教室里。煤氣燈把會場照得透亮,來開會的人各自找好了安置自己屁股的地方,女人轉動手中的紡錘,捻紡羊毛。男人們掏出煙袋,在划火柴和敲打火鐮的聲音中,煙霧騰騰地升起來,燈光就顯得渾濁了。
當他從村子里走到村外的時候,身後已經跟著十多個無所事事的人了。
機村的報紙不是天天來的。因為那時機村跟外面相距遙遠。上面替村裡訂了以上兩份報紙。郵政只把報紙送到鄉上。那時的工作組一兩個月就來一次。每次都把機村的報紙順便帶來。報紙是日報,就是天天都有的意思。但那時卻是十天半月才來上一次。來了,是包在郵政專用口袋裡重重的一大捆。紙本是羽毛一樣輕盈的東西,一點點風就能讓一片紙飛揚起來。但捆紮在一起,就變得石頭一樣沉重了。
那時,小學校也教學生們一段童謠:「單幹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
當村裡唯一一個單幹戶石丹巴孤獨地出現在村外的時候,一大群小孩子趕上去,在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唱道:「單幹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
「稍稍偏了一點。」
工作組舉著那片紙:「看見沒有,不要說雞毛,要是沒有那屋頂擋著,這紙片也能飛上天!」
它們降落在莊稼地里,在那些剩餘的麥茬中尋找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