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那你怎麼下去又上來的?」
老魏帶領的救災隊伍從伐木場轉來一份電報,對機村人在大災前表現出來的樂觀與堅定表示充分的肯定。駝子更加幹勁十足了。
駱木匠不想與這些人再爭辯了,他冷笑道:「我要向上級反映,你們這些修正主義的言論太危險了!」
「你就搞點形式主義,在新開的荒地下面砌一道牆!」
駝子知道,老魏的話有些走題,但老魏滿意眼前的情形就讓他感到放心了。這些年,運動來運動去,鬥爭來鬥爭去,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他不是國家幹部,他是一個農民。農民要聽上面的話,但農民也不能忘了農民辦事的規矩。以一個農民的智慧,老魏說這些離譜的話,他也不去當真,只是很恭順地聽著。
「晚上你就看見了?」
大家的眼光就都落在了駝子身上,駝子轉身邁開瞞跚的步子往伐木場去了。
說這話時,老魏臉上的憂心忡忡的神情又加重了幾分。駝子想說什麼,但沒有說。他覺得,自己想說什麼,老魏其實是知道的。然後,老魏就帶著救災隊趕赴另外的地方救災去了。駝子知道,老魏把很麻煩的事情留給了自己。駝子禁不住掌了一下自己因為一點情面就張不開來的嘴巴。
「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在白天上下!」
「晚上也沒有看見仵么路!」
事情出在那條從斷崖的高處下到谷底的路上。那條路在古歌里被賦予了一種神秘色彩,索波帶著一千人數次往返,都是在夜裡,而不是在白天,那個地方,白天看到的都是斷壁懸崖,沒有路,晴天是飛鷹,陰天是雲霧懸停在絕壁的半腰,協拉瓊巴卻有本事帶著大家在夜晚平安上下。這個人確實有些裝神弄鬼:不能在白天,也不能打開手電筒或點亮火把。他把這說成是那些消逝許久的先人的指引。被批判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的封建迷信就這樣大模大樣地復活了。
「白天看不到路!」
「等他回來,怎麼能等他回來?那時,他把每一個人的思想都搞變了!」
駝子嘆口氣說:「我的腦子稀里https://read.99csw•com糊塗的,也不太懂那些話。」
第二天,第三天,天氣都非常晴朗,大家也都幹勁十足,沒有一點災后怨天尤人的情緒。天不滅機村,營造機村地勢的時候,就預留了這樣一個宜於開墾與種植的獨立山岡。
駝子不答話,一雙眼睛憂心忡忡盯住了領導的嘴巴。
「對了,大寨田就是樓梯一樣,你要攔上一兩道石牆,截高填低,把坡地整平,不就是梯田了?」
駝子有點害怕這個因為虛無的正義之火升騰而怒氣沖沖的年輕人,面對這樣的情形,他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是站在正確的立場上。
駝子說:「社員同志們,工人老大哥支援我們來了!」村民們也信以為真,以前遇到農忙時節,工人老大哥到了星期天,他們的共青團啊,工會啊就會組織義務的支農勞動。駝子趕忙派人回去準備熱茶送到工地上來。過去,前來支援的工人不會吃農民兄弟的飯,他們可以接受的就是謝意與熱茶。
老魏笑了:「你不要緊張,為什麼領導一發話你就緊張?」
「他怎麼搞封建迷信?」
協拉頓珠來到他們的面前,他說:「我怎麼聽不懂你們的話,你們自己懂得嗎?」
「農業學大寨,農業學大寨!」老魏有些不耐煩了,「大寨的地是什麼樣的?」
這時,從伐木場開來了一隊人。他們一臉莊重的神情,一直開到了這個機村人正在開墾的小山崗那渾圓平坦的頂部,從活動的圓盤裡拉出長長的軟尺丈量,之後,又一隊人扛著鎬頭來了。
村民們已經激動起來了。這個時代的人們普遍都染上了一種狂躁的氣質,就像天空中蓄滿了水分的雲彩,只要稍稍擾動一下雨水就會傾盆而下。就在那個小山崗頂上,村民們馬上就把那一隊工人包圍起來。他們砍光山上的樹木,致使泥石流年年爆發,毀掉了機村人賴以為生的良田,在機村惟——塊不會遭致泥石流襲擊的地方,機村人剛剛舉起開墾的鋤頭,他們也扛著鎬頭來爭奪了。「國家給你們拉來九*九*藏*書一車車的大米白面,為什麼還要來跟可憐的機村人爭奪這麼一小塊土地?」
駱木匠冷笑:「這些道理是人人都可以懂得的嗎?上級不是常常說,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開地,開地,開地就是一切嗎?索波也是用開地來堵所有人的嘴巴,你們都是修正主義,反對繼續革命的修正主義!」
「那裡不會有泥石流,再說,牆也擋不住泥石流啊!」
這個手腳利索的年輕人一下繞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一臉怒火中燒的樣子站在了他面前,衝著他喊叫:「你再也不能允許他繼續這樣下去了!」
協拉頓珠說:「自古以來,靠嘴巴生活的上等人總要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但下等人是要靠地里長莊稼才能過活啊!」
「你相信上下懸崖要閉上雙眼……」
「你說吧。」駝子心裏惶惑不安。
第四天,老魏帶領的救災隊伍終於來到了機村。使機村人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救災隊伍先去了伐木場,過了半天,老魏才帶著一輛卡車來到了機村。那輛卡車上幾乎裝載著機村人盼望的一切東西:糧食、衣服與被褥、搪瓷碗盆、成捆的鋤頭與鐵鍬、藥品,甚至還有一些孩子和老人都喜歡的糖果。機村人真是幹勁十足,就是在廣場上分配救災物品的時候,大人們都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路。老魏看著老人與小孩慢慢往家裡搬運東西,對駝子說:「看來,調你回來的決心是下對了,機村人不是沒有覺悟,需要的是把他們的覺悟激發出來!」
眾人不太覺得這個人可恨,這種人這種事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年輕人,發病一樣發作一陣也就慢慢懂得世道運行的道理了。索波已經是個榜樣,所以,這個年輕人無非也是在熱病的發作階段,過上兩年三年,事情也就過去了。這種情形倒讓大家覺出駝子的可憐與不易,所以也就原諒了他。
駝子當下就猛然點頭。
駝子知道,這幾天眾人合力,團結一心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果然,當他傳達了修建石牆,把新墾地建九_九_藏_書成標準的大寨田指示時,那些短暫消失的怨氣又冒頭了:「為什麼我們剛剛好一點,你們這些當官的又來胡亂指揮了?」駝子真是哭笑不得,在群眾眼裡,他是幹部,在幹部眼裡,他無非就是一個農民的頭頭。他的感受,與這些揮舞著鋤頭開墾荒地的任何一個人沒有什麼不同,但他不能說出自己的感受。
駝子陪著老魏一行穿過殘留的大半個村莊時,老魏回頭看了一眼正在開荒的山岡,說:「林登全同志啊,我提個建議好不好?」
「我正想跟你談談這個問題。你應該把青年突擊隊撤回來。」
駝子立即就有點緊張了。
老魏拍拍手,說:「怎麼樣,去看看災后恢復生產的工作?」
「樓梯一樣。」
「那你就睜開眼睛!」
這一來,馬上就有人很警覺了:「你們也要開地嗎?這地方是我們的。」伐木場也開了不少地,種植蔬菜。他們的蔬菜地也讓泥石流毀掉了。
「我們的領導會來跟你們講,我們嘛,只是照安排出來工作。」
「你相信一條路上下非得是在半夜三更?」
老魏說:「說實話吧,我這個建議真不怎麼的,但你真的要這麼幹才行!你先答應我一定得這麼干!」
人們高漲的情緒一下就變得低落了,而且不止是低落那麼簡單,這種低落中潛行著隱忍不發的怒火。駝子感到嗓子發乾,但他還是就地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新翻出的肥沃黑土濃厚的氣味四處流蕩。他感到自己嗓子發乾,他複述那些這些年聽慣了也講慣了的自己並沒有任何切身感受的空洞字眼。講這些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空空的皮囊,沒有血肉也沒有靈魂,只是被風吹著,發出嗚嗚的聲響。多少年後,他還想,要是自己不那麼著急,等到晚上很正式地傳達這個指示的話,鄉親們心裏就沒有那麼重的怨氣,後來的事情是不是不會發生呢?
駝子說:「如果你把自己算成機村人,那你不該跟我們這些老東西在一起,年輕人都到遠處去了。」
駝子按著場面上需要的話說:「請領導檢查九_九_藏_書工作。」駝子和老魏走在頭裡,身後一干下來救災的幹部不遠不近地跟著。看著開墾荒地的人群,老魏連說了幾聲不錯。然後,他從隨從手裡接過一雙帆布手套戴上,揮起一把鋤頭猛幹了一氣,當他出了一頭汗水,脫下幹部服,挽起襯衣袖子還要再乾的時候,大家把他勸住了。駝子帶頭鼓掌,圍攏過來的機村人都跟著鼓掌。老魏說了一席鼓舞幹勁的話,大家再次拍手。這時,就是領導該離開的時候了。
老魏卻還有話說:「還有,我還真要批評你幾句,老同志了,伐木場來慰問,你們拒絕,伐木場也遭了災,犧牲了十幾個人,好幾個同志的屍體都還沒有找到,機村怎麼能沒有一點表示?工農聯盟,那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哬!」
駝子想起來,自己家這個親戚並不是機村的正式村民。用幹部們和文件上那套話說,他是一個流動人口。他在機村沒有戶口。他的戶口在一個更加多災多難的地方。駝子說:「要是我們都是修正主義,那你就該回到你不是修正主義的地方去了。」
那隊藍工裝都是一些青壯年男人,機村這邊,只是些半老的男人和多嘴的婦女,僅僅是數量上佔著一點優勢,一旦真的打起架來,伐木場還有上千人可以支援,機村有的,就是小學校的學生和一些行將就木的老人了。但是,在這類爭執中,伐木場一邊總會表現出更多的克制。他們表示,只要領導發一句話,他們馬上就離開。
「現在我走不開,我要帶著大家在封凍前多開地,才趕得上明年春季種上莊稼!」
駝子當支書的二十多年,第一次聽見上面的領導對下面訴苦,說自己如此這般是因為也有難處,而不是出於主義和革命的大道理。說這些話的時候,老魏臉上真切地出現了愁苦的神情。
「索波!還能是誰?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索波了,他的革命意志已經消退了,他不想繼續革命了!」
駝子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走開。
「且慢,」領頭的藍工裝說,「以後我們會來支援你們,但這次不是。」
「他搞封九*九*藏*書建迷信!」
駝子想告訴老魏,這個山岡渾圓,坡度很小,不必一定弄得過於平整。但他還沒有開口,老魏又說:「我懂得種莊稼,你卻不懂政治,不懂得我的難處,你就這麼辦吧,這對大家都好。」
他當過紅軍不假,他是機村的黨支部書記不假,但在他內心深處,真正懂得的還是農民的道理:有土地就讓土地生長莊稼,沒有土地就開墾土地。他說:「好,等他回來我會批評他!」
「繼續革命」,是這一兩年報紙上廣播里越來越多提到的話。駝子其實一直不太懂得這種新說辭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這樣新的說法一出來,一個什麼運動又要開始了。他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每一種新說法出來,都會緊跟著一個運動,一個運動一來,總要有些人背時遭殃。駝子問:「農民革命難道不是種好莊稼?他帶人去開闢荒地,生產自救,這有什麼錯?」
但他也只是想想罷了。駝子不是歷史學家。剛解放時,社會主義建設事事順遂,他是一個前紅軍戰士,是一個共產黨員。後來荒唐事越來越多,使他變成了一個宿命論者。在一個謊言甚至盛行於歷史學家的口頭與筆下的時代,倒是一個鄉下老頭的宿命感嘆更接近事物的本質。駝子是怎麼感嘆的呢?暫時按下不表。會沒開完,駱木匠就站到了他跟前:「支書,我有事要跟你談談。」這個人是他在遷到新一村時突然出現在他們家裡的。是他老婆家鄉的一個親戚,在家鄉生活不下去了,跑來投奔他們。在新一村那個環境里,這個突然出現的侄兒大有主人翁氣概,給他的工作惹了不少麻煩。他把村裡搞階級鬥爭深挖出來的一個國民黨軍前上校逼得上吊自殺。後來,還是老魏幫助四處找些木工活計,不斷掙來的錢讓這個躁動的傢伙安靜下來了。是老魏把他帶到機村,託付給了索波。駝子沒想到,回到機村,這個不安生的侄兒又在這裏等著他了。
駱氏看了自己的晚輩竟然當眾與丈夫頂嘴,在眾人面前感到萬分的羞辱,她捂住臉嚶嚶地哭了。
「你在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