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也是站長！」

李老闆在椅子上坐下來：「孩子，聽我一句勸，嘗嘗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學校念書去吧。」

「信？」

拉加澤里接過來一飲而盡。

「你聽過，卻沒見過，還問什麼真假？」

而本佳手裡舉著那張紙，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關切：「你怎麼了？」

李老闆並不答話，自顧著嘆息一聲：「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麼意義呢？」

「只夠半車呀！」

但紙頭被人劈手奪去了：「再喝一杯。」

李老闆、劉副站長和本佳從茶館里出來，也走到這邊來了。李老闆說：「老王忙啊，又在調查案子啊。」

拉加澤里恍然聽見阿嗄說：「你的英語怎麼總是有機村的腔調啊！」他還聽見阿嗄說，「老師說你的腦殼是個數學腦殼！」

「我看看！」

如今，這些聲音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阿嗄還說：「小時候在機村，怎麼沒看出來你會這麼聰明啊！」

「做夢吧，誰給你寫信？拿著！」

「年輕人就怕把路子想歪了。」

「你不是說在這鎮子上兩年，什麼門道都看清楚了嗎？真想發財，你就弄一車木材，拉出山賣掉。要是不行，光指標，每個立方可以賣幾百塊錢，就這鎮子上就可以賣掉。要是找不到賣主，我按市場價買回來！」說完，李老闆就揚長而去了。

李老闆還是啞著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麼都帶不走，只好帶一副好棺材了。」

拉加澤里在背後著急得大喊一聲：「錢，我哪來那麼多錢！」

「干！」

「做什麼用？」

有人提議：「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拉加澤里這才伸出手，從本佳手裡去奪自己的批件。

拉加澤里就鬆了手，嘴裏卻溜出來甜蜜的稱呼：「好哥哥，你就還給我吧。」

轉運時刻的到來真是一點預兆都沒有。傷痛使他久久不能入睡，他不想想什麼事情，讓自己腦子空空如也地躺在床上。這時，有人進來了，然後，一個身影遮斷了燈光，說：「小子，坐起來。」

「來，替我喝了這杯！」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勁呀，我不鬆手，撕成兩半，這張紙就什麼都不是了。」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長！」

「我是讓他長點記性，記住我老王是幹什麼吃的！」

「假的沒用？你不是想做生意嗎？生意場就九_九_藏_書是真真假假。」

老王臉上的紫色更加深重：「媽的，吃多了黑錢的人，撞死了也活該！」

「那就看是一次還是很多次了。如果是一次，天下就真有這樣的事情，你在鎮子上這麼久，我讓你嘗嘗木頭生意的甜頭，小小的甜頭。如果你想長久做下去，那就肯定要感謝我是不是？」

劉副站長語含譏諷：「不要緊的，等醫院里的人醒過來，開口說話，專政機關抓人就是了。」

李老闆都走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去了，又走回到燈光下面：「我不要你的錢，這批件白送給你。」

「開放搞活，大家都來做木頭生意，我走歪了！那這鎮上做生意的都是壞人？」要是在今天，拉加澤里就不會對老人提高了嗓門。

劉副站長這才開口：「這小子倒是條硬漢，連老王都說你是好樣的。」

他問：「你怎麼了？」

幾個醉了的傢伙就把那張紙頭搶來搶去：「我看看！」

「棺材。」說出這個字眼時，李老闆嗓音喑啞，臉上了出現了憂戚的神情，他嘆口氣說，「算了，就算我什麼都沒有說過。」

拉加澤里盡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燦爛。

「幫他一把……」

老王漲紫了臉：「我在教育這小子，讓他不要跟壞人混在一起！」

「天下哪有白送人的東西？！」

老王披著大衣從執勤點朝這裏踱來，老三見狀就躲到一邊去了。老王過來了，說：「你最好不要跟他們攪在一起。」那平和的聲音里甚至還能聽出一絲絲關切。老王提高了聲音故意要讓躲進店裡的老三聽見：「他幾兄弟不會有好下場！」

落葉松是珍稀樹種，砍這個樹，可不是一般的盜伐林木。拉加澤里知道這個，李老闆何嘗又不知道。他問：「你叫我弄這個來賣？」

「真的鐵了心？」

痛疼像閃電一樣，猛抽他一鞭，又在攸忽之間消失了。閃電襲來，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閃電消失，他又看見了。看見了那張公家人可以開會也可以圍著喝酒吃飯的長條桌子，看見所有人都緊盯著他，驚詫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著一點關切的意思。

拉加澤里忽有所悟，突然笑了：「你就像學校里的老師說話。」

「你不相信專政機關的力量？」

也是因為懷揣著這樣的情緒，回到店裡，看見從床上掙紮起來的老三又九九藏書說我們是兄弟時，拉加澤里發火了：「老子沒那麼多兄弟！」

一個人大笑：「瘋了，補輪胎的小子都拿著批件做生意，真是瘋狂了！」

「嗨！我對一個年輕人說這個幹什麼！」

「這就算你的恭維話？算了，好聽的話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說也罷。這裡是五個立方的木材指標，老子不念你可憐，倒憐你讀過幾天書，拿一票給你，試試是不是做生意料。」

拉加澤里對李老闆說，他知道棺材是什麼東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頭。他還給李老闆講了那個小孩讓棺材屋嚇傻的故事。告訴他看見過伐木場的老師傅一遍遍給棺材刷上一層層漆，使之發出一閃爍不定的幽暗光亮。

「對，就這東西！」

「落葉松，你敢弄嗎？」

「你說嘛！」

「落葉松！」

機村人死了不是睡棺材的。但拉加澤里知道棺材的樣子。前些年，國營伐木場還在的時候，每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指標，每年都要預先做些棺材。做棺材都用口徑最大的木材。木材口徑大，做出來的棺材就寬敞氣派。木材口徑大，說明這樹已經生長了好幾百年。好多樹長到這個份上，內部大多都開始朽腐了。森林雖大，找到上好的棺木並不十分容易。他們把那些最好的樹伐下來，鋸開晾乾，再請來木匠，做成一副副棺材，整齊地擺放在一間僻靜的房子里。拉加澤里記得，村裡曾經有個膽大的孩子，偷偷鑽進那個房子，睡在棺材里去。房子建在山坡邊，那牆裡邊高外邊低，進去容易，出來很困難了。這孩子在棺材里睡了一會，就有些害怕了。等到發現不能從裏面出去，而大聲喊叫卻沒人來開門時，就更加害怕了。從此，這個人就有些神經了。

「我心裏想的她都知道。我告訴她了。」

「咦，居然是真的。」

拉加澤里急了，伸手要從別人手裡去搶，紙條就圍著桌子在醉漢們手裡傳來傳去，拉加澤里圍著桌子跑了兩圈，惹得他們縱聲大笑，而他圍著這長條桌子跑動時，牽動了腰上的傷處，一陣尖銳的疼痛使他臉上出現了很可怕的表情。他這表情，把檢查站夜宴桌邊縱情的笑聲立刻凍結了。每張臉上都露出了驚詫的神情，都像被施了傳說中的定身魔法。紙條正好傳到本佳手上，他舉著紙條就再沒有往下傳遞了九*九*藏*書，他的睛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臉怪相的拉加澤里身上。

劉副站長也插上話來：「可是，作案的人你抓住了嗎？」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屋子中央滿是蒼蠅屎的白熾燈搖晃不止，使圍著桌子的檢查站這些人，一張張臉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檢查站七個人，一正一副兩個站長，五個驗關員，輪流值守關卡，餘下的也無處可去，就在屋子裡打牌喝酒。

他就坐了起來。他沒有看清那人的臉，甚至也沒聽出來是誰的聲音。那人的手伸出來，手上有一張晃動的紙：「給你。」

拉加澤里儘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臉恢復正常，讓肌肉不要緊繃，讓牙關不要緊咬，讓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讓這張臉告訴別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憤怒與羞恥。果然，他回歸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著作出了一個需要的表情，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媽的，沒想到老王下手那麼重，這腰一陣陣痛得要命。」

「你不是已經把他當成壞人整了嗎？」

他們不是要看這紙頭是不是真的，這東西他們見得多了，但這麼一張紙頭從這個天天見面，不吭不哈，圍著個橡皮圍裙修補汽車輪胎的毛頭小子手上拿出來，就有些稀奇了。

一杯酒當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兩有餘。

「不鐵心能在這鎮上補兩年輪胎？」

李老闆緩緩搖頭。

「該不是哪個木頭老闆皮包里掉出來，你撿到的吧？」

這個拉加澤里並不知道。藏族人關心死後靈魂的去處，對肉身的安置並不特別上心。

「站長在醫院！」

「你比中央領導想到還遠？」

一陣微風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鵑花送到鼻腔里來，但他已經沒有感覺了。房子背後，河岸下面，轟轟奔流的河水他也沒有聽見。星空燦爛，河水轟鳴著在星光下奔向東南。而芬芳溫暖的春風之中，這片群山裡，一片片的杜鵑正從山腳的河岸，由低到高，開向山崗。再有一個多月，現在山頂積雪的那些山樑，將變成杜鵑的海洋。

拉加澤里緩緩搖頭：「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老三從床上起來，掏出兩支煙含在嘴裏，一併點燃后，才插了一支在他的嘴上。

老人轉過身來，指指四周山上砍伐得這裏那裡一點點殘存再也無法連綴成片的樹林：「小子，這些hｔｔｐs://ｒeaｄ.９９ｃｓw•ｃｏｍ人發完木頭財就拍屁股走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在這裏祖祖輩輩呆下去的呀！」

聽到這句話，他聽到咚一聲響，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後，他自己也弄出這麼一聲悶響，昏倒在地上了。

「李老闆！真的是……木材批件！」

「小子，你是個嘴嚴的人，但我也不方便告訴你。」

「一下水就什麼都要幹了。」

他寫杜鵑文字，最讓老師讚揚的就是說，這些杜鵑初放之時，他不是看見，而是聽見。現在他卻對撲鼻而來的濃重香氣都沒有了一點感覺。他的心思已經全部沉浸在李老闆剛剛給他的那張紙頭上去了。他出了店門，看見檢查站的關口上還亮著燈光，沉悶的腦子裡也透進了一絲亮光。他往檢查站走去，一下下邁開步子時，腰眼上被電警棍擊傷的地方放電一樣竄出一股股尖銳的痛楚，閃電一樣蜿蜒而上，直到腦門頂上，凝聚的燈光迸散開來，變成許多晃動不已的光斑。他儘力穩住身子，深吸一口氣，但他仍然未曾聞到杜鵑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餘響。

「給我也看看！」

分手的決定阿嗄是不忍心告訴他的。分手決定是阿嗄的父親崔巴噶瓦告訴他的。老人專門從村裡來了一趟他討厭的這個鎮子，坐在他店裡一袋袋抽煙，從太陽當頂直到太陽落山。老人把煙袋插回腰間，走到店門口，背對著他說：「這麼好的娃娃，偏來這亂七糟八的地方，你傷了阿嗄的心了。」

拉加澤里知道這是說自己，他殘存的意識里知道這話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撐著不得勁的腰眼，支持著不要倒下。眼前的燈光在虛化，面前的臉孔在模糊，但他還是聽清了劉副站長說：「為了五個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這樣，弟兄們，我想幫這小子一把。」

「這話倒也在理，好，我……咦？這小子，什麼時候溜進來的？」

拉加澤里進屋的時候，又有人舉起了酒杯：「劉站長，我再敬你一杯！干！」

拉加澤里喝過酒，但沒喝過這麼好的酒，更沒一口喝過這麼多的酒。他問本佳：「喝了就還我？」

「所以，你現在就是站長！」

從三十年前開始，採伐的利斧揮向成材的高大樹木：杉樹、樺樹、樺樹和柏樹。到如今，傷痕纍纍https://read.99csw.com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樹再也不能連綴成片，倒是這些枝幹虯曲，木質疏鬆的杜鵑生機勃發，使溝壑峰巒一片絢爛。在學校作文課上，拉加澤里曾經用很漂亮的文字寫過杜鵑。

「假的沒用啊！」

本佳笑而不答。

老人漲紅了臉，卻把到了嘴邊的罵人話咽回去了，他嘆息一聲：「以後，你要恨就恨我吧，不要恨我家阿嘎。」

如是往複，拉加澤里喝到第四杯的時候，紙頭到了劉副站長手上，他想走到劉站長跟前，卻不敢邁開步子了，只要動一動，他知道，自己會立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舌頭也僵直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對著劉副站長傻笑。

那時，他以為，只要自己發了財，阿嗄就會知道自己錯了。但事到如今，他知道是自己錯了。

「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拉加澤里打開店裡的燈，兩個在他床上躺了一天的傢伙已經悄悄離開了。他連店門都懶得關上，就在床上躺了下來。怎麼也想不到，他轉運的日子是從這一天開始的。以至於他用銼刀在板壁上刻下了這個日子。本來，依上學時愛寫東西的習慣，他甚至還想刻上四個字：杜鵑花開。但他自嘲地笑笑，把銼刀哐啷一聲扔在了放著各種型號扳子的工作台上。

大家在黃昏里各自散開，接著，迷濛的夜色就籠罩下來了。

「傻瓜。」劉副站長又說了一次，「傻瓜。」

「我想請你看看，這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拉加澤里拿出了那一紙批件。

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一股清冽的酒香從嘴巴，到鼻腔，直上腦門，一團火焰卻掠過了喉頭，在胃裡燃燒。

他本以為這傢伙會跳起來的，但他反倒見怪不怪，又倒在床上睡過去了。於是，他回到店門口，眯縫著眼睛看西斜的太陽。這一天，他是前所未有的感傷，並深深感到了前途的迷茫。要是這時，過去的女友阿嗄來牽牽他衣袖，他肯定立馬就回學校讀書去了。但是阿嗄已經考上了醫學院了，也不再是他的女朋友了。

「那你要什麼？」

本佳說：「好了，拿去，這是真傢伙。」

「媽的，你……幹什麼來了？」

他走進檢查站時，劉副站長已經有些醉意了。站長被撞傷，要是出不了醫院，鎖著驗關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鑰匙就由他來掌管了。

「小朋友，撿到東西要交給警察叔叔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