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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本佳就說:「幹了那麼大的事怎麼沒有困難?」
「我記性好。」
拉加澤里坐著不動。
這意思是要讓拉加澤里來拿主意了。拉加澤里猶豫了,萬一到時候真的又賠付了呢?他只能說:「這樣,你就備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牆,等等看。要是政府不管,你再蓋。要是政府管,這些石料我買下來,反正山上建壩用得上。」
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拉加澤里的眼皮底下進行,但他全不理會。他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談他的計劃,但他已經開始行動了。降雨人已經把幫他設計的堤壩圖紙送來了。他把那些圖紙張掛在自己小房間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進去想看個究竟。但沒有看到湖的重現,只是一些橫橫豎豎的線。他已經在酒吧後面,蓋起了一座臨時倉庫。每天,都有卡車從縣城運來水泥,堆放在倉庫里。他還在酒吧前面懸挂起一個紙板,上面寫上求購沙的文字。馬上,就有村裡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採挖沙石的地盤。此前,達爾瑪山修築隧道,以及公路局給公路鋪柏油路面時,他們就是這麼乾的。拉加澤里去河邊看了一圈。回來,只跟其中兩家訂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幹,晚上來喝酒,就要跟他論個究竟:「難道我們挖出來的不是同一條河裡的沙石?」
「那我們有什麼好處?」
「難看。」
這情景讓索波很生氣,叫拉加澤里拿紙筆來,他要寫一封信給縣裡,反映這個嚴重的問題。他真的非常憤怒,他說:「要是放在以前,這是什麼?這是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我說,你寫!」
「我只能說這麼多,你那件事情要趕快上手。」他說明年開春就馬上開工,今年主要是準備材料。降雨人告訴他,最好是今年開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張羅著準備開工。這是1998年。1997年長江大水后,機村所在這一片山區,自然就成為了長江上游天然林保護的重點地區。降雨人離開不久,他接到縣林業局的通知,他被評為植樹造林的模範,要去省里開會。於是,就去省城,在電視鏡頭下,走上燈光刺眼的舞台,從領導手裡接過了一座玻璃獎盃。回來,縣林業局九九藏書局長本佳請他吃飯。分管林業的副縣長也來了。三杯酒後,自然會問他有什麼要求,需要上面幫助解決什麼困難。
這個字出口,領導臉上的表情就變了,說:「唉!這就是我們最為難的地方啊!」領導說,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國家都還沒有相關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這樹算誰的還不知道,因為樹是栽在國家的土地上。照理說,這樹就是國家的樹了。將來長大成材,栽樹的人也不一定能動一棵半棵。
「你們當地的政府有稅收。有了稅收政府就不用砍木頭了。」
「我是問你對我們老百姓有什麼好處?政府總不會分錢給我們。」
很多人都為降雨人帶來的大電站的消息莫名激動起來。但那電站跟機村有什麼關係呢?好像沒人想過這個問題。看見降雨人指揮的勘探設計隊帶著儀器在山上山下四處出沒,也有人攔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隊的人都笑笑,並不回答。問得多了,人家不耐煩了,回一句:「知道這個對你有什麼用處?」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色嫫措湖是我們自己的!」
多少年了,機村這樣的村莊,已經沒有什麼能使自己激動的事件發生了。大部分時候,村莊是平靜的,但這種平靜不是一場雨水過後,太陽照亮綠樹,沃土散發熏人氣息的那種平靜,豐盈而且滿溢。如果那寧靜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住,發出了舒服至極的呻|吟。陽光跳躍在麥浪之上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索波嘴還很硬:「好吧,你不敢寫,我會找人寫的!」拉加澤里給他倒杯酒,不再理會他了。拉加澤里走到一邊去,明白降雨人說他修那堤壩將會賺到大錢是什麼意思了。但他舉目望望高處青翠山坡上那片傷瘡似的豁口,難道將來電站的回水會漲到那麼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樣的高度,不要說機村,連山上的剛剛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沒了。他想,降雨人這個朋友也不過是給他一點暗示,讓他也像村裡人一樣加蓋房子,以便獲得更多的賠付罷了。他想,這個朋友的暗示也太轉彎抹角,讓人無法明白過來。再說,他在村裡沒有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房子。這個公司宿舍、倉庫兼酒吧是從林業局借來的。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擴建房子了。他搖搖頭,說:「瘋了。」
「既然如此,當年你們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勁把它炸掉呢?」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們的?」
「我們不激動,不就是把一些水關起來嗎?」
副縣長走後,本佳怪他不該給領導出這樣的難題。有難處點到為止,怎麼能一句話把領導逼到死角,連個彎都轉不過來?
就是拉加澤里要修一道堤壩使曾經的色嫫措湖重現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親近的幾個朋友激動起來。只有索波這個如今已頂著一頭花白頭髮的老頭,身上又重現了當年做民兵排長時那樣的激|情。每天晚上,當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時候,他會一個桌子又一個桌子宣說這個計劃。他說:「我很激動,我真的很激動。想想,那個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現了!」
「誰掙錢?」
「拉加澤里是自己掏錢做好事,你們怎麼還談工錢?」
「那我告訴你這件事對你有好處你信不信?」
但他覺得,與更秋兄弟的過節兒,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個困難。他覺得復讎的事不會發生了。如果真要發生,那也沒有辦法,這是機村人命裡帶來的東西,誰也不得超脫。
他回村后,告訴下面人副縣長哪一天會來視察工作,還可能幫助他們解決困難。但是,到了那個日子,卻沒有來人。這個約定的日子過了十天,還是沒有見到副縣長的影子。本來,拉加澤里想好了,副縣長一來,也請他剪個彩,他的堤壩工程也可以開工了。這期間,雙江口將建一個大型電站的消息早已傳開。這個消息不是來自降雨人,而是來自村裡那些有人在縣裡、在州里當幹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親關係的人家都一致行動起來。也就十來天時間,至少有七八家人開始擴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兩層三層的樓上加蓋一層,有些人家靠著舊寨樓的山牆,開出新的地基,讓舊樓每層都多出兩個寬大的房間。開初,大家都不太明白這幾家人會一齊動手擴大房子。還是他們自己人九_九_藏_書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雙江口電站修起來后,關起來的河水一直漲上來,機村將被全部淹掉。
「隨你們怎麼想,我就是擔心山體會塌下去。」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電站了!」
灑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馬上閉嘴再也不出聲了。
「小子,你記住。」
「掙錢,很多錢。」
相對那些飛馳而過的電流和汽車而言,機村只是經過的一個地方,一個無須停留的地方。時代駕著電流和汽車飛奔向前,這些村莊,只是停留在那裡,被經過,被遺忘。於是,村莊睏倦了。如今村莊的平靜,只是因為疲乏的失望。
「你跟更秋幾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給你撐腰嗎?」
放在過去,人或村莊遭了什麼大的災難,紅衣喇嘛們會說,那是因果鏈上某種宿債到了償還期。卻無從回答是償付怎樣的宿債。而在今天問這樣的問題就更沒有人回答了。沒過幾天,大半個村子都動起來,要加蓋自己的房子。有些馬上動工,沒有動工的人家,是主人去遠處的村子請木匠和石匠去了。近處的匠人已經被人請光了,只好開上拖拉機,騎上騾子去更遠的地方。
「我沒操心,我就是想問問。」
降雨人再來的時候,拉加澤里也把心中的疑問問出來:「修那麼大的電站幹什麼?」
「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麼困難?」
「可是,在我們這個地方,樹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時候,有錢我也沒有用處了。」
「要不,我們也超前一點,為了栽更多樹,每年你可以從長大的樹中伐掉一點,這樣來籌措資金。」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還想讓全村人都恨你嗎?」
「你是說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陽是月亮?」
「對我?」
「是同一條河裡的東西,我們也是同一個村子的鄉親。」
這麼一來,拉加澤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開工了。家家戶戶都在修房子,他已經雇不到足夠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惟一按兵不動的就只剩索波一個了。林軍開上小卡車去遠處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還沒動作,就被幾個兄弟叫來叫去,忙得不可開交了。細想起來,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https://read•99csw•com,就這麼十來天時間里,方圓兩三百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機村來了。請到手藝人的人家,都在殺豬宰羊,整個村子突然就一派熱鬧興奮的節日氣氛了。喇嘛們也結隊出現在村子里,雖說現在人對宗教已經沒有過去虔誠,但遇到破地修屋這樣的大事,也還要按老規矩辦上一辦。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來。拉加澤里的酒吧真還就沒有了地方。還是更秋兄弟主意多,當下就在老五的小賣部前搭起雨篷,擺上桌子,開張賣酒了。那就成了匠人們臨時的酒吧。老五還來找拉加澤里借了一百個酒杯。
「不談工錢我們吃什麼?」
「我栽下了,就不想動它們。要錢也是想栽更多的樹。」
「水電站?小子,我們修過水電站,你頭上的燈用的電不是我們的水電站發出來的嗎?」
「多大?」
他說沒什麼困難。
「兄弟,政府的錢怎麼花,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電站修起來總是有些好處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變得輕鬆了,他笑著說,「反正這對你是件好事情。」
「誰投資誰掙錢。」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措湖!」
如今在酒吧里,每個夜晚,人們都在計算,當水電站的堤壩築好,蓄積的河水倒流回來時,每一家人會拿到政府多少錢的賠付。房子、豬圈、牛欄、土地、果樹,一項項算下來,有人舌頭伸出都差點縮不回去了。乖乖,到時候政府要賠那麼多錢!這筆賬算下來,政府要賠機村人幾千萬元!乖乖,花大錢築高壩把一個村子淹掉,等於是用水來淹掉幾千萬元!拉加澤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座位就被機村人佔滿。那些從隧道那頭的風景區過來體驗異族鄉村風情的遊客都沒有了地方。
「難看?就為這個?」
「是很大的水電站!」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時把水關起來,下游缺水時把水放下去。當然,主要是發電。」
「就為這個。難看。」
領導又舉起酒杯,說:「日子難過年年過,事情難辦天天辦。到時候總會有辦法。」
責問不是責問,而有點威脅的意味:「你是要跟我們彆扭到底了?」
「這麼大的山,塌一小塊又有什九九藏書麼關係?」
他不太相信,機村人真的能從政府手裡拿到他們盤箅中那麼大筆大筆的賠付。政府像神一樣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只是政府里的人。那些覺得自己法力無邊的人怎麼會甘心情願就讓一幫愚蠢的百姓給敲詐了呢?神是好的,給神當翻譯的喇嘛們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麼多高位上坐著的人就不一定了。林軍請了匠人回來的那個晚上,拉加澤里對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但林軍說:「要是政府真的賠了呢?」
他就很艱難地說出一個字:「錢。」
風拂過波光粼粼的寬闊水面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鹽融化于茶,最後潛行到血液中也是這樣的聲音。如今的村莊,只是通信電纜、柏油公路經過的一個地方。
話到如此,索波就無話可說了。但不過兩天,他又賠著笑臉,坐在桌邊開始遊說了。人家就問:「給工錢嗎?多少錢一天?」
索波敲著桌子對林軍說:「想想,你父親是什麼人!他活著是不會讓你這麼乾的!」
「那你說怎麼辦?我就什麼都不幹?」
「天哪,機村造了什麼孽,要讓大水淹掉?!」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橋樑下面,會挖空橋基;另兩家靠著高聳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體就要崩塌到河裡。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來責問他。
「水壩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懸崖都高!關起來的水,比我們見過的所有湖面都大!」
「大水把機村淹掉?!」
「你知道我不是說自己一個人。」
盜伐買賣木頭的風潮過去,差不多陷於瘋狂的機村平靜下來也不過十年出頭,又一次陷人了一種特別的瘋狂。連多年浪蕩在外的達瑟家兩兄弟都回來了,給藥材老闆當幫手的老大開著老闆的車回來,他竟然在一輛只能乘坐五個人的車中塞進了八個石匠和四個木匠外加他弟弟!
「那你們還蓋房子幹嘛?怕魚蝦沒有地方居住嗎?」
降雨人就無話可說了:「你操這個心幹什麼?」
「是的,全部淹掉!」
老頭用手敲著桌子:「你為什麼不動?」
「可是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林軍說,但他又轉臉來對拉加澤里說,「也許,他老人家真要不高興了。」
「發電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