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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村落史,幾句題外話——代後記

一部村落史,幾句題外話
——代後記

當我決定要寫一部編年史時,發現自己不能沿著熟悉的路徑,寫一部傳統的長河小說。這五十年中,無論是政治運動還是經濟浪潮的衝擊,都使得在鄉村中,沒有一個人或一種人,或一個家族,像長河小說中那樣始終處於舞台的中心。在政治運動的衝擊下,在經濟潮流的激蕩中,鄉村不斷破碎,又不斷重組。斷裂,修復,再斷裂,再修復……這個過程,至今還在繼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順應新形勢的人或主動或被動,不斷登場,又不斷被淘汰。所以,如果我要以變化的村莊為主角,就得隨時去蹤跡那些因時因勢成為中心,或者預示著鄉村變遷方向的新的人物。如果這樣,這部小說將不會有一個完整的結構。以破碎的結構對應不斷重組的鄉村,形式本身都成了某種隱喻。小說初版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宣傳給這種破碎一個好聽的命名:「花瓣式結構。」花瓣是空間的,向心的。而編年史是線性的,有始無終的。這也是今天中國鄉村變遷的真實圖景。
所以,這部小說的主角是一座村莊。
這是一座村莊的歷史。
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說:「倘若遵照荷馬、維吉爾、彌爾頓創作史詩的標準read•99csw•com,我們現今已沒有可稱為史詩的體裁。」但他又在他名為《史詩》的批評集中,把《白鯨》、《追憶似水年華》和《源氏物語》這樣的作品也納入了史詩的範疇。他以《聖經》中雅各為例,重新定義了史詩:「英勇地整夜搏鬥,拖住死亡天使,以求贏取更長的生命賜福。」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鄉村在那幾十年經歷重重困厄而不死,迎來今天的生機,確實也可稱為一部偉大的史詩。
我不是一個一味懷舊的人,而是深知一切終將變化。
我無意用這部小說提供一幅文化風情畫。
2017年7月11日
寫下這些文字前兩小時,我還在一個正式宣布脫貧的村子中行走,身上還帶著養雞合作社雞場的味道,還帶著公司加農戶的蔬菜大棚中那些聖女果的味道。鄉村為中國發展犧牲自己的時代正在過去,城市返哺鄉村的時代開始到來。但在我小說結束的那個時間點,這還只是一個渺遠的希望,但鄉村已然看見了一點救贖的希望。
這半個世紀,中國進行了史無前例的社會實驗——從政治到經濟。這場實驗,目的九*九*藏*書在於改變人,也改變社會面貌。中國鄉村,在國家版圖上無論是緊靠中心還是地處僻遠,都經歷了革命性變革,與種種變革帶來的深刻滌盪。
所以,這部小說只好寫成互相銜接的六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人的命運,也是鄉村的命運。每個故事都各有主角。這樣寫完了覺得還不夠,我又寫了十二個小故事。六個關於新的事物,六個關於與新社會適應或者不相適應的人物。
雖然,要寫那樣一個鄉村的命運,自然要寫出文化所遭逢的挑戰與改變。但文化不是最重要的方面,民族也不是。今日鄉村的普遍命運是不分文化,不分民族的。從世界範圍看,甚至是不分國家的。今天鄉村面臨的變遷是整個國家的,甚至是世界性的。
看起來具有強烈的特殊性的機村,其實也蘊含著更多的普遍性。
在這一點上,中國知識分子迄今並未提供有價值的識見。
即便後來拜教育之賜離開了鄉村,我也從未真正脫離。因為家人大多都還留在那裡,他們的種種經歷,依然連心連肺。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為這樣的村莊寫下一部編年史。
機村是一個藏族村莊。
這部小說也不是舊鄉村的一曲輓歌。
但不read.99csw•com是一個異族文化樣本。
離開故鄉后,有很多年,我都不情願回到故鄉的村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忍心看到那些森林的消失,山野的荒蕪。當年,涉筆這些森林的毀敗時,我心裏的痛楚,甚至會比寫下鄉親們艱難的生活更為強烈。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中國社會從政府到民間對此都有了足夠的警醒。所以,小說里有了一個人物,一個毀敗過森林,又開始維護森林的人物。這是鄉村的一種自我救贖。這是一直處於被動狀態中的鄉村的覺醒。我很高興捕捉到了這樣的希望之光。這是我真實的發現,而非只是為小說添上一個光明的尾巴。
是的,鄉村是我的根子。鄉村是很多中國人的根子。鄉村也是整個中國的根子。因為土地和糧食在那裡,很多人的生命起源也在那裡。雖然今天人們正大規模遷移到城市,但土地與糧食依然在那裡。
一座村莊的當代編年史,從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
寫完這部小說,已經又過去了十幾年的時間。當年的希望已經不再是那麼渺茫。
現在,我每次回鄉,都看到年逾八旬的父親,儘力看顧著山林。那些殘留的老樹周圍,年輕的樹茁壯成長,並已https://read.99csw.com鬱閉成林。從清晨到傍晚,都有群鳥在歌唱。
出家門幾十米,我就坐在了蔭庇著我兒時記憶的高大雲杉的蔭涼中,聽到輕風在樹冠上掠過,嗅到濃烈的松脂的清香。如今,我也不用再擔心,這些樹會有朝一日在刀斧聲中倒下。
我自己出生於一個偏遠的村莊,在處於種種滌盪的、時時變化的鄉村中成長。每一次變革都帶來痛苦,每一次變革都帶來希望。
這部小說首版的名字叫《空山》。
我給這座村莊另起了一個名字:機村。「機」,是一個藏語詞的對音。「機」,也不是一個標準的藏語詞,而是藏語里一種叫嘉絨語的方言里的詞。意思是種子,或根子。
我只是對那些為時代進步承受過多痛苦、付出過多代價的人們深懷同情。因為那些人是我們的親人、同胞,更因為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鄉村在時代變遷中,付出的另一個代價,是自然環境的毀敗。這也是中國普遍現實之一種。在我寫下的機村故事中,有大量篇幅,都涉及森林的消失。
很長時間以來,中國的文學,但凡涉筆到漢族之外的族群,在絕大多數讀者、批評者那裡,都不會被當成是真正的中國經驗、中國故事的書寫。寫入憲法的中九_九_藏_書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這樣一個現實,在中國知識界還未成為一個真切的認知。他們的認識還是封建氣息濃重的大一統的歸化觀,所以對他而言,但凡關涉少數民族生活的書寫,至多提供了一個多樣性的文化樣本,只具有文化人類學研究的意義。而我以為,只有把這些非漢族的人民也當成真正的中國人,只有充分認識到他們的生活現實也是中國的普遍現實,他們的未來也是中國未來的一部分,這才是現代意義上真正的「天下觀」。惟其如此,各民族的知識分子,才能使優勢的一方不陷於自大,以為只有漢民族才是真正的中國;也才能使弱勢的一方不墮入褊狹,以為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真正的中國。只有這樣雙向地警醒與克服,我們才會有一個完整的中國觀,才會建立起一種超越性的國家共識。
這名字總讓人想起王維的詩,但我寫下這個名字時並沒有那麼從容閑適的出世之想。那時的現實還讓人只看到破碎的痛楚,而不是重構的藍圖。從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一個中國人不管是不是真的佛教徒,好多時候,「空」都是一種精神安慰。今天打算重版此書時,我更看到那些艱難過程的意義。所以,才給這部小說一個新的名字:《機村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