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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

聲音

五隻羊與老太太走過去之後,窗外又安靜下來。
我在期待一些聲音,期待窗外馬路上一些熟悉的聲音。
現在離那個草原小鎮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後來,我又去過很多這樣的小鎮,也很多次經過那個小鎮。奇怪的是,那個小鎮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永遠是倉促地剛剛拼湊完成的樣子,也永遠是明天就會消失的樣子。每次路過那個鎮子,那些聲音便響起來。同時,我還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年輕的鎮長請我到他家去吃過一頓藏式大餐。小鎮上的房子總有兩面的牆沒有窗。外面儘管還是陽光明亮的正午,屋子裡便幽暗下來。鎮長請我吃飯的時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涼的暗影里。鎮長說,刀。一把片肉的刀便從暗影里遞出來。鎮長說,鹽。一個鹽罐又從暗影里遞出來。
刃口一樣輕薄的寒意!
然後,我聽見了那雙走路時總是擦著地面的舊皮靴的聲音。那是一個拖著腳步走路的中年婦女,對這個鎮子來說,她是一個不知姓名的過路人,沒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要去哪裡尋找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尋找。但到達這個鎮子后,她便停留下來了。每天定時出現,沿街乞討。一天早上,人們驚奇地發現,她身後乖乖地跟著一隻羊,但沒有人主動問她這隻羊的來歷。後來,她身後的羊再增加時,人們連驚奇都沒有了。我看見她時,她的身後已經有了五隻羊。這不,在拖沓的腳步聲中,間或傳來羊咩咩的叫聲,在所有動物的叫聲中,只有羊的叫聲能把悲戚與無助的感覺發揮到極致。
聲音響起來了,仍然像我幾天前第一次聽到那樣舒緩得有些拖沓:嗒,嗒,嗒,嗒,一路從鎮子的東頭響過來。這是一匹老馬的蹄聲。老馬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種亮閃閃的青灰色,有一種金屬般的質感。但我昨天在王二姐小酒館看見這匹馬時,卻發現它跟酒醉的主人一樣,已經很老很老了。馬的主人朝我揚揚手中的啤酒瓶,露出滿口參差的黃牙。馬拖著韁繩,垂著腦袋在太陽下假寐,漾動在皮毛上那一層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已經完全消失了,剩下來的只九九藏書是一種暗淡而絕望的灰色。現在,這馬邁著一成不變的步子,馱著他的主人從窗外的馬路上走過。灰馬曾經可能是一匹剽悍的戰馬,而它背上的騎手曾經是一位戰鬥英雄,戰爭結束后,因為離不開戰馬而到軍馬場當了飼養員。十多年前,騎兵建制從中國日益現代化的軍隊中撤銷,專門培養良種軍馬的軍馬場也隨之結束了歷史使命。於是,這匹灰馬的前程與騎手的前程都在那一天終止完結。
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黃的草梢之上。那麼美妙剔透的結晶體,一顆一顆,彷彿這些草族統一結出的另一種奇妙的果實。一個兩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筆記中用詩行摹寫過這些霜花,說它們是某種情境的結晶,是苦澀的思想泛出的鹽霜,是比夢境更為短暫、比命運更為凄清的短命寶石。在鎮子附近的轄曼湖邊喝奶茶的正午,一個年輕的喇嘛這樣告訴我,並送我一本那個喇嘛筆記的複本。其時,身後的湖上大群的鷗鳥正聒噪著起飛,扇動著翅膀越過寺院的金頂,越過被秋風染得一片金黃的丘岡,飛往溫暖潮濕的南方。那麼多蹼拚命划動,那麼多翅膀奮力撲擊,四濺的水花中鷗鳥們的叫聲簡直沸反盈天。所有這些都是白天在草原上閒蕩時留下的記憶。
很多門開啟,關閉。很多雜沓的腳步聲啪啪嗒嗒地響過窗前。後面,是母親們祖母們叮囑什麼的聲音。這一瞬間,本身就很明亮的陽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這種情景,讓人回想到自己並沒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裏很深的地方,有些悲傷,有些漸漸升起的溫暖。於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閉上了雙眼。視線偏偏越過了四堵牆壁的局限,從很高的地方看到這個早上的草原。太陽漸漸離開東邊地平線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頭上都凝結著的霜花照亮。所有霜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種短暫而又迷離的光芒。
當然,現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鎮破敗蒙塵的房子簇擁在寬廣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縮的樣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處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臟污索索發抖的羊。
https://read•99csw.com黃河兩岸平曠的灘涂與沼澤,到禪坐無言的渾圓丘閃,都滿披著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風中,一直滾動翻飛到天邊的草。
老太太永遠沉默無言,只有舊皮靴從土路上拖過時的嚓嚓聲穿插在羊只悲哀的叫聲之間。
從東邊雪峰上射過來的陽光很明亮,但要好一陣子才會漸漸溫暖,融化寒霜。太陽沒有出來之前,寒意是凝滯不動的,是流淌的陽光讓寒意相隨著流動起來。
有一個詞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當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時候,那個女人的手便從暗影里伸出來,把我跟她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滿。所以,我對鎮長妻子的認識就是一隻手和戴著一隻沉重的象牙鐲子的手腕。當然,還有一種有些壓抑的呼吸聲。由此我知道,鎮長的妻子害著哮喘。我把這情景寫成過一首詩,為了與哮喘聲相配,我把背景設置成了冬天。
然後,小學校的鐘聲響起來了。草原很空曠,鎮子上也沒有什麼高大建築。聲音無所阻滯,沒有重疊回蕩時的雜亂共鳴,只是很純凈地一波一波盪向遠方。我聽不到這聲音的邊界,聽不出這些聲音消失在什麼樣的地方。是沼澤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間,還是視線盡頭的小山丘上永遠深綠的伏地柏中間。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開過,現在,只有結出飽滿籽實的草在風中搖晃。鐘聲一波波有去無回地漫過我,然後,四周又突然變得很靜,靜到我能聽到自己腦海中一如蜂巢深處那種嗡嗡的聲響。其實,那是金屬鍾內部在敲擊停頓之後繼續振蕩,鐘聲是水淖反映到屋子裡那種銀子的顏色。
我的腦袋還縮在睡袋深處,就聽到某種細密的聲響。我知道,這是太陽升起來了。陽光撞在窗玻璃上發出叮叮的聲響。頭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陽光已經明晃晃地照在了對面的牆上,原本白色的粉牆上出現了許多斑駁的印痕。天花板上糊著十多年前的報紙,報紙都泛了黃,而且開始曲曲折折地龜裂了。牆角蹲著一隻銹跡斑斑的燒泥炭的小火爐。洗臉架上的小鏡子從中央向四邊放射裂紋,無意之間模九-九-藏-書仿出一種花的圖案。然後是四張床,四張床上只睡了我一個人。對面那張床上的被褥捲起來,床板上鋪了報紙,報紙上有兩本書和一沓稿紙。興之所至,我會在紙上寫點什麼東西。這些天來,我對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都已經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入了。不用眼睛,只用腦門裡某個地方就能清楚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這會兒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用眼睛還是用腦門裡的某個地方看見的。
十月,草結出飽滿的籽實。
關於這寒意來臨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詩。他寫霧來到的方式是貓的方式,但我還是想不出這看不見的寒意隨著陽光一起涌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方式。我喜歡這種新鮮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時恍惚看到,寬廣原野上的草和石頭之上,結滿了晶瑩霜花。牧場木頭柵欄上的霜花如鹽,氂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霧。馬走過草地時,細碎的霜與深秋的草發出嚓嚓的聲響。
十月,草們在陽光照耀下通體顯現出耀眼的金黃。
每天,草原小鎮的節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樣。
現在,我看不到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內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攜帶的睡袋裡。尼龍綢光滑的質感像女人的肌膚,被子里絮滿的柔軟羽絨,也是一個女人皮膚乾燥清爽時的味道。當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濁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個最熟悉最習以為常的地方那樣平靜如水。
我繼續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暫迷離光芒中揪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靜下來。孩子們坐在課堂上,打開書本,努力要通過文字的縫隙,窺望另外一個世界。而在廣闊的草原上,從東向西,深秋的霜花漸漸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還殘存的一點綠色,也化成了這個季節的主調:明亮的金黃、耀眼的金黃。
年輕卻很不振作的鎮長說,當這一對老東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現在鎮子上,這個鎮子被忘卻的歷史才會真正結束。他說這話的時候有點詛咒的味道,好像這個鎮子沒能顯出勃勃生機,就是因為這一對老東西的錯。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九-九-藏-書。他們都相信,這對代表著小鎮昔日輝煌與光榮的老傢伙,會選擇同一個時間,在人們視野之外某個清潔安詳的地方告別這個世界。我坐在小飯館里,喝著有些發酸的奶茶打發時間時,突然注意到馬的雙眼很大,像這個季節的水淳一樣,反映著晴朗天氣里的雲影天光。
太陽又升髙了一些。這時,從窗外映射進來的是兩方光芒,落在灰皮剝落的牆上和糊著一層層過期報紙的斑駁龜裂的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黃,而且漸帶暖意,那是透過玻璃直接射進屋子的陽光;一方晃動不止的銀色光芒,是窗外那個小淖的鏡面上折射進來的陽光,水吸掉了陽光的金色與暖意,把光變成一種不帶溫度的純凈的銀色,在眼前晃動不止。
之後才是惟一能使整個鎮子顯出生機與活力的聲音。
我此行是參加一個宗教調查小組,在去傳來鼓聲的那個寺廟的路上,因為小病在這個鎮子滯留下來。三天來,我便通過這些聲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鎮一樣的這個小鎮。最後的聲音是,一輛吉普嘎吱一聲剎在窗外的馬路上,然後,幾個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們接我來了。
當我從軍馬場招待所床上醒來,看見若爾蓋草原的金色陽光投射到牆上時,立即感到了這輕薄的寒意。
我還看見了窗戶上凝結著漂亮的霜花。於是,那令人振奮的輕快鋒利的寒意又悄然襲來。
片刻的靜默,中間穿插了一輛載重卡車疾馳而過時的轟鳴、塵土與震動。汽車聲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從天花板上震落下來的塵埃還在陽光的照耀下盤旋飛舞。
現在是早上,我剛剛從軍馬場簡陋的招待所床上醒來。床很硬,我把被子當成褥子,睡在隨身的睡袋裡。睡袋是一個黑暗而且溫暖的世界,一個有很多的自身氣味的獨特世界。
馬從窗外走過去了。
羊叫的聲音:咩——咩咩——
鼓聲響起時,鎮子上的人便越來越多,聲音也雜亂起來。摩托引擎聲,男女調笑聲攜帶型收錄機播放的音樂聲,家畜們在鎮子上穿行時偶爾的鳴叫聲,魚販的聲音,菜販的聲音,在這些紛亂的生活聲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從什麼地https://read.99csw.com方鑽出來,間或尖厲清脆而又無所事事地吠叫幾聲。這時,草原上的霜已經完全化開了,那輕薄鋒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過鎮子的馬路因為人的行走、車的飛馳和家畜們的奔突而變得塵土飛揚。草原深處,那些因為寒意凝滯屏息的水淖又開始在輕風中微微動蕩,映射著天上的雲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黃河,波光粼粼,從西而來,在小鎮旁邊,一個差不多九十度美麗的大轉彎,又流向了北方。
霜花融化時候的草原是安靜的。於是,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彷彿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其實這聲音不是來自我的身體,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龐大寺院。寺院的金頂閃閃發光,很多紅衣喇嘛坐在聳立著數十根巨大方柱的廟堂里。廟堂總是陰暗幽探,誦經聲被局限在廟堂厚重的四壁間,被壓迫在色彩濃重的藻井下,混濁不堪。但是,鼓聲,卻一下,一下,很沉穩地傳到很遠的地方。
所以我知道,接下來,一些三天來我已經熟悉的聲音該出現了。在我的窗戶下面,是一大片乾枯的牛蒡和牛耳大黃。再過去是一個小小的水淖,水淖旁邊就是這個叫做小鎮的馬路兼街道了。這是一個建在三岔路口的鎮子。往西,黃河所來的方向是青海,黃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肅。東邊的公路穿過草原,再一頭紮下雪山構成的大地階梯,進入四川盆地。小鎮在行政建制上屬於四川。小鎮是一個三省通衢之地,卻沒有一點繁華喧囂之感。來來往往的卡車總是拖著一條長長的塵尾,從小鎮上疾馳而過。結果,那麼多塵土降落在鎮子上,加上路邊一兩家生意冷清的加氣、補胎的修車店,本來可以稍稍美麗一些的小鎮便平添了一種凋敗的味道。這是草原上許多歷史不長的小鎮中的一個,好像當初將它們倉促建立起來的目的,就是要讓它被世界徹底遺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試驗培植一種人工速成的凋敗感。
陽光是那麼溫暖金黃,新鮮清冽的寒意仍然陣陣襲來。這寒意來自草原深處那些即將封凍的沼澤,來自清涼漫漶的黃河,但這隻是整個十月的寒意。眼下的這種輕寒更多來自落在草族們身上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