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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爾依

行刑人爾依

它們的尾巴好整齊,嚓嚓。
爾依站起身來,說:「太太,這樣我們會沒有完的。」
來人說:「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
「那我沒有話了,我的舌頭已經沒有了。」
太太哭道:「我是在為誰而受罪?!」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於是,就等待著下一聲槍響,結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那聲音有著十分疲憊而對什麼都厭倦至極的味道。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除非把它們全部弄斷才行。於是,那隻手就拿著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那些樹葉中間還有著細細的花|蕾。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隻和身體失去了聯繫的手裡,手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著一個方向,身子向著另一個方向。中間只留下很少的一點聯繫。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托土司把憤怒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說,你看你叫一個上等人死得一點都不漂亮。土司還說,我看你不是有意這樣乾的吧。爾依還發現,這一年春天裡的蒼蠅都在這一天復活了,突然間就從藏身過冬的地方撲了出來,落滿了屍體上巨大的傷口。行刑人就像對人體的構造沒有一點了解一樣,徒然地要叫那斷手再長到正在僵硬的身體上去,結果卻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進他的嘴裏。土司說:「你是該想個什麼辦法叫主子落下個完整的屍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長身首異處的。
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年輕的行刑人說:「我就是那個人。老爺只要看看我的樣子就知道了。」
「知道這樣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嗎?」
土司擊擊掌,下人躬腰進來。土司吩咐說:「準備好吃的東西。」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掛在牆上的索子,樓下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梯子鼓點似的響過一陣,一個家丁把槍豎在門邊,躬了身子進來。土司說:「傳行刑人,我要請他喝酒。」
爾依說:「不綁的話,你會很難受的。」
爾依和兒子為從哪裡開始而爭執了幾句。
但這並不能使行刑人沒有犯罪的感覺。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殺了。在這之前,不管是殺主子的太太,還是眼下殺了做丈夫的,都沒有負罪之感,倒是下令殺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話就叫他有了。心裏有了疑問,以前都是去問被自己割了舌頭的貢布仁欽的。現在,戰事使他們相距遙遠。爾依又想起過去父親總是想告訴他些什麼的,但自己總是不聽。現在,父親可能正在對面不遠的那一條山溝的營地里吧。夜色和風把什麼界限都掩藏起來,叫行刑人覺得過去找父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關於行刑人命運的秘密如果有個答案的話,就只能是在父親那裡。行刑時,他總是慢慢吞吞地,但活總是幹得千凈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時候,又總是在什麼地方坐著研磨草藥。
父親摸摸兒子的頭,又去準備進行下一道刑罰。看著兒子那樣子,他想起自己殺第一個人時,前兩刀沒有奏效,到三下那腦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話,他肯定會從那裡逃跑的。這時,他心裏恨死了那個自己主動當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應該受到詛咒,這個噬血的人是應該受到這種詛咒的。他沒有問兒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見,那麼一次見兩種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銅匠又痛又嚇,已經昏了過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塊寬大的厚大板上,肚子上壓上一個又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只見那人的嘴慢慢張開,眼睛也鼓出來,像水裡的魚一樣,大半個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爾依回身時,兒子已經站在身邊,把酒和勺子遞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噴在眼睛上,周圍眼眶猛一收縮,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來時,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點什麼帶著的,用祖先早就發明出來的專門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後一點脆弱的聯繫切斷了。小爾依馬上就把燒好的滾油端來,慢慢地淋到空眼窩裡,這最後一道手續是為了防止腐爛。小行刑人在騰起的油煙里嘔吐了,好在行刑結束了。這下,銅匠就只有一隻手和一隻眼睛了。爾依見他家裡人來背他,就給他們些葯,說,有這些葯,他不會死的。他又對著他們朝著他的背說,你們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們好受一點你就恨吧。說完,就和兒子一起回家了。
然後說,對不起姑娘。手裡的鞭子發出了嘯叫聲。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揮舞起來,那聲音聽著總是很歡快的。中間夾上一兩聲受刑人啊啊的叫聲,竟然有點像是一種歡呼。鞭打完畢,行刑人對汗水淋淋的女人說,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個東西會的。邊說,燒紅的烙鐵就貼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歡呼的那種聲音尖叫了一聲。行刑人把洛鐵從她皮肉上揭下來時,女人已經昏過去了。兒子口裡含著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噴去,因為個子還矮,水都噴到了女人肚子上。圍觀的人們一陣大笑。惱怒的小爾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齊潑到了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呻|吟著醒過來了。行刑人幫她穿衣服時,她又叫了幾聲。因為是對通姦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穢了,要用芬芳的葯末熏過。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爾依說,是,老爺。貢布仁欽很虛弱地向他笑笑。
老崗格一下就仆到地上,把額頭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貢布仁欽說:「看吧,你要這樣的喇嘛做什麼,多養些狗就是了。」
將來的土司因為這個十分憤怒,他說,重重地懲處。帕巴斯甲頭人卻說,沒有必要,犯了哪條,就依哪條。哥哥對弟弟說,你不要管,那圖章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你的。弟弟說,為了那個圖章,你該知道給你留下圖章的先人留下的規矩。確實,那時的刑罰條款沒有現在這樣的因為主觀因素加重或減輕可能。犯了銅匠這種罪行,兩條:一條,你的手刻出了那尊嚴的字樣,砍掉;二條,你的眼睛又看見了這種字樣,挖掉。所以,弟弟在父親面前對哥哥說,你的憤怒會激起人們無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臉,那人也會失去一樣多的東西,人們還會說你仁慈,從此開始頌揚你呢。說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領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罌粟要開始收穫了。老二走後,父親對老大說,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腦子,我們的江山就會萬無一失。因為這句話,將來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沒有出現,而是在樓上把自己灌醉了。
土司家的下人把馬牽到門口,說,帶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聽見有人行動就立即出發。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從來沒有揍過人的拳頭,說,要給那個傢伙最後的一擊。爾依就知道,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個個牛皮袋子里裝得好好的,並不需要怎麼收拾。只要裝進褡褳,到時候放在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邊人喊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紅了。
爾依就笑了起來,說:「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殺了你多少人了。」
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不然不會像牙疼一樣從牙縫裡噝噝地擠出話來。他閉著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著一樣陣陣發燙。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煩,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
爾依眨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貢布仁欽說:「你會害怕我的筆。」
頭人又說,天哪,有些事情一開始就不會停下來的。爾依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從頭人那裡離開,想想兩個怪客肯定還在睡覺,就往牢里貢布仁欽那裡去了。喇嘛棲身的牢房看上去乾燥而且寬敞,不像別的牢房那麼潮濕陰冷。貢布仁欽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書,思想,書寫。他的頭髮長得很快,已經長到把臉全部蓋起來了。爾依照例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發。爾依先說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麼自已對殺人還是害怕的。正是因為害怕,才盼著早點過那個關口,盼著土司的土地上出點不得了的事情。他說,父親認為,沒有仇恨就可以殺人,甚至還可以懷著慈悲的心情去殺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對那些人充滿仇恨。這是一個新的話題,喇嘛這才把披垂在臉上的長發撩起來,認真看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一眼。這一次,爾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靜下面有火焰在燒灼的限睛。他看懂了那雙眼睛是說,你說下去。但他說,我已經說完了。二少爺說,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看他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爾依看到喇嘛眼裡閃過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滅了,像是雷雨天里沒入深淵的閃電一樣。然後他一擺腦袋,頭髮又像一道帘子掛了下來,這沒有舌頭,也就免除了對事情表示態度的傢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爾依聽了一陣窗子外面喧嘩的水聲,才起身離開。他其實並不要人家指點他什麼。誰也不能改變自己成為一個行刑人的命運。但他需要有人聽聽他的傾訴,那就只有這個沒有舌頭的人了。
貢布仁欽的臉更白了,他沒有說話,但爾依看見他在口裡不斷動著舌頭。直到開步下山,那舌頭還在他口裡發出一下又一下的響聲,像是魚在水裡躍動的聲音一樣。下山的這一路上,貢布仁欽都在口腔里彈動他的舌頭。彈一下舌頭,吞一口口水,再彈一下舌頭,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見土司官寨的時候,他的口裡就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了。
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外。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說:「其實我並不想穿。」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裡回蕩。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為戰爭老不結束才出現的那兩個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麼東西。」
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誇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說:「勞動的時候你穿著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
爾依想起自己該把那件幫助他來到這裏的有魔力的衣服脫下來。他要死的時候是自己,要看看沒有了那件藝術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還能這麼鎮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給他鬆綁。還是父親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條,從繩子下面抽了出來。父親舉起了刀,兒子突然說:「屋裡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
行刑人對妻子說,還要奪過一個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來,說,誰叫我看著你可憐就嫁給你,不然,我的兒子就不會受這樣的煎熬!行刑人說,給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爾依又說,你不嫁給我,土司也要從家奴里配給我一個的,想想吧,他會叫自己沒有行刑人嗎。好了,我也該來兩口煙了。你說是嗎?這煙是罌粟里提出來的。那灰色種子開出了艷麗的花朵,花朵結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經過製作,就是使人樂以忘憂的寶貝。不要說行刑人喜歡它,就是家裡的老鼠們都一隻一隻跑到爾依經常吸煙的地方上頭的屋樑上蹲下,等著行刑人牙縫裡漏出一點。就那麼一點吸進肚子里,也會叫它們把鼠族的恐懼全部忘掉。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
「我不知道是你要來,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來,來帶我下山,土司肯定覺得我的話太多,要對我下手了。」
女人說:「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麼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噁心的。」
那次漫長會談的結果,土司的結論和土司家廟裡的崗格喇嘛一樣,說由他資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貢布仁欽喇嘛瘋了。於是,他就被逐出寺廟。
爾依說:「我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爾也是你的兒子。」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里,崗格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裡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願意做崗格土司的農奴,為他種植罌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麼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麼意思呢,罌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不速之客並不作聲,就那樣向自己走了過來。爾依感到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同那個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對他來說,也是十分強烈的了。他說:「我要打仗去了。」話還沒有說完,女人的氣息連著女人身子的溫軟全都喂到了他的口裡,行刑人一下就喘不過氣來了。外面的鼓聲還在咚咚地響著,爾依已經有了幾次經歷,就像騎過了一次馬就知道怎樣能叫馬奔跑,懂得了怎樣踩著洶湧的波浪躍入那美妙的深淵。很快,鼓聲和喧囂都遠去了。行刑人覺得自己像一隻大鳥張開翅膀,在沒有光線的明亮里飛翔。後來,他大叫起來:「我掉下來了!掉下來了!」
老爾依去準備刑具。白瑪土司又把爾依叫進了帳篷。他要賜給這個人一頓豐盛的食物,爾依堅定地拒絕了。他告訴土司說:「你已經沒有了賜予人什麼的資格。」白瑪土司沒有發火,他問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爾依說:「你殺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一點貴族的風度嗎?你已經沒有了王者的氣象。」
爾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見父親弓著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第二天,他聽那麼多人在議論一個幽靈,心裏感到十分的快樂。
爾依說:「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
帕巴斯甲對父親說:「你的長子怕是在什麼地方等釀酒師的新酒吧。」心裏卻想,那個蠢豬不會失敗,有我帶回來的那麼多好槍怎麼可能失敗。
土司又說:「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說話,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給我的行刑人了。父親的活做得不好,兒子就要彌補一下。」
「下人是燒木炭的。」
這次,他聽清楚了。唰嘛一字一頓地說:「記、住、我、說、過,流、血、才、剛、剛、開、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貢布仁欽張了張口,但他終於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爾依前頭去了。這一來,倒像是他在牽著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綁上,他說:「不用,我不用。」
兒子還是站在那裡。爾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繩子、刀具、草藥收拾到一個小牛皮縫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準備回家了。這時,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散開了,受刑的人終於還是沒有取下那隻綠玉手鐲。行刑人的兒子看到了,那個玉鐲在受刑人倒下時,在地上摔成幾段了。那個剛才還在為取不下手鐲而哭泣的人,這回安靜了。身子倒向一個方向,腦袋滾到了另一個方向。剛才流淚打濕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塵土。
土司對再次失去舌頭的人說:「或許今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再見吧。」
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陣子,爾依獃獃地站在那裡,等待第二聲槍響。突然,槍聲響起,不是一槍,而是像風暴一樣颳了起來。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卻沒有子彈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腦袋開花。他這才聽出來,是自己這一方對暗算了太太的傢伙們開槍了。爾依這才爬到了樹叢里,兩隻手抖得像兩隻相互調情的鳥的翅膀,拿著刀的那隻把沒有刀的那隻划傷了。在密集的槍聲里,他看著血滴在草上。槍聲停下時,血已經凝固了。
獐子肝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個月,第一個爾依也死了。
行刑人一接觸到這種藥膏就很喜歡。特別是他為兒子的將來擔心時,吸上一點,煩惱立即就消失得千千凈凈。他吸煙時,兒子就待在旁邊,老鼠們蹲在房樑上,加上燈光,確實是一副十分溫馨的家庭圖景。爾依看到如豆的燈光在兒子眼中閃爍,就說,你會成為一個好的行刑人的。我們動作熟練,乾淨,對行刑對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藥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
爾依說,你是說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覺得你是。你說我想討好你,我不會的。我割了你的舌頭,我父親還割過一次。真有意思。
崗托土司說,不會再有大的抵抗,他們已經嚇破膽了。他吩咐開了一頓進攻以來最豐盛的晚飯。想不到,就是那個晚上,人家的隊伍摸上來。兩支隊伍混到一起,機槍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隊人馬護著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數人都落到了白瑪土司和大少爺的聯軍手裡。這些俘虜的命運十分悲慘。對方是一支不斷失敗的,只是靠了最後的一點力量和比力量更為強烈的仇恨才取得勝利的隊伍。俘虜們死一次比死了三次還多。爾依也被人抓住了。遠遠地,他看見父親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帶著軍官標誌的人都帶到他那裡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碼要先死上五次。爾依被一個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後,又一個傢伙走來,那個人說,該我來上幾下了。這是一個帶兵官。爾依相當害怕,他不敢抬頭。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著行刑人的眼睛,現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麼大的勇氣。他不敢抬起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見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再叫他發現吧。爾依只看到那個帶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這是一個大的帶兵官。他聽見那人的聲音說,我和這個人是有過交情的。爾依不敢相信這是那個人的聲音,帶兵官說:「真的是你。」
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抽,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精神的。崗托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
當爾依把那個裝滿行刑工具的袋子打開時,太太再也不能鎮定了。她低聲吸泣起來,她說:「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蟲吃光。」爾依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個尊貴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來說:「太太我要開始了,開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對準了太太的膝蓋。他必須按同時犯了很多種罪的人來對待這個人,土司說,給她「最好的享受」。爾依知道這個女人是沒有罪的。二太太嫁給了帶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覺,她們活著,而這個人要死了。太太現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當爾依撩起她的長裙,刀尖帶著寒氣逼向她的膝蓋時,她竟然尖聲大叫起來。
另外,一些刑具是隨時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驗一個有偷竊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鍋,鍋里的油和把油燒燙的柴火等等,等等。
爾依沒有說話。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鹽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爾,還會有一點布匹。
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於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利。」
剛剛從山谷里涉水上岸,爾依就落到陷馬坑裡了。人還沒有到坑底,就牽響了掛在樹上的鈴鐺,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這樣落在了白瑪土司手裡。爾依看到圍著陷阱出現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們並沒有像對付猛獸那樣把刀槍投下,而是用一個大鐵鉤把他從陷阱里提出來。爾依看見這些人的臉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臨刑的人有些相似,擔驚受怕,充滿仇恨,迷亂,而且瘋狂。爾依知道自已不應該落到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們把他當成了探子。這是一群必然走向滅亡的傢伙,他們能捉住對方一個探子,並且叫他飽受折磨,就是他們苟活的日子里最後的歡樂。爾依被鉤子從陷阱里拉上來,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爾依回到家裡,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裡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牆邊躺下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裡面都結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裡痛痛快快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來。
女人說:「我也掉下去了。」然後翻過身,伏在了爾依的胸口上。爾依就說:「叫我看看你吧。」
貢布仁欽就說:「我沒有把剩下的舌頭藏好,剛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為一個披袈裟的人,我要對你說我原諒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過的。」
土司嘆口氣說,好吧,好吧。結果,土司卻和自己以前保下來的人談崩了。因為喇嘛說他那樣倚重於罌粟帶來的財富和武力,是把自己變成了一種東西的奴隸。喇嘛又有了人們當初說他發瘋時的狂熱,他說,銀子,水,麥子,罌粟,槍,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裡的刀,哪一樣是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強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這一切之上的。他說,你為什麼要靠那麼多人流血來鞏固你的地位?土司說,那你告訴我一個好的辦法,我也不想打仗。沒有舌頭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說,世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塊本來該比香巴拉還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墮落了。而他在發現了宗喀巴大師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義后就知道,那是惟一可以救度這片土地的靈藥了。土司說,這些你都寫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說了。那時,我叫你活下來,是知道你是個不會叫土司高興的人物。現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剛剛給你一個機會你就來教訓我,我相信你會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聽了你的,誰還聽我說話?
「不會有下不去刀子的時候。」
「我只是看到了兩個晚上不睡覺的人。」
爾依說:「我只對土司說過。」
女人笑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想要的人的,你還是給我報酬吧。」
「那不一定,有一個人你會下不了手的。」
爾依看著母親騎上一頭毛驢走遠了,消失在夏天的綠色中間。綠色那麼濃重,像是一種流淌的東西凝固而成的一樣。這天,他還成了一幕鬧劇的主角,兩邊的士兵開始交換食品,叫他跑來跑去在橋上傳遞。爾依做出不想干這活路的樣子,心裏卻快活得不行。在傳遞的過程中,他把樣樣食物都往口裡塞上一點,到後來飽得只能躺在橋中央,一動也不能動了。
這邊不時發出口哨聲的子彈落在這些人腳前身後,把他們趕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綠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這樣吹著口哨歸擾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顯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必然選擇一不然,他不會有那神奇的種子,不會有像風暴一樣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發出了射擊的命令。他的機槍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東西了,三挺機槍同時咯咯咯咯地歡叫起來。這次子彈是當鑿子用的,兩岸的人都看見站滿了人的一大塊冰和整個凍著的河面沒有了關聯。很快,那些人就和他們腳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淵里去了。河水從巨大的空洞里涵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魚在冰面掙扎撲騰。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們就帶著對一個即將消失的人的祝福進去了。當清脆的銅鈸眶然一聲響亮,人們知道老土司歸天了,哭聲立即衝天而起。這種熱鬧的場面就不去細說了。行刑人在這期間鞭打了兩個哭得有點裝模作樣的傢伙。刑法對這一類罪過沒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新土司說,叫這兩個傢伙好好哭一哭吧。兩個傢伙都以為必死無疑,因此有了勇氣,說,哭不出來了。土司說,好啊,誠實的人嘛,下去挨幾鞭子吧。兩個人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就對爾依說,你就把我們狠狠地抽一頓吧。爾依邊抽邊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就不哭呢。爾依這樣想也是真的,他看見別人哭,連大家在哭什麼都不知道,就跟著很傷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陣。正哭著,就有人來叫他行刑了。當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風一樣呼嘯起來,爾依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哭不出來呢。行刑完畢,還想接著再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了。
每到黃昏時候,爾依心裏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覺。
爾依說,那有什麼稀奇的,下午了嘛。說完,自己再想想,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沒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說他不怕殺人,不怕對人用刑有什麼意思呢。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行刑人就是一種令人厭惡但又必需的存在。對現在這個爾依來說,對他周圍的人群來說,他們生下來的時候,行刑人就在那裡了:陰沉,孤獨,堅韌,使人受苦的同時也叫自己受苦,剝奪別人時也使自已被人剝奪。任何時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們的眼中都是和專門肢解死人身體的天葬師一樣,行刑人和天葬師卻彼此看不起對方。行刑人和天葬師都以各自在實踐中獲得的解剖學知識,調製出了各有所長的藥膏。天葬師的葯治風濕,行刑人的葯對各種傷口都有奇效。他們表示自己比對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對方來往。這樣,他們就更加孤獨。現在,爾依有了一個沒有舌頭的人做朋友,日子當然要比天葬師好過一些。大多數時候,貢布仁欽都只是靜靜傾聽。很少時候,他的眼睛才說這樣說沒有道理。但你要堅持他也並不反對。爾依說,他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駁。但爾依說,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貢布仁欽就拿出筆來,把爾依的話都記了下來。這下爾依心裏輕快多了。當太陽滑向山的背後,山谷里灌滿了涼風的時候,他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誰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資助到西藏學經的人談了些什麼,他們談了好長時間。後來,把土司家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請去再談,三個人又談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三個人在一起談了些什麼。官寨周圍的人好像知道這三個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廣場上。廣場一邊,核桃樹陰涼下坐滿了人行刑人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在廣場的另一邊,靠著行刑柱坐著。他們終於從房裡出來了。行刑人只看到兩個喇嘛從官寨上下來時,年輕的貢布仁欽臉變青了,眼睛灼灼閃亮。而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臉紅得像雞冠一樣。兩個喇嘛一前一後從樓上下來,土司站在高處,俯視著他們,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他真是說准了。」
三世爾依大概是之前的爾依和之後的爾依里最最適合成為行刑人的一個,依據倒不在於說他殺了多少人,而是說他天生就是該從事這種職業的。沒有人像他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充滿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隻假寐的綠眼睛的貓一樣可以隨時喚起。說兩個細節吧。他的妻子剛侍候他幹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對著那雙代替嘴巴作著幽幽傾吐的眼睛說,我想把它們掏出來,在窟窿里澆上滾燙的酥油。妻子光著身子在他身下驚駭地哭了起來。不懂事的娃娃問,阿媽怎麼了。他對兒子說,我只是恨人會長這麼漂亮的眼睛。兒子說,那你恨我們的王嗎?
土司說:「對了,那個姑娘可不大喜歡你,不過你的眼力不錯,我會把她給我的行刑人的,不過,只有等回來read.99csw.com以後了。」土司又問:「你真正是想要她嗎?」
土司一直揚言要殺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動手了。大少爺的太太梳好了頭,一樣樣往頭上戴她的首飾。之後,就撣撣身上其實沒有的灰塵,從帳篷里走了出來。早上斜射的陽光從樹梢上下來,照在她白晳的臉上,她舉起手來,遮在有很多皺紋的額頭上,這下她就可以看看遠處了。遠處有零星的槍聲在響著,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這山間早晨的寧靜。
爾依就從營帳里出來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從樹上落向頭頂,彷彿一顆顆星星從天上落到下界來。走不多遠,就給遊動的哨兵擋回來了。
父親說:「當然,兒子,不這樣的話,那些傢伙連骨油都要給你擠出來。但我要你原諒我不叫你和母親告別,她也沒有多長時間了,叫她不必像我們行刑人爾依一樣的傷心吧。」父親又說,感謝他在最後的日子里把母親送到自己身邊來,他說他知道兒子是一個好人,也就是一個好行刑人。因為行刑人沒有找到一個尺度時,做人也沒有辦法做好。父親說,我去告訴我的主子,這件活叫我來干。
爾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爺帕巴斯甲,報告兩個奇異來客的行蹤。帕巴斯甲說,我不是土司,你為什麼不去告訴我父親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說,因為那種子是你帶回來的。頭人笑笑,說,我帶回來的也要獻給我們的土司,難道你不想有好東西獻給土司做禮物?爾依說,因為他知道那個沒有舌頭的喇嘛是頭人救下來的。
爾依沒有說話。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慰著他,叫他真正嘗到了女人的味道。
爾依說,再到箱子里拿點東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來了。女人沒拿什麼就走了。爾依聽到她一出房子就開始奔跑,然後,聲音就消失在黑夜裡了。行刑人睡下后,卻又開始想女人。這回,他想的不是那個姑娘,而是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點醒來,我要去打仗了。
那是一個大白天,從人們眼裡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來站在迴廊上,對袖著手走來的管家說:「今天天氣很冷嗎?」
故事從此進人了膠著狀態。到開春的時候,連槍聲聽上去都像天氣一樣懶洋洋的。到了夏天,麥浪在風中翻滾,罌粟花在驕陽下搖擺,母親對他說:「叫我到你父親那裡去吧。」爾依就和她走向兩頭都有人守著的那座小橋。人們並不是天天在那裡放槍的,他們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別在雨後的濕泥地上趴久了,骨頭酸痛,肉上長瘡。每天,兩邊的士兵都約好一起出來到壕溝上晒晒太陽。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目標的,覺得和對方建立了親密關係而把頭抬得很高的傢伙都吃了槍子。這天是個晴天,兩邊的士兵都在壕溝上脫了衣服捉虱子。這邊的人說,啊,我們的行刑人來了。那邊問,真是我們的行刑人的兒子嗎?這邊說,是啊,就像你們的主子是我們的主子的哥哥一樣。在這種氣氛里,送一個老太太過去,根本不能說是一個問題。
爾依想這倒好,這樣就不怕下不了手了。於是,他說:「我不想看你的什麼,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蓋。」
他的眼睛在狹窄的空間里也看到很遠的地方。而且,由於窗子向著河岸,牢房裡有喧曄的水聲回蕩。這個人在的地方,總是有水的氣息和聲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陽光之外坐下,行了禮,說:「老土司死了。」
回到自己的領地上,他對父親說,自己帶回來了一種撫慰靈魂的植物的種子。
食譜如下:
兄弟戰爭一打三年沒有什麼結果。
來人說:「這個小行刑人,做一副嚇人的樣子,沒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的。你們殺人要土司下令,我們要想殺誰是不用去問誰的。」
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3.專用於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窩一樣弧度的剪刀;
第一個行刑人一生共砍了兩個頭,敲碎過一個膝蓋,抽了一隻腳筋,斷過一個小偷的兩根手指,卻叫無數的鞭笞給累壞了。
貢布仁欽聽出來了,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學經時,看見行刑人對一個匠人用刑時的那聲嘆息,也是剛才他從官寨門裡出來時的那聲嘆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聲嘆息是悲天憫人,后一聲嘆息卻複雜多了,在有權勢的土司、昏庸的崗格喇嘛和狂熱的自己,這三者之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聲嘆息里,對誰含有更多的悲憐。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當年騎著毛驢到西藏學經的年齡吧,卻一下就把那麼多複雜的意思都嘆息出來了。貢布仁欽認真地看了小爾依一眼,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小爾依也張了張口,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既然專門靠嘴巴吃飯的喇嘛都說不出話來,又怎麼能夠指望一個靠雙手吃飯的行刑人說出什麼來呢。
和新鮮羊肋同一出處的腸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腸子里,一圈圈有點像是要人命的絞索;
土司說:「我看你是個只有胸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麼?」
後來傳出話來說,其實頭人是聽了不好的建議,才假裝瘋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靈向土司傳旨,自己就會再得到一兩個寨子的統轄權,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司了。頭人死前散發著難聞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只要一個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太晚了一點。
這是崗托家第一個不再單獨收穫罌粟的秋天。大少爺已經和剛被他打敗的白瑪土司聯合起來。好啊,崗托土司說,從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們種子的賊戰鬥了。他又派人用鴉片換回來很多子彈,在一個大雪天領著隊伍越過了山口。那場進攻像一場冬天的雪暴,叫對方無法招架。爾依跟著隊伍前進,不時看見有人臉朝下趴在雪地里,沒有氣了。要是有氣,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兩天過後,天晴了,腳下的地凍得比石頭還硬,在那樣的地上奔跑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通過一條河上的冰面時,爾依看到自己這邊的人,一個又一個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時,都半側過身子對後面揚一揚手,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撲向河上晶瑩的冰蓋,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發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爾依才聽到了槍聲在河谷里回蕩,知道那些人是中槍了。這邊的機槍又響起來,風一樣刮掉對岸的小樹叢,掀開雪堆,把一個又一個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來。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躍而起,要衝到河邊去撿武器。
爾依在這時完全鎮靜下來了。他對著父親的背影大聲說:「你對他說,不然你就沒有機會當行刑人了!」
行刑人說:「你是誰?」
貢布仁欽抬頭望望遠處青碧的山峰,用腳一踢馬的肚子,馬就踢踢踏踏邁開步子馱著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滿是雕花窗欞的高大的赭色石牆和寺廟的金色房頂都消失在身後,他才彎下腰,伏在馬背上,滿臉痛苦萬狀。爾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這雙手給他的,但他對一切又有什麼辦法呢?於是,他就對馬背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人說,你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的。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艱難地笑笑,爾依突然覺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覺得貢布仁欽是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爾依說,我懂得你想說的話。貢布仁欽臉上換了種表情。爾依說,你是說我們不是一種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裏想的什麼。
爾依穿著這個人的衣服,飄飄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親時要告訴他有一個人不是他殺死的,因為在行刑人動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靈魂出竅了。就在這個時候,爾依看到天邊升起了紅雲,雀鳥們歡快地鳴唱起來。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來,這裏該是對方的地盤,但在他出發上路的同時,戰線也悄悄往前推進了。崗托土司的隊伍一槍沒開就端掉了白瑪土司的一個營地。爾依從樹林里出來,正好碰到他們把俘虜集中到一起。
在人間,
這個時代現在看來是一個蒙昧時代,野蠻時代。如果和此前的時代進行比較的話,那可是一個好的時代,是一個看起來比現在有意思的時代。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誰詛咒過一樣,心中一下就騰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廣場上用了大力氣搖晃行刑柱,想把這個東西連根拔起。這也是一個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樣在廣場上咆哮,但沒有人來理他。土司在這個夜晚有他從哥哥那裡搶過來的女人,睏倦得連骨頭裡都充滿了泡沬。何況,對一個幽靈,人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總是對付人的挑戰,而對幽靈保持足夠敬畏。白天,爾依又到廣場上來,聽到人們對幽靈的種種議論。使他失望的是,沒有人想到把幽靈和行刑人聯繫在一起。人們說,崗格喇嘛逼走了敵手后,就沒有干過什麼事情,佛法昌盛時,魔鬼是不會如此囂張的。還有人進一步發揮說,是戰爭持續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說:「請你給土司帶話,說是貢布喇嘛求見,你就說,那個喇嘛沒有舌頭也能說話,要向他進言。」土司對喇嘛說:「是什麼力量叫你說話了?」
小路在星光下閃爍著暗淡白光,蜿蜒著到山下去了。
她轉過臉來說:「弟弟,你可以叫爾依動手了。太陽再大,就要把我的臉晒黑,我已經老了,但是不能變得像下人那麼黑。」
在逐漸變得曖昧模糊的光線里,那些沒什麼事做的人,不去休息睏倦的身體,而是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這些人在尋找什麼?再看,那些在越來越陰沉的光線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飄浮起來。
爾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脫,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雙乳|房像一對兔子出窩一樣跳進了人們眼帘。人們大叫著,要行刑人解開她的腰帶,這樣,那衣服就會像蛇蛻一樣堆積到腳背上,這個污穢女人的身體,而不是罪過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爾依沒有理會。那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作為行刑人好心的報答。行刑人立即遵囑照辦。
白瑪土司說:「我的人知道我們不行了,完蛋之前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白瑪土司說,是沒有了,但你就要沒命了。白瑪土司還說,沒有了風度的貴族還是貴族,到那天到來時,他不想崗托土司叫行刑人來結果自己的性命,他說,我要你的主子親自動手,起碼也是貴族殺死貴族,就像現在行刑人殺死行刑人一樣。爾依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他說,對一個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沒有什麼話好說了,轉過身來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這個地方告別世界。爾依想了想自己還有些什麼事情,結果想到的卻是在山洞里的貢布仁欽喇嘛。他會知道爾依最後是如何了斷的嗎?行刑人這時有一種感覺,自己完全像是為那個沒有舌頭的人寫一個像樣點的故事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他沒有想到貢布仁欽在他們告別的時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現在這個結局,並且當即就寫了下來。故事寫完,行刑人在那個沒有舌頭的人那裡就已經是遙遠的回憶了。爾依走下河岸的時候,貢布仁欽正在山洞口的陽光里安坐。戰爭推進到很遠的地方,一群猴子從不安寧的地方來到山洞門前,喇嘛面對著它們粲然微笑。好多天了,時間就這個樣子在寂靜中悄然流逝。這天,爾依走向自己選定的刑場的時候,一隻猴子把一枝山花獻到了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面前。
土司說:「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回到家裡,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干,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裡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搬到屋裡來,他沒有想到那裡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麼多東西。罌粟種下去后,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衣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復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忘記了的那些人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體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朧的晚上全部出現在面前。爾依並不害怕。搬運完后,他又在屋裡把衣服一件件懸挂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挂上杉樹杆子,衣服就掛在上面,和掛干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掛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並不熟悉他們一一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爾依拍拍那個好人的肩頭。那個人說:「你別!我害怕你的手!」那個有點滑稽的傢伙又大聲對著兩岸說:「看啊,夥計們,我們這樣像是在打仗嗎?」
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
土司說:「以前崗托家有專門的書記官,因為記了土司認為不該記的事情,丟了腦袋,連這個職位也消失了,弄得我們現在不知道中間幾百年土司都幹了些什麼。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寫行刑人的。看看吧,現在是個比以前多出來許多事情的時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記下來,將來的人會對這些事感興趣的。」
羌活花餡的包子,
孩子卻還在用十分稚氣的聲音說,太蠢了,太蠢了。
爾依終於找到了一點勇氣說:「不是替你們,他是替他的主子、我們土司的哥寄幹活,你殺我吧,我不會向你求饒的。」
爾依直接對兩個怪客說,如果你們找那個東西,那你們就想想是誰把這東西帶到這裏來的。
在兩三條山谷時虛耗了幾個月槍彈,到了罌粟收穫的季節,大家不約而同退兵了。等到鴉片換回來茶,鹽,槍彈,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發動進攻的山口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兄弟戰爭又一次暫時停頓下來。
爾依就想,還會有什麼事情?和天葬師交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說:「那個女人是自已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
貢布仁欽拖著鐵鏈行走得很慢。
土司說:「你的筆寫下的東西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兒子冷冷地說:「我是不要的。」
想來還沒有哪一個爾依在這樣的安靜美麗的地方對這樣一個女人用過刑吧。更為奇妙的是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但卻又能感到無數雙眼睛落在自已身上。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為找不出一件稱心的衣服。他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猙獰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後總算找出來一件,裡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凄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助父親殺過一個穿著這樣誇張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裡,爾依還在想,她為了什麼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水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也改變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於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台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後到寺廟後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遠遠的,爾依看見貢布仁欽又坐在崖頂上去了,便對他揮起了手裡土司家骨頭做成的令牌。貢布仁欽也對他揮了揮手。爾依心裏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覺。一種正在參与重大事情,參与歷史的那種莊重的感覺,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兩個時辰,兩個人又在山洞口相會了。爾依想,雖然沒有人看見,還是要叫事情顯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結果,卻被貢布仁欽搶了先,他說:「我說過是你來抓我嘛。」
戰爭迅速地開始。這一次,沒有誰能阻止這支兇猛的隊伍奮勇前進。爾依的刀從第一天就沒有閑著,對方大小頭領被俘獲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罰。土司說,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沒有用處的。短短一段時間,爾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崗托還叫他做了些難以想象的刑罰,要是在過去,他的心裏會有不好的滋味,手也會發抖的。比如一個帶兵官,土司叫爾依把他的皮剝了。行刑人就照著吩咐去做,只是這活很不好乾,剝到頸子那裡,刀子稍深了一點,血就像箭一樣射出來。那麼威武的一個人把地上踢出了一個大坑,掙鬆了繩子往裡一蹲就死了。土司說,你的手藝不好。爾依知道是自已的手藝不好,他見到過整張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掛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牆上,稍稍見點風就像蟬翼一樣振動。那是過去時代里某個爾依的傑作,可惜那時沒有貢布仁欽那樣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瘋了的喇嘛把這個爾依記下來。
帕巴斯甲站在高處,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邊上去。那些俘虜大多數跑到水邊去了。土司少爺十分認真地說,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該死的這邊來五個。果然有五個人又回到該死的人那邊。
人們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來,但他再沒有對這些人說什麼。這些蒙昧的人們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喚醒的,再說,他也沒有想到過要喚醒他們。他們上山來,那是他們的事。他是對他們大聲說話來著,但他並不管他們想聽什麼或者說是需要聽什麼,他只是把自已腦子裡對世界的想法說出來罷了。貢布仁欽試過,沒有人的時候,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書寫,所以,一有人來,他就對他們講那些高深的問題。他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鏈走過人群,他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路。最後,大路中央站著土司和他的兩個兒子,擋住了去路。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無上的崗托家的三個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看著貢布仁欽的臉。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見他們沒有讓路的意思,就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了。這時,土司在他身後咳了一聲,說:「你要感謝二少爺,我們本來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說只割下你的舌頭就行了。」
這時,風從遠處送來了一陣陣清脆的叮咚聲。人們都回過頭去,望著青碧山穀人口處。碧綠的樹叢和河水都在驕陽下閃閃發光。有一頭驢子從廟子那邊過來了。這一天,一個叫做貢布仁欽的少年和尚正要出發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從廣場上經過時,見到行刑時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樣念一聲阿彌陀佛,而是說,真是太蠢了。毛驢馱著他從人群旁邊走過時,他連著說了好幾聲太蠢了。和尚還看到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站在人群最外邊。那個小孩子用眼光靜靜地盯著他。當他又說了一聲太蠢了的時候,小孩子也說了一聲:「太蠢了。」
「叫我拿你怎麼辦?有一句諺語你沒有聽過嗎?」
行刑人說:「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
爾依笑了笑,轉身下山去了。
爾依說:「我也是來問你,行刑人對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麼對人下手?」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說,「崗托家做土司是從北京拿了執照的,以後他們換一回皇帝我們就要換一回執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執照取來卻打不開那個檀香木匣子,就說:「沒有氣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們換人了,你就去換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叫我們做這片遼闊土地之王。替你哥哥報仇,卓基土司是從我們這裏分裂出去的。算算輩分,該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過他。」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傷害不了我,膽小的傢伙。」
他的收人來自三個方面。
爾依覺得胸口那裡一口腥熱頂了上來,就說:「天哪,你這個狗崽子的詛咒真起作用了,說吧,你要我怎麼樣才不詛咒。」
「既然要當奴隸,還在乎一個名字有沒有意思。這個名字沒有什麼意思,這個名字就是古里古怪的,和你這個怪人不相配嗎?」
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地說:「不是這件事情。」
人們也都很快認可那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話,那小小的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那樣高大,那樣水靈,葉片那麼肥厚而且又那麼翠綠的植株來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著它開花。看著風吹動著那一片更加蒼翠欲滴的綠色,人們心裏有什麼給鼓湧起來。聰明的統治者從這點可以看出來,要維護好自已的統治,要麼從來不給百姓新鮮的東西,如果給過一次,以後不給,你就要失去人們的擁戴。所謂百姓就是這樣一個群體,行刑人爾依也是這群體里的一個。起初,他還是顯現出一個行刑人和大家有點不同的樣子。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隊伍也打了勝仗。送信的人說,隊伍去時快,回來慢,先送信回來叫家裡喜歡。二少爺就叫人把信扣下,並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寫封信說,崗托家派往南方的軍隊大敗,少爺,「未來偉大王位的繼承者光榮陣亡」。
「王」是土司們的自稱。爾依說,恨,要是你早早就想從我手頭拿過鞭子的話,看我怎麼對付你。他行刑時,總是帶著兒子,對孩子說,恨這些雜種,吐,吐他們口水,因為你恨他們。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始享受工作的樂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樂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圍,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並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從事自己喜歡,並從職業本身就得到樂趣的工作的,因為工作不是自已挑選的。土司們消滅了廣泛意義上的奴隸制,對於他認為不必要賜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們則說,這個人適合當銅匠,那個人適合照看牲口,於是,不僅是這個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給他的妻子,有一天他會有的孩子,就都成為終身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爾依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運氣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想到這些,一種幾乎就是幸福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那時,地位越來越崇高的喇嘛們有一種理論說,天下事是沒有任何時候可以十足圓滿的。在那個時代充當著精神領袖的人們,那些夜一樣黑的靈魂里的燈盞說,一個圓滿的結果要有許多的因緣同時出現,但那樣的情況幾乎就是不可能出現的。三世爾依也相信這一點。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這個職業以來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卻遇到了一個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這個土司說,那些東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一一是我的英雄的祖先們創造的,我敬愛他們,十分尊重他們留下的所有東西,但是,多麼奇怪啊,他們沒有發現,鮮花、流雲、食物和喇嘛們誦念經文的聲音會更令人傾心嗎?這個土司當政的時代,內部沒有人造反,外部也沒有別的土司強大到可以來掠奪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來收割成熟的麥子。這個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輩留下的堡壘一樣的官寨畫滿了壁畫,那是一個浩大的周而復始的工程。
管家的屍體在行刑柱上示眾一天,就丟到河裡餵魚了。
大片大片的雪從天空深處落下來,爾依終於打開鎖,走進了頭一次上了鎖就沒有開過的房間。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獨感消失了,覺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間。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東西和在人心頭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那些表情,那些心頭的隱痛,那些必須有的驕傲,都還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閃爍不定。人們快死的時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這些衣服的質地反射著窗外積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時候,爾依已經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這件衣服叫他渾身發熱,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寧願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脫下來。衣服叫他覺得除了行刑人還有一個受刑人在,這就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了,一個行刑人,一個受刑人,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正敞開口吮吸著飛雪的世界多麼廣大。天上下著雪,爾依卻感到自己的臉像火烤著一樣,雪花飄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爾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個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會有這樣的一身輕鬆。這麼一來,他就是個自由自在的獵人了。爾依在這個夜晚,穿著閃閃發光的錦緞衣服,口裡吹出了許多種鳥語。
爾依對白瑪土司說:「你這樣做,我就是下地獄也不會做你的行刑人。」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行刑人說:「這個我知道。來的時候沒有想到,現在知道了。我只是要來看看父親。兩弟兄打仗把我們分開了。我也知道你們要完了,在這之前,我想看看父親,還想帶母親跟我走。這次得勝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給我一個女人,母親可能高興看到孫子出世。」
2.重量從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種鐵鏈;
播種季節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著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流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禁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裏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融化時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麼都已忘記,什麼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干。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頭人死後,一個寨子留給了他的孀婦,土司說,他們沒有兒子做真正的繼承人嘛。另外兩個寨子就給了不可能承襲土司職位的二少爺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這樣。這個時代,除了罌粟,還有好些東西的種子在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們就以行刑人做例子吧。過去,行刑人殺死的和施以別的刑罰的是小偷、搶劫、通姦、沒有政治意味的仇殺。裏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馬夫鑽到土司的釀酒房裡,醉倒在罈子中間,而受到了鞭打。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內地,弄回來不少這片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先進的槍支彈藥。反正鴉片買賣已經給崗托家帶來了過去想都沒有想到過那麼多的銀子,要什麼東西花錢買來就是了。
新繼位的土司剛好看見,就對那個詛咒自己父親的兒子說,如果你父親請求的話,我會賜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還說,這個老頭子已經昏了頭了,難道我比我仁慈的父親更殘酷嗎,難道他用一個行刑人,而我卻要用兩個嗎?於是,當下就簽了文書,放那人上山燒木炭去了。二兒子對土司磕了頭,也對父親磕一個頭,說:「父親,你可以說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可別說我是沒有膽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繼任者膽子要大一些吧。」說完,就奔能產出上好木炭的山岡去了。
回到家裡,他很快就睡著了,並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裡把好多人都驚醒了,醒來的人都看見雪中一個步伐輕盈的幽靈。
兒子知道父親這是將自己當大人的意思,但還是搖搖頭。這又是叫父親感到擔心九-九-藏-書的:這個孩子總要顯得跟人不大一樣。再一個叫父親感到擔心的是,這個孩子老是去看那個對自己對別人都很苛求的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他知道那個人不能開口說話,兒子也不識字,那兩個人在一起,能幹些什麼呢。行刑人想問問兒子,好多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兒子不會好好回答。這天也是黃昏時分,來了兩個衣裳穿得乾淨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別的寨子都有點距離的地方,也就是說,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實寫照。行刑人說,是遠行的人啊。來人說我們很像遠行的人嗎?行刑人說,我們這個地方,凡是崗托土司領地上的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屋子裡來。來人立即捂住嘴問,是麻風病人嗎?小爾依的眼睛閃出了開心的光芒,說,不,我們是行刑人爾依家。來人就笑起來,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只是沒有人給我們這種封號罷了。兩人重新坐下,從褡褳里取出了豐富的食物,請行刑人和他們一起分享。老行刑人還在剛吸完鴉片后氤氳的氛圍里,加上人家對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請。
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
那幾個崽子長得很壯,但都是從來沒有吃飽的樣子。行刑人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乾淨過一天的臉,說不出話來。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斷地顫抖。爾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風。女人清醒過來,一下就蹲在地上了。爾依還是無話可說,那女人先哭起來了。她說,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的是什麼?
貢布仁欽說對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個天神一樣對他的子民宣揚他知道這個世界的真謫,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來。爾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剛剛看見的貢布仁欽坐在山崖頂上的那種樣子。老行刑人繼續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靴子,才抬起頭來。兒子帶著笑意說:「你不需要來找我,我不會怎麼樣呢。」父親說:「我走時,還以為你正在睡覺昵。」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衣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處死的。這個人死時並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裏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不起那樣的狂怒衝擊,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看鎖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已會跑出房間來。好啊,他說,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擺脫了那些衣服,那些過去的亡靈。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熱愛的人大張著嘴巴,好讓自己把刀伸進去,不是把舌頭割掉,而是攪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戰抖了,攪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奮力吐出來的。現在,他把手舉在眼前,看見它已經不抖了。他想自己當時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懼。手邊沒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給自已的一串念珠。爾依又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裡就滿是腐蝕著的銅啦銀子啦略帶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飾和珠寶里,爾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時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軟布輕輕抹去灰塵,念珠立即就光可鑒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變成好多個了,小,但卻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掛上脖子,卻沒有那些衣服那樣憤怒與恐懼,只是一種很清涼的感覺,像是掛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告別時,他也沒有怎麼在意,就像他明天還會再來一樣。然後,趁黑夜還沒有降臨,一口氣把那個結局寫了下來。他覺得沒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發生時再來寫。現在,他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個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巫師,而不是佛教徒了。於是,躺在山洞的深處,大聲地哭了起來,貢布仁欽用一隻眼睛流淚,一隻眼睛看著頭上的洞頂掛滿了黑色的蝙蝠。
「你不是來找我的。」
爾依知道,隊伍里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這時,林子里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著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乾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時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把耳朵收進袋子里,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裏充滿勝利的感覺。他說,我們勝利了。
乾柴終於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濛濛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
「我把你們這些人變成了自由民,你又想當奴隸。」
後來的人們都說,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們的後人無辜地蒙受了罪孽,崗托土司家的這個行刑人家族就是這樣。行刑人家族的開創者以為自己的神經無比堅強,但那是一種妄想。刀磨去一點就會少去一點,慢慢地,加了鋼的那點鋒刃就沒有了。他們那點勇敢的神經也是一樣,每用一次,那彈性就會少去一點,當最後的什麼時候,就到了一點什麼彈性都沒有、戛然一下斷掉的時候了。這種事情很有意思。
土司又喊:「行刑人!」
他把鐵鏈的一頭遞到爾依手上。二少爺說:「你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是我叫你留下腦袋,只丟一根舌頭。」
「可以請問主子是什麼意思?」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掛著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的眼睛就閉上了。
兒子說:「貢布仁欽在寫我們爾依家行刑的事昵。」
土司說:「請講,我的決定決不會改變,我也不會被你激怒。」喇嘛說:「那我就不說了。」
一個使女在酒里下毒,結果自己給送到行刑人手裡。不露面的土司帶的話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於是,這個姑娘就給裝進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說她要招出是誰在指使,可土司不給她機會,結果受了叫做蘇牛皮的刑法。裝了人的口袋放在一個小小的坑裡,用腳在上面踩來踩去。開先,口袋裡的人給踩出很多叫聲,後來,肚子里的東西一踩出來就臭不可聞了。於是,口袋上再綁一個重物,丟到河裡就算完了。這隻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種。人類的想象在這個方面總是出奇的豐富,不說也罷。只說,有人總是變著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過去了。一個又一個想自己選擇主子的人落到爾依手上,最後跳出來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行刑人順著帕巴斯甲的鞭梢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
兒子還是站在那裡。爾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繩子、刀具、草藥收拾到一個小牛皮縫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準備回家了。這時,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散開了,受刑的人終於還是沒有取下那隻綠玉手鐲。行刑人的兒子看到了,那個玉鐲在受刑人倒下時,在地上摔成幾段了。那個剛才還在為取不下手鐲而哭泣的人,這回安靜了。身子倒向一個方向,腦袋滾到了另一個方向。剛才流淚打濕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塵土。
頭人問:「你有多大年紀了?」
爾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這次戰爭一開始就同時兩面作戰,所以馬匹不夠。爾依卻得到了一匹馬,和士兵們一起驅馳,說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管家說:「你就感覺不到?」
父親對兒子說:「剛才你那樣生氣是不對的。行刑是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不恨受刑的人。」
「我取得了那麼大的勝利,俘虜比我原來的軍隊還多,會叫人睡不著覺的。」土司說,「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還是賞你一把刀吧。那天殺你的老主子時,我看你刀不快。」
「你能成為我的好行刑人嗎?」
他的雙眼盯著爾依又說話了。他是說,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守什麼規矩?我還害怕什麼壞運氣嗎?
貢布仁欽看了自已去西藏前的老師一眼,說:「我不害怕,我是為了真理。」
老爾依說:「你來幹什麼?」
行刑的時候,爾依臉色大變。土司說,爾依動手吧,慈悲的喇嘛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舌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舌頭實在是太短了,怎麼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舌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裏才弄了出來,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吃的生肝一樣一塌糊塗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藥送到口裡。
爾依聽到山洞深處傳來流水的聲音,悠遠而又明亮。他在洞里為喇嘛安頓東西的時候,喇嘛就往洞的深處走去。出來時,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壺水遞到爾依手上。爾依喝了一口,立時就覺得口裡的舌頭和牙齒都不在了,水實在是太冰了。貢布接過水,灌了滿口,噙了好久,和著口裡的血污都吐了出來。爾依再次從他手裡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針刺一般的感覺過去,水慢慢溫暖,慢慢的,一種甘甜就充滿嘴巴,甚至到身體的別的部位里去了。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腦子裡用不著想那麼多。」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兒子的母親。」
少土司對留在水邊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說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對自已主子缺乏忠誠的人,爾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過去,一刀砍不死就補上一刀。他心裏並不難受,少土司選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後倒進水裡,血都順水流走了。最後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來越紅,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撲上了一層蒼蠅。他還聽見自已說:「主子是對的,殺掉壞的,留下來好的。」
爾依帶著難以克制的慾望穿過春情蕩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色的牡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裡,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著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希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效雲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里逼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韁繩向她走過去。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韁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沬說:「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
四周大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話給濕漉漉的霧氣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進了濃霧之中。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對新土司下手。
士兵們看行刑人殺俘虜幾乎用去了半天時間。殺到最後一個人,爾依看他十分害怕,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對他說,害怕你就把眼睛閉上吧。那人說,謝謝你,你和我們的行刑人一樣溫和。爾依說,你們的行刑人?他在哪裡?那人搖搖頭說,我想他逃脫了。找到話說,那人臉上的神情鬆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動,爾依就趁這時候一刀下去,頭落在地上時,那表情竟然完全鬆弛,眼睛也閉上了。行刑人做完這些事情,在水溝邊上簡單地洗洗,也不吃點東西,倒在草地上就睡著了。
兒子卻說:「父親累了嗎?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為我什麼都可以幹了,沒有我幹不了的事了!」
瘋傢伙就給綁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聲:「叫爾依!」
他沒有再說什麼,就叫兩個爾依動手把他綁上了。他問:「你們要動手了嗎?快點動手吧。」
這些都是土司時代剛開始時的事情。也就是說,那是在一個階段上必然發生的事情。後來,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種罪行和該受的懲罰都條理化了。所以,土司時代又被一些歷史學家叫做律法時代。土司正在和一個女人睡覺——對於土司,不要問他睡的是自己女人還是別人的女人——就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一條律法,拍拍手掌,下人聞聲進來站到床前。土司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叫書記官來。書記官叫來了,土司說,數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條了,好傢夥,都有二十多條了,我這個腦殼啊。再記一條,與人通姦者,女人用牛血凝固頭髮,殺自己家裡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個月。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脫了個一乾二淨。
戰鬥好像是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一大片俘虜蹲在不多的幾具屍體中間,倒顯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爾依看見那樣一大片人頭,心裏還是感到害怕。一個一個地去砍,一個一個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雙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壞了可以去借,但到手舉不起來的時候,那就沒有辦法了。
行刑人看看手裡的刀,認出這是父親的家什。
果然,在自己原來想醒來的那個時候準時醒來。
爾依又說:「先叫我見見父親。那時,我才知道該是個什麼死法。」
兒子想了想,說:「原來是我夢見的。」
那首關於河邊孔雀的歌唱得更厲害了。土司才說,這些女人,連喇嘛都可以勾引,該管一管了。當天,就把一個正和崗格幽會的女人抓來,綁在了行刑柱上。崗格則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廟裡去了。爾依聽到這個消息,就和兒子一起準備刑具。無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穢的藥粉,用來烙印的鐵圖章。兒子不知道選哪種圖案,爾依說,最好看的那種。果然,有一個鐵圖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種細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有著很多這樣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會腫起來。
5.頭上帶有各種花紋的珞鐵。
喇嘛一直在牢里練習說話,行刑人沒有把舌頭連根割去。他對爾依說,不是說你父親手藝不好,而是我怕痛拚命把舌頭往裡頭縮,留下一段,加上禱告和練習,又可以像一個大舌頭一樣說話了。他問:「聽我說話像什麼?」
信里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已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
爾依暫停動手,服侍著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
土司說完這話,就到前面有槍響的地方去了。
行刑人剛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馬上出發。
「我想他的書該寫完了。」刀子又舉起來了。
頭人是一個例子,貢布仁欽喇嘛也是個例子。這個人就是十年前離開這裏到西藏去學習經典的那個人。現在他回來了。那麼年輕,那麼智慧,土司曾花了銀子送他到處遊學,後來他想寫書,土司叫他在廟裡寫書,可他的書上半部分還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卻說現在居住的這個廟子的規律,教義,加上自己這本書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錯的,都不符合佛教東來的意旨。他說,只有在土司的領地上才還有一個如此老舊、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須引進那個叫倣格魯巴的新興教派,才能在這片土地上振興佛法,維持宗教應有的純潔性。貢布仁欽在書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對的,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深奧的道理。但他惟一沒有考慮到的一點是,任何一個教派如果過於純潔,就必然會贏得更多的尊崇,就會變得過於強大,強大到一定程度就會想辦法擺脫土司的控制,反過來,把土司衙門變成這個教派在一個地區的世俗派出機構。這樣的情形,是任何一個土司也不會允許出現的。
爾依在這件衣服的幫助下越過了再次前移的邊界。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經不行了。他說:「我沒有死,是因為在等勝利的消息。老二得勝了,老大那裡還沒有消息。」
爾依沒有想到主子嘴裏說出來的話也和父親說的意思大同小異,他說,一個好行刑人不要有過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說:「他們有罪或者沒罪,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跟你沒有關係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壞人是土司認為的壞人。我叫你取一個人的眼睛,跟我叫個奴才去摘一顆草莓一樣。主子叫你取一個人頭,跟叫你去取一個羊頭有什麼兩樣?」
爾依說:「那樣,你就犯了律條,落在我的手上,我會把你弄得很痛的。還是叫我爾依,我喜歡人家叫我這個名字。」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里加上乾柴。
他的第一個發明與其說是發明倒不如說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廣場上埋得穩穩噹噹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個虎頭,一個張嘴咆哮的虎頭。虎頭裡面是空的,那虎頭其實就是個漏斗。那時的人犯了事,先不說犯了什麼罪行,首先就要綁在行刑柱上示眾。三世爾依在行刑柱上的虎頭漏斗里裝上各種咬人的蟲子,它們從老虎頭頂上進去,從老虎口裡爬出來,恰好落在受刑人頭上,頸子里,身上,使他們流血,使他們像放了酵母的麵糰一樣腫脹起來。這刑法用得不多,一個是當時的土司不感興趣,再說,要找到那麼多蟲子,裝滿一個漏斗,來叫犯人吃點苦頭,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費很多功夫。除此之外,這個爾依的發明還有:
「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麼不叫你去砍他的腿。」
爾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著自己會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行刑人看著站在高處的主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進行又一次進攻。罌粟已經不可避免地擴散到了每個土司的領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實在想不出來,那個腦袋裡還有什麼可想的。行刑人總是對人體的部位有著特別的興趣,這個興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著那麼多想法的腦袋。這在下人是極不應該的。
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行刑人沉思著說:「也有可能,他的舌頭叫他說了那麼多瘋話!」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里的水分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裡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里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作了法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哪一個會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裡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後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已那天晚上唱的是什麼。當然,那些人說,這隻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麼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並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我還是把刀磨快吧。」
少土司說:「還是把刀擦乾淨收起來吧,這個動腦子的樣子,叫人家看了會笑我沒有好行刑人。」
「你就叫爾依了。」
爾依說:「我想在你們最後的時刻沒有到來之前,來向我的父親討教,要是那時我的主子叫我殺死敵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該怎麼辦。我還想把我的母親接回去,土司已經同意賜給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
爾依覺得自己把他要說的話都理解對了,不然的話,他不會把臉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的。現在,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只用眼睛望著遠方。遠方,陽光在綠色的山谷里像一層薄薄的霧氣,上面是翠綠的樹林,再上面是從草甸里升起來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頭盔一樣的千年冰雪。貢布仁欽總是喜歡這樣望著遠處,好像他能見到比別人更多的什麼東西似的。行刑人總覺得兩個人應該是比較平等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產生了這樣感覺。但兩次失去舌頭的傢伙還是髙髙在上,雖然被放逐了還是那樣高髙在上。
不一會兒,爾依就到了。土司只說,你是有辦法的吧。爾依說,有,只是頭人好了以後會怪我。土司說,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誰的話。行刑人把頭人插在頭頂的牛尾巴取下來,說,得罪,老爺,就把一個火盆放在了瘋子面前。招一招手,將來的行刑人就跑過來了。小爾依的脖子上掛著一個一個的小口袋,他把一個袋子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把口袋打開,往火盆里倒下去,火盆里騰起一股股濃煙。起先,那些煙霧是芬芳的。倒在火里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會用的,犯不上叫一個行刑人來做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裡有驅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頭人卻更加瘋狂了。土司說,看看,這個害了我們頭人的妖魔有多麼厲害。為了我們的頭人靈魂得救,他的肉體要吃點苦頭了。爾依便把兒子的衣襟撩起來,吊在小爾依腰上還有一圈口袋,裏面最最溫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後來,那些東西把頭人身上可能流出來的東西都熏了出來,這就是說,頭人身上的孔道里流出來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淚和鼻涕。爾依停了一下,土司說,把你的藥用完,把妖魔趕遠一點。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群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1.皮鞭。據說以前的皮鞭是從鞣製好的牛皮上轉著圈直接劃下來的,獨獨的一根,舞動起來不是蛇那樣的靈敏,而是像一段乾枯的樹枝一樣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條分得更細,像女人的辮子那樣結出花樣。從此,鞭子就很柔軟了,用起來得心應手而且有很好的爆發力;
人們開始因為「瘋」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和尚走遠了,走進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陽光中間。
酒喝下去,兒子說:「好了,總會有這一天的是吧。」話是說得在理,但嗓子卻像好多天沒有喝水一樣嘶啞。
在橋中央,老太太吻著兒子的額頭,說:「女人嘛,兒子小時是兒子的,如今,兒子大了,就該是他父親的了。」母親又對著兒子的耳朵說:「你父親還總是以為我一直是他的呢。」說完這句話,老太太哭了,她說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兒子了。
第三,醫藥:行刑人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有著精確的解剖學知識。知道每一塊骨頭在人體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時也是土司領地上最好的外科醫生,收人相當可觀。
行刑人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在家裡研磨一種可以止血,還有點麻醉作用的藥膏。突然聽到兒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詞很適合那種曲調,行刑人聽了兩遍就笑了。聽到第三遍就垮下臉對著兒子一聲斷喝:「住口!這歌是你唱的嗎?!」
兩個傢伙在行刑人家裡一住就是三天。
灰色的種子很細小,顯出謙遜,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
「下人就為土司懲治那些不守新規矩的人,請你賜我名字吧。」
土司說:「我還發熱呢。」
行刑人的兒子正在那裡吃著蜂蜜呢,腦子裡沒有出現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閃過那個年輕和尚騎驢經過時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後說,太蠢了。父親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怕他反而把這話記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團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但你再次張口說話是個錯誤,一個要命的錯誤。你的錯誤在於認為只要是新東西我就會喜歡。」
貢布仁欽吐了口氣說:「我累了,我不想說什麼了,一個瘋子的話有什麼價值呢。」他見將來的行刑人不說話,就說:「來吧,看看我住的地方,還沒有一個人進來過。土司要對我下手了。好在我的書已經寫完了,今後,你要告訴人們,這山洞里藏著一個瘋子喇嘛的著作。」他從洞壁上取下一塊岩石,裏面一個小洞,洞裏面是一個精緻的匣子,貢布仁欽的書就在那裡面。他說,你看清楚了,我的書在這裏,將來有人需要時,你就告訴他們在什麼地方。
土司說:「不,我想給哥哥一個救你的機會。」
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用完刑,受刑人說:「怎麼沒有,有。」
二世爾依就這樣去了,跌倒后給水缸里的水嗆死了。他用這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敲打一個人膝蓋的紋理糾結的木槌,離開了豎在土荀官寨前廣場上的行刑柱,離開了那個滿是煙塵的小屋。
在山洞口,爾依像侍奉一個主子的奴才那樣,在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做下馬的梯子,但他卻從馬的另一邊下去了。爾依對他說,從那邊下馬是沒有規矩的,你不知道這樣會帶走好運氣嗎?
太陽越來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像是那些吸飽了血的蒼蠅在裏面築巢一樣。爾依還坐在烈日下,捧著腦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那些嗡嘴歌唱的蒼蠅都飛走了。還是天葬師朋友幫助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行刑人看著遞到手裡的針線,這些東西是士兵們縫補靴子用的,針有錐子那麼粗,線是牛筋製成的。天葬師告訴行刑人有些身首異處的人在他手裡都是縫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開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腦袋縫攏來,然後是手,雖然針腳歪歪扭扭的,但用領子和袖口一遮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新鮮的羊肋,
啊嗦嗦——
神人還沒有來得及宣旨呢,土司斷喝一聲:「拿下!」
小爾依低下頭說:「太蠢了。」
爾依戰戰兢兢上了樓,看到豐盛的食品就把恐懼給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幾口酒,幸福的感覺就一陣又一陣向著腦門子衝擊。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說了他什麼好話,還好,他沒有問有什麼好運氣在前面等著。他甚至想到父親聽到自己的兒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會大吃一驚,吃驚得連鬍子都豎立起來。他聽見土司對喇嘛說:「看看,什麼都不想的人有多麼幸福。」
這場戰爭之所以叫做罌粟花的戰爭,除了是為罌粟而起,也因為它是那麼短促,一個罌粟花期就結束了。到了罌粟花凋零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凱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統領的軍隊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裡那些「風吹去種子開成的花朵」用火藥的風暴颳倒在地,還把好多別的東西也都颳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幹的隊伍,回來,就像是一個部落正在搬遷一樣。牛羊,豬狗,願意歸附一個更加強大的主子的人群,還有失敗的土司的賠償。一個偉大的土司就是這樣使自已的出征隊伍無限膨脹的。
爾依看到,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說:「我的書已寫完了,叫他殺了我吧,我不怕死。」
兩個來客氣得不行,等人取了口裡堵著的東西立即大叫,說自己不是什麼耗子,而是白瑪的土司手下,都是有猛獸綬帶的人,願意被殺頭而不願受到侮辱。老土司說,本來兩個人都要死,既然是那個好鄰居派來的,那就選一個回去報信吧。行刑人和兒子一起來到刑場https://read.99csw.com上。爾依把客人留下的隨身物品都帶來了。他笑笑說,我不是給你們講過嗎?其中一個就唾了他一口,說,來吧,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吧,將來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爾依把刀背在身後,儘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顫抖,但他止不住,覺得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在背後露出了譏諷的眼神,心裏立即就從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說,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來殺你。走到那個被他用手量過脖子的傢伙面前,他說,夥計來吧,我說過我只要一刀。父親想問他行還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經在一片驚呼聲里砍下去了。他還找不到進刀的角度,結果給血噴了個滿頭滿臉。他看不到那頭已經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親替他揩去臉上的血。他對父親笑笑,說,太累人太累人,我還不知道殺人是這麼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親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來幹了。當然那活很簡單,另一個人要活著,要把崗托土司給自己的「偉大的好鄰居」白瑪土司的問候信帶回去。信里說了什麼話我們不得而知,那個少了一隻手的人在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裡,土司看了信口裡立即就噴出鮮血。但是他說,這個人想引我打仗,但我們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說崗托土司從漢地得到了一種打人像割草一樣的槍,叫機槍,我們可沒有草那麼多的人啊!
這個已經叫了爾依的人還想說什麼,土司一抬手,把那句話從他嘴邊壓回到肚子里去了。土司叫道,書記官,拿紙筆來記,某年月日,崗托土司家有了專司刑罰的家奴,從砍頭到鞭打,都是他來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繼承這一祖業。行刑人不能認為自己和別的奴隸有什麼不同,不準隨便和土司和土司家的人說話,不準隨便放肆地用一雙狗眼看自己的主子。如果平時拿了我們的權威的象徵,也就是刑具到處耀武揚威的話,砍手。
喇嘛皺皺眉頭。爾依注意到,喇嘛眉毛的梢頭已經花白了。於是他說,你還很年輕呀,但你的眉毛都變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時候,我還看見過你。喇嘛並不說話。行刑人又說,你是父親對人行刑時走的。那天你說,太蠢了,你的毛驢上馱著褡褳,後來你就騎上走了。但他沒有說這個,而是講述了罌粟花戰爭的過程。喇嘛在這過程中笑了兩次。一次是講到戰爭結束時,一個肥胖的喇嘛來送拉雪巴土司的請降文書時怎樣摔倒在死屍上面,再就是他說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時。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點可笑,後頭的一次卻不知是為什麼。他問,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沒有罪嗎?
父親說:「這個我知道。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舉起來又放下。」
那邊收到信后,一邊結婚,一邊就在準備一次猛烈的進攻。
到了河邊,太太問:「你要把我綁起來?」
喇嘛笑笑。
女人說:「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
這樣,話題就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父親問兒子:「抽一口吧?」
兒子說:「我還沒有得到自己的女人,這下,爾依家要從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兒子突然在父親面前跪下了,說,「我願意死在父親手上,我落在那個該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願意死在老爾依的手上。」
河邊的鳥兒真美麗,
「告訴我是什麼樣子。」
風捲動著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爾依不知不覺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蕭索的林中行走時,聽到自己腳步嚓嚓作響,感到自已真是一個幽靈。多少輩以來,行刑人其實就像是幽靈的,他們馴服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們需要的只是與過分的慈悲或仇恨作鬥爭。每一個爾依從小就聽上一個爾依說一個行刑人對世界不要亮晃晃蕩盪掛在天上。從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們心裏一樣的東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動蕩著。爾依說,我知道狼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夜裡嚎叫了。貢布仁欽就像狼一樣長叫了一聲,聲音遠遠地傳到了下面的山谷。於是,遠遠近近的狼跟著嚎叫了。
貢布仁欽點點頭。
爾依就暈暈糊糊下樓去了。
4.用於卸下人體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
行刑人望著天邊已經露出臉來的啟明星,從枕頭下抽出來一件死人衣服,想這是個什麼人呢?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太太往山下走去,邊走,邊對爾依說:「那邊的人會打死你,不害怕嗎?」
土司說:「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來談論我有沒有腦子,他會想到取下來看看裏面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女人又問:「就是這裏嗎?」
貢布仁欽說:「已經是三天沒有一個人來了,肯定土司已經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來抓我下山去的嗎?」
「沒有舌頭能說話,就是奇迹,好不好聽有什麼要緊!我看還是去剃頭,換了衣服,我們再談吧。」
啊嗦嗦——啊嗦嗦——
要命的是,他還不想死去。記敘歷史的時候,比之於過去沉迷於宗教的玄想里,更能讓他看到未來的影子。寫下一個人的故事時,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結局。他靜靜地躺在山洞的深處,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充滿。後來,蝙蝠們飛翔起來,貢布仁欽知道天已經黑了。他來到洞口,對著星光下那條小路說,對不起了,朋友,我怎麼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
風不斷輕輕地從河谷里往山上吹,爾依感到風不斷把太太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吹到自己身上。
兒子說:「那你怎麼把那個貢布仁欽的舌頭割了?」
來客說:「如果我們順便也做你說的那種人的話,也沒有人能把我們有什麼辦法。」
兩個人都在山洞前的樹陰里坐下。貢布又去望遠方那些一成不變的景色。爾依突然有了說話的慾望,傾訴的慾望。他說,看吧,我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話卻是,看吧,太陽快落山了。
「為父王做臨終祈禱。」兒子回答。
爾依沒有感到對方有什麼動靜,卻知道自己這邊的槍口對在後腦勺上。這是爾依第一次對槍有直接的感覺,它不是灼|熱,而是涼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無法下墜的露水在那裡晃晃蕩盪。他也知道,這東西一旦擊中你,那可比火還燙。爾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後,把對準了她腦袋和後背的槍口遮住。太太立即就發覺了,說:「謝謝你。」太太又說,「事情完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賞你,夠你把一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白瑪土司說:「聽哪,你的聲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麼害怕嗎?」土司說,作為一個行刑人,作為一個生活在這樣時代的人,他都不該表現得這樣差勁,想想站在這裏的人一個個都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給這些絕望了的人一點力量,還有什麼值得遺憾的。
土司在空中很響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麼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說:「她們唱歌,她們叫喚。」
「聽過,有真正的土司就沒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沒有真正的土司,請你殺了我吧。」
太太又哭著問:「我是為什麼受這個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著春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說:「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知道。」
喇嘛說:「說老實話。」
爾依提著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聲好來,他們是為了行刑人也有著士兵一樣的動作。
「我怎麼知道誰真正需要?」
喇嘛說:「那可不行,萬一我又不能講話了呢。」
崗格喇嘛到哪裡,嚓,
在地獄,
老崗托用他最後的力氣說:「不!」
這個晚上,爾依夢見自己正在行刑,過後就醒了過來,他想,那是以前有,現在不興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聽見兒子大叫一聲,他起身把兒子叫醒,兒子的頭髮都汗濕了。兒子說他做夢了,嚇人的夢。
起初很囂張的傢伙又摸了摸脖子,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將來的行刑人說:「有,好多人都來這兒找我們土司的罌粟種子,我看你們也是為這個來的。」他又說:「好東西是不能輕易得到的,你們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親:「給我們的客人把床鋪軟和些,叫他們晚上睡好,他們就不會半夜起來。」
回到家裡,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來開始,還是叫人心痛。於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裡,那裡總是有從山裡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面前,獵人就把一隻木桶提出來,裏面盛滿了稠稠的帶著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後面,小手不斷伸進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裏好過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爾依對兒子說,盼什麼開花嘛,眼睛是什麼,挖出來,還不就是兩汪汪水,一會兒就幹了嘛。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人活著是不該用眼睛去看什麼東西的。既然是兩汪水就像兩汪水一樣停在那裡,什麼東西該當你看見,它自己就會雲一樣飄來叫你看見。但人們一天天地盼著開花。據說,連老土司都對兒子說,你弄來的是一種魔鬼吧,怎麼連我也有點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盼望一個久不出現的漂亮姑娘一樣。
行刑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讓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不願意繼承行刑人的職業。在那個時代,可以供兒子們繼承的父業並不是很多的,好在那個兒子不是大兒子是二兒子。
這傢伙沒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圖章。這是一種有手藝的人利用其手藝可能犯下的嚴重罪行之一,當然就會受到與之相配的刑罰的懲處。審問這個傢伙,他說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一時技癢就刻下來的。刻了也不收撿,給去送活的人看見,被告發了。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要繼承土司位子的大兒子和不會當上土司,而且已經是頭人的二兒子也叫來,問他們該如何懲處。
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麼,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鬆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說:「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爾依就把她抱起來,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牝馬一樣粗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脫去女人身上的衣服,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裏面而不是外面,然後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吟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說:「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然後就打開門,消失在雨夜裡了。
臨行的時候,貢布仁欽寫下一張紙條叫他帶給土司。
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兒去,嚓嚓,
軍官說:「誰要一個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於是就把爾依提著領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手腳並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頭時,看見父親十分吃驚地向著自己張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親手裡拿的是什麼刑具,一支箭嗖一聲插入腳下的雪裡,他又拔腿飛奔起來,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兒子說,後來,那個人的心就現出來,你在那心上殺了一刀,那個心就開成一朵花了。
爾依說:「我是來看我的父親的。我不是探子,是你們營里行刑人的兒子,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
爾依又說:「我們的老土司,我們的王過去了。」
兒子對父親說,你爬不動了,還是我上山去請貢布喇嘛下山吧。父親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從腰上解下令牌交給兒子。還是兒子對父親說,放心吧,我不會放他跑的,再說,他也不會跑。父親就轉身下山了。這時,兒子對走到遠處的父親喊了一聲:「土司叫我們殺他的頭嗎?」
第一個土司不僅僅是個馬上的英雄。他比聰明人多一個腦袋,比一般的人多兩個腦袋,比傻子多一百個腦袋。其他創造我們不去說它,就只說和我們要講的故事有關的吧。他的一個腦袋裡的一個什麼角落裡動了一動,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為看成是錯誤和罪過。他的腦子又動了一動,便選出一個男人來專司懲罰錯誤和罪過。被選中的這個人是個紅眼睛的傢伙,但是不叫爾依。土司時代剛開始的年頭,土司往往說,去把那個傢伙的舌頭割了。因為這個人竟說土司時代沒有過去的酋長時代好。土司又說,去,把那個人的膝蓋敲碎了。因為這個人以為另一個土司的領地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幸福,而動了像鳥一樣自由飛走的念頭。行刑人就用一隻木槌把那個膝頭敲碎了,聲音並不像想象的那麼清脆動聽。土司對那個蜷縮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說,你本來是個好人,可這一來,你的心地再也不會好了。沒有腳的東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嗎,它就是沒有腳,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變壞了。算了,壞了心地的人留著沒有什麼好處,來人哪,把這個壞了膝蓋的傢伙殺了算了。於是,行刑人放下敲東西的木槌,揮起一把長刀,嚓!一聲響,一個腦袋就落在地上了,臉頰上沾滿了塵土。
爾依搖了搖頭。
貢布仁欽也想笑笑。但一動嘴,臉上現出的卻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貢布仁欽笑笑說:「你還會回來的。」
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父親說:「你沒有機會了,兒子,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第二天,土司給他兩匹馬,一匹馬馱了日用的東西,一匹馬馱著昏昏沉沉的貢布仁欽,送到山上的洞里。臨行前,土司說:「貢布仁欽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遠是他的下人。」
兒子問,仁慈該有多少?而且,要是沒有一點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並不妨礙我把活干好。那樣我就沒有仁慈了嗎?行刑人是想和兒子討論,但一下就變成了傳授秘訣的口吻。兒子也總是那種認真但沒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問道:「那麼行刑時要多麼仁慈?」
老二就說:「那就說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領地,請你把王位傳給我吧。」
「貢布仁欽,他說土司今天會派人來抓他。」
喇嘛對土司說:「你能叫崗格來見上一面嗎?」
行刑人說:「喇嘛是不能嘲笑的。」
歌詞是這樣的:
爾依說:「看你著急的,是發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
晚上一個摸黑偷襲的人給活捉了。爾依趕到之前,那個人已經吊在樹上,腳尖點著一個巨大的蟻巢。紅色的螞蟻們一串串地在俘虜身上巡行,很快散開到了四面八方。這個人很快變成了一個螞蟻包裹著的肉團。土司從帳篷里出來,說:「這個人不勞你動手,要你動手的是她!」
「他住得也太高了。」
「在這片土地上,一個人十五歲就懂這麼多事,危險。」
爾依低聲說:「謝謝你。」
爾依說:「快如閃電。」
爾依想,不會是自己失去對主子的敬意和熱愛了吧。
二少爺是在一次漢藏兩地的邊界摩擦和隨之而來的漫長談判後到漢地去的。官方文書上說是為了學習和友誼,一般認為是去做人質。再一種看法就更奇妙了,認為他到了漢地會給換一個腦子,至於怎麼個換法,只有少數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輸給他們的別的東西。大多數愚民百姓認為是漢人掌握一種巫術,會換掉人的腦子。二少爺去時,是長住在一個有漢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學習兩種語言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學到了思想沒有,但兩種文學是學了個大概。最後的兩年,那個帶他離開家鄉的漢人軍官又把他帶到了軍營里。這些軍人不打仗,而是在山裡播種罌粟,也就是這種灰色的種子。二少爺學會了種植這種東西后,又學會了品嘗這種植物的精華。
兩個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陽底下坐了好些時候,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爾依好像也忘了要貢布仁欽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從山下升到山頂的雲霧完全散盡了,天空深深地藍著,靜靜地藍著。太陽把兩個人曬出了一身汗水。爾依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
這時,風把那個正被螞蟻吞噬的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吹過來。她把臉轉向爾依問:「我也會發出這樣的氣味嗎?」
爾依想,這麼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裡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係,現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土司聽了這首歌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話。直到有人問起他要不要懲處這個崗格,他十分憤怒地問:喇嘛就不是人嗎?喇嘛也是人嘛。這個想邀寵的人又問,要不要禁止百姓們在歌中嘲諷崗格。土司叫道,難道想叫人們說我是個暴君,老百姓交了稅,支了差,可我連唱唱歌都不準嗎?那人退下去,土司還是氣憤得很,他說,替我把這個人看著點,他是怕我的百姓不聽崗格的話。你們聽著,我只要百姓們聽我的話。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幹了。
「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
要死的那天,他還鞭打了一個人。爾依看見二兒子臉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樣痛苦地跳動。就說,放心吧,我不會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會壞了我們家族的名聲。兒子問,以前我們真的是燒木炭的自由民嗎?父親說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真是那樣的話,兒子說,我就要詛咒你這個父親。
帕巴斯甲就聽到老父親一直拚命壓著的痰一下就湧上喉嚨,於是,立即召集喇嘛們念經。老土司竟然又挺過了大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快天亮時,老崗托醒過來了,問:「是什麼聲音?」
爾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來官寨前那麼多的馬匹。貢布仁欽說,對了,對了,崗托又要打仗了。之後,他不再說話,望著遠方的眼睛里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小爾依並不張皇失措,直到把重複部分都唱完了,才說:「人人都在唱嘛。」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從廣場上經過時,見到行刑時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樣念一聲阿彌陀佛,而是說,真是太蠢了。毛驢馱著他從人群旁邊走過時,他連著說了好幾聲太蠢了。和尚還看到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站在人群最外邊。那個小孩子用眼光靜靜地盯著他。當他又說了一聲太蠢了的時候,小孩子也說了一聲:「太蠢了。」
「土司不殺你的頭,他只是不想你再說話了。」
又是一個罌粟的收穫季。
廣場上的喧鬧聲一陣比一陣髙,一陣比一陣急切,老爾依並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親,更是專門在懲辦罪惡的名義下摧殘生命這一特別職業的傳承者。他是師傅,必須傳授專業技能和從職業的角度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行刑人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是從前的樣子,那樣高遠地藍著,上面飄動著潔白的雲彩。看看包圍著谷地的山岡,山岡還是像過去一樣或濃或淡的碧綠著,只是田野和過去不大一樣了。過去這個時候,田野里深綠的麥浪被風吹送著,一波波從森林邊緣撲向村莊。現在,卻是滿目的紅色的罌粟花,有風時像火一樣燃燒,沒有風時,在陽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紅綢。美,但不再是人間應有的景象。特別是那花香,越來越濃烈,使正午時分帶著夢魘的味道。坐得太久,雙腳都發麻了,行刑人拐著腳走到梘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著腳走回來,「噗」一下噴在了兒子臉上。兒子臉上迷離的神情消失了,但還是認真地說:「我真是夢見了。」
二世爾依死得比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來喝兒子聽到他用樺皮瓢舀水,聽見他咕咕嚕嚕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進胃裡。他兒子就想,老頭子還厲害著呢,聽喝水的聲音,就知道他還會活很長的時間。一陣焦灼燒得他雙手發燙,只好從羊毛被子里拿出來讓從窗欞透進來的風吹著。就在這時,他聽見父親像一段木頭,像一隻裝滿麵粉的口袋一樣倒下去了。倒下去的聲音有點沉悶,就在這一聲悶響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嘩啦一聲,然後,他聽見了魚離開了水時那種吧唧吧唧的聲音。當兒子的想,老頭跌倒了,但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缸水就流得滿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卻很大,老頭子還在水中不時地蹬一下他那雙有風濕的長腿。當兒子的聽著父親蹬腿的聲音想,是這個人叫我來到這世上的。屋子裡四處水味瀰漫,驅散了從他生下來就有的塵土和煙火味,床似乎都在這水汽中漂浮起來了。他又想,我是喜歡當一個行刑人的,喜歡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沒有想說一聲,父親,對不起,你不去我就老乾不上喜歡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樣稀薄的水汽里睡著了。
土司剛剛懲處了那個頭人,趁著廣場上刺鼻的煙霧還沒有散盡,便把那個貢布仁欽招來說話。
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兒子十五歲的時候,又有兩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現了那種叫人心搖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瑪土司說,他們的土地雖然不和漢人相連,但他們也會從那裡得到種子的。而那個東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說,他們在崗托土司家的下風頭,是老天叫風幫了他們的忙,叫那東西長上翅膀飛到了他的土地。
爾依第一次殺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兩天。又過了幾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氣。父親安慰他說:「開始都是這樣的。何況你還小,你才十幾歲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人群里有人大聲喊叫,問銅匠這時還有什麼說的。行刑人大聲說:「他說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們聽了這話就歡呼起來。小爾依說:「他們喊什麼,太蠢了,太蠢了!」當父親的一看,他的臉那麼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他想,兒子其實並不是他平常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定。他心痛地想,畢竟是個娃娃,他還是會害怕。他說:「不要害怕。」
他的收人來自三個方面。
這個晚上,爾依又穿上了一個狂暴萬分的傢伙的衣服。
第一件不對,剛穿上一陣冷氣就襲上身來,爾依知道這人臨刑時已經給恐懼完全壓倒了。爾依趕緊脫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褲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憤怒又是絕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孤獨。爾依從樹叢里走出來,星光剛剛灑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覺得身體變得輕盈,沿著林中隱秘的小路向前,雙腳也像是未曾點地一樣。現在,他看事情和沒有穿上這件衣服時是大不一樣了。
女人說:「那又何必昵?就把我想成一個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個。」
依規矩,貢布仁欽這樣的犯人要鎖著從山上牽下來。西下夕陽血紅的光芒也沒有使貢布仁欽的臉染上一點紅色,他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低聲問,就是現在嗎?行刑人說,不,還要在牢里過上一夜。貢布仁欽說,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讓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行刑人在行刑柱邊上的核桃樹陰里坐下,就沒有再起來。
崗格大張開沒牙的口,望著土司。土司說:「想看這個傢伙的舌頭第二次受刑嗎?」
那棵樺樹的軀幹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榦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在,他們固執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但他們就是不笑。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醜的傢伙,而是一個罪人了。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行刑人的汗水把樹榦都打濕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爾依回來,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貢布仁欽講了。
爾依只是叫了一聲太太。
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他對土司說,自己願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我要你到主子那裡,請求還我自由民身份。」
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罌粟很快成長。
我受了肉體之苦三百遍,
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太陽升起來,陽光使山谷里的霧氣向山上升騰。爾依又一次被雲霧包裹起來了。霧氣嗖嗖地從他身邊掠過,往高處飛升。他覺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腳步也加快了一些。霧氣繼續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間,曲曲折折的河水閃閃發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隸們低矮的房子。爾依把眼光從山下收回來時,看見一堵赭色的山崖聳立在面前。他抬起頭來,看見貢布仁欽披垂著一頭長發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姑娘轉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著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裏。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裡源源而出。她說:「主子,我犯了什麼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
現在,他該承受三年來首先由對方發起的進攻了。這次,對方的火力明顯的強大了。他們的子彈也一樣能把這邊在岩石旁,在樹叢后的槍手們像一個沉重的袋子一樣掀翻在地上。爾依就去看看那些人還在不在呼吸。行刑人這次不是帶著刑具,而是背著葯袋在硝煙里奔走。他給他們的傷口抹上藥膏,撒上藥粉,給那些叫痛苦擰歪的嘴裏塞上一顆藥丸。他看見那些得到幫助的人對他露出的笑容和臨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樣。有個已不能說話的傢伙終於開口時說:「我不叫你爾依了,叫你一個屬於醫生的名字吧。」
當父親的說:「難道我就不是?」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說:「你看這個人心裏也很好奇,土司請行刑人,請一個家奴喝酒,他很吃驚,但他都不會表示出來,而你什麼事情都要窮根究底。」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裏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里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格土司恩准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里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凌厲北風,爾依忘了屋裡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後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
心裏的疑問過去是可以問父親的,現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邊界上了。他沒有生下足夠多的兒子,只好自己邁著一雙老腿跟在大少爺馬隊的塵土後面當行刑人去了。現在,只有貢布仁欽喇嘛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戶投射下來的一方陽光里,沒有風,他的長發卻向著空中飛舞。
第二個行刑人也叫爾依,土司說,又不是一個什麼光彩的職業,要麻煩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個名字好了。這一代的書記官比上一代機靈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著銀粉寫下,行刑人以後都不應該煩勞我九九藏書們天賜的主子,我們黑頭黎民和陽光和水和大地之王為他們另取新名,從今往後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做爾依,凡擅自要給自己取名字的,就連其生命一併取消。書記官要把新寫下的文字呈上給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會寫些什麼,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這種舉動比行刑人一輩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煩人多了,就不怕我叫爾依招呼你?書記官立即顯得手足無措。還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說,我餓了,乳酪。書記官如釋重負。聽見管家輕輕拍拍手掌,下人就端著乳酪和蜂蜜進來了。
土司一聲怒喝,行刑人才清醒過來,趕緊說:「貢布仁欽已經寫完一本書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著他們。他手裡提著鐵鏈,說是上山的時候就藏在草叢裡的。
行刑人就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住得再髙也沒有什麼用處,還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喇嘛仰頭長嘆,說:「把我交給爾依吧。」
那個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嘶啞,用了好大力氣,才像是在對誰說悄悄話。受刑的人說:「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綠玉鐲子就送給你吧。」然後,他就開始脫那隻綠玉鐲子。但這個人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脫人家的鐲子的。受刑人要送你東西,那就只好叫他從自己手上脫下來,但那個人他就是脫不下來。每個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點什麼東西,就會少受些痛苦,但這個人卻用這種方式延續著自己的痛苦。他已經給嚇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脫不下這隻鐲子,就在那裡哭了起來。
回家喝點熱茶,兒子又吐得一塌糊塗。直到請了喇嘛來念了經,用柏枝把他周身熏過,又用泡過飽滿麥子的水在頭上淋過,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長長吐幾口氣,翻過身去睡著了。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著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髮,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著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說:「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願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的,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
回到家裡,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來開始,還是叫人心痛。於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裡,那裡總是有從山裡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面前,獵人就把一隻木桶提出來,裏面盛滿了稠稠的帶著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後面,小手不斷伸進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裏好過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贅白瑪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瑪土司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也就是說,今後的白瑪土司就是崗托土司的大少爺了。帕巴斯甲說,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個老婆和兩個兒子抓在手裡想逼他就範,一直在等對方求和文書卻等來了參加婚禮的邀請。新郎還另外附一封信說,嫂子們和侄兒就託付給你了。當弟弟把兩個侄兒放了,送過臨時邊界,作為結婚禮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訴新郎,原來的三個老婆,大的願死,二的下嫁給一個新近晉陞的帶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區處吧。
老土司說:「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但要我傳位給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敗了才可能,我們要守祖先傳下來的規矩。」
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說:「你說,是誰割了貢布仁欽的舌頭?!」
爾依說:「想。」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麼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昵。兩個小喇嘛就抬著斗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果然,就睡著了。
土司時代開始的時候,力量是非常強大的,連眾多的神小神的系統都土崩瓦解了。每一個村子的神,每一個家庭的神靈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大家都服從了土司認定的那個來自印度、那個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環坐在他蓮座周圍那些上了天的神靈們。神靈們臉上都帶著對自已的道行充滿自信的神情。
貢布仁欽站了一下,但終於沒有回過身去,就又往前走了。行刑人看著貢布仁欽下到了官寨下層的地牢里,才慢慢回到家裡。爾依擔心,晚上會睡不著覺。但卻睡著了,可能是這一天在山裡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來,父親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廣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對兒子說,你想去就去吧。爾依就到牢里提受刑人。牢里,一個剃頭匠正在給貢布仁欽剃頭。好大一堆長發落下,把他的一雙腳背都蓋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爺也在牢里,他斜倚在監房門口,饒有興味地看著貢布仁欽。二少爺看來心情很好,他對爾依說,不要行禮,我只是趁貢布仁欽的舌頭還在嘴裏,看他還有什麼瘋話要說。貢布仁欽卻沒有跟少爺說話的意思。他已經從最初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了,臉上又有了紅潤的顏色。終於,最後一綹頭髮落下了頭頂。他抬起頭來,對爾依說:「走吧,我已經好了。」
行刑人說:「叫我看看你。」
來客對行刑人說:「你兒子會是一個好的行刑人。」
行刑人說:「還是老爺你最有腦子。」
銅匠聲音嘶啞,對行刑人說:「是一隻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天啊,主子的規矩,如果我先跟他說話,就要割我的舌頭呀!」兒子說:「那你就去死吧。」
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
所以,行刑人心痛兒子時,有錢從獵人那裡買來整桶的蜂蜜。只有獵人,才能從山裡的懸崖上、大樹上躲開大群的野蜂的進攻,從蜂巢里取到這甜蜜的東西。土司時代,還沒有人飼養蜜蜂。
沒有母親的女兒多麼可憐。
酒兩種,一種加蜂蜜,一種加熊油。
兄弟戰爭的惟一結果就是把罌粟種子完全擴散出去了。崗托土司的每一次進攻就要大獲全勝的時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種子作為交換,召來了新的隊伍。那些生力軍武器落後,但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種子,總是拚死戰鬥。三年戰鬥的結果,罌粟花已經在所有土司領地上盛開了。現在,崗托土司如果發動新的進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別的人來替他打頭陣呢。看到罌粟花火一樣在別人領地上燃燒,看到鴉片能夠換回的東西越來越少,帕巴斯甲認為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哥哥造成的,一個有望空前強大的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裡了。
土司又問:「你敢說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
官寨里的那間密室是有鎮邪作用的,除了那張人皮,還有別的奇怪的東西,好像妖魔們總是害怕奇怪的東西,或者是平凡的東西構成一種奇妙的組合。比如烏鴉做夢時流的血,鸚鵡死後長出來的艷麗羽毛。想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吧。爾依確實感到慚愧,因為自已沒有祖先有過的手藝。土司說,不過這不怪你,現在,我給了你機會,不是隨便哪個爾依都能趕上這樣的好時候。行刑人想對主子說,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歡。但戰線又要往前推進了。
土司回到營地就沒有再說什麼。
就在這個花開的晚上,有一個統領著崗托土司的三個寨子的頭人瘋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單位的首腦叫做頭人,統領三個寨子的頭人算是大頭人了。一般的頭人都只有一個寨子,有三個寨子的頭人是備受恩寵的。但恰恰是這個頭人瘋了,他把一條牛尾頂在頭上,完全是一副巫師的打扮,他的樣子是神靈附體的樣子。神靈一附體,他也就可以對自己說的話不負責任了。他說了很多瘋話,都是不著邊際的很瘋的話。比如他在盛開的罌粟花里行走時,問,是不是我們的莊稼地燃起來了。瘋到第三天頭上,頭人向土司官寨走來,大群的人跟在他後面。崗托土司笑笑,說,還認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頭人身上的神靈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兒子來見。大少爺有點不安說,神還曉得我們呀。二少爺說,神不知道,但頭人知道嘛。土司就帶著兩個兒子把頭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靈迎在了門口。
看來這個貢布仁欽真是瘋了。他住進山上一個岩洞里繼續寫書,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點食物。也就是說,他太像一個喇嘛了,比住在廟裡的喇嘛們還像喇嘛。這樣的人不被土司喜歡,也不被土司家廟裡的喇嘛們喜歡,但這種人卻是叫百姓喜歡的。通往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土司說,這個人再留在山上,對我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叫爾依把他請到山下來吧。現在,崗格喇嘛看見哪個年輕人過分執著于教義和戒律,就說,天哪,你的腦袋會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風那麼新鮮,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經常到河邊的草地邊上的樹叢里去的。崗格喇嘛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但他像個年輕人一樣。不久,一首打麥歌就有了新詞,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傳唱了。
土司說:「哦,她會覺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圍著主子的下人們就一齊大笑起來。這時,隊伍在不斷聚集。火把熊熊燃燒,寺廟那邊傳來沉沉的鼓聲和悠長的號聲,那是喇嘛們在為土司的勝利而祈禱。爾依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廣場,回到了家裡,而且直接就走進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間。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時,就覺得有人走進房子里來了。他說:「我的耳朵看見你了。」
「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瑪土司說,「開戰這麼久,我的人挖了那麼多陷阱,沒有崗托家的一個人一匹馬掉進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為失敗而嘲諷忠於我的士兵。」聽了這話,爾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懼。好在帳篷里比較陰暗,那件衣服在那樣的光線能夠給他一些別樣的感覺,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對的死亡。白瑪土司說:「當然,要是今天你得勝的主子不發起新的進攻,我會叫你見到父親。」
爾依看看將要成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兒子,那雙眼睛里的神色與其說是堅定還不如說是勇敢。於是,呻|吟似的說,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憐他父親的人留下了。
爾依把插著各種刀具的皮袋子打開,擺在父親順手的地方。他看見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他啞著嗓子說:「我想不怕,但我還是怕,你們不要笑話我。」說完,就閉上眼睛,自己把舌頭吐了出來。爾依端起了一個銀盤,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親手起一刀,一段舌頭落在盤子里,跳了幾下,邊跳就開始變短。人群里發出一陣尖叫。爾依聽不出貢布仁欽叫了沒有,他希望貢布仁欽沒叫。他托著盤子往騎樓上飛跑,感到那段舌頭碰得盤子叮叮作響。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舉在頭上的盤子放下來。土司說:「是說話的東西,是舌頭,可是它已經死了。」爾依又托著盤子飛跑下樓。他看見貢布仁欽大張著鮮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著他的步伐移動。父親對兒子說:「叫他看一眼吧。」爾依便把盤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頭已經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肉團,顏色也從鮮紅變成烏黑。貢布仁欽在這並不好看的東西面前皺了皺眉頭,才昏了過去,直到兩個爾依給他上好了葯,把他背到牢房裡,在草堆里躺下,他也沒有醒來。父親回家去了,爾依還在牢里多待了些時候。雖說這是一間地下牢房,但因為官寨這一面的基礎是在一個斜坡上,所以,通過一個開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進來一些陽光,可以聽到河裡的流水嘩嘩作響。獄卒不耐煩地把鑰匙弄得嘩嘩響。爾依對昏迷中的貢布仁欽說:「我還會來看你的。」說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為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
行刑人沒有說什麼,只抬頭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廣場騎樓上的土司一家人。貢布仁欽也抬起頭來,看見那裡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對著人們宣讀什麼。人群里發出嘈雜的聲音,把那聲音淹沒了。接著,土司一揚手,把一個骨牌從樓上丟下來。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過身來,向著行刑柱這邊擁來。行刑人說:「對不起,你還有什麼話就說吧。」
「那是沒有問題的。當初,就該叫他們殺你的頭,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想救你。」
土司說:「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邊結了婚後,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敵人的女人。」
這時,他父親已經把那個人殺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隻手拍拍兒子說:「回家去,聽話,叫你阿媽給你一塊干肉吧。」
「我喜歡你。還沒有砍過頭吧,我算是你的第一個好了。」
這時,崗托土司家的最後一個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爾依本來想說:「我的腦子正在動著呢。」但嘴裏實在是堵了太多東西。土司把生肝遞到喇嘛面前,貢布說:「不,嚼這東西會叫人覺得是在咬自己的舌頭。」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後來,喇嘛對爾依說:「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顧我。」
爾依只感到冷氣一股股竄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裡汩汩地流淌。那聲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著,就要炸開了。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隻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土司從牙縫裡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
貢布仁欽同意了。
老行刑人說:「我還沒有看到過不要動刑就說自己是強盜的人。」
那邊一個人問:「我來拿銀子你們的人不會開槍吧?」
他抬起頭,看到一張認識的臉。那人脫下帽子,確實有一隻耳朵不在頭上。那人笑了,說:「你在幫我找耳朵嗎?掉在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帶兵官說:「你的父親現在在我們這裏幹活。」
這種情形從罌粟花結出了果子就開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樣的東西,轉眼又黑糊糊的,成了行刑人配製的藥膏一樣。就是那種東西在十六兩的秤上,也都是按兩而不是論斤來計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東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漢人督軍那裡,換來了最好的快槍、手榴彈和銀子。第二年,罌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邊。要不是土司嚴禁,早就燒過邊界,到別的土司領地上去了。再一次收穫下來,崗托土司又換來了更多的銀子和槍械,同時,人們開始享用這種東西。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如果是有細雨或飛雪,那這個黃昏更是妙不可言,這都是因為那叫做鴉片的藥膏一樣的東西的功勞。正像土司家少爺帶著灰色種子回來時說的那樣,它確實是撫慰靈魂的藥物。
貢布仁欽笑笑,說:「不要擔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洞里很乾燥,也很整潔,貢布仁欽把藏書的小洞口封上時,爾依聽到山洞的深處傳來清脆的滴水聲。貢布仁欽說:「是的,是水,是水的聲音。我的書有一天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種子其實十分非凡。因為它跟偉大的宗教一樣,是從白衣之邦「師格」印度來的。當然,也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從喜馬拉雅翻山過來的,種子不是這樣,它先是英國人由「呷格」從海上運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國的漢人地方,再從那裡由土司家的二少爺從漢地帶回來的。
他並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著擔心,那麼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樹都踩倒了,僅僅一個夏天,山裡就出現了一條新的道路。沿著這條路走了沒有多久,小爾依就從山谷里的霧氣里走了出來,看到蒼翠的群山峭拔在雲霧之上。初昇陽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積雪的頂巔閃閃發光,草叢下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氣息。
就像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貢布仁欽一下就看到了那個故事的結局。
父親聳聳肩頭說:「那要看土司是怎麼判決,不是我們說了算。但是,這個人是有點冤枉的,該受刑的是另一個人。」他又進一步告訴兒子,還有冤枉被殺頭的例子呢,兒子卻把臉轉向了圍觀的人。這時,土司的命令下來了,剝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姦者的烙印。
人們齊聲喊:「萬歲!」
兒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從臉上下來了。他給兒子喝了口酒。
貢布仁欽想了想,這回沒有用他那半截舌頭,而是搖了搖頭。土司說:「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來沒有人叫我感到這麼難辦。你一定要當一個你自己想的那種教派的傳布者嗎,如果我把家廟交到你手裡的話?」
於是,罌粟花戰爭就開始了。
頭人被人抬回去的當晚就死了。
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煩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傢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並不是說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後來,它們乾脆就等在那些綁著人的樹上,在那裡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傢伙就哇哇歡叫著從樹上撲了下來。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裏一陣陣發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
兒子說,我夢見阿爸把一個罪犯的胸口打開了。
這時,兩個喇嘛已經走到了兩個行刑人身邊。小爾依又像多年前一樣,聽見貢布仁欽嘆息了一聲,說:「太蠢了。」
貢布仁欽把眼睛眯起來望著很遠的地方。
隊伍渡過河去,對方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行刑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哭了。哭聲嗚嗚地穿過房間,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土司才叫人把已經顯舊,有了幾個年頭的畫鏟去再畫上新的。土司太太說,我們的珍珠,我們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來吧。土司說,我停不下來了,停下來我還能做什麼,沒有人造反,也沒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畫畫能做什麼。
兒子說,你老是說我的虛歲,一邊把銅匠的手牽到木砧上擺好。小爾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長刀砍了下去。刀子剛剛舉起來,人們的尖叫聲就把耳朵脹得快炸開了。小爾依把刀砍了下去,聽到一聲更尖厲的叫聲從這片聲音里超拔而起,到髙高的陽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過頭來,看見那隻手在地上跳個不停。而那個沒有了手的傢伙還用那手還在自己身上那種眼光定定地看著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樣,在雨後的濕泥地上,淌著血,還啪啪嗒嗒地跳個不停呢。行刑人的經驗告訴他,銅匠還在想著他的手,那手還沒有脫開主人的腦子。就對銅匠說,它已經和你分開,就不要再想著它。疼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銅匠說,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下,泥巴把它弄髒了。
大少爺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嫻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他說:「他們是在盼著我們脫下她的衣服。」
兩個頭順著緩坡往下滾,一前一後,在一片沒有給人踐踏的草地上停住,雖然中間隔了些花草什麼的,但兩個頭還是臉對著臉,彼此能夠看見,而且是彼此看見了才慢慢閉上了雙眼。
喇嘛說:「沒有割掉以前,我還要再用一用我的舌頭昵。但你可不要以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爾依找來工具,把昨天晚上搖鬆動了的行刑柱加固。人們議論時,他忍不住在背後笑了一聲。人們回過頭來,他就大笑起來。本來,他想那些人也會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過頭來看見是行刑人扶著行刑柱在那裡大笑,臉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爾依沒有適時收住笑聲,弄得那些人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而變得恐怖。爾依並不想使他們害怕,就從廣場上離開了。
爾依說:「阿爸啦,我的嘴裏凈是血和蜂蜜的味道。」這是一句悄聲細語,最後一個字像嘆息一樣剛出口,刀子又一次舉起來。但這次是父親停下了,他說:「對不起兒子,我該告訴你,你阿媽已經先我們走了。」說完刀子輝映著陽光像一道閃電降落了。父親看見兒子的頭乾淨利落地離開了身體,那頭還沒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腦袋也落下去了。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處罰有罪的人方式比較簡單,要麼關在牢里一段時間問也不問一聲又放了,要麼就下令說把他腦袋取了。那些壞事都是腦袋想出來的,把腦袋取了。於是,二世爾依就乾乾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腦袋取下。這比起長時間鞭打一個人來要容易多了。如果要這個二世爾依對人施行酷刑的話,那他也許會崩潰也說不定。行了刑回到家裡,兒子就會對行刑人訴說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親屬表現出來的仇恨。這時,行刑人的眼睛就變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門口的大青石上,對兒子說,來,學學磨刀吧。兒子就在深夜裡把取人頭的刀磨得霍霍作響,那聲音就像是風從沼澤里起來刮向北方沒有遮攔的草原。
第二個土司是個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著土司親賜。」
再一次行刑是一個銅匠。
「我們對上門的客人都是歡迎的,你卻在懷疑他們,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殺掉!好吧,你就說我的頭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種子。今天晚上叫他們到我這裏來,我就會把他們抓住的。」
到這裏,行刑人的家世就斷了。而且,連土司家世也斷了。這部奇特的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離我們今天就沒有多少時候了。也就是說,行刑人跟土司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從記載里消失了。但他們的腳步沒有停下,仍然在時間的道路上向前。終於,他們又從山地里沒有多少變化的地平線上冒出頭了。他們從史籍里重新探出頭來,好多人還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藝人們也在,就是記下最初三個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書記官消失了。到最後,連驅逐在遠遠山洞里居住的麻風病人都出現了,還是不見書記官的影子。這個職位消失了,我終於明白了沒有了一大段歷史的原因。
土司說:「你罵吧,我不會發火的,因為你是正確的,因為以後你就沒有機會了。」
「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裡的水一樣。」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願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衣服,有了也捨不得穿。」
貢布仁欽又說:「往天,我正在岩頂對跪著的人們說話呢。帶著從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來,回洞里寫書,也不管那些人聽懂沒有,也不管他們還想不想聽。」
爾依說:「我昨天對人用刑了,砍掉了銅匠的手,我心裏難過。」貢布仁欽的臉上出現了失望的神情,起身從崖頂走了下來,走到了和地面平齊的洞口前。他對著爾依笑笑說:「平時,我都是從那高處對人們說話的。他們都在山上踩出一條路來了吧。他們有什麼事情都來問我。」
這邊曬太陽的人嚯嚯地笑了起來。那個人就上橋來了,他把銀子揣到懷裡,對爾依說:「你真慷慨,不過,沒有這些銀子我也會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土司說:「他是個聰明人的話,寫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結束的時候了。」土司說:「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腦子的人。」
這時,他父親已經把那個人殺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隻手拍拍兒子說:「回家去,聽話,叫你阿媽給你一塊干肉吧。」
爾依聽了吃了一驚,自己在夢裡不正是在給一個人開膛破肚嗎。這是一種曾經流傳過一百多年的刑法,沒有人採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倒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汗水。他把兒子抱緊一點,說,兒子,你說吧,後來怎麼樣。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夢到要拿起刀子動刑時就沒有了。
「我詛咒你。」
剛有崗托土司的時候,還沒有專門的行刑人家族。前面說過,那個家族的開創者是個眼睛紅紅的老傢伙。第一代土司兼并了好幾個部落,並被中原的皇室頒布了封號。那時,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廣場:左邊的行刑柱上,經常都綁著犯了剛剛產生不久的律法的傢伙。當時,主要還是用鞭子來教訓那些還不適應社會變化,糊裡糊塗就犯了律條的傢伙。莎草紙手卷上寫道:這個時候,要是晴天里有呼呼的風聲在那些堡壘似的石頭寨子上響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揮動鞭子了。鞭子的風聲從人們頭上刮過時,那種嘯聲竟然十分動聽。天空藍藍的,呼呼的聲音從上面掠過,就像有水從天上流過。這種聲音增加了人們對天空、對土司的崇敬之情。那個時候,土司家奴們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個眼睛血紅的傢伙也是剛剛叫別人給抽了一頓,身上皮開肉綻。他是因為那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受完刑,他也不走開,還是用血紅的眼睛看著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說,讓我來干這個活,我會千得比他們所有人都好。土司說,好吧,叫這個人試試。這個人接過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揮動起來了。他揮動鞭子並不十分用力,但空氣都像怕痛一樣嘯叫起來,就不要說給綁在行刑柱上的人了。鞭子在這個自薦者手中像蛇一樣靈巧,每一下下去都貼心切肉。土司說,很好,你是幹什麼的。
戰爭第一次停頓是在一個晚上,無力招架的白瑪土司送來了投降書,崗托土司下令叫進攻暫時停頓一下。槍聲一停,空氣中的火藥味隨風飄散,山谷里滿是幽幽的流水聲響。一個晚上,他都坐在一塊迎風的岩石上,望著土司帳篷里的燈光。他知道,主子的腦子是在想戰爭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為自己的將來留下敵手。很多故事里都說,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因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群夢裡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為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但這個土司不一樣,他去過別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發動進攻就是想將來要不要向著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將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起進攻。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里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土司從帳篷里走出來。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了。土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
崗格沒有說話。
土司從懷裡掏出手槍,說:「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嘗嘗熱的東西。」一槍,又是一槍,管家的兩個膝蓋就粉碎了。他還想拄著刀站起身來。土司說:「你一直派人殺我,我看你是個忠誠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執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說:「你是一個英雄,這個江山該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對大少爺發過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這些話爾依都沒九_九_藏_書有聽見。只是聽到槍響就和人們一起往官寨跑去,剛到就聽見叫行刑人了。爾依爬上樓,看見管家還在地上掙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語調說:「你幫他個忙,這個不想活的人。」他還聽見土司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家裡的地都掃乾淨了。」
兩個人看看他。他也並不掩飾,說,當然去了興許就會被抓住,那樣明天我們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還是砍頭,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還是挖眼睛,那活兒太麻煩。他的話至少說得兩個人中的一個毛骨悚然。吃過晚飯他們早早睡下,半夜裡就起來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時候,兩個人就給抓住了。人們感到十分興趣的是,他們不是給二少爺手下的人抓住的。他們進入的房間里滿是捕老鼠的夾板。先是到處亂摸的手,然後是鬼鬼祟祟的腳給到處都是的夾板夾住了,而頭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沒有一點聲音。兩個人沒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來。有人起來堵上他們的嘴又去睡了。終於挨到天亮,頭人起來叫人卸了夾板,綁起來押往土司官寨。可氣的是,那個頭人對土司通報時不說抓到飛賊而是說兩個老鼠撞到夾子上了。
立即,崗格就被人叫來了。貢布仁欽問:「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麼厲害,是因為害怕還是年邁?」
小爾依醒來時,只覺得口裡發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裡還是發苦,便出門,對著梘槽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水嗆得他像一頭小馬一樣喘了起來。他拍著胸口大聲說:「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貢布仁欽喇嘛。」
土司的兩個兒子,分率著兩路兵馬向那兩個土司進擊。兩路兵馬只有一個行刑人,於是,小爾依得到了一紙文書,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裡告別的時候,爾依對父親說,我會好好乾的。父親說,我只是擔心我們的主子叫我們幹些不該乾的。兩支隊伍出發時,爾依分到了一匹馬,而他的父親卻是和那些上了戰場卻不會去打仗的人們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爺要打的是一個很排場的仗。他帶上了廚子,使女,甚至有一個釀酒師。爾依看到父親和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該對他那樣不敬,心裏就有了一種和過去有過的痛楚不一樣的新鮮的痛苦。過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難過的,而眼下這種痛苦,竟然有著父親小時候給自己買來的蜂蜜那樣的甘甜。
行刑人夢見了太太長裙下的膝蓋。白晳,光潔,而且漸漸地如在手中,漸漸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溫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溫暖,但立即就是又熱又黏的血了。
星光下樹木花草是那麼的生動,而那些遊動的哨兵卻變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飄忽的影子。他們在路口上飄來飄去的,卻沒有人上前來阻擋他。行刑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這件衣服的功勞。於是,他問道,朋友,你是什麼人,因為什麼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輩手上。問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麼可能回答問題呢。但他馬上就聽到自已的嘴巴說,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親死時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們熱巴是邊走邊唱,到了你們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爾依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為一個行刑人,他並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父親殺死的,知道這個歌者死前還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會太害怕就開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個段子時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掙脫了繩子的束縛,走在有著露水、雲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時候,靈魂已經不在軀體里了。
兩岸的人都鬨笑起來,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它在燈前細細的火苗上慢慢鬆軟時,心裏鬱結的事情像一個線團絲絲縷縷地鬆開鬆開。它又是那麼芬芳,順著呼吸,深人到身體每一個縫隙,深人到心裏的每一個角落。望著越來越暗的光線越來越遠的世界里煙槍前那一豆溫馨的燈光,只感到自己變成了蓬鬆溫暖的一團光芒。
和尚走遠了,走進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陽光中間。
「土司,我說話不好聽。」
爾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知道再不動手,剛剛激起的那點憤怒就要消失了。手裡有點像一彎新月的刀鉤住光滑的膝蓋,輕輕往上一提,連響聲都沒有聽到一點,那東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麼厲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一歪頭昏了過去。那張歪在肩頭上的臉更加蒼白,因此顯得動人起來。剛才,這臉還泛著一點因為憤怒而起的潮|紅,叫人不得不敬重;現在,卻又引起人深深的憐惜。爾依就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殺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裡。爾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該從哪裡下去,但那刀尖還是想要把衣服挑開,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點還是想看看貴婦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這樣,行刑人失去了實現他一生里惟一一次為受刑人犧牲的機會。對面山上的樹叢里一聲槍響。爾依看到女人的臉一下炸開,血肉飛濺起來的一瞬間,就像是罌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開放。槍聲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回蕩一陣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臉已經不復存在。
行刑人就無話可講了。他只是感到,這個世界上正在出現的東西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說那個灰色種子帶來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樣了。他覺得人們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種子,誰又能保證這些種子開出的全部都是美麗的花朵。
她歇斯底里地說:「我的裙子,奴才動了我的裙子!」
喇嘛說:「請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經不是喇嘛。」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劃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出沉悶的聲音。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裡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流盡了,頸口裡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只有一隻耳朵的腦袋,他就是那個曾經放過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說,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裡去。
爾依想起身邊沒有帶著刑具,汗水一下就下來了。行刑人啞著嗓子問土司:「這麼多人都要殺嗎?」
爾依就說:「像個傻子。」
土司對爾依說:「把她帶到河邊沒有樹林的草地上,叫那邊的人看見!」
晚上,他在山風裡醒來。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於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托土司那裡去了。這一招,崗托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說,殺。崗托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只傳話出來,還是牙疼病人似的從牙縫裡噝噝地吐著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春天來得很快。
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說:「好好認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師會把我交到你們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還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回答說:「十五歲。」
小爾依突然撲上去,一雙手把其中一個人的脖子卡住了,說:「不粗嘛,跟粗點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來,要是我來砍,肯定不要兩刀。」那人摸摸脖子,長吐了一口氣。小爾依又對不速之客說:「我是崗托土司將來的行刑人,但我現在也幫助父親幹活。」
那些人說:「你當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個探子。」更有人說:「就算是行刑人吧,我們都快完蛋了,不必守著那麼多該死的規矩。」好在白瑪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崗托家的行刑人帶進自己的帳篷。這個白瑪土司是個瘦瘦的傢伙。隔著老遠說話,酒氣還是衝到了爾依臉上。白瑪土司說:「我眼前的傢伙真是殺了自己從前主子的那個爾依?我這裏的那個老爾依的兒子?」
土司對爾依說:「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
「但你怕活著被人割去舌頭。」
罌粟花開了幾年,無論崗托土司怎樣想獨佔這奇妙的種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遲,而不是阻止了罌粟在別的土司領地上開出它那艷麗的花朵。
回答說,他們的師父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土司時代,木犁上有了鐵的鏵頭,更不要說箭鏃是多麼鋒利了。
兒子受到恥笑的氣還沒有消呢,這句話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怨恨。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當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行走時,那身子總是搖搖晃晃的,叫人們認為,行刑人就是該這樣走路。行刑人的兒子十四五歲了,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個頭。作為行刑人的兒子,他已經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為了個子而受到人們的恥笑。父親又說了句什麼,他並不理會,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種灰色的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來。
土司又叫:「帶人!」
姑娘說:「我還沒有看見他呢。」
兒子還問:「真的一點仇恨也不要嗎?還是可以要一點點?」
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裡,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看來這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傢伙,他聽見牙齒在嘴裏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麼一個怕冷的傢伙,爾依只好回到家裡。脫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出自已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著幽幽的微光。她脫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說話,不速之客就說:「我沒有嚇著你吧。」
兒子說:「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強盜,至多是飛賊罷了。」
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傢伙才有力氣跟他饒舌。回去時,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斗,四處走動,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陰濕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幹什麼哪?」
崗托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這時,那個時代的好飲食就上來了。
土司對爾依說:「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
爾依的願望得到了滿足,他被人從土司帳篷里粗暴地推出來。他覺得這些人太好笑了,於是就回頭對那個人說:「不要這樣,我殺過很多人,要是我記下數目,總有好幾百個吧,可我沒有這樣對待過他們,我父親教會我不像你這個樣子。」那人的臉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爾依臉上。爾依想揩揩臉上的血,但手是綁著的。這時,父親從一頂帳篷里出來了。爾依看到他明顯地老了,腰比過去更深地彎向大地,顯示出對命運更加真誠的謙恭。剛剛從昏暗中來到強烈的太陽下面,老行刑人的雙眼眯著,好久才看到人們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兒子。作為失敗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沒有機會動動他的刀子,倒是藥膏調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醫生了。他說,在死去之前,可能連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機會都沒有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虜了,他就說:「這個時候,沒有什麼俘虜有運氣活下來。」但當他看清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身子禁不住還是搖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穩腳跟,看著兒子走到面前,問:「真的是你嗎?」
父親回過身來,吐出舌頭,在上面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土司是要割掉這個人的舌頭,他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好在,他的話太深奧了,並沒有多少人是認真聽懂了的。
打麥歌,本來是秋天裡打麥的時候才唱的。因為鮮明有節奏,還加上一點幽默感,不打麥的時候人們也唱。有關崗格喇嘛的這一首,在離第一個收割月還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時候突然開始流傳。
還是這個時代,有了專結甜美果子的樹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有傳說說,那個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甚至出現了能結十二個穗子的青稞。
花卻在沒有人看見的月夜裡開了。
星星一顆顆從越來越藍的天幕里跳出來。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個帶著歌者靈魂的衣服還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動恢復了魔力。衣服想叫爾依唱歌卻又不告訴他該怎麼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里有優美的歌詞,也叫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堵在嗓子眼裡了。於是,流浪歌者的魔力就從嗓子下去,到了雙腳,行刑人翻身坐起來,緊緊靴帶又上路了。一個人穿過一片又一片黑壓壓的杉樹林,穿過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個人在奔向兩個人的目的。一個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親永遠消失之前見他一面,告訴他自己服從行刑人的規矩,告訴他這次回去土司就要賜給一個由他自己挑選的女人。還要告訴他,如果父親被俘的話,土司肯定要叫兒子殺掉他。當兒子的,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要先去請求父親原諒自己,如果那個時候當兒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從命,那就不是個好行刑人。這件衣服包裹著的身體里還隱藏著一個歌者的目的。爾依現在充分體會到了做一個行刑人是多麼幸福,至少是比做一個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這條傾灑著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藝術家的衣服下面,爾依感到歌者永遠要奔向前方,卻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東西等著自己。這樣的人是沒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當成了一種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對行刑人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對一個流浪藝術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種感覺叫奔走的雙腳感到了無比的輕鬆。
「誰?」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情形卻有所改變。
崗托土司說:「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說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托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
這天晚上,爾依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孩子卻還在用十分稚氣的聲音說,太蠢了,太蠢了。
白瑪土司說:「對了,男子漢就該這樣。在往陰間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點,我會趕上來,那時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證崗托家的兵馬在那個地方絕對沒有我白瑪家的那麼強大。為了這個,」白瑪土司說,「你可以選擇,一個是叫我們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親殺死你,那樣就是按照規矩,你不會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們手裡,肯定是十分悲慘的。」
話音剛落,一口血就從老行刑人口中噴了出來。
爾依還說,我不會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這時,三世爾依雖然備受冷落但也沒有閑著,他生活在一個畫匠比市場上的販子還多的氛圍里,整天都看見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圖畫,慢慢地變得自己都有藝術眼光了。有了藝術眼光的人,再來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覺得粗鄙可笑,認為只能是土司時代之前的野蠻時代的產物。於是,他就想,這些刑具也該改造一下,使其符合這個越來越精細的時代。好吧,他對自己說,就來改造這些刑具吧。所以,三世爾依是以一個發明人在歷史上享有名氣的。
老行刑人說:「要的,不要不行。」
兩個喇嘛從官寨子里出來了,貢布仁欽在包著鐵皮的門坎上絆了一下。人們聽見崗格對貢布仁欽說:「要我扶著你嗎?」
姑娘以為土司說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色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說:「我叫勒爾金措。」
第二,行刑人自已該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飾物。衣服不值很多錢,有時碰上一件好的飾物可就說不定了。一般情況下,犯人的家屬是不會要求取回這些東西的。有時,還要悄悄送行刑人一點東西,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裡說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說,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布過要放棄什麼,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麼區別?爾依說,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說,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洞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揪,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迹。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後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說,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說,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麼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後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著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著爾依,你想問我什麼。行刑人說,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局。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行刑人說,你說要打仗了,那我說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行刑人還是叫做爾依。就像我們不知道崗托土司已經傳了多少代一樣,也不知道這個爾依是好多代行刑人了。這個爾依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喜歡說的惟一的一句話是:太蠢了。他學說這句話的時候,才剛剛五歲。他說這句話時,多半是對什麼事情感到憤怒,或者是害怕了。這句話是他看父親行刑時學來的。好吧,我們就從這裏開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問受刑的人還有什麼話說。行刑人問話時並沒有譏諷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動的真誠與憐憫。
兒子又問:「父親還有什麼話嗎?」
奶賂;
爾依說:「拿去吧,你的首飾。」他又說,「我再給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說她想要一件披風。爾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風,還是細羊毛織的。爾依說,要是土司再不給我女人,你會叫我變成一個窮人的。女人笑笑。一陣風聲,爾依知道她已經把那東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經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說,我本來是不怕你的,可現在我害怕你。爾依就用很兇的口吻說,照我話做,行刑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女人就換了聲音說,好吧,我聽你的吩咐。行刑人說,我要點上燈看看你,人家說我家的燈是用人油點的,你不害怕嗎?那個女人肯定害怕極了,但還是說,我不害怕,你點燈吧。行刑人點燈的手在這會兒倒顫抖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一個得到過的女人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了。燈的光暈顫動著慢慢擴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顫動著顯現出來。她的身體,她那還暴露在外的豐|滿的乳|房,接著就是臉了。那臉和那對乳|房是不能配對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從沒想到過的。那天的事情發生過後,爾依白天去找那個想象里的臉時,從她身邊走過時,還扔給她一點碎銀子叫她給自己那三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換一點吃的東西。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死,心裏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已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傢伙。爾依願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嘴裏這麼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連那些衣服里殘留的那麼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里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里,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雲層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裡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他想,我已經死了。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已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裡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已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爺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爾依的刀已經揮動了。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鳥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幹凈利落地和身體分開。本來該是崗托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行刑人順著他的眼睛看去,才知道是他那隻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隨著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盪。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崗托土司從帳篷里鑽出來,他用喑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幹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幹得特別漂亮。」
月光從窗欞上射進來,照在兒子臉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呢。想著想著,兒子又睡著了,他卻不知道罌粟花就在這時悄然開放了。他只是在心裏對自己說,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於是,把雙眼一閉,立即就睡著了。
崗托土司給這兩個土司同一種內容的信,說,那是一種害人的東西一是烏鴉的夢,是巫婆的幻術。兩個土司的回信卻各不相同。一個說,那麼壞的東西,叫它來使我們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們強大。另一個土司更妙了,他說,好吧,全崗托領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風來,把那些害人的東西,會叫人中邪的東西的種子都吹落到我的領地上來吧。
爾依把一摞銀元放到橋的中央,向對岸喊:「誰替我的母親弄一匹牲口,這些就是我的謝儀了!」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淡淡血跡的衣服,裏面空空如也。
小爾依突然扯住貢布仁欽的袈裟說:「我認出你來了。」
老喇嘛嘆了口氣說:「孩子,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真理。」
「叫什麼名字?」
女人說:「他想的是報仇,而不是憐惜一個女人。你和他從一個母親身上出來,是一個男人的種子,你還不知道他嗎?」
他的聲音在這山裡顯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個人,原來是你!」爾依仰著臉說:「你真知道我要來嗎?」
好吧,還是來說我們的行刑人吧。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長刀從袖子里抽出來,說:「這東西涼快,我叫你嘗嘗涼快的東西!」
崗托家在戰鬥剛開始就所向披靡。爾依看到那邊的人,拿著火槍,甚至是長刀和弓箭向這邊衝鋒,要奪回失去的地盤。這邊卻是用出賣鴉片的金錢武裝起來的,是機關槍,步槍。對方進攻的人沖得很慢,卻一直在瘋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說,看吧,還沒有衝到前沿,他們就已經喊累了。帶兵官們開心地大笑,爾依也跟著笑了一下。這邊幾乎就是盼著對方早點衝到陣地前來,敵人終於到了,機槍咯咯地歡叫起來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你不把它叫做歡叫就無以名之了。子彈打出去,就像是拋出去了千萬把割草的鐮刀。遇到樹,細小的枝枝葉葉一下就沒有了。遇到草叢,草叢一下就沒有了。留下那些衝鋒的人暴露出來,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禿禿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樣子,好像是自己給一下剝光了衣服。機槍再叫,那些和小樹站在一起的人可沒小樹那麼經打,一個一個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河谷里罌粟花紅色的海洋里。機槍又用來收割還沒有結果的罌粟。先是一片片的紅花飛濺,然後是綠色的葉片,再後來就是那些絕望的人們的慘叫了。爾依沒有槍,現在,他很希望彈雨下會留下幾個活的,抓了俘虜自己才會有活乾的。機槍停了,人們衝到地里,這裏那裡響起零星的槍聲,對還沒咽氣的傢伙補上一槍。爾依很失望,因為他們沒有留活給他干。
先是在五層樓上畫了一個專供佛法僧三寶的經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幫助成就了那個印度王子事業的阿羅漢們。畫上的天空像水泊,樹叢像火焰。畫匠們絡繹不絕走在通向崗托土司那個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處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黃連龍爪一樣的根子,從那裡面提取金黃色的顏水磨房裡石磨隆隆作響,吐出來的不是麥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礦石粉末。至於珍貴的珍珠和黃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則是在官寨里專門的地方進行。畫匠們從四面八方來了。藏族人的畫匠來了,漢地的畫匠來了,甚至從更遠的尼泊爾和比尼泊爾還遠很多的波斯也來了,和壁畫里那些羅漢樣子差不多的,禿頭虯髯的形銷骨立的畫匠。最後整個官寨從走廊到大門都是畫了,沒有畫的地方只有廁所和馬房。土司是想把這些地方也畫上的,只是畫匠們和喇嘛們一致進諫說,那樣就是對偉大的釋迦牟尼和偉大的藝術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
父親把氣喘勻了,說:「不是,不是來找你的,我以為你還在床上睡覺。」
二少爺帕巴斯甲說,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說,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將來我們誰是土司。弟弟說,將來是誰我不管,現在父親是土司,這片山河還沒有到你的名下呢。這句話叫老崗托土司聽了,心裏十二分的受用。他說,你弟弟在漢人地方那麼多年,就帶回來這麼一種好的東西,怎麼能叫那些人偷去。
父親平靜地說:「哦。」
兒子就問:「是親人都不放過?」
晚上,風吹動著森林,帳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喇嘛沒有舌頭,不能回答。爾依不明白自己怎麼找他來解除自己靈魂上的疑惑,所以,他問了這個問題,卻只聽到從河邊傳來喧嘩水聲,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了。就在這個時候,喇嘛張口了,說話了!雖然那聲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說話!爾依說:「你在說話嗎?是的,你說話了!求你再說一次,我求你!」
父親說,先是眼睛,那樣,他就不會看著自己的手給砍掉。兒子卻說,那你就違背了偉大土司制定刑罰的意義,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親說:「我的兒子,你才十五歲。」
兒子說:「我們脫嗎?」
「我是在下山的時候得到命令的。」